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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咆哮邊城

東來暴客、威逼色誘

  六月初,是河西走廊氣候最宜人的季節。
  去年秋,北面大漠活躍的蒙酋小王子,已經往東遊竄,在大同雲中一帶竄擾。因此,這一帶不再發現大隊的蒙騎。被裹脅的哈密回部,也返回哈密與吐魯番結算世仇。這附近千里大漠,回復了平靜,暫且過幾天太平日子,漢、蒙、回、番暫時放棄成見與仇恨,維持和平的局面。守邊的大明皇朝衛軍,總算獲得喘息的機會,峰火台久已不見升起的狼煙,河西千里邊牆安靜無事。
  今天是臨水堡的集期,百戶長蕭老總似乎特別高興,屯田今年小麥與青稞豐收,牲口興旺,三天前新運到的軍品補給,比平時多了一倍,難怪他高興,因此大開堡門,允許軍民人等自由出入。
  市集設在堡東北,這是百十年來的老市集,位於官道的北面平野上,東面還有一條水草豐茂,榆樹叢生的小河流。偌大的市集,只建了二十餘棟土屋分散在各區,其他地方供遠道行商搭建帳幕。牲口欄規模不大,只供應出售性口的人暫時租用,不負責供應長期草料。平時,這裡空蕩蕩不見人蹤,每十天一次集期,集期一到,這裡可能出現上千個各色人種,馬、駱駝、羊、羚羊、……甚至有熊、土豹、鷹、鷲、鵬等等禽獸出售。
  日中為市,已經是已牌正末時分,市集中人頭攢動,牲口的臭與人們身上汗的臭味中人欲嘔。人仍從四面八方陸續趕來,健馬與駱駝從四面八方往這裡集中。
  市集東北角近小河一面,一排帳幕的尾端,是出售健馬的牲口圈。在這裡,展出各式各樣的馬匹。有祁連山的高瘦野馬,有大肚子羅圈腿的蒙古馬;有高大身長的波斯黃驃;有番地出產的矮小長毛花馬……應有盡有。
  石誠領了兩位牧場夥計,出現在這一區。他高大健壯的身材,古銅色的臉龐,處處流露著年青人勇敢剽悍的神彩。合身的合子布牧裝,長靴及膝,皮護腰佩帶著鹿角匕首,手中握著皮製馬鞭,虎口中精光四射。在這一帶,興隆牧場的少場主石誠,誰都對他懷有由衷的敬意。不僅是他性情好為人和氣,主要是他雖然年方二十四,但出入邊外見多識廣,陰山以西吐魯番以東,數千里大漠他幾乎踏遍,懂得十餘種主要大漠民族的語言,連肅州衛同文館的譯字生也甘拜下風。
  興隆牧場在堡東南六七里的柳條溝,規模不算大,但飼養的都是天方名駒,與肅州衛的草場(官營牧場)訂有合約,每年供應軍方三歲駒五百匹以上,有自己度冬的倉場。場主石隆,綽號稱追魂箭鼎鼎大名的諜探,曾經單人獨騎遠走天山南路,追躡沙漠十猛獸回部吐魯番猛將兼強盜的火獅牙。牙州衛與赤斤蒙古衛,事前徹底封鎖行動迅速極端秘密,但都被他事先獲知消息,及時通知兩衛的人準備應戰,肅州衛負責策應救援的大軍,也能及時聲援。
  三人經過一座羊皮帳,兩個黑帽回攔住了他們。黑帽回是回人最剽悍的一種,有大半哈薩克血統,碧眼高鼻性情火爆,漢化不深桀驁不馴,在肅州附近被列為管制戶。
  帳幕前,席地擺了不少貨品。駝毛飾物、織花毯、上品精織合子布(毛製品)、刀劍飾物、各色寶石、婦女金銀首飾……另一側,擺了一大排本制大籠,裡面有金雕、狗雕(禿鷲)、青鶻、金鷹種種猛禽。
  「漢客。」那位留了黃虯發的黑帽回微笑著說:「天山捉來的魔鷹,五匹馬,機會難得。」
  石誠的目光,落在那最大的木籠上。籠高六尺,逕亦相等,裡面有一頭龐然巨物,頭部無法伸直,也有六尺高。褐色羽毛間或隱透出淡金與黑藍色的光澤,一雙巨目大如人拳,鐵鉤嘴長度近尺巨爪張開足有兩尺直徑,束在籠內動彈不得,但威猛猙獰的神態仍有震懾人心的威力,比大雕大了兩倍以上,翼展可能超過一丈八尺。
  「唔!很不錯。」石誠不住點頭:「已經長成了。」
  「天山來的。」黑帽回說:「真正的魔鬼鷹。你們漢人叫什麼……大鵬鳥,對不對?」
  天山,指祁連山,不是指哈密以西的天山。六月天向南望,那一帶綿亙數千里的無盡高山就是祁連山,山顛的千載冰雪光耀目。
  「大鵬鳥只是神話中的鳥。」他笑笑說:「你們叫魔鬼鷹,我們叫神鷹。怎麼,要五匹馬?」
  「是啊!五匹馬,或者,一匹駝。」黑帽回熱切地說:「很便宜呢!這種鳥快絕種了,一年它沒有幾天可以飛,太陽不上三竿它只能走。三兩年才能捉住一兩頭,五匹馬值得的。」
  「哈哈!我要來幹什麼?」他搖頭:「一頓它要吃一頭七八十斤的羊,買它回去做老爺嗎?」
  「它的毛。」黑帽回說:「比雕翎好一百倍。你看。羽展兩面均沖,一根可做三枝箭……」
  「誰能用這種箭?」
  「你父親就能用。」
  「不行。」他搖頭:「我父親用三個力的弓,要五個力的神臂弓才能使用這種箭。」
  「四匹馬,怎樣?」
  「不要。」
  「三匹。」黑帽口愁眉苦臉地說:「我是用三匹馬向番子換來的,它已經吃掉了我五頭羊。」
  「好了好了,我給我四匹馬,但用銀子付,八十兩,怎樣?『』他說,「算上羊價錢,我不能虧待你。」
  「謝謝,謝謝。」黑帽回不住打躬道時:「八十兩,我可以買一頭駝,謝謝,你真公道大方。」錢給黑帽回,然後走向前面的牲口圈。那兒,東面是馬圈,有他家牧場出售的駿馬。西面是當地民戶出售的大尾巴綿羊,每頭皆有百斤左右,是最好的食用羊,當然羊毛也值錢。
  進入馬圈的棚屋,十餘名夥計都在忙,棚屋裡有牧場總管羅義和兩名夥計坐鎮。
  「羅叔。」他向含笑相迎的羅義打招呼:「蘭州來的馬販就快來了,目前他們還在清泉堡和劉堡主討價還價呢。好像他們的胃口不小,但對坐騎興趣不大,他們主要想買役用馬,不是我們的好主顧。」
  「少場主,咱們牧場從來就不賣役口。」羅總管笑笑:「劉堡主也從不和顧客討價還價,內地來的馬販子討不了他的便宜。」
  「快開市了,我到處走走。」
  「別忘了,找個二轉子追上一追,場主等著抱孫子,已經等了好些年了,哈哈……」
  二轉子,指哈回與高加索白種人結合而生出的混血女郎。白皮膚,黑髮碧睛,臉蛋白裡透紅,遺傳了高加索女郎的健美,與哈回的愛清潔習慣,因此特別美麗。在哈薩克以西,貼木兒汗統治歐亞,國都撒馬兒汗成了最繁榮華麗的國際都市,俘虜中有大批的俄羅斯、波蘭、波斯、中東諸國男女,編入軍中的人也很多。當帖木兒揮軍二十萬東進找大明皇朝算總帳,希望解除藩屬恥辱時,壯志未酬病死烏滸河,他的龐大帝國開始分崩離析。有許多部眾向東潰散至天山、阿爾泰山一帶。這些各色人種也就分散四方,有些沿絲路(西域貢道)進入嘉峪關,歸附大明皇朝,被分配在關內外定居,有些甚至安頓在蘭州一帶。當時的河西,成了國際人種的展覽場,盛況不下於成吉斯汗統治歐亞時代,帖木兒汗是拋棄喇嘛教改信回教的皇帝,因此東來的人以回教徒為多。回人愛清潔,不論男女,嚴冬也每天沐浴。而那些蒙人、番人、哈薩克人……渾身怪味,想愛美也美不起來。回人的帳幕,也比蒙古包清潔百倍,華麗百倍。當然,窮苦的回人要差些。總之,那些二轉子比國內的蘇杭美女還要美麗大方,卻是不爭的事實。
  石誠二十四歲了還沒成家,他父親和三位母親當然有許多不滿,但也無奈他何。場主石隆也是四十歲從諜探飛龍小組退休之後才成家的,沒有理由逼兒子早日成家。
  總管羅義綽號雙槍將,手中的六沉槍和背上的六枝鏢槍,百步內飛槍可貫重甲,從前也是飛龍小組的干諜,從小看著少場主長大,和少場主開開玩笑平常得很。
  「羅叔,可惜你的愛女愛玉大小了。」石誠也向雙槍羅義回敬:「你該早生她十年,也免得我四處浪蕩找對象,哈哈哈……」
  在大笑聲中,他獨自一人走向市集。市集到處都是人,各式各樣的衣著令人眼花繚亂,盛妝而來的各族女郎,穿了紅、綠、紫、白各式彩裙,為市集帶來了春情的氣息。但男人們最不講究,只穿青、褐、灰、白的純色衣褲,髒兮兮一身膻臭味。穿白的絕大多數是回回,黑帽回例外。
  他在一座賣皮貨的番帳前止步。帳確是番帳,黑羊皮製的簡單帳幕,外面仿回帳撐起一張蓬。所謂番,是指河西至青康一帶的土著,他們的祖先本是回紇人,但大多數不是回教徒,反而信神佛。相貌在所有的民族中,算是最醜的一族,生番更是剽悍好鬥,相貌猙獰。
  篷下,席地擺了許多皮貨,有野馬皮、狼皮、狐皮、土豹(黃褐色巨型雲豹)皮、紫羔皮、熊皮、老羊皮,……主人突眼大胡,矮身材,膚色蒼揭。另一十五六歲小姑娘臉蛋倒還清秀,小花帽下露出垂及胸口的髮辮,五采繽紛。編這種髮型,真得花好半天工夫。這是表示處女的髮型,光棍們可以放心大膽追求。
  看皮貨的顧客不少,他夾雜在人叢中,拈起一件草上霜仔細觀看。這是乳羔的一種,毛近皮處灰黑色,毛尖卻是白色團卷如珠,所以稱草上霜,比紫羔皮更值錢更名貴。
  皮是四件綴成的,可以製成一件外襖。正在察看成色,突覺左肋有物相觸,耳畔傳來細小而清晰的語音。「少場主,借一步說話。有一把匕首抵在你的要害上,聲張起來對你將是非常危險的事。現在,我們親親熱熱退出去。」
  他鎮靜地扭頭一看,看到一雙水汪汪的媚目,黑中帶褐的眸子亮晶晶,但也可以看到隱藏其中的殺氣。
  是一位纏回女人,全身裹在白袍內,頭上也纏了白巾,白面紗掩住了口鼻,身材相當高。右手挽住了他的左臂,左手從右腋下藉寬大的白袍掩蓋所持的短匕;抵在他的左脅下。
  他扭頭往右看,也有一位沒戴面紗的黑瘦高鼻厚唇男纏回,凶睛狠盯著他。一男一女將他挾持住了,不懷好意。
  他不是一個好脾氣的年輕人,心中火冒正想發作,接著心中一動,怒火徐消,故意打一冷戰,臉湧俱容,乖乖地在兩男女的挾持下退出人叢。
  「往東走,小河邊。」女纏回操著流利的漢語笑吟吟地說。
  人聲嘈雜,市集已開,每個人都忙著自己的事,誰會想到有人膽敢在大庭廣眾間擄人?不久,出了市集,到達小河邊的一座回帳。這附近全是回帳,一看便知是邊內附近聚居的回人,遠道而來趕集臨時搭建的帳幕。帳外站著兩個高大的纏回,各佩了彎刀抱肘而立。
  扶持他的纏回搶先掀開帳,裡面的褥上盤膝坐著三個穿纏回裝的中年人。
  「少場主,請坐。」中間那人伸手肅客,鷹目炯炯不住打量他。
  女郎傍著中間那人身後坐下,附耳嘀咕了片刻。
  他先遊目四顧,極不情願地坐下。
  「你們認識我?」他沉著地問。
  挾持他的纏回,繳了他的匕首方在一旁落座。
  「我們來了七天。在附近打聽風土人情,對貴牧場特別留心。」中間那人說:「附近數十里五座民屯牧場,貴牧場雖然規模不算大,但人手整齊,聲譽最隆。令尊石隆號稱追魂箭,箭術出類拔萃百步穿楊。閣下弓馬藝自家傳,豪放不羈頗有俠風,沒錯吧?」
  「很對。」他點頭:「你們花了許多工夫調查,把在下挾持前來,不是為了告訴在下自己的家世吧?」
  「當然不是。將你請來另有用意。首先,讓你瞭解我們的實力。」
  「唔!你們有不少人。」
  「先遣的人為數不多,但每一個人都是武藝出眾的風雲人物。論武藝,不客氣地說,你們這些邊城土著,長槍大刀弓馬固然很不惜,但拚個人技藝,你們不登大雅之堂,差得太遠。」
  「客下是……」
  「我,鮮於昆。那位……」鮮於昆指指右首的深目高鼻同伴:「白裡圖,他是真正的回回。」
  「我知道,他好像是別失八里人。」他指指挾持他的女郎:「她不是纏回,纏回的頭巾拖至背後,外出該穿紅袍。髮式也不對,她沒編髮辮。你們,除了外面守門的兩位之外,全是漢人,你可能是蒙人。」
  「唔!你很有見識,名不虛傳。」鮮於昆由衷地說:「不錯,我們大多數是漢人。至於白裡圖,祖上是別失八里人,現在是吐魯蕃人,是我們的聯絡信使。」
  「你們還沒將用意說出來。」
  「是這樣的。這位是一位在中原失勢的英雄,不得不遠走邊荒另創基業,在蘭州認識幾位漠外的好漢結為知交,得知關內外的情勢,決定在關內先建基礎,再向關外發展。肅州衛與嘉峪關戒備森嚴,不易生根;距關太遠,則消息不靈通,而以雙井堡及貴地最為理想,北距邊牆又近,南入祁連隱身甚易,所以……」
  「所以,你們決定在臨水堡生根了?」
  「對。」鮮於昆不假思索地說:「要生根,必須瞭解當地的情勢與風土人情,熟悉當地的權勢人物,而且勢須獲得權勢人士的協助和合作。」
  「你們選上興隆牧場?」
  「對。能獲得賢父子的合作與協助,咱們天時地利人和皆完美無缺。呵呵!今天請你來,原因在此。」
  「你們認為敝牧場一定會與你們合作嗎?」
  「哈哈!那就得看少場主你的意思羅?令尊年已花甲出頭,興隆牧場早晚要讓你作主,只要你點頭,什麼事都可順利完成。」
  「如果在下不點頭……」
  「你會點頭的,因為你不是愚笨的人。」鮮於昆的臉上泛起凶狠的神色:「你也許心中明白,我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英雄好漢,敢拚敢死的亡命之徒。咱們迫於情勢遠走邊荒,已經後退無路,有進無退不能再失敗。你也許不知道,中原武術神奇莫測,動手時刀槍不入,三丈舉手投足皆可置人於死。白晝可高來高去,夜間來無影去無蹤,取人首級有如探囊取物。你如果不點頭,興隆牧場,嘖嘖!你認為你們這些有幾斤蠻力,會盤馬彎弓舞馬弄槍的人,能活得了多久?」
  「這個……」他似乎嚇得脊樑發冷,不住打哆嗦。
  「要抗拒我們這種人,是極為不幸的。」
  鮮於昆不住獰笑:「我們殺人如果要不露形跡,即使最精明的忤作也查不出死因。要人三更死,決不留人至四更。我們的要求並不苛刻,僅要咱們的人獲得合法居留在貴牧場便夠了」
  「你們有少人?」
  暫且預定為三十個人便好,以後再說。少場主,這條件夠簡單吧?把咱們安頓在貴牧場,對賢父子可說有百利而無一害,日後咱們開創新局面時,貴牧場將更是茂盛,更為興隆。」
  「這……在下做不了主,必須稟告家父……」
  「應該的,畢竟令尊仍是一場之主。在下派人借住在貴牧場設在集上的馬圈棚屋內,守候三天等少場主的好消息,過期不候。現在,少場主可以走了。程姑娘,送客。」
  偽裝回回女郎的程姑娘含笑而起。他也站起呼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
  「少場主,我送你回牧場好不好?順便看看貴牧場內部的增勢,好嗎?」程姑娘親熱地挽住他的左臂,笑意從一雙媚目中表達無遺:「順便把你訂買的神鷹送回牧場,不是有了返回牧場的借口嗎?」
  「程姑娘,你跟我回牧場,就不怕牧場的人拒絕你們的脅迫,因而對你不利嗎?」
  「嘻嘻!你們沒有人能對我不利。」程姑娘的口氣充滿自信:「相反地,出面對我不禮貌的人,將會大大的遭殃。信不信由你,你最好是相信,所以必須設法阻止貴牧場的人撒野,我勾魂奼女程英,在中原可是追魂素命的女魔神。」
  「我的匕首。」他向那位繳去他匕首的人抬手相招:「勾魂奼女,這綽號好怕人。」
  「你對我好,就不必怕我。」勾魂蛇女接住同伴拋來的匕首,替他納人佩套:「我對你極有好感,放心啦!我不會為難你的,走吧。」
  他將勾魂奼女的手扳開,向安坐不動的鮮於昆說:「閣下把中原的武技,說得神乎其神,在下卻有點不信,你敢與在下赤手空拳相搏嗎?」
  「你這笨蟲!」勾魂奼女的纖纖玉指,捺在他的臉頰上笑罵:「徒手相搏你們更不行。我們這種人,舉手投足便可置人於死,手腳沾身非死即傷,你怎敢向他挑戰?他一個指頭可讓你死一百次。走吧!別胡說八道逞英雄了。」
  「我不信!程姑娘,難道你的指頭……」
  「我的指頭輕輕一點,足有百斤力道……哎呀……」
  他出其不意用上了角力術,來一次快速的小外掛,斜抱住程英右足一勾一扭,程英仰面便倒。變化大快,按理,程英絕對無法有所反應,勢將被摔得烏天黑地。
  就在程英衣袍飛揚,上身仰倒尚未著地的剎那間,雙腿已閃電似的收縮,雙手也纏住了他的手和上身,整個香噴噴軟柔膩滑的嬌軀,似乎變成了一條蛇,腿上收時反纏住了他的上身和頭部。
  他感到纏住他的芬芳胴體,突然發出一種詭異的力量,纏繞收縮真像巨蟒纏勒小獸,要將他每一根骨頭壓縮成碎片,可怕極了,身軀重心移位,從優勢突然轉變成劣勢。
  「砰!」兩人同時摔倒在地毯上.
  程英緊抱住他,將他壓在地下,那高聳而彈力奇佳的酥胸,緊貼在他的胸口上方。
  「小弟弟,你很頑皮……」程英的面紗掉落,盯著他格格媚笑:「給我來這一套,大概是想不要命了。你們這種蠻人鬥牛術,鬥我這種人太危險了,我的十個指頭,任何時候都可以插入你的身軀,除非你的皮肉裹了一層鐵皮鋼甲。嘻嘻!知道厲害了吧。」
  那是一張美得出奇的面龐,紅艷艷的櫻口吐氣如蘭。他愣了愣,心說:「她比二轉子更美麗。」
  「咦!你身上沒長骨頭的?」他傻呼呼地問,手卻不傻,在對方的小腰肢上捏了兩把,也許捏三四把:「如果你不戴面紗,你會害死許多許多的人。」
  「此話怎講?」
  「男人們會為你動刀子爭風。」
  「你呢?」
  「我?也許。你是第一個打敗我的女人。」他明顯地認輸了。
  程英放了他,站起拾回面紗整衣。
  「少場主,我們敢從數千里外來邊荒創基業,定然有過人之能。」鮮於昆得意說:「所以,你最好接受我們,與我們合作,你看。」
  右惻不遠處一支帳柱上,掛著一口水革囊,是用一隻小羊的整張皮製成的。鮮於昆的右手抬起,虛空一抓,水囊突然破裂,囊中的水嘩啦啦迸出,頃刻便涓滴不剩,而皮水囊卻裂成三片。
  「咦!你……你會法術?」他爬起驚駭萬狀:「你……你是黑教的本卜子?」
  黑教,指喇嘛的另一支派,俗稱本卜子,善用吞刀吐火驅神役鬼幻術,雖然穿的是紅衣,但土著皆稱之為黑教,與內地的巫師性質相近,土著們對他們又敬又怕。
  「這是真本事硬功夫。」一直冷眼旁觀。陰森森安坐不動的那位中年人說:「再讓你見識見識。」.
  聲落手抬,左掌向外一翻,向他虛空按出。
  相距約一丈左右,他突然如受千斤巨錘所撞擊,大叫一聲,仰面摔倒出丈外,幾乎跌出帳外狼狼萬分。
  「你自己回去吧,程姑娘不陪你了。」鮮於昆說:「第三天午正,也就是大後天.有人在棚屋等你的回音,你走吧。」
  他爬起便跑,像是見了鬼。
  帳內,五男女哈哈大笑.
  「不會有問題了。」白裡圖欣然說:「這位少場主回去如此這般一說,興隆牧場必定人仰馬翻。」
  「我想是的。」鮮於昆的語氣充滿自信:「長槍大刀衝鋒陷陣,我們不如他們;論武技和手段。
  這些人那能和我們比?白裡圖,這裡的事你不必管了,立即回涼州準備、帶著人貨盡快趕來,走山區、千萬小心。」
  「是的,我這就動身,偷渡的路徑我瞭如指掌,誤不了事,山區的蕃人我們對付得了。」
  「為防石場主走險。」鮮於昆向那位用劈空掌示威的人說:「陰老哥與程姑娘多辛苦些,留意興隆牧場的動靜,必要時用些手段,軟硬兼施,兄弟即派人回甘涼。促請三位老前輩率人動身西來。」
  「放心啦!鮮於兄。」陰老哥陰陰一笑:「對付一些化外一勇之夫,兄弟的手段決不會失敗的。
  石誠是獨自返回牧場的,七八里路健馬片刻可到。柳條溝是從南山流出的一條小溪流,平時水量不大,春末雪化水位暴漲,但也不致成災。興隆牧場利用這些水源,種值數百畝牧草,充沛的水源就是財富。所以牧場的牲口相當興旺。
  在河西,不論軍堡民堡。必須符合軍政府的五項基本要求:一、一丈八尺以上高度的堡牆,和三丈寬丈正深的濠,絕對能阻止騎兵的衝擊;二、一年的糧食和兩座以上的水井,至少經得起半年的圍攻,三、有充足的軍械,尤其是弓箭,具備有自衛死守的能力;四、建有多餘的房屋,以便戰時容納附近零星村落民眾避難,五、嚴禁收容無戶籍的流民。堡中不論男女,皆需編定丁勇組織,名冊呈送當地軍堡指揮部准查(柳條溝屬臨水堡軍區),由軍堡派員定期檢查備戰與訓練事宜。五項基本要求中,除了軍械與旗號一部份由軍方支援發給之外,皆由民堡方面自籌措,一有寇警,全民皆兵。興隆牧場的柳條溝堡,便是軍方指定的的據點之一,因此小山嘴上的砦堡,巍峨壯觀自是意料中事,遠在五里外,便可看到堡牆上林立的碉樓與烽火台了望樓,居高臨下,可了望整個牧場,周圍十里之內,遍設有倉場、牲口欄圈。石場主花了三十的心血,未在飛龍小組退休之前,使委託友好開始慘淡經營,方能有今天的成就。
  一批外來的來路不明歹徒,居然想佔奪他的半生心血。
  牧場有百餘名畜牧專家,有三十位戶長,堡中心建了六七十棟石造房屋,採用回人的建築格局,所以全是平頂可作為防禦擄點的堅固房屋。外圍則是一排廄房羊圈,以便有警時將牲口搶救回安置,平時僅安置各戶使用的坐騎和駟馬馱馬。
  他回堡後不久,堡中議事堂後面的秘室中,五個人神色肅穆,一面品茗一面細談。五個人是場主石隆、副場主丘家驥、牧場總領廖宏謀、公祠學塾的老夫子高文亮、少場主石誠。
  「家驥。」石場主向副場主說:「能猜出他們的來路嗎?這期間,附近有誰敢窩藏他們?」
  「咱們與中原武林極少往來,無法知道他們的底細。」副場主丘家驥不住握手:「可以想得到的是,他們都是身手極為高明的可怕人物,在中原決非無名之輩,難怪最近牧場夜間經常發生不可思議的各種聲息,顯然他們早就在本堡活動,而我們卻未能及早發現警兆,堡中子弟的武技,根本不能與他們相提並論,夜間更不是他們的敵手。附近可能有人窩藏他們,帶了帳幕更可來去自如,我們去查,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說得也是。總之,本牧場已經被他們暗中所控制,已面臨存亡續絕危險關頭。」石場主心情沉重地說:「咱們的柳樹溝堡,擋得住上千蒙騎衝擊,都阻止不了那些可以高來高去飛簷走壁的武林高手、白天他們當然不敢來,晚上沒有人能阻止他們出人,真糟!」
  「東翁也不必大過尤心。」高老夫子慢斯條理地說:「這些亡命之徒,明顯想在此地安身立命,有先天的弱點存在,如果發生大變,他們勢將無法存身,只要東翁沉著應變,應付得宜,他們不敢貿然鋌而走險的。問題是,該如何慎重應變。」
  「我們不能在脅迫下低頭。」總領廖宏謀憤然表示:「所以我主張立即動員自衛,同時報官,雙管齊下,與他們拼了。」
  「兩敗俱傷,划得來嗎?」石場主痛苦的搖頭:「報官也有困難,我們沒有確證,也無法找到他們的主謀人藏身在何處,官府會憑我們一面之詞大舉搜索封市嗎?最可慮的是,我們將付出慘重的代價,他們晚上來去,在堡中殺人放火,我們能阻止他們晚上行兇嗎?」
  「這個……」
  「我何曾沒想到反擊。」石場主失聲長歡:「想當年,我單人匹馬進出大漠數千里,在十萬蒙番鐵騎中……唉!好漢不提當年勇,我……我的膽子愈來愈小了。」
  「東翁,這就是現實。」高老夫子笑笑:「人活得長久了,經歷過大風大浪,銳氣隨見識而減,對人生多一分體認就多一分成熟。等到有了家室之累,顧慮也就日益增多。血氣方剛,所想所做都是為自己;上了年紀,會為別人著想,知道易地而處。這些人從內地來河西安身立命,必定有他們棄繁華就邊荒的充足理由,怕的是他們不僅是有意謀奪興隆牧場作為根本,進而遂行更大的陰謀,因此,東翁籌謀對策,必須謀而後動詳加斟酌。」
  「情勢惡劣,已由不了我們,」石場主焦灼地說:「只有暗中積極防範意外,非必要就不走極端,在不影響安全下可與他們和平共存,與亡命之徒正面衝突不會有好處的,暫時的容忍並不等於屈服,我們要等候機會找出他們真正的意圖,才能決定對策,所以誠兒仍得和他們周旋,不妨虛與委蛇,以便瞭解他門的佈置和實力,知已知彼,雖不勝亦可自保有餘。」
  「大哥,我們不是失去主動嗎?」副場主有點不放心:「這不是姑息養奸嗎?依我的意思,還是立即加以無情的打擊,徹底在他們氣候未成之前摧毀他們……」
  「那將會迫使他們鋌而走險,兄弟。」石場主苦笑:「他們能以十條命拼我們一條命,我們能拼得起嗎?好漢怕賴漢,賴漢怕死漢;我們能冷靜應付,就可以把他們的銳氣逐漸削減,等完全瞭解他們的意圖之後,再加以致命的打擊,豈不永除後患?」
  「老朽同意東翁的作法。」高夫子捋鬚點頭:「小不忍則亂大謀。小誠智勇雙全,不難應付這些亡命之徒。」
  第三天近午時分,石誠帶了兩名夥計,進入臨水堡東面的十二里莊。這是一處路旁的歇腳站,僅有十餘戶人家,兩座小食店和茶亭。官道上行旅不多,有則成群結隊而過。
  他在一座小食店前下馬,在拴馬欄上緊妥坐騎,三人進入空蕩蕩的店堂。
  「喝!石少爺,好久沒來啦!」店堂中兩店伙之一笑吟吟上前招呼:「不像是去雙井堡。坐,喝碗茶。」
  「李三,哈哈!你好像長了膘啦!」他大笑,在一張食桌前坐:「生意不太好,賣不掉自己吃。喂!趙老七這些日子好像失了蹤,到何處去了。我是來找他的。」
  「趙老三攀上了高枝兒。」李三撇嘴:「早些天,我在山裡馬家子賭場,聽人說起他跟人合夥販牲口,往雙井堡那邊去了,其實卻是到了那一邊。」李三用手往北一指:「四眼狼那邊。少爺,三位想吃些什麼?」
  「來三壺酒、切些肉脯來。」他喝了半碗茶:「他多久沒露面了?」
  「半個多月啦!小七子,快去準備吃的。」李三放低聲音:「四眼狼那群蛇鼠,也很久沒在外面走動了,你說奇怪不怪?」
  「也許,他們真的改邪歸正,做起生意來了。」
  三人飽餐一頓,出店時,石城已有了五分酒意。官道上傳來急驟的蹄聲,驛鈴聲清脆。兩位武裝騎軍,護送著腰懸驛鈴背了招文袋的驛卒,三人三騎從東西馳來。
  「你兩人先回去。」他上了坐騎向兩位同伴說:「我到四眼狼處走走。」
  「這……少場主,那地方……」一位同伴說。
  「不要緊,我會眼睛放亮些的。」
  這裡有一條小徑向北伸展,通過草木叢生的兩處小山梁,五六里外便是長了雜草的荒野,不時出現一些山丘和雨水沖刷而成的一兩丈深地隙,直通向十五六里外的邊牆。距邊牆五里之內,不許居民接近,如被巡邏的官兵查獲,很可能被判勞役百日。五里之外,可以放牧活動。
  邊牆每距十左右,有一處有烽火台的據點,駐軍自五十名至一百二十名,平時派巡邏隊沿邊內邊外往復巡查,刁斗森嚴。
  他策馬進入樹林,繞過一座小山,馳入一條寬有三四丈,曲曲折折的地隙。
  蘭州是九邊之一,河西這一帶稱為甘肅邊,邊牆曲折重疊長有數千里,那能每一處皆派兵嚴密防守?因此,有許多地方,成了走私者、罪犯、強盜、諜探、流民的逃捕藪。這些人進出邊牆有如家常便飯,真正被抓住砍頭的倒楣鬼,都是些不知門路的生手,老手們不但可以自由出入,甚至可以帶領駝隊往來。
  四眼狼馬振威,也叫馬回回,就是高台千戶所至肅州一段邊牆的混混頭兒,走私者兼強盛。
  在一處偏僻的山腳下矮林中,一棟林棚屋前繫了十餘匹座騎,有兩個人躲在右側的小岡樹叢中擔任瞭望,卻沒看到從北面反繞回來沿地隙接近的石誠,等到人馬在屋北面的矮林中出現,已來不及發出警訊。健馬已飛馳而進,片刻便衝到棚屋前。
  屋內的人聽到了急驟蹄聲,一個人掀開皮簾搶出門外。
  棗騮衝到,石誠一躍而下。
  「咦!你……石少場主……」那人訝然驚呼。
  「怎麼?」他輕搖馬鞭搶近:「馬回回在嗎?」
  「你不能進去。」那人伸手攔住去路:「馬爺有客人,你……」
  「客人?不是偷馬賊?」他左手疾伸,抓住那人的右手向外一揮:「馬回回,你不迎客,我可要進來了。」
  聲未落,人已掀簾闖人。
  席地而坐的六個人正挺身站起,雙方照面。坐在下首那位中年人深目稀眉,高額厚唇,穿灰色合子布寬短掩襟衫,頭纏白巾,眉骨特高,像是長了四隻眼,腰帶上佩了彎刀,一看便知有大半回紇血統。其他五人皆穿了回裝,但有三個一看便知是漢人。
  「石少場主,你……」四眼狼臉色大變:「你怎……怎麼亂闖?」
  「早幾天,敝牧場西谷草場丟了十二匹棗騮,我不能來?」他插好馬鞭,臉色一沉:「除了你手下的偷馬賊,本地的賊決不敢動敝牧場的歪念頭。說.他們是何處來的?白亭海,對不對?」
  「冤枉、石少場主,你……」
  「住口!你還敢叫冤枉?趙老三領的路,對不對?」
  「不,請不要冤枉好人,趙老三不在我這裡……」
  「別想賴,你乖乖把他們交出來,不然……」
  一位鷹目鉤鼻的人拉住了正要分辨的四眼狼,向前陰森森地邁進,在八尺外止步,冷笑著說:「你就是興隆牧場的石場主?看樣子,你很神氣。」
  「不惜,是我,你是……」
  「不必問在下是誰……」
  「那你一定是偷進來的偷馬賊。」
  「混蛋……」
  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人本來就是有意生事而來,立即乘機動手。快,拳出如電閃,砰一聲響,右拳吻上了對方的左頰,右手跟蹤來一記短衝拳,在對方的腹上開花,再一掌反劈在對方的右頸根。一連三記快速絕倫的打擊,每一記皆結結實實。
  「該死的東西……」另一人咒罵著兇猛地從側方衝上。
  他扭身向敵,起右腳斜踹,重重地蹬在對方的小腹上方,快得令人目眩。
  砰匍兩聲大震、兩個人先後摔倒。
  一聲虎吼,他撲向第三名漢人,充分表現出邊荒青年快速勇猛的狠鬥精神,與無畏的鬥志,聲勢極為猛烈,貼身搏擊有如瘋虎。
  第三名漢人身手極為高明,雙手上封下格沉著應付,但仍未能遏止他狂風暴雨似的攻擊,一照面間,拳拳著肉記記落實,雙方各挨了對方十記重擊,幸而都能護住要害。快速的纏鬥真也不易擊中要害,進入亂打死纏景況,看誰能在混亂中擊中對方的要害,看誰的耐力能支撐到最後勝利的到來。
  在石誠方面來說,他的體能與氣勢,在他這種年齡,正是達到額峰狀態的最佳時期,環境的鍛煉使他禁受得起打擊,他該有獲勝的信心與意志,這是他先天上的優勢。
  可是,優勢終於失去了,本來相當均衡的局面,因被擊倒的兩個人重新加入而被打破。
  兩個被擊倒的人已回過氣來,傷勢並不算嚴重,先後爬起加入混戰,一陣死纏,石誠便感到有點不支了,在連挨了幾記重拳之後,終於被人從後面一腳踢翻。
  三個圍攻他的人,也成了強弩之末,全部腳下虛浮,頭青面腫精疲力盡,喘息聲有如牛吼。
  四眼狼與三名同伴,先前被凶狠的惡鬥驚呆了,見石誠倒地,這才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約而同一擁而上擒人。
  石城猛地側滾而起,匕首出鞘,拉開馬步大喝:「四眼狼,拔刀衝上來!」
  他這時的神情狂野威猛目光凌厲,明顯地表現出他正在盛怒之中,出手必定凶狠無比,氣勢驚人,四眼狼如果真的拔刀衝上去,很可能要挨上一二十匕。
  三個傢伙嚇了一跳,駭然後退。
  他向門口退,門口趕回來的兩個望風的人。刀已握在手中,但卻不敢攔阻,往兩側讓出退路。
  他退出棚屋,解下坐騎。
  「四眼狼,我給你沒完沒了。」他上馬收匕首狠狠說:「你人多,今天你走運,下次,哼!」
  「閣下。不要走,咱們談談。」那位曾被一腳踹倒的人。搶出門外高叫:「談談對你有好處的。」
  「偷馬賊犯的是死罪。」他兜轉馬頭:「沒有什麼好談的,除了將所偷的馬送回,沒在談的必要。」
  「咱們犯不著低下得去做賊偷馬,但我可以透露偷馬賊的消息。」那人說,臉上有陰森的獰笑:「條件是此後閣下不要來此地打擾,不要再找回眼狼的麻煩。」
  「在下知道你這人不好惹。」最後與他纏鬥的人有氣無力地說。「在本地,興隆牧場有強大的號召力,你回去高聲一呼,四面八方都會有人往這裡趕。」
  「你知道就好。」
  「所以,咱們怎會愚蠢得冒險去偷貴牧場的馬?」
  「不見得,能逃的地方遼闊得很,從這裡逃出邊外,要不了片刻工夫,馬是最容易出手的東西。」
  「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的條件如何?」
  「如果你的消息可靠。在下當然答應。」
  「當然可靠。」那人用手往東北一指:「紅柳坡,人和馬都在。」
  「骸溝?」
  「對。」那人點頭:「要快,回去叫人來還來得及。」
  「但願你的消息可靠,後會有期。」他說完,雙腿一夾馬腹,健馬放蹄飛馳。
  蹄聲先在北面傳來,然後轉向東北,逐漸去遠。
  「藍老兄,你怎麼騙他?」四眼狼向那人埋怨。「他這一去撲空,要不了多久,附近所有的壯丁都會像風沙般刮來,咱們死路一條。」
  「他不會撲空。」
  「紅柳坡除了骸骨和鬼,那來的人?」
  「這你就不要管了。」那人往屋裡走:「這小畜生力大如牛,渾身皮粗肉厚禁得起打擊,身手又快得驚人,我竟然栽在他手下了。日後,哼!四眼狼,咱們繼續商量重要的細節,以便早些離開。」
  石誠的確是往東北方向走的,那一帶風巒起伏,荒野有許多石磧地帶,七八里外地名紅柳坡,但人們卻稱之為骸溝。原來那一帶是早年的蒙人和番人棄屍的地方,現在雖然已經不再有蒙番使用,風化的骸骨依然散處在附近。本朝匡復河西之前,這一帶直至邊外的弱水流域,住了許多蒙人和番人。這些人是從中亞遷來的,保持有最壞的習俗,不掩埋屍體,死人抬放在荒野讓兀鷹啄食,皮肉不吃光,死者便上不了天堂。
  骸溝,到處可看到風化的骸骨,鬼打死人,無人敢近。
  ★★★★★★
  河西至北面的石磧地帶與草原地帶,食屍鳥不限於自中亞、非洲飛來的禿鷲(獨頭鷲、禿鷹或兀鷹)。雕在捉不到獵物時,也食屍。而成千上萬的烏鴉,更是糟透了的清道夫。甚至那鳥中之王金鷹,餓急了也參加食屍大宴。河西所能看到的巨型猛禽中,恐怕只有翼展一丈的藍黑色青鶻,是不屑食屍的高貴王族。
  這帶真荒涼,除了飛禽與山貓狐兔,不但不見人蹤,也沒有馬牛羊,百十年來,就沒有人肯在這附近地區定居。但當黑夜來臨,狼吼梟啼鬼火飄浮,偶或可發現憧憧鬼影。那是一些罪犯和走私者,在這裡進行見不得人的勾當。中間的一座小帳。
  帳內設有簡單的睡具,一隻小包裹,一些換下待洗的衣褲。
  蒙人番人都不喜歡沐浴,沒有將衣物穿了一次便換下洗滌的習慣。而且。這些衣褲是精工縫製的天藍色絹料勁裝。
  他小心地打開包裹檢查。好傢伙,裡面除了一套黑緞夜行衣和兩套短襖兩件青袍外,還有一雙快靴。一隻革囊內盛了金銀和一些金銀首飾,以及江湖人使用的火褶子、飛爪百練索、開鋒的制錢、一串百寶匙……看了這些東西,算是已摸清這人的一半身份了。
  原來這裡是他們的一處潛匿區,最少也有六個人在這裡藏身。
  他再鑽入另一個小帳,愣住了,鼻中嗅到脂粉所遺留的香味,但與程英姑娘身上散發的香味不同。
  包裹中也有夜行衣,這座帳中的女人,也是一朵帶刺的花,相當年輕;老女人怎好意思使用這種迷人的脂粉?
  正想繼續檢查第三座帳幕,突然聽到隱隱的馬蹄聲,憑他的經驗和靈敏的聽覺,他知道人馬已到了半里外,正以徐緩的腳程接近,最少也有五匹馬,馬如果奔馳,便會揚起塵埃引人注意,顯然這批人馬是小心悄然接近的。他按原狀將物識放回原位,立即撤走。
  他總算明白了,四眼狼那兒的那位漢人,有意騙他誆來此地送死,在這裡藏匿的人,必定是了不起的首腦人物,地位決不會比鮮於昆低多少。
  五匹馬到崗下,進入距帳幕不足百步的樹林,五個人下馬互相低語片刻,在樹下席地而坐。
  不久,蹄聲再次傳到,五人五騎從另一方向緩緩而來。是五個漢人,四男一女。負責警哨的人發出手式訊號,通知先來的五個蒙回騎士。不久,兩批人會合在一起,就在距帳幕不遠處圍坐交談許久,此期間雙方似乎曾經有所爭執。
  半個時辰後,先來的五騎士留下那位回人,四個蒙人上馬從來路走了。
  在遠處伺伏的石誠聽不到他們的交談,悄然回到藏坐騎處,上馬從東南角撤走。
  不久,他出現在第三條溝的下游石磧地帶,健馬小馳,那些覓食的老鴉發出噪聲,馬來到之前飛起,馬經過後又飛落原處。
  他駐馬在崗下,凝神向溝上游的山崗村林察看良久,然後馳馬離開,到第二條山溝察看。最後,他到了第一條溝,也就是骸溝。下游一帶石磧地,散落著一些被風化得快成了碎片的骸骨,也有牛馬的骸骨。他上行約里餘,駐馬向上察看。久久,他策馬往回走。
  上游里餘,正是帳幕藏匿的地方,六個男女躲在小樹叢中,留意他的舉動。如果人向上尋找,毫無疑問地將會受到六男女的的攻擊。
  他當然不會往上搜,只想表示他曾來過這裡找偷馬賊,讓四眼狼向在這裡藏匿的人,解釋他此來的目的就夠了。如果他不來此地現身,必定會引起對方的懷疑,對他以後的活動影響太大,至少可以讓對方認定他不曾目擊這裡所發生的事。
  黃昏時光,他回到牧場,將所見所聞一一詳細說出,提供諸位長輩參考。敵情已知道一部份,其他部份仍須積極求證。
  次日,他向南面的山區搜查偷馬賊的蹤跡,向住在山裡的蒙人番人打聽,煞有其事。
  天黑後不久,他悄然從牧場東面的草場溜出。
  骸溝的六個小帳幕仍在,二更將盡,五個小帳內的人已經入睡,擔任警戒的人夜間改在帳幕附近監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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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間氣溫急劇下降,裌衣不勝寒。警哨披了一件老羊皮皮襖,隱身在南面最外側的那座小帳旁矮樹下,絲紋不動像個鬼魂。遠處溝下游鬼火熒然,隨風飄浮時散時聚。北面荒原中傳來三五聲刺耳的野狗長吼,南面山林中梟啼此起彼落。沒有月光,繁星滿天,夜風蕭蕭,好淒清的邊荒之夜。
  一個黑影幽靈似的接近警哨的身後,相距已不足十步,挫低身形一分分向前移動,從枝葉下草稍上通邊,由於行動慢,未發出任何聲息。
  真不巧,第三座小帳中,突然傳出咳聲,接著鑽出一個披了裌襖的身影。
  「周兄,怎麼?睡不著覺?」警哨一面說,一面離開掩身的樹:「白天帳裡像火爐,晚上……」
  「晚上冷得像冬天。」周兄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這鬼方真他娘的不是人過的,白天夏晚上冬,出太陽爍石流金,刮起風遮天蔽日……」
  「呵呵!周兄,等你住久一點,令你受不了的事還多著呢。」警哨用權威性的口吻說:「既然要在邊荒創業,就得忍受和習慣這地方的一切。說起熱,到了哈密火州,那才叫熱。說風,到了安西,風不叫風,叫風刀子。再往西到白龍堆,怪風一起,連駱駝都會被吹出數十里外。冬天一到,那種冷真叫人受不了。南方人如果挨得過一個冬天,那他一定不是南方人。周兄是湖廣人,湖廣不算是南方,長沙武昌冬天都有冰雪,在這裡一定可以活下去,不必擔心啦!」
  「不擔心是假。」周兄滿腹牢騷:「我來了沒幾天,就已經受不了啦!這輩子我那受過這種罪?他娘的見了鬼了!我看,我還是回中原鬼混算。」
  「周兄,好死不如惡活。」警哨說:「孤山一鶴糾合了武林二仙,與那群自詡俠義門人,正要窮搜咱們這夥人的蹤跡,你敢回中原住鬼門關裡闖?算了吧!周兄,死,畢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不會的,邊荒不是阿貓阿狗都可以來的地方,蘭州以西路引豈能隨便申請得了的?那些俠義門人方方正正,不敢也不屑使用假路引,所以不會來。等咱們籌足財貨,在河西立了根基,他們再來的話,哼!管叫他們死無安身之地,咱們……」
  「胡兄,你身後……閃!」周兄突然大叫。
  叫晚了,胡兄突然向前一栽,倒下便聲息俱無。
  胡兄所站處,換了一個黑影。
  另一座帳中,人影暴起,以令人目眩的奇速,撲向那個取代警哨的黑影,相距僅兩丈左右,一閃即至。
  黑夜中快速接觸,旁人無法看清交手的景況。周兄在後一剎那衝上,已來不及插手了,噗劈劈三聲怪響,然後是一聲驚叫,撲上的人斜飛丈外,摔跌在樹叢中。
  黑影一閃即逝,不知是如何走的。
  周兄大吃一驚,悚然止步。
  其他帳幕的人已聞警而出,入侵的人早已無影無蹤。
  警哨胡兄是被擊昏的,背心挨了重重一記。
  撲上被打倒的人,右肩已被重掌拍碎,小腹也挨了震撼內腑的一擊,傷勢不輕。如果沒查出兩人所受的是扑打傷,他們真疑心是被鬼魅所侵襲。入侵的黑影出現得突然,消失得更快,在這種灌木叢生野草茂密的岡坡,入侵不發出聲息並非難事,快速撤走而無聲無息,不是鬼魅又是什麼?
  天明前,石誠悄然回到牧場,天亮照常活動。
  午初,草場管事神鞭鍾慶,除石誠前往臨水堡市集牧場的棚屋踐約,兩人並轡馳出牧場。
  鍾慶的腰間,纏著一根烏光閃亮筋皮纏制的丈八長鞭,綽號就是從這根鞭而獲得,攻擊兩丈內的人畜威力驚人,三二十名壯漢決難近身。
  「鍾叔,如非絕對必要,切記不要和他們反臉動手。」石誠著重地叮嚀:「他們之中無一庸手,武功出乎意料的高強,昨晚如果我不事先運功護體,右胯必將骨碎肉爛,那傢伙掌力之雄厚厚,出招之詭奇老練,委實令人心中懍懍,我雖事先有所準備,仍然被他擊中,一個供奔走的人已經如此了得,他們的首腦人物,武功的造詣可想而知。所以不論對方的態度是如何惡劣,鍾叔請記住小不忍則亂大謀,時機未至,我們必須忍耐。」
  「我會忍耐的。」神鞭鍾慶說:「興隆牧場的宗旨,是敦親睦鄰,與任何人和平相處,但一旦發覺面臨生死關頭,便會斷然奮起,為爭生存而不惜任何犧牲。少場主,未至生死關頭,我不會冒失衝動的。」
  「但鍾叔帶了鞭。」
  「我必須預防萬一。如果他們威脅你的生命安全,有鞭在手,至少膽氣也壯些,是不是?」神鞭鍾慶回頭注視著他:「我真的擔心你,你居然連匕首都不帶,你應該佩上刀的。」
  「與人談判,沒帶武器反而安全些。」他泰然笑笑:「有武器則氣盛,氣盛便不易保持冷靜。雙方虎視眈眈手按刀靶,絕對談不出什麼結果來的。」
  兩人談談說說,七八里路片刻便至。市集中冷冷清清,三天前千頭攢動,擠滿各色人種的市場,在烈日下沒有絲毫生氣,只有中人欲嘔的牲口糞尿臭在空間裡流動。散佈在各處的一二十間草屋,現在也空無一人。
  兩人在棚屋前的拴馬欄繫好坐騎,棚屋的皮門動了一動。
  掀門進入,裡面兩排長木架凳上坐著兩男兩女,用目光迎接他們,不言不動,神色相當冷傲,似乎以勝利者自居,正在接見屈伏者的膜拜。
  兩個女人中,有一個是程英姑娘,但今天不再穿回裝,換穿了白色緊身衣,長褲鹿皮短靴、佩劍掛囊、另一位是年輕的少女,打扮十樸素,青巾包頭,青短衫青騎褲,是附近漢人婦女的騎裝;這一帶的婦女必須會騎乘。
  石誠一怔,被少女那出奇靈秀的面龐所震撼,那雙深潭也似的秋水明眸,似乎隱藏著淡淡的幽怨與憂愁,更增加三兩分令人憐愛的魅力。看年紀,似乎還不到二八年華,因為身材並不高,胸部發育尚未成熟。而那位程英,緊身衣褲內的豐滿胴體,委實令年青的男士意亂神迷,像一團火般勢力熾盛。
  兩個男的一個是鮮於昆。另一人年約半百,三角眼冷電四射,勾鼻大嘴絡腮鬍,身材壯實如熊,穿月白騎裝外加白大氅,腰間佩著一隻尺八簫囊。裡面不知盛的是什麼簫。
  「少場主守約而至,在下深感榮幸。」鮮於昆獰笑著說:「在下替少場主引見敝長上,敝長上姓簫,名志良、在中原,敝長上有個威震宇內的綽號:斷魂簫。」
  雙方引見,石誠知道青衣少女叫齊小燕。
  齊小燕一直就低著頭,一雙瑩潔的雙手按在放在膝上的大革囊上,似乎對任何事任何人皆處之漠然。
  「敝長上是全權代表。」鮮於昆臉上有得意的獰笑:「有絕對處理任何事的權威,希望少場主帶來了好消息,免得敝長上費神處理棘手的麻煩事,但不知令尊意下如何,少場主的答覆又如何?」
  「你們最少也有四個人,不分晝夜,在敞牧場場外圍監視牧場的動靜。」石誠在對面坐下,「夜間甚至登上護牆。雖然負責警戒的人,並未發現人蹤,但白天可從留下的足跡看出有人來過了。
  「不錯。」鮮於昆點頭承認:「一丈八尺高的護牆,擋不住我們的,每天晚上,我們都有人出入貴牧場。」
  「你們查出什麼了?」
  「沒有,奇怪,貴牧場似乎不作戒備,一切活動與往常一樣,令尊沒將所發生的事宣佈?」
  「用不著宣佈,家父有全權處理牧場事務的權力。」
  「那麼,令尊……」
  「家父知道你們中原來的人厲害,已別無抉擇,認為接受你們的條件,才是最好的辦法。」
  「令尊是聰明人。」
  「好說好說。你們的條件,家父不得不同意,但話必須先講明。」
  「講明什麼?」
  「你們不能損害敝牧場的權益,敝牧場的家務事,你們無權干涉。」石城鄭重地說:「你們如果沒有合作的誠意,那……家父寧可與你們放手一拼,玉石俱焚在所不惜,你們將付出殘重的代價,休想在肅州地面活動。」
  「咱們才懶得管你們的家務事,而且也無意接管牧場。創建牧場,我們自己可以按正式手續向軍方申請創建。現在,你還有什麼意見?」
  「這……」
  「令尊答應了?」
  「答應了。現在,你們有那些人安排在敞牧場居留?」鮮於昆向齊小燕舉手示意。齊小燕在大革囊中,取出一卷文書。
  「這是陝西所發的遷籍與申請僑籍的憑單和路引。」齊小燕走近石城,將文書遞過:「共有三十人,須由貴牧場向都指揮使司申請辦理,名義是貴牧場從內地聘請來的熟手牧工。」
  「人可望在三天後到達。」鮮於昆加以補充:「貴牧場先辦手續,等都指揮使司派人前來查證,正好趕上咱們的人到達。」
  「好。」石誠略為翻動文卷:「你們還有什麼事交辦?敝牧場安頓你們的住處已經準備好了。」
  「現在沒有什麼事了,等咱們的人安頓好了之後,彼此成了一家人,什麼事都好商量。少場主,你們可以走了,三天後在貴牧場見。」鮮於昆下逐客令:「謝謝賢父子的合作,容後面謝。」
  「令尊明時勢。你識大體。」斷魂簫簫志良欣然說:「今後咱們必定可以合作愉快,保證賢父子不會後悔今天的明智決定,興隆牧場一定更為興隆,遠景極為光明。在河西領袖群倫,聲望譽滿中外。」
  「但願如此。」石誠挺身而起:「三日後牧場見,在下告辭。」
  兩人策馬踏上歸程,神鞭鍾慶臉上的神色呈現明顯的不安,憂心忡忡地說:「少場主,恐怕有點不大妙。」
  「鍾叔,是因為他們已料定我們不敢抗拒他們嗎?」
  「不,我是說斷魂簫這個人。」神鞭鍾慶苦笑,「早幾年我好像聽說過他的名號,是從由內地運軍械前來肅州的人口中聽說的。」
  「他是……」
  「潛山天柱山莊的莊主,橫行大江兩岸的黑道大豪,坐地分賊無惡不作的邪道凶星,聽說他的簫是百煉精鋼所鑄制,中有詭異發音異物,揮動時可發出令人心沉氣散的魔音。少場主,有這人藏身在牧場,日後如果反臉,恐怕本牧場沒有人能制得住他。」
  「這個……」石誠吃驚地說:「以音殺人,威力石破天驚,在附近的人都會遭殃,難怪他們敢有恃無恐。除非具有佛門禪功火候精純,或者玄功已臻返虛境界的人,才能免受魔音所侵襲,顯然他們派這個斷魂簫來,是準備對付我們的,他們並沒有把握斷定我們肯就範,看來。要對付他們。我們將要付出可怕的代價。唔!我得好好想一想,想出對付他們的妥善辦法來,必須將代價減至最少程度,不能冒險從事。」
  「是的,在沒有把握之前,最好不要妄動。」神鞭鍾慶悚然地說:「場主沉著應變。不惜引狼入室,我本來不以為然,一聽鮮於昆報出斷魂簫的名號,我知道場主的打算並沒有錯,敵情不明,確是應該謹慎小心應付的。如果今天我們拒絕他們的要求……」
  「他們必定立即發動,我們將遭到慘重的損失。他們如果夜間大舉襲擊,後果極為嚴重;事實上他們的人輕功十分高明,足以在咱們的牧場來去自如。」
  「他們敢大舉襲擊嗎?」
  「為什麼不敢?在他們尚有在此地創建根基的希望時,當然不會向我們襲擊自斷活路。如果我們拒絕,他們斷了希望,當然會不顧一切鋌而走險。快走,回去大家好好商量對策。」
  興隆牧場不再鬆懈,有了顯著的改變。外面,警戒的人開始攜帶武器;內部,所居住的房屋作了應變的調整。一天之內完成了戰時的編組,場主與一般牧場首腦人物再不輕鬆,有了作最壞打算的安排。場主所擔心的是:斷魂簫已經是難以對付的勁敵,為首的主腦人物必定更為高明,更難對付,如果應付不當。興隆牧場必會陷入萬劫不復境界。
  第三天,三十名男女擁著十餘匹馱馬,浩浩蕩蕩進入興隆牧場,安頓在作為收容難民的二十餘棟房屋內。
  午膳畢,場主石隆在會議廳與對方的首腦人物會談,列座的有副場主丘家驥、總領廖宏謀,總管羅義、管事鍾慶,少場主石誠。
  對方三位為首的人:自稱東門鶴的缺右耳歪鼻樑、左手屈曲半殘的老人;相貌奇醜粗野獰惡的凌霄;與手長腳長,生了一張馬臉禿腦袋的郝重光。三人都已是花甲以上年紀的人,東門鶴的白頭髮快掉光了。另三人是斷魂簫簫志良、鮮於昆、白裡圖。
  東門鶴是這些人的主腦,客套畢,以陰森沙啞的刺耳嗓音向石場主說:「石場主慨然接納咱們這些從中原來的人,老朽十分感激。老朽所要表明的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咱們這些人初來乍到、數千里迢迢。來到這人地生疏的過荒創業落戶,如果沒有貴地的權勢人物協助,決難安身立命。首先;老朽必須表明態度;咱們這些人絕對無意喧賓奪主,謀奪興隆牧場作為根基。老朽有些朋友熟悉邊荒情勢,我們有我們的事業和前途,只不過希望先借貴牧場作為立業的支撐,立定腳跟之後再圖發展。老朽不但不干預貴牧場的經營,反而願借給場主巨額資金,以便擴大經營,老朽從中原帶了大量資金謀發展。對貴牧場定有幫助。」
  「哦!東門老兄如果想自己經營牧場。石某願全力襄助。」石場主神色安詳地說:「牧地的申請。住處的取得,畜牧的指導等等,石某皆可全力支援。」
  「謝謝場主的好意。」東門鶴居然相當客氣。「不過,老朽手下那些人,不是經營牧場的材料。」
  「東門老兄之意……」
  「我們有我們的發展計劃,譬如說——經商。」東門鶴笑笑:「從內地將生活必需品運來。必將有利可圖。令老朽深感詫異的是,河西居然不使用車輛,運輸皆依賴馬和駱駝,速度既慢,運貨量又少,如果改用車輛運輸,可減輕人工費用。貴牧場養馬而不養騾,騾才是載運的好牲口。內地與河西的貨物交流,非車不可。」
  「東門老兄,河西地勢用車反而不經濟。」石場主說:「而且,內地的生活必需品,在河西不合生活條件……」
  「這些暫且不談,老朽只是譬喻而已。」東門鶴打斷石場主的話:「這只是表明老朽這些人,無意謀奪貴牧場,以後的發展,我們有一套周詳的計劃,目下第一步是先穩定下來,再徐圖發展。石場主,牧場東面的草場,近山那一帶蔽地,請場主撥給老朽使用。」
  「這……那一帶地近番區……」
  「這倒不必擔心。」東門鶴說。「貴牧場的人,請遠離那一帶的草場。老朽那些手下,性情都不太穩定。恐怕會得罪貴牧場的人。所以場主不必介意。還有一件事,請場主俯允。」
  「東門老兄但請吩咐,在下力所能及,自當盡力。」
  「老朽那些手下粗俗不堪,人地生疏,短期間難免有點不習慣,所以可否請少場主住到老朽那一邊,彼此有事聯絡也方便些。」
  一步控制,先是站穩腳跟,其次是要求私自活動的地盤,然後是控制少場主作為人質。表面上出之於和氣的要求,骨子裡是要挾。軟校兼施,這位東門鶴相當厲害。
  石場主勢成騎虎,情勢已不容他拒絕。
  「東面近山的草場。本來是作為牲口避冬的地方。東門老兄既然看中那兒,反正目前不需使用,在下明天就將草場的人撤回,交由貴手下使用,本牧場的人,不會前往打擾貴手下。」石場主鎮定地說。「貴手下一直就和犬子打交道,就由他照料貴手下好了。誠兒,你就在晚膳後搬過去,有什麼事,多向東門老伯請教,能作主的事,你可以自行斟酌.需用各物,非必要你可以自行張羅。」
  「孩兒遵命。」石誠站起恭敬地說。
  第二天,臨水堡軍方派了幾位民政人員,前來牧場查驗新雇夥計的丁戶。東門鶴的三十個人中,有四分之一是女眷,有老有少,遷籍的手續齊全,有石場主出面擔保,軍方民政人員草草查畢,連話都沒問就走了,一切順利。
  一連三天,賓主之間除了首腦人物之外,甚少相互往來。東面近山區的草場,原建有三排廄房和兩棟小屋,已經交由東門鶴的手下接管,牧場的夥計,嚴禁接近那一帶草場,成了禁地。
  石誠這幾天也在忙,他與鮮於昆和齊小燕姑娘,奔走於臨水堡民政司與牧場之間,協助補辦惡客們正式僑籍的手續,這些事辦起來相當麻煩,好在齊小燕姑娘攜有各種所需的合法證明,因此尚稱順利。
  他發現了三點可疑的事。其一:齊小燕年方二八,正是黃金年代花樣年華,但這位小!」娘臉上不帶表情,艷如桃李,冷若冰霜,平時惜話如金,從不多說半句話,也不與人打招呼表示友好。其二:齊姑娘騎術甚佳,但似乎不會武功,對與軍方打大道的規章十分熟悉,似乎對邊荒的情形有甚深的瞭解。其三:他發現齊小燕的蒙語相當流利,曾與那位管理民政的人用蒙語回答有關蒙人的風俗,表示她所代表的應聘夥計,前來河西並非不懂蒙人的習尚,夠資格在河西生活。
  一切辦妥之後,東們鶴的三十個人中,有二十個人搬到東西草場去了。三個主腦人物,只留下東門鶴一個人。兩地相距約十里,往來傳信的人一天跑好幾趟。
  東門鶴也許是上了年紀,也許是生性陰沉,因此很少露面,獨自住在一間內房中很少出來,只在房中秘密接見傳信的人。
  石誠住在偏院的廂房中,右鄰住著鮮於昆、左鄰是白裡圖。這兩個傢伙,明顯地是監視他的人,名義上他們負責與他打交道傳話辦事,實際是指揮他的上司。
  牧場的住處事實是一座城堡。這一帶房屋在堡西端,原是準備戰爭發生時,作為收容附近村落難民入堡避難的地方,有二十餘棟房屋,可收容三兩百名難民。這時只住了十一個人,冷清自是意料中事。東門鶴很少出房,顯得神秘難測,石誠想從老傢伙口中探出一些線索,勢比登天還難,根本沒有機會接近。
  這天午後不久,石誠與齊小燕並轡離開臨水堡的東門,踏上了歸途。他倆在民政司領到了肅州衛發來的回文,牧場加請牧工落戶的申請經己批准,壯丁編組手續也辦理完竣,此後不需再辦其他手續,落籍的事已成定案。
  齊小燕策馬在他的右側,清麗超脫的面龐死板板地,那雙充滿靈氣的明眸向前直視,脅下掛著盛了所有資料的革囊,黛眉深鎖,大概在想著一些不如意的事。
  「齊姑娘,你對與民政司打交道的事十分內行。」他有意探口風:「在下冒昧,向姑娘請教姑娘來自內地,設籍在湖廣,語音卻是中州口音,卻對過荒的民政規章熟練明瞭,委實令人百思莫解。請教,姑娘以往……」
  「我沒有以往。」齊小燕堵住他的話頭,冷冷地不帶表情,「我負責辦理與官府交涉的事,當然得事先研究學習。少場主有什麼事,請你去問鮮於昆,問我不啻問道於盲,我不會答覆你任何問題。」
  「是他們禁止你答覆嗎?」他不死心追問。
  「你自己去猜。」
  「齊姑娘,多日相處,我發覺你似乎把我當作敵人,我真有那麼令人討厭嗎?」
  「我就是這副德行。」
  「齊姑娘……」
  「請你閉上嘴好不好?」齊小燕冷然扭頭注視著他,雙腿一夾,馬鞭一抽馬臀。健馬向前疾衝。
  他白費工夫,什麼都沒得到。ˍ
  「你是一位冰雪美人。」他策馬跟上笑吟吟地說,改變策略,不提對方難以答覆的事。
  「你最好不要胡說。」齊小燕又用話來堵他的嘴。
  「我第一天見到你、就暗中留了神。」他不在意姑娘的敵意和冷淡:「你對你那些同伴,態度也冷似冰霜。但我從你充滿靈氣與智慧的秋水明眸中;看到了你隱蔽在冰冷的神色內,那難以言宣的心事與哀愁……」
  「往口!」齊小燕突然尖聲大叫。
  健馬發瘋似的狂奔,掀起滾滾沙塵。
  「這是個奇怪的女人!」他喃喃自語,策馬跟上。
  掌燈時分,石誠與鮮於昆、白裡圖在小廳中喝茶。在這裡,喝茶不稱文雅的品茗,的確是喝不是品。茶有兩種:漢中茶和湖廣茶,又苦又澀,卻缺乏甘。吃了一肚子的牛羊肉。不吃這種苦澀的老茶,委實難以消化,尤其是蒙人和番人,如果長期缺乏茶葉,很可能會造反。邊區各地所設的茶馬司,負責用茶葉換邊外民族的馬,控制極嚴。蒙、番人並不笨,不願將馬換給大明皇朝的邊軍使用,邊軍有馬才能到大漠去追逐他們。因此,千方百計鼓勵邊民走私茶葉(茶磚)出境,交換毛織品、獸皮、寶石、玉石等等與軍事無關的物資,你虞我詐,各顯神通,幾乎每年都會為了茶馬交易大起衝突。
  「少場主,三天之後。請替咱們準備四十匹健馬。」鮮於昆提出要求:「當然敝長上會付款。南面草場那些五歲駒很不錯,不會有問題吧?」
  「不。不可以。」石誠臉色一變:「那是今年秋天,必須解交肅州衛的軍馬,軍方已派人烙印點了數,少交一匹,敞牧場吃不消,罰得很重。西草場有三百匹……」
  「你不會另行設法補充呀?咱們需要的。就是烙了印的軍馬。」鮮於昆獰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到山裡去找番人,弄四五十匹五歲駒補充不難辦到,對不對?」
  對方竟然要軍馬;有何用處?
  「辦不到。」他語氣堅決:「軍令如山。沒有人敢與軍方對抗。少了三兩區可以補充,四十匹,興隆牧場算是注定了被充公的噩運,絕對不行。」
  「不行也得行,少場主。」鮮於昆沉下臉拍桌吼叱,「你給我聽清了,三天後你不給,咱們派人自己去趕馬。」
  「你……你敢?你……」
  「沒有什麼不敢的,閣下。」鮮於昆怪眼彪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放明白些,你希望敝長上下令封閉南草場嗎?」
  「封閉南草場。那將是敝牧場與你們的戰爭開始。」他也大聲叫吼:「鮮於昆,你不要欺人太甚,信不信由你。」
  「小畜生!你……」鮮於昆咒罵著拍案而起。
  「我不怕你,」他也倏然推桌而起、虎目怒睜:「不要逼我們走絕路,你可不要忽視存心拚命的人。」
  鮮於昆雙手叉腰,咬牙切齒逼進。
  廳門踱入穿一身綠的勾魂奼女出聲相阻:「少場主,時至今日,你應該知道,我們的要求是不可以拒絕的,有困難令尊必須設法克服。來,到我那裡去,我要和你好好談談。以免日後彼此無法溝通,麻煩大了。」
  不管他肯是不肯,勾魂奼女已毫無顧忌地挽住了他的右臂,貼身挽得緊緊地,轉螓首粉頰幾乎貼上他的肩膀,吐氣如蘭衝他嫣然媚笑,散發出無限風情。他的手臂貼壓在那令人心動神搖的美妙部位。顯然鬼女人存心要讓他吃些甜頭。
  這裡有三個女的留下:勾魂奼女程英、齊小燕、一位年屆半百整天不說一句話的婦人沖三娘。三人住在一座房屋中,這座房屋有五間房,便往三個大人。對面一座房屋,就是鮮於昆三個人的住處、後一棟另住了三個。
  廳中點了一盞羊油燈:光線暗黃。齊小燕獨自坐在廳中整理革囊中的文件,就燈下逐一仔細查核,看到勾魂奼女將石誠挽入廳內,立即站起收拾。瞥了石誠一眼,提著革囊入內走了。
  勾魂奼女根本不在意齊小燕的態度,無視於對方的存在,挽了石誠往廂房走。
  「少場主,我不知你是真愚蠢呢,抑或是假糊塗。」勾魂奼女將他按在凳上坐下,自己也排排坐;纖纖玉指放蕩地點在他的額角上,臉上媚笑如初:「你知道你的性命甚至令尊的性命,都已經控制在我們手中嗎?你不答應替我們辦事,後果如何你應該明白。幾十匹馬難不倒你們,距秋後衛所驗收馬匹,還有三個多月呢,有充裕的時間準備。三個月,天知道可以發生多少大事?不要做糊塗蟲,聽我的話,錯不了,我會設法幫助你的。」
  「你們的條件愈來愈苛了。」他先奈地深吸入一口氣,「不要欺人太甚,程姑娘。」
  「你又在說傻活了。」勾魂奼女火熱的胴體緊貼在他肩下,快耳鬢廝磨啦:「我們只要求你合作,怎麼說欺人太甚吧?這要求並不是辦不到的事,對不對?」
  「當然不對……」
  「你呀!」勾魂奼女吐氣如蘭的櫻口,貼在他的耳下,熱力漸增:「我看,你仍然不明事理。需要有人在旁指導。為免你衝動闖禍,今後我要陪伴在你身旁。」
  「你……」他扭頭閃避那誘人犯罪的櫻口,挪動身軀避開那熱力四播的豐盈胴體:「我討厭你……」
  勾魂奼女怎肯讓他退避?春情蕩漾挽住了他的虎腰。
  「真的?」勾魂奼女妮聲問,媚自中光彩流轉水汪汪地:「討厭我什麼呢?我想,你是怕我。」
  「你……」
  「你是用不著怕我的。」勾魂奼女捉著他的手掌摩挲,語調柔柔地:「再強,我仍然是女人。天下間任何一個女人、在自己傾心的男人面前,她決不會是強者,除非那男人無情無義。」
  「不要……你說得真大膽。」他想扔開那章魚似的柔軟滑潤小手。但扔不脫,想罵對方不要臉,卻又罵不出口,怕對方惱羞成怒:「你們中原女人,是這樣口沒遮攔的?你……」
  「你到過中原嗎?」
  「沒有。」他率直答覆,「但我知道中原婦女的美德。」
  「奇怪!據我所知,此地的番人婦女……」
  「你並不是番女。」
  「你喜歡過番女嗎?」
  「不談這些。程姑娘,請告訴我,你們指定要軍馬,到底有何用意……」
  「我也不談這些。」勾魂奼女斷然阻止他探口風:「斗室中夜靜更瀾,你我燈前言笑晏晏,你居然要談這些掃興的事。如果我是個醜八怪,我不怪你。」
  「你很美很美……」
  「所以,你如果不是白癡,那一定不是一個正常的男子漢。」
  「你說得不錯,我怕。」他毫不臉紅地說:「想起你們圖謀我興隆牧場的手段,和你那身詭異的武功,我能不怕?」
  「我敢向你保證,沒有人要圖謀你的牧場。」勾魂奼女正色說:「我們不過是暫時借重貴牧場的聲譽,來打下安身立命的根基。石誠,不要往壞處想,好嗎?」
  那一聲好嗎!含有懇求、安慰、親暱、愛嬌等等情意。這才女人性味十足。
  他已經有點控不住心猿意馬。生長在邊荒;不論蒙、回、番各色人種,對女性的道德要求標準,與中原有甚大的差異。蒙人兄弟可以共妻,回人可擁有四個妻妾,番女可以公然強擄男人。同樣地,男人不必假道學非禮勿視非禮勿動。所以,他逐漸心動了。
  在聲色中激發本能,是衝動;在情慾中掌握意識.是智慧。
  心動中,他方寸中靈光一現。
  他放鬆了自己,眼中情慾之火中,出現另一種光華,一種只有他自己才能領悟的慧光。
  一個在慾火中迷失自己的人,外表是醜陋的;如果能在迷失中放鬆自己,所表現的就是令異性激賞的超脫風華。
  對方用女色來進一步控制他,他為何不能因勢利導各取所需?
  「是的。」他微笑著伸手輕撫眼前那動人的膩滑溫潤面龐:「人一天到晚往壞處想,早晚會發瘋的。我說不管有什麼困難,總會有解決之道的。程英,我覺得你不但美麗,而且聰明。」
  「小弟弟,我如果不聰明,豈能活到現在?」勾魂奼女捧住他按在面龐的火熱巨拿,媚目中煥發著奇異的神采:「一個女人闖蕩江湖,是很苦很苦的事,若不以為苦,就會快樂。能不以為苦,必須有超人的智慧和聰明。」
  「你是從苦中找快樂呢?抑或是……」
  「好人,你現在要說這些剎風景的事嗎?」勾魂奼女一口吹熄了燈火。
  ※※※※※※※
  南草場的牧工,忙碌地把四十匹良馬趕入圈中。這表示石場主不敢不合作,將軍馬交給歹徒們使用。衛所查驗過的軍馬,按規定是在馬的右後臀烙上一個軍字,以避免落在民間,盜取軍馬的人將受重刑、任何人拾獲軍馬;都須立即交送軍方,不然查獲之後,皆以盜竊軍馬重辦,甚至有處死型的可能。
  東草場歹徒們安置的地方戒備森嚴,禁止任何人接近。天一黑,這些人即開始活躍,不少神秘人物進進出出。到底有多少人在裡面住,牧場的人一無所知。至於歹徒們在裡面幹些什麼勾當,誰也不知道。
  兩天後,石場主從衛軍口中,知道涼州衛武備庫失竊,被盜走大批軍服的消息。兩名守衛被人從後面擊殺,毫無線索可查。涼州至肅州有十日馬程,這消息未引起肅州軍民的注意。
  勾魂奼女自從那晚將石誠勾引到手之後,便公然出雙入對,東門鶴和鮮於昆一群人,毫不為怪似乎認為理所當然,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
  齊小燕仍是冷若冰霜,似乎極少露面。對石誠的態度日益冷淡,因為許久兩人不曾一起外出辦事了。
  十一個人,分為三處用膳。石誠原來與鮮於昆三個歹徒共吃住,這時,他已和勾魂奼女三個女人在一起。東門鶴對石場主陸續提出的要求,已不再由鮮於昆轉達,而由勾魂奼女負責。
  鮮於昆與白裡圖,這天便離開牧場他往,何時可返,石誠不敢問,問也不會有結果。
  午膳間,開始大家都埋頭進食。
  老太婆衛三娘老規矩食不言,陰晴不定的老眼冷得令人心中不是滋味,老臉上更是陰沉寒冷,似乎像個討不回債的債主。齊小燕雖然沒有老太婆冷,但臉無表情,似乎是個已沒有七情六慾的石人木偶,除了冷漠一無所有。
  與這種冷漠陰森的人同桌,食不甘味自是意料中事。勾魂奼女平時有說有笑賣弄風情,但在食桌上從來不敢高談闊論放肆,似乎對老太婆衛三娘頗有顧忌。今天,勾魂奼女一反態,開始多話了。
  「石誠,在甘州與肅州之間。有沒有練中原武技的人?」勾魂奼女向在右首進食的石誠問:「比喻說,輕功提縱術、掌功等等。」
  「這個……這附近好像沒有,武術以弓馬為主,本地的主要敵人,是內竄的韃子,和造反的番人,廝殺時人馬如潮湧,箭矢如雨刀槍如林,其他武技不容易防身保命。」他不假思索地說:「程英,你問這些話,有何用意?」
  「這……問問而已。」勾魂奼女支吾其詞ˍ
  「你不說,他怎會告訴你?」衛三娘破天荒說話了,陰晴不定的老眼直盯著勾魂奼女。
  「是這樣的。」勾魂奼女迴避老太婆的可怕的目光,轉向石誠:「半月前,有人打傷了我們兩個同伴。事情發生在晚上。這人來去無聲無息,快得像是鬼魅幻形。比中原輕功已臻化境的高手還高。」
  「哦!什麼叫已臻化境?」他插口問。
  「這……意思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勾魂奼女不想向外行人多加解釋:「能打昏並擊倒我們兩個人,武功委實驚人,經過幾日的暗中查訪,至今仍無絲毫線索。你在此地是名人,熟悉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應該知道一些風聲,對不對?」
  「說真的,我還沒聽說附近有練其他武技的人。」他用堅決的口吻說:「軍方每半年檢閱一次民壯,練規定的弓馬戰陣已經令人叫苦連天,那有閒工失去練其他武技?你們的兩個人,是在何處被……」
  「你不必問。」
  「我不問,豈不更為糊塗?」
  「好好保持你的糊塗,以免聰明反被聰明誤。」勾魂奼女語含玄機:「最近幾天,東草場附好,夜間曾發現來去如妖魅的怪影出沒。」
  「哎呀!程英那的確是鬼魅……」
  「你說什麼?」
  「南山是有名的神山、妖山、鬼山,山裡面處處鬧鬼,那些番人怕鬼怕得要死,每年都要舉行大規模的神祭。東草場那一帶,自古以來就鬧鬼,番人不敢在那一帶建冬窩過冬,我們牧場才能放心將牲口趕進山去避寒。」
  「你們不怕鬼?」
  「鬼由心生。」他笑笑,「可能是妖,妖是禽獸木石所化,沒有什麼好怕的。」
  「你們有否發現鬼怪?」
  「發生了許多次,但誰也沒看清是啥玩意。反正只要他們不傷害人畜,我們也就做得去追查。你們的人住在東草場,最好不要會招惹鬼魅,那不會有好處的。」
  「鬼話!」老太婆不屑的說,開始專心進食。
  「談鬼說魅本來就是鬼話。」他解嘲地說,夾塊羊肉往口中一塞,不再多說。
  如果老太婆夠精明,一定會知道他不信鬼怪,東草場當然不是真的鬼怪作祟。
  「三娘,也許真是中原那些人暗中跟來了。」勾魂奼女向老太婆提出自己的判斷。
  「鬼話!」老太婆冷冷地又說了這兩個字。
  「難道無此可能?」
  「他們決不會想到,我們來到控制最嚴的河西吃苦喝西北風。」
  「據說……」
  「閉嘴!不要造謠亂人心意。」
  勾魂奼女仍想再說。但被老太婆的可怕目光壓制住了。
  「老婆婆,你們在中原有仇人?」石誠提出不知趣的問題,他不在乎老太婆的駭人目光。
  「你也給我閉嘴!」老太婆乖虐得不近人情。
  這久以來,他可說完全失敗了,即使與勾魂奼女在床上纏綿,在意亂情迷的緊要關頭,也無法套出任何有關歹徒們的消息。
   
邊荒走私、草原揚威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在知彼方面,他毫無進展。
  必須另行設法,向另外的人開闢新的消息來源。
  留在這裡的人中,沒有一個人是容易親近的,除了勾魂奼女,他連找一個人聊天都難以如願,連從前與他打交道的鮮於昆,自從將交涉責任移交給勾魂奼女之後,就不再理會他了,他該改向何人設法套口風我消息?
  是了,還有一個人,可以試試看。
  齊小燕,這位冷若冰霜的小姑娘,人多少會有弱點。不會武功就是齊小燕的弱點。
  午後,屋中熱浪襲人。勾魂奼女到前面去了,與從東草場來的人商量瑣事,將有一個時辰左右才能回來。
  他在房中歇息。一直就留心屋中的動靜。老太婆衛三娘是早一步先走的,現在,屋中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不,還有一個後房的齊小燕。
  這位小姑娘和老太婆一樣,平時極少出房,通常東門鶴派人前來叫喚,小姑娘才離房到前面聽候東門鶴吩咐辦事,來去匆匆。
  他終於到達後房,腳下無聲無息。
  後房不僅兩丈見方,開了一個小窗。這一帶風沙大,門窗都開得甚小,炎熱季節,小門小窗的房間熱氣蒸騰。
  小姑娘正在桌旁埋頭工作,桌上堆放著不少簿籍文件,她正專心地運用數枚筆刀,鑲刻一塊方木,她是那麼專心,竟然沒聽到木門一分一毫移開的聲息。
  房中太熱,她汗流浹背,拉開了胸襟,露出白玉似的一截粉頸與一角酥胸。
  她人生得美,但發育尚未完成,只可算是未成熟的青澀蜜桃,好看不好吃,雖然露出一角酥胸,仍然引不起異性的情慾,最多只能令異性在剎那間想入非非,實在並不怎麼動人。
  方木是用一塊活動板夾夾住的,她運刀相當熟練細心。前面,擺著一份蓋了官印的公文。
  驀地她大吃一驚。
  一隻巨手從她身後伸來,拿起了面前的公文。
  她本能地扭頭回顧,急急放下板夾,刻刀一伸,美麗的面龐湧起寒霜。
  「肅州衛的大印。」石誠不勝驚訝地說:「唔!你刻這種印有何用意?你知道後果嗎?這可是要人命的東西。」
  小姑娘秘刻的,正是肅州衛行文大印。官印兩種,文官是方形的,各地府、州縣等等文官衙門的印信都是方的。武官印是長方,軍事衙門使用,軍書塘報都用長方官印,文官武官一看便知。河西是軍政區,因此連民政司的發文也以衛所的名義發出。
  「放下!」姑娘厲聲說:「你好大的膽子,你看到了我刻的官防。你應該知道後果。」
  「不錯,我應該知道,但絕對沒有你所想的那麼嚴重。」他笑笑放回公文:「東門鶴不敢殺我滅口,也用不著殺我滅口,因為他需要我,更料定我不敢聲張。」
  「哼!你……」
  「齊姑娘,何不坐下來我們好好談談?他在側方坐下:「我總算有點明白了。四十匹軍馬,有偽造印信的公文。老天爺你們要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等東門鶴回來之後,你便知道了。」姑娘呼出一口長氣「我必須將經過告訴他。死活得看你的造化了。」
  「那是以後的事。」他臉色一沉:「現在,你必須把內情告訴我,不然,哼!」
  「我什麼都不能告訴你,你走吧。」
  「我不會走的,除非你將內情告訴我。」他站起凶狠地說。「齊姑娘,目下屋中只有你我兩個人。」
  姑娘悚然而驚,扭頭向房門外觀望。
  「孤男寡女暗室之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他向姑娘接近:「我是當真的。」
  姑娘急退兩步,舉起刻刀。接著,發覺自己酥胸半露,突然羞紅著臉,惶亂地掩襟。
  這瞬間,他疾衝而上,巨手一伸,下手擒人。
  姑娘的身手相當靈活,向左一閃,刻刀一指一吐,居然有章有法,阻止他欺近。小刻刀鋒利如錐,體形雖小,挨上一下滋味可不好受。。
  他疾探而入,左手一指,點中姑娘握刻刀的右手脈門,刻刀外揚的剎那間,扣住了腕脈向上一翻。
  「砰!」他將姑娘衝倒,沉重的身軀將姑娘壓實,右手扣住姑娘的右手向上推壓,下身巧妙地避開姑娘一雙玉腿的踢踹蹬絞。
  「你像個土豹般潑辣靈活。」他手上用了勁,抖落姑娘的刻刀:「把內情告訴我,我絕不侵犯你。」
  姑娘被他壓得受不了,愈掙扎愈難受,強烈的男性氣息幾乎令她昏眩,她的反抗力道毫無作用。
  「我不怕你。」姑娘咬牙切齒說:「因為你已經是快死的人,你看了我所刻的東西。」
  「你也得死。而且要比我先死。」
  「早死後死沒有什麼區別,我本來就是個等死的人、你嚇不倒我的。」
  「你能頑強多久?」他獰笑,將對方一隻手壓在身上,抽出手去解姑娘的衣衫。
  「放手,你……你走,我……」姑娘尖叫:「我不透露今天的事,不然……」
  「你堅持不說?」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只是和你一樣奉命行事。」
  「你撒謊!」
  「我沒撒謊,我……」姑娘突然哭了,淚下如雨,放棄了掙扎:「你殺了我吧!我……」
  他心中一軟,洩氣地放了掩面哭泣的小姑娘。苦笑著替姑娘拉衣襟掩住半裸的酥胸。
  「你真的不會武技。」他站起失望他說:「我不能用武力迫你屈服,真是見了鬼啦!我本來的打算……唉!算我運氣不佳。」
  他瞥了姑娘一眼,搖搖頭轉身往外走。
  小姑娘狼狽地爬起,抹掉眼淚匆匆收拾桌上的文件與官印。
  砰一聲大震,虛掩的房門被踢開,搶人兩個人。是早晨離開及時返回的鮮於昆和白裡圖。
  「你果然在這裡。」鮮於昆凶狼地說:「好小子,你是胃口不小……」
  「放你的狗屁!」他憤然大罵:「你胡說八道……」
  鮮於昆先是一怔,沒料到石誠竟敢罵人,接著勃然大怒,惡狠狠地衝上,巨拿來一記鬼王煽扇,要抽他的耳光,速度飛快。
  石誠心中一動,不再示弱,真該露一些反抗的意向,唯命是從不加反抗,對方必將放心大膽予取予求。
  一聲虎吼,他閃電似的從巨掌下鍥入,身高不及三尺,掃堂腿出其不意反擊,腳到人倒。
  「砰!」鮮於昆摔倒在地,一時狂妄大意,陰溝裡翻船,苦頭吃大了。
  接著,石誠長身收勢撲上,像一頭怒豹,大喝一聲,身形飛躍而起,快速沉落,噗一聲右膝下降,重重地撞壓在鮮於昆的小腹上,壓牢不放,同時雙掌交叉劈落,凶狠狂野地狂攻鮮於昆的左右太陽、左右耳門、左右胸頸,勢如狂風暴行,聲勢之雄,動魄驚心。在剎那間,他攻了一二十掌之多。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誰快誰就是贏家。
  鮮於昆終於失去了抵抗能力,將陷入昏迷境界。
  變化太決,快得令人目不暇給,等白裡圖的神智從驚詫中恢復清明,同伴鮮於昆已成了快斷氣的老狗。
  「你這大膽小子該死!」白裡圖怪叫,閃進飛腳猛蹴石誠脅肋。
  石誠側身閃避,離開快昏迷的鮮於昆身軀。大手硬抄,撈住了白裡圖的一條腿,大喝一聲,仰身倒地急滾。
  「卡嚓!」有骨折聲傳出。
  被拖倒扭滾的白裡圖痛苦地叫號,右腿骨折痛得渾身發僵,未能抓住爬起的機會,即被蹦起的石誠按住了,拳似千斤錘向下落,三五拳之後,白裡圖停止掙扎叫號,鬆散在地像條死狗。
  齊小燕一直就在一旁冷眼旁觀,也被石誠的神勇所驚,盯著石誠發呆。
  石誠放手站起,拍拍身上的塵埃,沖齊小燕列嘴一笑,似乎剛才他並未經過一場激烈的打鬥。事實也是如此,交手的情勢一面倒,自始至終,他一拳也沒挨上,快速的出其不意打擊,把兩個沒將他放在眼下的強敵擊倒了。
  齊小燕滿臉焦急,打手式示意要他快走。
  他點頭會意,向房門走去。
  顯然、齊小燕對他已有了一些好感,這是值得欣慰的事,以後的事大有可為。
  門是開著的,還沒走近房門,他臉色一變,聽到一些聲息。但略一遲疑,仍然向前舉步。
  「小子!你……你打……打得好……」鮮於昆掙扎著坐起,含糊地叫,口角有血流出,顯然有內出血的現象,而不是口腔被打破所流出的血。
  「你管我的事管得太多。」他扭頭止步說。「我受夠你那一套了,下次你最好離開我遠一點……」
  他轉身故意現出驚容,拉開馬步戒備,門外除了老太婆衛三娘,還有勾魂奼女,另一人是很久沒見、住到東草場的斷魂簫簫志良。
  「你們兩個怎麼啦?」斷魂簫不勝詫異:「兩個都被他打倒了,沒錯吧?難道說,是你們自己跌倒的?要不就是我看錯了。」
  「我……我的右腿斷……斷了。」白裡圖痛苦地叫:「決不可以饒……饒了他……」
  「他們是為了保護我而被打倒的。」齊小燕突然說,桌上的物品已經全部收入革囊內。
  「保護你了?」勾魂奼女搶先跨入房內,語氣不友好:「石誠對你怎麼了?」
  「你何不問他?」齊小燕冷冷地說,有意無意地掩上拉鬆了的襟領。
  「你……你怎麼了?」勾魂奼女轉向石誠問。
  「和她親近親近,有什麼不對嗎?」石誠臉上有嘲弄性的笑意:「男人為了爭風,打得頭破血流,在我們這裡平常得很,甚至還動刀子呢。」
  「哼!離開你片刻,你就設法偷嘴……」
  「程英!你可得把話說清楚。」石誠正色說:「在河西,即使成了家的男人,在外面有幾個女人是常事,何況我還沒成家,偷什麼嘴?」
  「你……」勾魂奼女冒火了。
  「不許吵!肉麻。」老太婆出聲喝止,聲調具有懾人的權威:「石誠,你膽子不小,居然敢打傷我們的人……」
  「是他們先動手,在下出於自衛。與膽子大小無關。」石誠挺起胸膛亢聲答:「你們交代的事,在下一切照辦,但你們無權干涉在下的私事,尤其是男女間的事,如果你們連這種事也管,在下無法忍受,我要走,你們的事我不管了。」
  「我們不管的你的私事。」斷魂簫接口。「但我不信你能把他們兩個人擊倒,所以,我要試試你的真才實學。」
  「正式交手。他還不配。」鮮於昆咬牙說:「他是出其不意拚命下重手突擊得手的,你們讓開,我要拆他的骨頭。要他永遠記住今天……」
  「你還有臉叫陣?」老太婆不悅地說,轉向斷魂簫:「你,童心未泯是不是?放著正事不辦,要試一個後生小輩的真才實學,不是返老還童又是什麼?要不就是人老心不老,也想在齊小燕面前表現你的英雄氣概。」
  「衛三娘,你這是什麼話??」斷魂簫居然老臉一紅。
  「老實話,你心裡明白。」
  「老太婆你……」
  「我,我已經是雞皮鶴髮,快進棺材的人了,青春年華已逝,沒有人再願為我爭風吃醋了。」老太婆話中帶刺:「石誠,我警告你,齊小燕是我們的臂膀,我們少不了她,你如果再打她的主意,她如果有了三長兩短,他將生死兩難。現在你回大廳等候,有重要的事找你商量,去!」
  一場可能難以收拾的災禍,在齊小燕有意的隱瞞下消失了。石誠臨行,歉然地瞥了齊小燕一眼。
  廳中氣氛不尋常,所有的人皆列席。不久,東門鶴帶了幾個來自東草場的人返回,正式主持會議。白裡圖右腿骨折,是唯一沒參加的人。
  「少場主,你對金塔寺堡熟不熟?」東門鶴向石誠問,鬼眼中陰睛不定。
  「去過。還算熱。」石誠點頭說。
  「你說說著。」
  「那是討來河下游的一處邊外據點,駐軍由肅州衛直接派出,距南面邊牆約七十里左右,補給從下古城堡啟運,駐軍由一位副千戶負責,兵力約五百名,是一處死守據點,負責支援鬼域天倉墩的前哨營,有警時天倉墩即棄守,回金塔寺堡警戒。天倉墩在弱水旁。地接大漠。沿弱水北下居延海,是通向韃子老巢的要道,俗稱鬼域。」
  「金塔寺堡可通哈密嗎?」
  「那是至哈密的間道,但很不好走,沙漠缺少水草,石磧地馬匹行走艱難。草原近山,布林山馬鬃山一帶山區,韃子的游騎與盜群飄忽不定,逃車與散民也扮演劫匪。傍山旅行隨時有送命的危險。但比走嘉峪關要好些,那條路經過赤斤蒙古衛、苦塔達裡圖,沙州衛、與撒裡畏整頓兒的東北境。那些人時叛時服,兵多馬足,除了沙子石頭,他們什麼都要。碰上了一准送命。而從金塔寺到星星峽,路程相差不多,要安全些,土匪強盜通常要錢不要命。」
  「這條路你熟,對不對?」
  「這個……」
  「你知道每一座水井和草原的位置、你知道那一帶的氣候變化,知道大漠強盜沙漠十猛獸餘孽的地盤,你知道……」
  「我不能說不知道。」他截住話頭:「但沙漠與草原天天在變,水井也不時湮沒和重現,誰也不敢誇海口說樣樣事都知道。這條路我最後一次走,已經是前年中秋前後的事了,誰知道現在變得怎樣了?去年夏天,弱水東面的朝陽山口,那片生長了兩百年的大草原,在一夜之間便被風沙埋沒了,方圓百里的草原區成了沙漠。」
  「我知道你是經驗豐富見聞廣博的人。」東門鶴陰笑:「我那些響導就沒有你懂得多。你好好歇息,晚膳之後,我和你去見令尊商量一些要事,哦!下古城堡有多少官兵?」
  「下古城堡是千戶所,堡在邊牆內。在臨水堡北面十里左右。附近討來河旁有幾座民堡,受古城堡保護與節制。」
  東門鶴帶了五個手下,偕石誠與石場主商量,所提的要求很簡單:三百斤乾肉脯,一百隻皮水囊,三十具小帳幕、一百盒軍用的防暑行軍散,這些東西,三天後必須準備齊全。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即時起,牧場任何人不許擅離。東門鶴提出了嚴重警告:擅離牧場的人一律格殺。
  控制網終於收緊了,歹徒們露出了猙獰面目。
  散處牧場外圍照料性口的人,全部召回柳樹溝堡。歹徒住在東草場的人,全部住進堡中,堡中的警戒全部換上了東門鶴的人,反客為主。
  第三天午夜,堡前的廣場殺氣騰騰。
  六十名穿了紅色鴛鴦戰襖的邊軍,騎了栗色軍馬,全副行裝,軍旗飄揚。每一名官兵皆佩刀、掛盾、鞍袋中有弓、有箭壺、手舉斬馬長刀,雄赳赳氣昂昂軍容鼎盛。
  東門鶴一群三十餘名男女,又是另一番打扮,全成了纏回裝束,女的還有面紗。每個人都帶了武器,騎的也是粟色軍馬。
  東門鶴所要求的物品,皆已打了小包堆放在一起,
  當石場主與牧場的人,看清對方的陣勢,不由心中暗暗叫苦。
  鮮於昆搖身一變,變成了領隊的軍官,穿的是百戶長制服,盔甲鮮明高坐馬上不可一世。
  東門鶴高據馬上,左面是斷魂簫、陰騰芳;右面是匈魂奼女、齊小燕、衛三娘。
  石場主偕堡中的首腦人物,站在演武台的台下,一個個臉色凝重,心事重重。
  「石場主。」東門鶴在馬上說:「咱們將有遠行,這期間諸多打擾,特致上衷誠謝忱。老朽走了之後,此地仍然留下幾個人照料,瞧。就是他們,主負責是凌老弟凌霄,諸位並不陌生。」
  手指向堡門樓,七八個人出現在樓頂的平台上,歹徒中的三老人之一凌霄。高舉左手揮動示意。ˍ
  「老朽返回之前,這裡由凌老弟負全責。」東門鶴繼續說:「石場主,希望你好好合作。任何人膽敢洩露今天的事,將死無葬身之地。老朽返回時,留在此地的人如有什麼三長兩短,老朽報復之慘,將空前慘烈,現在,老朽請石場主再次衷誠合作,白裡圖,你宣佈。」
  斷了腿骨的白裡圖腿上了夾板,在馬上依然坐得很穩,亮開大嗓門說:「敝長上需要高明的響導十二名,石少場主便是其中領隊。這十二名響導,也是人質。現在,被宣名的人立即返家準備行裝,穿回服,帶行囊坐騎,片刻咱們就動身,故意拖延者,生死自行負責。現在,在下唱名:石少場主、副場主丘家驥、總管廖宏謀、管事鍾慶;倉場領班黃榮、買辦楊一元……」
  話未完,神鞭鍾慶虎目彪圓,大踏步而出。
  「鍾某不聽你們的。」鍾慶怒吼。「你們假冒官軍,罪大濤天,如被官兵發覺,興隆牧場最少有三分之二的人人頭落地,東門鶴,你不要欺人太甚……」
  「斃了他!」東門鶴憤怒地大吼。
  十名假騎軍手中的斬馬刀向下徐降,坐騎開始奔馳。
  神鞭鍾慶撥出丈八長鞭。發出露天怒吼:「場主,下令和他們拼了。」
  石場主臉色大變,正想搶出,卻被高老夫子攔住了。
  石誠狹了一革袋六枝嫖檢,手中也有一枝,搶出與神鞭鍾慶並肩一站,先是仰天哈哈狂笑,笑完說:「十個人上。最少也會死掉八成。東門鶴,抬頭看看西堡烽火台。」
  十名假騎軍勒住了坐騎,停止挺進。
  東門鶴扭頭望向西堡烽火台,台項站著一名牧工。主舉著手中的炬。
  「烽火一起,附近百里內戒嚴,官兵與民壯丁勇,湖水似的往這裡趕。東門鶴,你永遠沒有機會成行。」石誠用震耳的嗓門說:「你,以及所有的人,全得把命留在此地,你的創業大計也因此而煙消火滅,遺憾終生。閣下,不要擺威風給我們看,你最好見好即收,我們不能供給你十二名響導,給你三個,我、廖總領、羅總管。你如果不肯,咱們拚個玉石俱焚。你們自詡亡命,興隆牧場的人也不是怕死鬼,你怎麼說?」
  石場主一咬牙,舉手一揮。十餘位牧場的主要人物,立即撤刀列成方陣。
  一聲鑼響,堡中百十名男女刀槍隱在盾後,兩盾的空隙箭手引弓待發,自左右列陣,片間便完成戰備。
  人數相等,歹徒們雖然實力雄厚,白天混戰絕對難免傷亡。歹徒們並沒有拚鬥的打算,聰明的東門鶴不得不見好即收,石場主擺出的抵抗決心豈可輕侮?
  「好,就是你三個人。」東門鶴讓步了:「趕快準備,不許拖延。
  不久,大群人馬到了東草場。
  看了東草場的情勢,石城暗暗心驚。
  「東門鶴,你把我南草場的大半軍馬全弄來了。」他憤然地說:「你是存心毀掉興隆牧場。」
  「老夫無意毀你的興隆牧場,毀與不毀,操在你手中。」東門鶴冷冷地說:「老夫容忍你是有限度的,你必須放明白些,不然。哼!」
  「此話怎講?」
  「交馬期還有三個多月,如果你盡了責,咱們來回平安,到時這批馬便能回到牧場,你明白老夫的意思嗎?」
  「在下明白,你們要到何處?」
  「出了金塔寺堡再告訴你。」
  石誠臉色一變,但忍住了。
  廄中另有近百匹烏,倉中堆放了百餘包綁好的貨物,二名回袋大漢,正在整理馱架。
  天黑前晚膳畢,騾馬已裝載完畢。馬分為兩隊,一隊是預用馬,一隊馱載貨物;每匹馬駝兩包,有些則馱載帳幕、糧草等。除了預用馬,每人每騎各帶了兩隻羊皮本囊,尚未盛水。
  「從骸溝一帶出邊。」東門鶴上馬向石誠說。「那一帶已經布量停當。出了邊,響導的責任交給你了。記住;你別玩弄詭計,我身邊有許多響導,你騙不了他們。」
  「我知道。」石誠著笑:「你這百十人中,最少有一半蒙人和回人,你是貨主,他們是買主。」
  「不惜,該動身了。」
  兩百餘區馬;分為三隊動身,悄然越野潛行,在前面帶路的顯然極為熟悉附近的地勢,完全避開了村東和交通要道。
  在一段無人把守的邊牆超越,接應的人已在該處等候。牆高三丈,寬亦有兩丈八尺,牆內原有攀登的坎道,外面以布袋盛沙土堆成坡梯,便於馬匹降下,馬隊通過後,在後面掃樹枝掩掃蹄跡的人,留下拆除沙土袋滅跡,再隨後跟上,神不知鬼不覺成功地偷渡邊牆。
  大隊馱馬速度緩慢,天色破曉,才遠走十餘里外,滿目泥磧,岡阜連綿不絕,連天衰草人獸絕跡。
  沒有鐘,全憑日色與經驗趲趕。
  辰牌左右,停下來打尖。剛停下不久,北面突然出現三十二騎官兵,越野趕來察看查問。
  齊小燕是男裝打扮,她跟在鮮於昆身旁,向官兵出示文書勘合與兵符,聲稱是押送補給品到天倉墩的肅州衛官兵,一切文件齊備,官兵與民夫的證明完整無缺。那三十二位邏騎看不出是偽造的證明,臨行並祝他們順利平安。
  他們並不急於趕路。自邊牆至金塔寺堡約有七十餘里,金塔寺以南邏騎最多最嚴,未牌時分,距金塔寺已不足十里。這一天中,共碰上十二隊邏騎,最少的十名原多一隊竟有八十人。每一隊邏騎皆停下來盤查,齊小燕假造的各種證件與真品幾乎一樣,毫無破綻啟人疑竇,因此皆能順利地通過檢查。
  他們連夜偷越金塔寺堡,不敢在金塔寺堡暴露行藏,石誠是識途老馬,領著馱隊乘夜暗遠走高飛。
  天亮前,他們在討來河東岸打尖,養精蓄銳補償一天兩夜的疲勞,也躲避那些遠出大漠巡邏的輕騎兵快速邏隊。
  走天倉墩鬼域,應該沿河東岸北行。但天色將暮,他們已動身涉水渡河,轉向西北行進。
  就這樣晝伏夜行,不徐不疾認準西北方向趲趕。沿途有水井處必有草木,一切順利。第五天凌晨。便看到北面的群山。打尖時,石誠向東門鶴說:「這裡已是金塔寺堡的巡邏極邊區,再過兩天,便要進人蒙人游騎活動的三不管地帶,強盜們的獵食場,白天趕路仍然危險,不法之徒遠在三十里外就可以發現我們。到底要夜間走或是白天趕路,你這位首領該拿定主意。
  「夜間你會迷路嗎?」
  「有星月就不會,只怕起風沙。」
  「萬一起風沙……」
  「就必須停下來。」
  「那……白天……」。
  「白天如果起風沙,同樣不能走。」
  「好吧!那就夜間趕路。」東門鶴拿定了主意,「這鬼地方,白天熱得要死。」
  「你問過你那些響導嗎?他們應該知道該怎麼走。」
  「他們知道路,但不知道情勢,這就是老夫找你興隆牧場的原因。」東門鶴終於說出實情:「你喜愛冒險和狩獵,從小在這一帶千里大漠馳騁,知道何處有凶險,知道如何趨吉避凶。我那些嚮導以往僅在赤金、苦峪一帶貢路往來,鮮於昆、白裡圖僅知道這條路好走些而已。」
  「我明白,你們是與吐魯番交易。」
  「對,你明白就好。」
  「可是鮮於昆和白裡圖,他們已經不是回回,他們是叛逃者。」他說出自己的看法。「你要你那手下扮回人。扮得並不像。在興隆牧場,鮮於昆和白裡圖根本就不曾虔誠的舉行每日的祈禱。老天爺!你知道你在做些什麼事嗎?」
  「鮮於昆與白裡圖代表吐魯番,與老夫訂約貿易,先付定金一千六百兩,寶石五千一百顆,派了十八名手下協同老夫辦事。與吐魯番交易,有什麼不對嗎?」
  「吐魯番控制著大道,用不著冒險走私,你不是說貨物是茶磚嗎?」
  「是呀!」
  「吐魯番人對茶磚的需要量有限。」
  「你是意思……」
  「那是蒙人最迫切需要的東西。貨物的販運,你的人曾經親手經辦嗎?」
  「這……是斷魂簫經手的,由他住在蘭州的幾位朋採辦,與吐魯蕃人貿易走私,也是他那些朋友的主意,說是一次可獲十倍利,有了這些錢,日後我們可以大展鴻圖,雄霸河西。
  「我相信你們那些茶磚中,至少有一半不是茶磚。當這些東西到了蒙人手中之後,東門鶴,你雄霸河西的迷夢就要醒了。」
  「你……」
  「要不了幾天,就會有大批人馬前來接貨。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來人決不是吐魯番。吐魯番人不夠剽悍,決不可能遠出千里深入蒙區自尋死路,他們怕蒙人怕得要死,十個吐魯番人也比不上一個蒙人。」
  「哎呀!你是說……」
  「你在做蒙人的漢奸。」
  「你在挑撥離間!」東門鶴不悅地叫。
  「是嗎?事實會證明你的錯誤。天亮了,下令打尖吧。」石誠冷冷地說,兜轉馬頭往回走。
  他們要在這裡歇息一整天,一面避免白天的炎陽,一面躲避沙漠的盜群。其實,這一帶並不是真正的沙漠。而是石磧草原,位於白山黑山之間的荒原地帶。
  帳幕有秩序地排列在草原中,勾魂奼女與石誠共住一個帳。由於太過疲倦,進膳後不久,勾魂奼女便睡著了。帳四邊是撐起的,空氣可以流通熱氣不易停留,在帳中可以看到鄰帳的動靜。
  石誠從帳後踱出,到了三四丈外齊小燕的帳側。
  「齊姑娘,想找人談談嗎?」他低聲問。
  「我和你沒有什麼好談的。」齊小燕挺起上身一口拒絕:「程英已經向我提出最嚴厲的警告,你不要連累我。」
  帳中有汗臭,體臭,馬糞臭……任何一個美麗嬌貴的女人,在沙漠中旅行七八天沒洗澡,不臭才是怪事、體有異香的人畢竟不多。
  「你應該和我談,因為即將接近生死關頭。」他鑽入帳裡,「姑娘,卿本佳人,奈何以身家性命冒萬千之險,你知道你落在蒙人手中,會有何種可怕的遭遇嗎?」
  「我知道。」齊小燕臉上有痛苦的表情:「家父是嘉峪關同文館的司書,去歲因病退休返回平涼原籍,在蘭州落在老不死凌霄的朋友手中,逼我父女替他們賣命,因為我對軍方的公文處理頗為熟諳,且會說蒙番回三種語言。家父目下是他們的人質,由凌霄看管,我不得不任由他們擺佈。
  「你能救得了令尊嗎?我是說,如果你落在蒙人手中的話。」
  「這……」
  「和我合作吧,還來得及。」
  「你?你自身難保。」姑娘苦笑:「興隆牧場早晚會成了他們的,你……」
  「不要小看了我,姑娘。」他笑笑:「那位凌霄到底是何來路?他為何留在牧場不跟來?」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們三個人在中原號稱宇內三凶,東門鶴綽號叫天殘叟、凌霄稱南屠、郝重光稱奪命刀。鮮於昆是假回人,白裡圖雖然是回回……」
  「是叛教者,他是蒙人的密諜,所以我弄斷他一條腿,限制他的活動。」
  「咦!你……你知道他們?」
  「知道。」他笑笑:「那些貨物茶磚中,藏有箭鏃、弓弦、打制刀槍的精鋼片、制盔甲的鐵葉與鐵練扣,最好的是金創藥、金銀鑄的護身佛。」
  「咦!你……」
  「我全知道,不但東草場內的活動我知道,他們在外圍,甚至在甘涼二州的活動我都知道。」
  「東草場夜間鬧鬼魅……」
  「那就是我。」
  「哦!原來你都知道,難怪你毫不在乎,我還以為你真的甘心屈服。哦!你好壞,你利用勾魂奼女……」齊小燕美麗的面龐紅得像東天的朝霞:「然後又想利用我……」
  「別胡思亂想。」他輕拍姑娘火熱的粉頰。「你只是一個又青又澀的果子,我怎敢利用你?我也不是有意利用勾魂奼女,我只是讓他們把我看成可以利用的膿包而已。你願意和我合作嗎?」
  「當然願意,只是……只是家父……」
  「我爹會設法救令尊的,目下令尊恐怕已經安全了。」
  「那……我……我先謝謝你……」
  「不必先謝我。即將有大事發生,記住,有事時切記跟我走,隨時注意著我,不要遠離我左右。」
  「可是,勾魂奼女……」
  「不必顧忌她,好好睡一覺,姑娘。」
  他走了,姑娘盯著他的背影發怔。
  日影西斜,未牌末申牌初。
  大家都恢復了疲勞,負責牲口的人,紛紛到草原中牽回吃足草料的馬匹,有些人替馱馬上貨,準備晚膳就道。有些人已開始撤除帳幕,鮮於昆大呼小叫下令的聲音特別響亮。
  東門鶴出現在貨堆前,他身後跟著陰騰芳、衛三娘、程英和官兵打扮的八個人,這是他的衷心手下。
  石誠、廖宏謀、羅義三個人,站在遠處牽了自己的坐騎,沉靜地冷眼旁觀
  「打開這一包。」東門鶴向一名正在整理貨物包的人說:「我要看看裡面的茶磚在不在。」
  「東門大爺……」那人吃吃地說:「打……打開之後難以……再綁緊……」
  「我叫你打開!」
  「長上,怎麼一回事?」不遠處的鮮於昆急急搶來笑問:「長上要看貨物?這……」
  一聲刀嘯,白芒一閃,東門鶴以令人目眩的奇速拔刀一揮,巨大的貨物包暴然爆裂而開。
  四周是茶磚,中間用薄木箱盛著無數打磨得鋒利的箭鏃打桿眼和鋒刺皆出於名匠之手。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東門鶴哼了一聲,冷然注視著鮮於昆。
  「長上,請聽屬下陳明利害。」鮮於昆急急地說。
  「難怪你要堅持走這條路。」東門鶴厲聲說:「運這種東西你居然敢瞞著我。」
  「長上。」鮮於昆鄭重地說:「私越邊牆。不管任何理由都是死罪。長上,茶磚發不了財的,你以為這些茶磚值得了一千六百兩黃金?算了吧!走私茶磚的人多得很。一百斤茶磚換不了十兩銀子,走私一個女人,還可以換二百兩,甚至三百兩,同樣冒殺頭的風險,為何不多賺些?屬下怕長上擔心。所以……所以擅作主張。」
  「不到吐魯番,對不對?」
  「這……不錯。」
  「什麼時候有人來接應?」
  「這……要……要到星星峽才……」
  「到星星峽就是去吐魯番,你還在騙我?」
  「長上……」
  「我們這些人落在蒙人手中,命運如何?」
  「長上請不必擔心,他們將以貴賓相待,下一筆生意,將比這次價值高十倍……」
  「哈哈哈……」遠處的石誠狂笑:「蒙人部族甚多,有些是親友,有些是死仇大敵,彼此你征我伐,你打我殺,遊牧數千里,逐水草而居、為殺戮而遷移,從來不知情諾為何物。今天和防們做生意,明天可能已被仇敵趕出數百里外了,他們會準備和你們做第二次生意?當他們收到貨物之後,你們男的死路一條。女的幸運些,可能會成為十個蒙人的妻奴,或者做一家兩個男人的妻奴,死而後已。」
  「你胡說些什麼?」鮮於昆厲叫。
  「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石誠的嗓門大得像雷鳴:「鮮於昆,別忘了我石誠五歲起就在這一帶磨練,比你鮮於昆懂得更多,你只是蒙人浮自吐魯番的一個奴隸而已。」
  「長上,你要聽這傢伙胡說嗎?」鮮於昆轉向東門鶴問。
  「我要知道你們的人何時可到。」東門鶴厲聲說。
  「這……三天後。」
  「真的。」
  「真的,三天」
  「還有半個時辰。」石誠說:「天黑之前他們就可以到達。我們已遠離極邊巡邏區百里以上,偽裝的官兵已派不上用場,六十名騎兵,唬強盜也唬不住。東門鶴,如果你聰明,趕快回頭還來得及,半個時辰可逃出三十里外。」
  鮮於昆一躍上馬,坐騎衝出人已登鞍。
  「東門鶴,逃回去也是死,跟我走還有活路。鄂爾多斯親王會重用你。」鮮於昆大叫:「備戰!」
  吶喊聲四起,一陣騷動,鮮於昆附近,聚集了六七十騎。而東門鶴這一面,不到四十人。
  石誠三個人,是第三方的旁觀者。
  齊小燕一騎斜馳,奔向石誠。
  「你幹什麼?回來!」勾魂奼女大叫,策馬追出。
  石誠一聲長笑,飛騎急迎,讓過齊小燕,迎面駐馬攔住勾魂奼女。
  「你管她不著了。」他大聲說:「程英,找你自己的活路吧,她不再受你們的迫害了。」
  勾魂奼女飛馳而來,一聲嬌叱,人離鞍有如大雕下搏,手腳箕張猛撲馬上的石誠,口中接著發出憤怒的咒罵。
  石誠一聲長笑,健馬斜躍,人也飄落草地,迎著撲下地勾魂奼女伸手便接。
  「鬼手功!」他大笑著說,雙手已和勾魂奼女的雙手接實:「如此而已!——
  勾魂奼女雙腳一縮,猛踹而下。
  但一切都嫌晚了,石誠身形疾轉,雙手真力驟發扣得牢牢地。勾魂奼女大吃一驚,感到自己所發的鬼手功所抓住的不是人的手,而是堅硬的鋼爪,身軀被斜摔而轉,巨大的離心力將她踹出的雙腳反向外蕩。
  第一圈,第二圈……旋至第九圈,她感到血液隨可怕的轉速而向雙腿匯聚,頭腦一陣昏眩,窒息的感覺君臨。
  「救……我……」她發瘋般尖叫。
  身形突然飛起三丈,向策馬趕來救應的斷魂簫砸去。
  石誠飛躍上馬,在哈哈狂笑聲中,四人四騎向東南角荒野飛馳而去。
  遠出五六里外,領先的石誠突然高舉右手,緩下坐騎。後面斷後的廖、羅兩人,也放鬆繩。
  「少場主,怎麼了?」跟在他後面的齊小燕問。
  「有點不妙。」他目光落在遠處,劍眉深鎖。
  「怎麼不妙?」
  「強盜,可能是大漠金雕的人馬。」
  「石誠,他們一定走漏了消息。」總領廖宏謀策馬走近鄭重地說:「強盜們趁火打劫,咱們恐將受到池魚之災,附近百里內的悍匪全往此地趕。」
  「在東走。」石誠斷然不令:「死中求生,回到邊關巡邏區,很可能碰上游擊營的官兵。」
  天黑了,在落日餘暈中,後面傳來陣陣胡茄的震人心弦長鳴,也有得自明軍的號角聲,沉悶的胡鼓也震人心魄。以及摻和著風聲的隱隱吶喊。
  四人緩下坐騎,你看我我看你。」
  「少場主,被你料中了嗎?」齊小燕悚然地問。
  「料中了一半。」他苦笑:「沒料中的是大漠盜群也來了。」這一帶是大漠金雕的地盤,據說他已帶人到黑登山隘劫掠古多族去了,沒想到仍在此地。聽各種信號分析,恐怕最少也有五股悍匪光臨,鄂爾多斯親王派來接貨的人馬,可能討不了好。」
  「那……東門鶴他們……」
  「得看他們的運氣。與他們是否真的比任何人都強。唔!不大妙,好像要起風了,快走!」
  午夜光臨,風愈來愈猛,刮起了漫天風沙,掩住了星月。四個人冒風沙急走,用面巾纏住了頭面,只露出雙目,粗沙小石打在身上有如暴雨,已無法分辨東南西北。
  風一起就沒完沒了,而且風向經常變動,風沙滾滾,三十步外人影難辦,無法以天色和風向來決定位置,也不可能從沙磧草原與起伏不斷的丘梁定方向,天一亮。他們已迷失在風沙裡了。
  他們在一處山梁下避風,由於石誠三個人早有準備,所以帶了充足的肉脯乾糧,每人也帶了一囊水。齊小燕卻身無長物,隨身僅帶了她盛有偽造證件的革囊。氣候奇寒,四個人蜷縮在一起休息,奔波了一夜,人撐得住,馬必須獲得休息,沒有馬可就災情慘重。
  一覺醒來,仍然風沙漫天。
  齊小燕睡在石誠身畔,她的感覺中,自己在石誠身邊一定會十分安全。
  「少場主,風沙何時可以停?」她問。
  「不一定。」石誠稍拉開掩面巾說:「有時一兩個時辰,有時會刮三五天,但夏天的風暴,不會太久的。」
  「能走嗎?」她有點不安:「我怕他們會追上來,我覺得與他們相隔得太近了。」
  「方向難辨,走太危險。」石誠拍拍她的肩膀:「不要怕,至少我比他們熟悉這一帶環境。這裡不是真正的沙漠,有草遠和山梁,我們又有食物和水,三五天我們可以平安渡過的,廖叔。」
  「怎麼啦?」一旁蜷縮斜躺著的總領廖宏謀大聲答。
  「風停之後,你和羅叔帶了齊姑娘先回去。」
  「什麼?你……」廖宏謀幾乎跳起來。
  「我要去看看結果。」
  「不許胡鬧。」廖宏謀堅決地說:「沒有什麼好看的,趕回去解決牧場那幾個人要緊,我可負不起這責任,萬一你有了三長兩短,我可受不了,絕對不可以。」
  「少場主,我好害怕。」齊小燕也說:「他們人那麼多,你一個人前去,太危險了。哦!你是不是想程英?」
  「是有一點。」他劍眉深鎖:「畢竟我與她相處了一段日子,儘管她是一個壞女人,像她種漢家女,落在蒙人手中,後果……」
  「哈哈!你擔的什麼心?」總管羅義大笑:「就是由於她又風騷又妖艷,說不定會幸運地做個什麼王妃呢。」
  「鬼話連天!」石誠忍不住笑了。
  「你是知道的,早年的帖木兒汗雄霸天下,他的四個后妃中,就有兩個中國王妃。」總管羅義不像是說笑話:「據說,大王子沙哈魯,就是中國大王妃所生的。」
  「這件事是真的。」齊小燕說:「家父在同文館曾經查過早年的檔案。前年,撒馬兒汗的貢使東來安頓在以驛館;我曾經親耳聽到那位貢使說,說咱們大明朝太祖高皇帝,是他們帖木兒汁的異母兄弟,叛了回教逃出河中,逃到大都謀殺了他們中原的皇帝,纂了位改朝為大明。」
  「這叫做打腫了臉充胖子呀!哈哈!」廖宏謀大笑。
  在蒙古人的歷史中,這件事一點也不可笑,帖木兒命史官偽造歷史,記載得明明白白,硬指朱洪武是他的異母兄弟,叛了回教改情異教(佛),謀殺元朝最後一個皇帝做了中國之王。這段偽史,是想洗雪他曾經向大明朝貢的恥辱。正如大明歷史稱征服了元朝,其實元朝一直就沒被征服。元前的大帝國,目前仍統治著莫斯科、奧圖曼(土耳其)、巴格達中東諸國與印度波斯,一度兵臨波瀾。
  四人在風沙中談談說說,頗不寂寞。石誠也就打消了回去看結果的念頭,定下心等候風止沙息以便登程。
  風刮了一天兩夜,次日破曉時分。風終於止了。
  他們狼狽地清理了身上的風沙,脫下晚上御寒的皮襖,先照料馬匹飽餐一頓水草,再替坐騎上轡安墊(這裡騎馬不用鞍),完成出發準備,這才坐下來進食。
  草原的清晨美得出奇,綠油油的及腰青草一望無涯,連那一塊塊石磧地也不怎麼討厭了。冷冽的晨風拂面生寒。
  「嘉峪關外已非王土了。」石誠感慨地說。
  「不要發牢騷了,這是不得已的事。」廖宏謀以世故的口吻說:「你看這一帶草原石磧,能養活多少人呢?生之者寡,食之者眾,只好打打殺殺羅,殺掉一個人爭食,虞爭是很難避免的事。唔!戰爭來了。」
  「我們這次並非為爭食而戰爭。」石誠整衣而起:「齊姑娘,切記緊跟在羅總管左右。」
  三里外,十餘匹健馬正急馳而來。騎士們裹在白衣內,但可看到有長兵器。
  羅義將四匹坐騎牽至丘角隱蔽處,命齊小燕隱身在草叢中,石誠與總領廖宏謀,各握著套馬索在草中爬向人馬將要經過的方向。
  「羅敘,我們為何不走避?」齊小燕惶然問。
  「走避不了的,他們會追得我們精疲力盡。」羅義冷靜的說:「他們有弓箭,而我們手無寸鐵。」
  「那……少場主……」
  「放心啦!少場主決不是你想像中的那麼差勁。不容氣的說,東門鶴還不是少場主的敵手。那位斷魂簫練了可傷人於丈內的天魔爪功,還傷不了少場主。場主如果不是為了堡中婦孺的安全,早就和那些人生死相決了,那能容許他們撒野?」
  「少場主曾敗在勾魂奼女……」
  「那是場主計謀的一部份。」
  共來了十四騎、分為兩撥。前四騎在前面一里左右,騎士伏在馬上狂奔,後面十騎窮追不捨,速度相等,坐騎都是大宛粟色駒。
  石誠目力超人,早就看出前四騎是自己南草場所養的軍馬,斷定這四位仁兄,定是東門鶴的人。後面的追騎他不算陌生,那是橫行哈喇山(黑山)一帶的盜群。大漠金雕額圖的死黨。大漠金雕是蒙人,但與其他蒙族結有世仇,不受任何旗族統制,而且大肆劫掠各遊牧的蒙人和商旅,以凶暴殘忍出名,連大族群的蒙人也畏之如虎。
  前四騎的第三騎突然摔倒,騎士驟不及防,飛摔出三丈外,幾乎被第四騎踹過。
  三騎士顧不了同伴,策馬狂奔而去。
  被摔倒的騎上爬起瘸著腿奔跑,一而狂呼:「帶我走……帶……我……」
  不久,蹄聲如雷,追兵到了,兩騎士撥出佩刀,折向衝向逃向南的瘸腿騎士,其他八騎士仍繼續窮追前面三騎。
  瘸腿騎士知道逃不掉,轉身拔刀戒備。
  雙騎並進,狂笑聲中,彎刀下沉鋒刃朝天,刀尖下指急衝而上。
  瘸腿騎士先擺出接鬥的功架,而在健馬衝進。對方刀尖衝刺行將接觸的剎那間,突然扭身側閃,單刀反抽,閃電似的割裂了右面騎士的左大腿。
  兩蒙人一衝落空,遠出十餘步外兜轉馬頭。一名蒙人左腿血如泉流,但竟然毫不在乎,咬牙切齒收了彎刀,抽出鞍袋中的弓,搭上一枝狼牙箭。另一蒙人也放棄衝殺,也改用弓箭。
  瘸腿騎士腳下不便,僅閃躲了兩箭,第三箭便被射入小腹,慘叫著摔倒,被第四箭釘死在草地上。
  受傷的蒙人用布裹住傷腿,策馬向前追趕同伴。ˍ
  馳出里外,兩側草叢中人影暴起,套馬索奇準地套住了兩個毫無戒心的蒙人,馬向前衝,人被兇猛地拖落馬下,立即被石誠和廖宏謀按住,一拳劈破了他們的腦門。
  兩人接收了蒙人的刀、弓箭、馬匹。不久,四人六馬循蹄追趕。
  一個時辰之後,追入北面的山區。這是山脈自西向東伸展的數百里高山,山上沒有樹木,山腰以上寸草不生,灰白色的崖層頭角崢嶸,有些峰頭仍有亙古不化的積雪,無數小峰像蜈蚣腳爪似的向南北分張,東面一帶群峰擴散,伸展至弱水的下游。這就是察罕山,意思是白山,山南一帶小山峰形成許多山谷和平野,生長著水草和一些紅柳、白楊,和一些不知名的樹木和荊棘。
  逃避危險的本能,人與野獸相去不遠,危急時都希望往地形起伏有地方躲藏的所在竄逃,原野是無法藏身的危險地方。
  逃的人進入小山梁地帶,慌不擇路盤折急逃。迫的人坐騎也接近乏力境界,速度明顯地緩慢下來了。
  到了一處群崖峭肱的谷底山梁,馬匹已失去利用價值,逃的人這才發覺到了絕路。勢須攀上山梁逃命。
  追的八名騎士在山下接收了三匹坐騎,派一個人看守馬匹,七人帶了弓箭分兩路向上攀登,窮追不捨勢在必得。風化了的山石不易行走,一腳踏下去碎石滾落如雨,因此速度甚慢。
  「投降者不殺!」走在最前面的白袍人用蒙語向上大叫。
  看不見上面的人,不知對方藏躲在何處,必須循足跡跟蹤,不久便登上了山腰。
  下面看守馬匹的人,抬頭仔細向上察看敵蹤,突然伸手用蒙語大叫:「在右面崖角,右面,右面……」
  叫聲未落,身後突然傳來石誠純熟的蒙語吆喝:「丟下弓箭投降!」
  四個人人,六匹馬,靜靜地排列在百步外,兩張弓已經張滿,箭矢在陽光下閃閃生光。
  蒙人凶睛一翻,快速地轉身跪下一腿采跪姿發射。可是弓剛拉動,石誠的箭已閃電似的光臨,箭到人倒。廖宏謀的箭後一剎那到達,也貫入蒙人的胸膛。
  上面的人相距僅里餘,居高臨下看清了下的變故,紛紛向下急降。
  齊姑娘對馬匹的性子相當內行,她牽走了所有的坐騎,遠出裡外等候變化。石誠三人則各找崖石隱身,三張強弓等候賊人送死。石場主綽號稱道魂箭,將門虎子家傳武學,石誠的箭術更是青出於藍,有弓箭在手,他已主宰了全局。他藏身石後,上面急降的人看不到他。
  「啊……」慘號聲刺耳,一個蒙人胸口挨了一箭,骨碌碌向下滾至山腳方寂然不動,天宇中,弓弦的震鳴隱隱消逝。接著,第三個蒙人慘號著拋弓掉落。
  廖、羅兩人的箭術也不等閒,也各有建樹射倒了兩個人。剩下的三個蒙人不敢再大意,藉地勢掩身疾落。逐段往下竄。
  石誠向隱在側方的廖、羅兩人打手式示意,然後從石後閃出,用目光向上面搜索,身軀故意暴露在外。
  以身誘敵的目的達到了,片刻,左前方六七十步外座小丘後,升起三個人影,箭如飛蝗,三個傢伙一面發箭,一面兇猛地向下衝。
  石誠左閃、右伏,連閃八支狼牙,最後長身左開弓,箭脫弦聲如殷雷,箭到如穿魚,把沖得最近的一個人射倒,他丟掉弓,一聲長笑拔刀在手。
  蒙人的衝勢又急又猛,半途想剎住腳步也勢不可能,雙方已接近至十餘步外,已沒有機會再取箭發射。兩蒙人同聲虎吼,丟弓拔刀狂野地衝下,刀光疾閃,風吼雷鳴。
  石誠雙腳分立穩若泰山,刀一起宛若石破天驚,錚一聲硬將一把刀崩開,須勢來一記狂風掃落葉,便將對方的一條右腿砍落,再下沉補上一刀。第二名蒙人大駭,扭頭向側方逃命。
  所選的方向真不巧,廖、羅兩人等個正著。弦聲狂吼一枝狼牙無情地貫入蒙人的胸口,貫背而出。
  上面高處,三個被追的人向下觀望,眼睜睜看著七個蒙人被殺。
  石誠收繳了死者所有的武器,三人向上面的人淡淡一笑,降下谷底草原,向裡外駐馬相候的齊小燕走去。防爆炸、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片刻間,從東繞至西你進我退,各自運動硬攻硬挺,身法太快了,誰也無法閃避對方閃電似的兇猛攻擊,看誰挺得住誰就是勝家,一切花招誘著全派不上用場,雙方都採取攻勢主客不分,力與力的狠拼,功深者勝。
  片刻纏鬥,旁觀的人皆被兩人的瘋狂狠攻驚得張口結舌,驀地噗啪兩聲暴響,人影乍分。
  東門鶴急退八尺,砰然摔倒立即一滾而起,老眼中厲光一斂,氣息粗濁。
  石誠一聲怪嘯,瘋虎似的前撲,雙爪箕張走中宮硬扣而下。
  「噗噗噗!」東門鶴那力可裂石開碑的巨掌,一連三記快速地劈在他的雙肩鎖骨要害上。
  他渾如未覺,雙爪扣實了東門鶴的雙肩井,真力驟發向下按,起右膝砰然在老傢伙的胸腹交界處撞了一記重的,雙手隨勢上抓外掀。
  「砰!」東門鶴仰面飛躍,向左滾轉躍起。
  石誠到了,左右開弓再來一記魁星踢鬥,把老傢伙踢得倒飛出丈外。
  斷魂簫及時截出,大喝一聲,在丈外虛空便抓,天魔爪積蓄的神奇勁道倏然爆發。
  石誠右足踏出拉開馬步,一聲冷叱,右掌虛空一按,傳出氣流急劇迸散聲,再五指一收,向外一振。
  「哎!」丈外的斷魂簫驚叫,身形斜飛而起,像被一隻無形的魔手所抓起摔飛,砰一聲摔倒在丈外,臉色突然蒼白如紙,滾了一匝掙扎而起,一聲異鳴,撥出簫囊中銀光刺目的銀簫。
  石誠虎目射神光似電,拔出彎刀吸口氣莊嚴地舉刀。
  「你如果再不知自愛,在下必定殺你。」他一字一吐:「不要讓這把番刀分你的屍。閣下,你心中明白,你箭中的魔音無奈我何;而你更明白,你絕對接不下我以神馭刀的石破天驚雷霆一擊。
  「這次來河西,是我斷魂簫與三位老哥最後一次安身立命的機會。」斷魂簫咬牙切齒淒厲地說:「竟然走了眼估錯了你,一生心血斷送在你手中,你好陰險好惡毒,我給你拼了……」
  在怒吼聲中,揮簫直上,八音齊鳴,急劇舞動的怪簫幻化萬道銀芒,傳出的魔音令人聞之頭腦昏沉,肌肉慾裂,胸口如受巨錘撞擊,神智大亂。
  石誠一聲長嘯,刀光似奔雷,鍥人怒湧的銀芒中,立即傳出一陣可怕的金鳴,銀芒乍斂,血光崩現。
  人影倏止,異鳴驟息。
  石誠退了一步,冷然收刀人鞘。
  斷魂簫手中高舉著半截簫,臉色抽搐極為可怖,左手掩住右肩頭,鮮血如噴泉般從指縫噴出。
  「我……我接不下你一……一刀……」斷魂簫用完全走樣的漏風嗓音說,身形一幌,左手無力地下落,左肩頸的創口熱血一湧,有血泡從口中湧出,然後仰面便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抽搐。
  東門鶴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十年,渾身在戰抖。
  「鮮於昆。」石誠狠盯著臉無人色的鮮於昆:「勾魂奼女落在誰的手上了?是你那些主子?」
  「在……在大漠金雕手中。」鮮於昆打一冷戰:「十猛獸來了五獸,我……我的人也……也被他們殺……殺光了,他們早已知道這次買賣的事,我的族人出賣了我們。」
  「他沒說謊。」東門鶴慘然地說:「盜群們和我們首先接觸,混戰中,派來接貨的兩百餘名蒙騎趕到,但沒有機會加入,便被兩隊盜群沖潰。天黑了各自為戰,到處是人馬的屍體,強盜們也互相殘殺爭奪貨物。勾魂奼女是被第一批襲擊的盜群擒走的,第一批盜群確是大漠金雕的人,旗幟上繡的是金雕圖案。」
  「我不計較你帶給興隆牧場的損害,因為你已經受到慘痛的教訓。」石誠說:「我饒了你們兩個人,給你們馬匹,讓你們自尋生路。」
  他舉手一揮,示意廖、羅兩人先走,然後跟在東門鶴和鮮於昆後面,向半里外駐馬相候的齊小燕走去。
  齊小燕看管著十六匹坐騎,臉上因目擊惡鬥而顯得驚恐蒼白,等惡鬥結束,才心頭一塊大石落地。
  「齊姑娘,給他們兩匹馬。」走近的廖宏謀丟下一堆弓箭番刀說:「少場主做好人……」
  鮮於昆驀地急衝三步,飛躍而起,猛撲馬上的齊小燕,要擒齊小燕作為人質。
  「該死的東西!」東門鶴同時怒吼,轉身雙掌齊推,久蓄的無儔內家掌力驟吐,攻向石誠的胸口。
  變生倉猝,按理兩個傢伙都可以得手,可是,掌推出,對方人影已杳,出現在側方八尺外。
  石誠早懷戒心,他早看出老態龍鍾的東門鶴在默運氣功,暗中作了萬全準備,對方一有異動,便全速閃動躲避。這剎那間,他身形在快速移動中拔刀飛擲。
  「哎呀……」馬上的齊小燕驚叫,失足摔落馬下。
  「嗯……」鮮於昆爬伏在馬上,背上插著石誠擲出的番刀,雙手無力地亂抓,然後滑倒在地掙命。
  同一瞬間,羅義一刀砍在東門鶴的後腦上。老傢伙全身的功力已聚集在雙手,行破釜沉舟致命一擊,要置石誠於死地,怎禁得起羅義的聚力一刀猛砍?腦袋立被劈開。
  「這兩個傢伙真是至死不悟。」石誠搖頭苦笑,奔上扶起齊小燕,關切地問:「跌傷了沒有?告訴我……」
  「我……我不要緊。」齊小燕在他懷中赧然苦笑:「他們害得我還不夠嗎?這時還要……」
  「姑娘.怪他不得,他想控制你以便死中求生。」石誠將姑娘抱送上馬:「告括在大漠的人,求生的意志是極為強烈的,絕不放過任何機會,至死方休。」
  「我們這就回去嗎?」
  「不,你們回去,我要去拜望大漠金雕。」
  「什麼?少場主,你……」總領廖宏謀大吃一驚:「你……瘋了?你……」
  「廖叔,我沒瘋。我只是不希望勾魂奼女在沙漠裡受苦受難,雖然她罪不應恕活該。」石誠跨上坐騎:「你們到金塔寺堡等我三天,我一定趕回來。」
  「不要去,少場主。」廖宏謀搖頭:「你這小子從小就頑執,反迷心竅,為了那蕩婦,值得嗎?你不能去。」
  「廖叔,你知道是非去不可的。這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是我做事但求心之所安。至少,我該為她盡一分心力,我但求心安而冒險。」
  「這……我陪你去。」廖宏謀無可奈何地說。
  「我也去,我可以替你們看守馬匹。」齊小燕說:「我雖然不能衝鋒陷陣……」
  「不需衝鋒陷陣。」石誠笑笑:「大漠金雕擁有四十帳,死黨將近五百騎,怎能和他們廝殺?我知道他立帳的地方,我晚上去找他。你跟羅叔……」
  「笑話!我能不去?」羅義說:「把馬匹藏在這附近,我們都去,準備走。」
  大漠金雕立帳的地方叫白崖泉,附近的一連串小峰崖聳立,風化了崖腳,形成一連串稀奇古怪的十丈高崖、周圍二十里內全是石磧和黃沙,寸草不生,荒涼死寂不像是人間,僅在白崖泉附近兩三里長了水草。泉從灰白色的山崖下流出,洩成一座三丈寬的水池,再形成三五尺寬度不等的小溪,流出兩里外沒入沙磧中,小溪兩旁就生長著高與腰齊的狼尾草,可供牲口食用。這帶以泉水決定宿站,以往,白崖泉是駝隊的宿營區,但近三二十年,已很少有駝隊走了。
  山崖下共建了三十二座帳,每座帳容納一家人,有男有女。外人稱他們是強盜,其實他們是一族千里外劫掠,所經處人死帳沒的蒙人。
  帳以羊皮建造,其形如屋,漢人稱蒙古包,蒙人稱帳,以帳目多少來決定族的大小。帳愈多表示武力愈強盛,所以通常以多少帳來作為計算單位。
  在大漠中,警哨通常不論晝夜,皆遠遠放出十里外,立帳附近反而極少警戒,他們不怕三五游騎搗亂,只擔心大隊人馬突襲,而這種突襲的機會並不多,白天視界可及一二十里外,夜間大隊人馬奔馳,警哨可以從地面傳來的聲響中,聽出七八里外的動靜。
  三更天,山區裡傳來一陣陣狼吼,散處在草原的馬匹不時發出噴鼻聲,有些帳幕內不時傳出受傷者的痛苦呻吟。
  首領的帳前建了軍門,豎了旗號,帳門外的涼棚內,站著兩個穿皮襖的健壯警衛。襖內穿了胸甲,上面繪了一頭展翅凌霄的金雕。蒙人以狼作為族神,旗、甲、盾皆用狼徽圖騰,護身則用各種菩薩。用雕或鷹鷲作圖騰,通常被認為不是成吉斯汗的直系貴族。
  搶奪貨物的大規模戰鬥結束不久,六隊不同族的人馬互相殘殺,再遭上大風暴,有許多族人尚未返回,死傷在所難免,警戒難免疏忽了些。
  帳後悄然出現兩個黑影,無聲無息地繞至帳前,突然縱身而上,刀靶一起一落,撞擊耳門又狠又準。
  帳中黑暗,臭味四溢。儘管是首領發施號令的帳幕,仍很簡陋,羊皮褥本身就帶有臭味,加上人體的怪臭真令人受不了。
  火褶子卡嚓一聲響起,火焰一跳,火星引燃火煤,撮口一吹,火焰再現。
  帳中人沉沉入睡,鼾聲如雷。
  火褶子點燃了矮几上的羊角燈,帳中大放光明。帳後端,豹皮製成的睡褥,方斑獵豹皮與紫羔皮作衾,一男一女兩個人頭暴露在毛衾外。女的是勾魂奼女程英,男的是大漠金雕額圖。這傢伙身材並不高大,小眼高額鬍鬚稀疏,一看便知是蒙人。枕旁,放著一尊金佛:文殊菩薩。
  掀開豹衾,赤條條一雙男女一驚而醒。
  鋒利的匕首,抵在大漠金雕的咽喉下。
  「不要呼叫,除非你不要命。」石誠用流利的蒙語說,轉向張口結舌的勾魂奼女:「程英,你如果願意留下,我不勉強你,不想留下,趕快起來穿衣服,我帶你走。」
  「老天!」勾魂奼女驚喜地嬌呼,赤條條一蹦而起:「這還用問嗎?多蠢的問題。」
  「大漠金雕,你搶走了我的貨物。」他握住那尊金佛:「當我取走你的護身佛,你就要被魔鬼掏你的心,吞你的靈魂了。」
  「我……我只搶到一……一半……」大漠金雕急急分辯:「你……你碰觸我的護身佛,我與你只有一個可以活,你……」
  「你活不成了,你……」
  「我要求決鬥!我……」
  「好,我答應你決鬥。明天太陽當頂,東面三十里喀喇山嘴我等你,你只能帶十個人來做見證。多來一個,你就見不到我,你的護身佛將被打碎。現在,你好好睡。」
  兩劈掌把大漠金雕劈昏,石誠把金佛往懷裡一塞,引領已穿著停當的勾魂奼女出帳,與帳外的廖宏謀往後面撤走。在山崖下等候的羅義和齊小燕,搜來了一批軍器。五匹馬慢慢地離開,小心翼翼踏上了歸程。
  喀喇山嘴前面,一處二十餘里方圓的草原,有許多黃羊在附近滋生繁殖。五人在黝黑的崖石上搭起皮天棚,風吹走了熱浪,坐在棚內還可以忍受。居高臨下,可遠眺二十里的景物。兩頭大雕,正在急升急降追逐一群黃羊,想抓住其中的兩頭小的,但黃羊靈活萬分;側竄倒退快速如電。笨重的大雕一次偷襲失敗,再也休想如意了,看來這頓晚餐是無望啦!最後,大雕抓到了一頭驚昏了頭的野兔,得意地衝霄而去。
  西面十餘里外,十一騎人馬出現。
  「石誠,你為什麼要和他決鬥?」傍著他坐的勾魂奼女問:「昨晚你本來可以毫不費力地殺死他。」
  「你不懂。」他笑笑:「刺殺了他的,他的族人會發狂般向邊外各砦堡襲擊,甚至會衝入邊內大肆劫掠。如果我勝了他,這一帶最少可平靜十年,他會逃出千里外。」
  「單獨決鬥,我有把握。」他開始取過皮盾檢查:「他不敢不來,取不回他的護身佛,他會精神崩潰。你是知道的,蒙番不分男女,身上身外任何東西他人都可以動,但動了他們的護身佛,那意味著即將發出流血大災禍。我劫走了他的護身佛,當然可以激發他的高昂鬥志,但也給予他內心無窮的恐懼。現在,我們該下去了。」
  雙方在草原中間相遇,十一比五。相距約百步,一名高舉金雕旗的蒙人飛騎接近,在中間將旗插好立即馳回,騎術極為高明。
  決鬥人開始對進。在距旗左右十步勒住坐騎。
  大漠金雕披胸甲,護臂套,左臂套抓著繪有金雕的鐵葉盾,右手支起渾鐵長槊,這玩意全長一丈八尺,俗稱長槍,馬戰衝鋒,可貫重甲。頭上是兜鍪,側加護耳。
  石誠是白巾纏頭,穿夾絆,佩匕首另加彎刀。左手套握皮盾,右手支斬馬刀。
  「俘虜說,你是肅州興隆牧場石少場主。」大漠金雕用蒙語大叫大嚷:「你搶了我的女奴,污年了我的菩薩,你得死!」
  「你。額圖。」石誠也大聲說:「搶劫了我的貨物,殺了我的人,奪了我的馬。你要求決鬥,我答應你,由你發令。」
  「好!」大漠金雕大聲說,長槊向前一沉,重舉時兜轉馬頭返回原處,立馬相候.
  十名蒙騎中,有兩名舉起胡笳吹出進軍的信號。
  長槊光閃閃的鐵尖下沉,健馬騰躍向前衝,速度漸增。石誠也斬馬刀前伸,棗騮發狂般向前飛馳,勢均力敵。健馬馳出三十步外,兜轉馬頭,武器向下一沉,健馬又開始衝刺,剛才是:「回」,現在是「合」。如果勢均力敵,衝殺三二十回合也難分出勝負。
  蹄聲如雷,生死將判。
  「咄!」槊尖刺入皮後,盾向外一扭,重心外移,槊尖斜貫透入重甲,一擊走偏。
  「嘎……」斬馬刀刀尖先刺中鐵葉盾,刺中內重心。這是說,刀尖必定取得中官要害,刺入大漠金雕的胸腹。斬馬刀刀身細長,配合盾使用可當槍用。
  大漠金除不愧稱悍將,這剎那間,扭身收盾而不抗推,在千鈞一髮中保住了胸腹,利用坐騎的衝力將刀推壓而過。可是,更危險的困難接踵而至,長槊斜貫皮盾,皮盾的勁道沉穩如山,槊不可能撥出,無法挾牢,巨大的衝力和扭力幾乎震裂手臂,再不放手可就完了。
  說來話長,其實僅是剎那間的事,但馬一衝而過,勝負已判定了一半。
  石誠的皮盾上,拖帶著大漠金雕丟棄的長槊。他在三十步外兜轉坐騎,撥出盾上的長槊丟掉,一聲長嘯。飛騎衝進。
  大漠金雕拔刀出鞘,吶喊著策馬前衝,身藏盾後,彎刀前伸鋒刃向上,刀尖形成完美的降弧,這樣刺中人體時,刀便會自然地向前面切割,刀便不會貫人人體無法撥出。兩軍交戰刀如果丟了,死定啦!
  短刀對長刀,一寸長一寸強。大漠金雕必須拚命,短刀衝刺的方向與長兵刃相反,因此向左爭取有利部位。而石誠卻不願放棄自己的優勢,互相爭奪衝向的結果,便形成不規則的回合纏鬥。噹一聲大震,長刀砍在鐵盾上,刀鋒外張,擊中了彎刀,彎刀一折兩斷。
  健馬不再衝越,驀地大回轉,石誠左手一鬆,滑出盾套丟掉盾,雙手運長刀大吼一聲,再次砍中鐵盾,刀鋒上指。大漠金雕的兜鍪碎裂而飛。他每一刀皆能控制落點的重心,刀鋒可任意從鐵盾的不穩定部位震掠而過,先毀彎刀再去頭盔。
  馬似龍騰,咬住了大漠金雕的坐騎後方,一聲長嘯,兜腦便砍。大漠金雕心膽俱寒,扭身舉盾招架,坐騎左衝。噹一聲大震,鐵盾重心一歪,刀鋒偏落,鐵盾兩道皮套帶斷了一道,長刀滑落砍中馬臀,骨裂肉開。
  「砰!」大漠金雕掉落草中,坐騎也倒了,盾也摔出丈外。
  健馬騰躍而至,長刀在長嘯聲中閃電似的下落。
  「哎呀……」十名在遠處觀戰的蒙人同聲狂叫。
  健馬突然屹立,斬馬刀的刀尖,指在剛坐起的大漠金雕胸口。
  「把我的馬匹還給我,我在金塔寺堡等你三天。」石誠將金佛丟在大漠金雕面前:「辦得到,你就起誓。」
  「我答應你。」大漠金雕懊喪地說,將金佛擺放好,五體投地拜伏,口中喃喃地祝告,最後起誓。
  次日一早,五人帶了十餘匹健馬踏上歸程。
  「齊姑娘,你的偽造勘合還用得著。」石誠向齊小燕說:「我們要在金塔寺堡外圍等三天,沒有勘合就回不了,你真是個偽造證據的天才。」
  「少場主,你為什麼不叫我小燕?」齊姑娘策馬靠近他微笑:「我很擔心我爹,他在姓凌的看管下……」
  「請放心,家師對付得他們。」他信心十足地說:「家師高老夫子高文亮,身懷一身軟硬功夫與先天氣功,是來自中原的武林俠隱,他派我出來就知道我可以對付東門鶴那些所謂宇內凶魔。程英,你有何打算?」
  「我只好回中原。」勾魂奼女苦笑:「反正你又不要我,我留下來做什麼?你們這裡男人可以娶四個妻子……」
  「我還沒打算娶妻呢!哈哈……」石誠大笑,健馬開始放蹄奔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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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馬掃瞄,bbmm,老農 OCR,舊雨樓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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