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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明月山,只是湘潭東岸的無盡山區中,一座稍為人知的叢山之一。再往東,則是與江西相鄰,峰巒更多的武功山山區。
  這裡,幾乎是造世而孤立的叢山中的另一天地,是攸縣、醴潭三縣的界山,真正三不管的亂山叢莽,虎豹出沒的地方。往南,另有秩具名氣的嚴仙山、鳳凰山,更是四不管地區(西南是衡山縣)。
  山裡的村落都很小,每座村相鄰也有三二十里,山徑馬道羊腸往來不便,有些人一輩子沒見過縣城,一輩子沒離開山區看著外面的世界。
  到明月山有兩條路,一是乘船超昭陵攤,直接拍靠南灣寨,再起早走山徑八山。一是從昭陵鎮的漾口,乘小舟筏溯漾江上航,從萬山叢中進入鹿仙寨,便可沿山徑到達明月山北面的山嶺。
  漾江流域有不少村落,這是最佳的進入路線,食物易於張羅,水更沒有問題,處處皆有溪流水泉,甚至有雪數飛食走獸可獵。
  每一座村,每一座寨,都對從外面來的人懷有戒心,國風強悍,村與村寨與寨之間,相處也不怎麼友好,排外性濃厚理所當然。
  山上不可能有村寨,村寨皆在山谷間的溪澗河流附近,連強盜的山寨,也不建在山上頭。
  自從天下大亂之後,大量難民逃入山區,有些人開始開墾更深的山林,成為新一代的移民。
  最後,吳三桂在衡州府建立的大周皇朝覆滅,山區又增加了不少新的屯墾者,散佈在這千里方圓的湘贛交界窮山惡水生息,也逐漸改變了山區的風貌。
  逃兵、游勇、義民、罪犯、強盜……這就是當時那一帶山區的情勢,幾乎生息在內的人,多多少少有些見不得人的苦衷,與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除了千百年來土生土長的山民以外,十之九是問題人物。
  鹿仙寨,是真正土生土長的山民,所建的簡陋小村落,加建了防獸防匪的寨牆,所以稱為寨,也表示這兒是山高皇帝遠的官府勢力難及地區。
  鹿仙寨是開放的村落,也是附近兩百里山區的最大市集。
  日用口從長沙一帶運來,以小舟箋沿鐵江(漾江)運至鹿仙寨販賣,所以也是山內山外貨物山產的集散場,經常有商販往來。
  但整座寨居民不足三百,小得可憐。
  吳錦全對這一帶山區十分陌生,他手下那些江湖高手名宿,也對附近的情勢毫無所知。
  這就是他收服湘潭地區牛鬼蛇神的目標,網羅當地牛鬼蛇神,就可以利用這些人來控制情勢。
  原信三個人,對明月山附近有深入的瞭解。
  湘潭六太歲,角木蚊,湘潭捕差快活一刀……這些人也是對山區不陌生的人,全被他帶來了。
  他們住進鹿仙寨,由快活一刀出面,借了三座上瓦屋安頓主要人員。其他負責暗中活動的人手,當天便秘密進入山區隱起行蹤。
  南面廿餘里,便是明月山。
  據說,該山可以找到形如圓月的白石。又說,在山頂賞月顯得特別清朗。
  吳錦全並不急於入山,他老謀深算,秘密佈下必要的人手,這才展開行動,因此在鹿仙寨歇息了兩天,對外聲稱後姑娘玉體違和,先休息再說。
  其實,唐姑娘的女人病已經痊癒了,臉色恢復紅潤,與離開湘潭時的病貓形象完全不同。
  兩天的等候,各路牛鬼蛇神陸續悄然抵達,散佈在山區的隱秘處,各顯神通。
  李宏達像是失了蹤,吳錦全的眼線失去接觸。
  這天一早。
  原信、呂震、郭舒,帶了唐姑娘姐弟,以及吳錦全所派的八名保鏢,準備山行物品,帶了兵刃裡糧入山。
  吳錦全則帶了甘餘名隨從,由亢宿、角宿、參宿……以及湘潭六太歲一群牛鬼蛇神,也浩浩蕩蕩走另一條小徑入山明月山沒有強盜,也沒建有山寨。
  原信一馬當先,沿山徑接近明月山東麓,繞過一座小嶺的嶺腳,路右的古林鑽出三名樵夫打扮的中年人,迎面相候似乎久候多時。
  一名樵夫遠在五六十步外,舉右手打出一連串手式。
  原信腳下一慢,也回了一連串手式。
  三樵夫不再等候,轉身便走。
  原信向己方的人打出跟在三樵夫後面的手式,以不徐不疾的步履,與三樵夫保持五六十步距離行走。
  「原叔,他們是些什麼人?」跟在後面的唐姑娘忍不住問。
  「往昔的部屬。」原信一面走一面說:「愚叔從湘潭返回昭陵,便著手準備,與山裡面的人取得聯繫,那些在山中開墾的老弟兄答應幫忙,這三位是領路的。」
  「我們要到何處找箕水豹」
  「箕水豹確在山中,但在何處還得費些時日打聽。我們先到明月寨,那兒有人會供給消息。」
  「明月寨,是不是義士們聚義的地方?」
  「明月寨只是有十二戶人家的小聚落,他們不是義士,而是早年忠貞營士兵,一隻虎李赤心的部屬,不屬愚叔管區,目下他們是種山的山民。」
  「那……他們為何不組成義軍?」
  「好侄女,你以為這些早年的匪寇,會為大明皇朝重新賣命?」原信苦笑:「殺戮一生,目下都是年已半百出頭的人了,而且成了家,有了山田,官府對他們既住不究,你能寄望他們重新舉起刀槍玩命?」
  「原叔,難道說,人心真的死了嗎?」唐姑娘失望地說。
  「等見到箕水豹之後,再下定論好不好?」原信的口氣卻是興奮的的、熱烈的:「老一輩的人,或許拿不到刀槍,但年輕的一代,卻充滿信心和鬥志,在希望和期盼中成長,他們不願世世代代做韃子的奴才。」
  「哦!原來如此!」唐姑娘欣然色喜:「原叔,用得著侄女嗎?」
  「可能的?」
  「可能?」
  「這些人,不論老的一代或新的一代,對令祖南天燕子,有一份發自內心的尊敬。至於他們對你的意向和行動,見到他們之後就可知道了。」
  「只要用得著侄女的地方,侄女赴湯蹈火義不容辭。」
  「目下言之過早,不久便知道了。」原信不原多說,埋首趕路。
  這裡,是明月山的東南山區,明月溪在這一帶逐漸形成小河流,流至甘裡外與嚴仙河會合。
  有溪流,就有山民居住。
  這裡就是明月寨的座落處,是用巨木圍成的村寨,十二戶人家,寨就建在溪南的小山脊上,山下是沿溪開墾的水田,一看便知道可以自給自足的小山寨,是民寨,而不是山大工的山寨。
  踏入寨口,似乎看不到有人走動。
  只有十餘頭兇猛的大黃犬,狂吠著迎客。
  三位引路的樵夫先入寨,片刻便湧出五六名壯漢,喝退了狂吠的猛大,神情冷漠地將客人領至一棟大茅屋前,推開門肅客入室。
  堂屋佈置簡陋,主人在堂口相候,是一個豹頭環眼的年近花甲老人。
  「果然是總爺,十餘年久違,仍然容光依舊。」花甲老人臉上有了笑意,抱拳行禮:「沒料到再次相見,仍帶有血腥味。
  諸位,蝸居簡陋,幸勿見笑失禮,請坐!」
  原信任職總兵官,舊屬們稱之為總爺不算失禮,早年的身份官職已不存在。
  「江兄,誰都在設法逃避血腥。」原信臉上擠出一絲苦笑:「但有時候,似乎命中注定了的,逃避不了,畢竟情勢不由人。
  「我來先替你引見南天燕子的孫少爺與孫千金。後姑娘席賢侄,快上前向江大叔行利。江大叔江謙,是老朽早年的戰友,你爺爺曾經與他並肩作戰了一段時日,與你爺爺頗有交情。」
  客套一番,原信卻沒替吳錦全派來的人保鏢引見,江謙也不提三樵夫與六名壯漢的姓名。
  草堂不大,十幾個坐滿一堂,氣氛顯得沉悶而緊張,絲毫沒有故友相逢的那種歡欣喜悅現象。
  湘潭的變故,顯然消息早就傳抵山區,主客雙方心中皆有數,心照不宜。
  「目下情勢十分混亂。」主人江謙不多作客套,三言兩語談上正題:「不錯,箕水豹王老哥確在這一帶山區,建立了一般具有相當實力的人馬。」
  「這也就是我來找他的原因。」原信也坦然道出來愈:「另一原因,是為了唐姑娘姐弟請回祖骨的事……」
  「總爺,恐怕你來的不是時候。」江謙搶著說:「與你們同來的人,那位小王爺吳錦全,總爺,你真不該帶他們來的。所以,王老哥要我轉告一些事。」
  「江兄,那吳錦全是幫助唐姑娘的人……」
  「唉!總爺,你是一個老老實實方方正正的人,請問,你知道那姓吳的來歷和圖謀嗎?」
  「這……很抱歉,我確是一無所知……」原信老臉一紅,不知該如何措辭。
  原信他確實是一無所知,他在湘潭並沒有逗留,又不是在外闖蕩的人,想打聽消息也沒有門路。
  「他對王老哥沒安好心,他們的目的,是追尋闖賊從京師劫掠所奪的寶物金珠,明月山區將成為血腥的屠場。因此,王老哥訪總爺立即離開返回塘灣村,日後再派人邀請諸位前來一會。」
  「江大叔,請聽賤妾的下情……」唐姑娘心中一急,只好搶著說話。
  「唐姑娘,你什麼都不要說。」江謙毫不客氣地說:「令祖的靈骸,確是王老哥偷偷遷葬到此地來的。你跟總爺回塘灣村等候,這是你唯一可做的事。目下最重要的事,是趕快擺脫吳錦全那些人,吉凶禍福,在你一念之間。
  「王老哥不希望你受到奸人的迫害和利用,離開是唯一脫離血腥的機會。總爺,我希望你們立刻動身。」
  原信只感到心中生寒,臉色大變。
  「我不走。」唐姑娘寒著臉說:「賤妾此來,抱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必須將家先祖的靈骸請回故鄉桐城,其他的凶險在所不計。」
  堂屋後出來一位火眼金睛灰髮如飛蓬的人,花甲年紀依然健康成猛。
  「江兄弟,我來處理這件事情。」這人聲如洪鐘,火眼中神光四射:「唐姑娘有權這麼做。」
  原信一怔,搖搖頭苦笑。
  「斗宿,你仍然健在。」原信似乎頗感意外:「我想,主持山區大局的人,是你而不是箕宿。據我所知,你的才予適合領導群倫,箕宿的勇猛萬夫莫當,但綜合大局運籌帷幄,他難當大任。」
  斗宿,宿全名是斗木□。真姓名無人得知,廿八宿的真姓名從不向外公佈。箕水豹王彪,是否真的姓王名彪,恐怕靠不住。
  「總爺,要做強盜佔山為寇,我和王老哥這種人,可說輕而易舉足以縱橫天下。但如要組織反抗撻子的義軍,我們這種人就不夠份量了。我和王老哥一些人,只是供奔走的所謂死士,指揮義軍的另有其人。」
  「誰?」
  「抱歉,事涉機密,恕難奉告。」斗宿轉向唐姑娘和氣地說:「明天,老朽將派人領賢姐弟,至今祖墳前致祭。至於是否遷走令祖的靈骸。你們有權決定,畢竟你們是唐公的後人。」
  「戲妾要拜見王大叔。」唐姑娘堅決地說。
  「不可能。」斗宿一口拒絕:「王老哥已經不在此地,目下誰也不知道他的去向行蹤。」
  「侄女必須見到王大叔,以瞭解家先祖的骨骸,被遷來此地的經過情形。」
  「老朽不知王老哥目下在何處,很可能已抵達贛南,何時返回此地,誰也不知道,可能需要一年半載,或者永遠不會回來了。」
  「侄女……」「唐姑娘,你沒有任何理由見王老哥。」斗宿不再客氣:「你姐弟在湘潭挖令祖骨骸的經過,咱們這兒的人一清二楚,老實說,有許多人不敢苟同。現在,你可以看到令祖的墳瑩,怎麼挖,那是你的事,沒人會反對。
  「王老哥對這件事甚感不快,所以決定撒手不管,活的人才重要,死人的靈骸沒什麼好爭的。」
  「沒見到王大叔,侄女是不會走的。」唐姑娘的態度異常堅決。
  「那你就到鹿仙寨去等吧!」斗宿向原信抱拳為禮:「總爺,在這裡,你將受到尊敬,但請不要過問其他的事,請見諒。言盡於此,告辭!」
  斗宿向主人江謙一打手式,轉入內堂匆匆走了。
  「唐姑娘如果留在敝寨,無任歡迎。」江謙向唐姑娘笑吟吟地說:「如嫌不便,請回鹿仙寨安頓,明早老朽再派人前往,領賢姐弟祭掃令祖的墳瑩。至於小王爺的這八位隨從,敝寨簡陋恐怕難容佳客,所以留與不留,姑娘可以斟酌。」
  笑裡藏刀,不啻明白地表示此地不留佳客,只允許唐姑娘姐弟留下,人隨從必須返回鹿仙寨,明顯地敵規吳錦全的人。
  斗宿的態度,更明白表示對這件事的不滿,也明白地表示對湘潭方面的動靜,明月山的人一清二楚,毫不隱瞞對吳錦全仇視的態度。
  「假如咱們堅持留在貴寨呢?」八隨從的首領獰笑著問。那雙經常放射出陰森冷電的怪眼,狠盯著主人江謙,眼神極為凌厲攝人。
  「不會有人款待諸位。」江謙泰然自若,不為對方凌厲的目光所攝。
  「你呢?也不盡東主之誼?」
  「我?我不會留在這裡。」
  「為何?」
  「因為這裡已經是空寨。」
  「唔!人都撤走了?」
  「不錯,撤走了。貴主人小王爺十分精明,十天前便派人前來潛伏躡蹤了,而且已經查出箕水豹的山寨在嚴仙山紫氣谷,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話,貴主要大隊人馬,已經包圍了紫氣谷。」
  「咦!你的消息—…·」
  「山區進出的人十分單純,外人的一舉一動,很難逃過山民的眼下,所以貴主人所包圍,只是一座空寨。
  「王老哥不希望得罪我們這些貪心的貴賓,因此空寨以待,免傷和氣,他不屑為了你們這些貧鄙之徒,而犧牲弟兄們的性命。」
  「如果在下留下你們,箕宿會不會犧牲你們幾個人?」隨從首領快要露出猙獰的面目了。
  「你留不住我們的。」江謙信心十足地說。
  「真的呀?」
  「沒有騙閣下的必要。」
  「在下要試試。」
  「最好不要試。」江謙指指堂屋四周:「堂屋共設有二十具噴簡,瞬息間可噴出滿堂瘴毒,只有諸天神佛,才能不受瘴毒侵害。」
  「唔!你們有備……」隨從首領臉色一變。
  「不錯,有了萬全準備,假使諸位不是伴同唐姑娘姐弟同來,結果你去想好了。諸位請吧!江某送客。總爺,失禮處尚清海涵,日後當起府謝罪,請。」
  江謙伸手送客,原信訕汕地說了幾句客套話,招呼唐姑娘姐弟告辭。
  「江謙幾個人不送客,站在原地抱拳相送。
  「江爺,我在鹿仙寨等候王大叔,不見不走。」唐姑娘在堂回鄭重地說。
  是嗎?只要你有時間,那就等吧!」江謙的語氣不怎麼客氣了:「箕宿王老哥是否能在三年兩載返回,誰也不敢保證,你會等到頭髮變白的。如果你想在這裡守令祖的墳,我們會歡迎你的。好走,姑娘。」
  返回鹿仙寨住處,半個時辰後,吳錦全帶了大群爪牙沮喪地返回,果然撲空,紫氣谷山寨中空空如也,連雞犬也沒留下。
  所有的人都心中明白,箕水豹並沒有遠走高飛,他所組成的所謂義軍,只是名義上的組織,平時散處各村寨,是與外間少往來的山民,有事即揭竿而起,才正式打起義軍的旗號。因此這附近數百里山區的山民,很可能都是義軍的一份子。
  這裡,是箕水豹的根基,不可能放棄,風聲一緊,暫時躲起來而且。
  吳錦全十分後悔,不該一時激忿,殲除了雪 峰山的群盜,因而驚走了箕水豹,得不償失。
  根據他先遣人員所獲的消息,箕水豹兩天前還在紫氣谷出寨現身,而且事先佈置了埋伏,準備與侵入山區的人決戰。
  豈知雪 峰山盜群潰敗的消息傳到,箕水豹便失了蹤。
  搜索加強了,志在必得。
  從鹿仙寨居民的神色變化猜測,箕水豹也在積極部署,估計很可能招來大援,準備作生死存存亡的決戰。
  吳錦全不在乎大援,他也在積極部署。
  一早,來了四名山民打扮的壯漢,前來促請唐姑娘姐弟,前往墳場拜家乃祖墳瑩。
  吳錦全擺出堂皇的陣勢,帶了四十餘名隨從,伴同唐姑娘姐弟同往,連香燭與家品都準備齊全,絲毫不需姑娘費心,真有點大仁大義的氣概。
  墳場在明月山的南麓。位於一條東西走向的山脊上,四周松柏參天,風景美麗視界廣闊。
  百十座山民的墳墓,不規則地散佈在前緣。最上面,一排九座大墳,每座墳前面都建了祭台、祭壇、景亭、神道碑,莊嚴肅穆氣象恢宏。
  南天燕於唐秉忠的墳,是西首的第三座。
  中間一座,是故太師何騰故的衣冠家,一代孤忠,大明烈士,成為這些草莽遺民的精神象徵。
  禮失求諸於野,在與世幾乎隔絕的叢莽山區,尚可看到人心不死的氣象,而城市裡,尤其是繁華的城市中,早已看不到故國衣冠的風貌,人心早已死了。
  祭掃的紊文得節,花費了將近一個時辰。
  除了唐姑娘姐弟悲痛逾恆之外,原信三位遺臣孽於老淚縱橫,而其他的人,談笑自若根本不當一回事,連湘潭六太歲也毫無戚容無動於衷。
  禮成,唐姑娘姐弟由奪命一枝春與藍田姐妹,扶至景亭歇息。
  「唐姑娘,要不要將令祖的靈骸起出攜近桐城故里?」奪命一枝春柔聲問。
  唐姑娘神色慘淡,欲言又止。
  她本來就是不遠千里到湘潭挖墳的,目下找到真墳,那得不挖。
  「我得考慮考慮。」她終於發話了。
  「考慮?」奪命一枝春一怔:「那你來幹什麼?」
  「鄭大姐,誰敢保證墳內真是家先祖的骨骸護她說的理直氣壯。
  「這……」奪命一枝春一楞:「在湘潭陶公山,你毫不遲疑動手挖……」
  「彼一時此一時。」她打斷了奪命一枝春的話:「我要見到箕水豹之後,證實確是他將家祖的靈骸偷遷來此,才決定是否要挖。」
  「這是我的主意。」緩步入亭的吳錦全說。」一舉兩得。」
  「消息已經走漏,賣水豹恐怕早就逃出千里外去了。」奪命一枝春苦笑:「咱們白忙了一場。」
  「女人,你不懂。」吳錦全用權威性的口吻說。「寶藏必定藏在此地的某一處地方,這裡也是亡命者的逃避術,箕水豹肯丟掉這裡的基業遠走高飛?他一定躲在某一處秘密所在,我會把他逼出來的,哼!」
  「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奪命一枝春顯得有點心神不寧。
  她是個江湖女亡命,見多識廣,加上女性的敏感本能,已經感覺潛在的凶險。
  「有什麼不對?」吳錦全信口問。
  「也許,我心中有點虛。」奪命一枝春不安地說:「似乎感覺出箕水貌不是容易對付的人,我們的一舉一動,皆在他的有效監伺下。以現在來說,四面的山林中,好像都潛伏有監視的人。」
  「我派有不少潛伏的人……」吳錦全得意地說。
  「我是說箕水豹的人。」
  「那是一定的。」唐姑娘突然以老練的口吻說:「他已經把這一帶山區的山民亡命,與及隔鄰的贛□山區不法之徒,暗中組成一股龐大的暴民組織,氣候將成。這一帶山區的人,都是他的眼線。假以時日,動亂無可避免。」
  「不可能的。」吳錦全信心十足地說:「他根本不成氣候。
  雪 峰山盜群,泰半是他早年的盜伙,他連雪 峰山盜伙也無法掌握在制,成得甚事?」
  「他如果仍以匪盜面目號召,那才不值得重視呢!」唐姑娘的話,一點也不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弱女子。
  「你是說……」吳錦全神色一變。
  「反清復明義軍。」唐姑娘冷冷地說。
  「這……廢話,你怎知道?」
  「他們已經向我有所表示了。河南方面的日月盟首領叫關一孤,真名叫凌霄客關崇岳,盟壇建在信陽州,他就是從湘南潛赴河市活動的,他也是當年投效何太師的江湖義士之一,可知箕水豹這裡的組織,必定與日月盟暗中勾結呼應,不能掉以輕心。」
  「咦!你……」吳錦全吃了一驚。
  他並非為了箕水豹建了義軍組織而吃驚,而是被唐姑娘反常的言論嚇了一跳。
  「我就是知道,別忘了這兒的人把我看成自己人。吳爺,有些事你應該多費心,不要被難見形影的金珠財寶蒙住了心眼。」唐姑娘冷冷地說完,不理會吳錦全的驚訝神情,扭著小腰肢出亭去了。
  「我……我忽略了些什麼……」吳錦全盯視著她的背影喃喃地自語,眼中放射出怪異的光亡。
  同一期間,嚴仙山的山徑上,蔡小玉和張碧瑤姑娘,一身村姑打扮,用布卷蓋了劍,泰然向紫氣谷走。
  山區有不少村寨,山徑經常有人行走,村寨之間居民往來不絕,並非蠻荒紀域,事實上與平原地帶的村鎮並無多少不同,她倆的出現並不其反常。
  「我們孤身前來,確是太過凶險。」張碧瑤一面走,一面說:「小玉妹,我們似乎不該來。」
  「來的人愈多,凶險越大。」蔡小玉不以為然:「人多了,就不會有人出面打交道。碧瑤姐,你怕?」
  「不怕是假。」碧瑤苦笑:「我倒不在乎箕水豹那些強盜,而是怕吳錦全那些暗中活動的人行兇,那些江湖梟雄行事不擇手段,不能不防。」
  「只要他們不大批埋伏,我們應付得了。」
  「很難說,比方說,吳錦全的師父神劍安瀾,一個人出現攔截就夠了,你我應付不了他。」
  「應付不了我們就跑。」小玉俏皮地橋笑:「他一個位高輩尊威震天下的老前輩,他敢撒野?最好是臭罵他一頓,看他的臉往那兒放。」
  「他那種老而不死本來就不要臉,會怕你罵呀?」碧瑤的見識不是小玉所能企及的,看法正好相反。「就憑他神劍安瀾會隱起身份暗中作怪的情形看來,他那將名頭聲譽當作一回事?
  「你說咱們應付不了就以的主意。卻頗為管用,往林深草茂的地方竄,用暗器定可阻止他窮追!」
  說話間。兩人繞過一處山嘴。三丈不足的崖上古松盤虯,一株蒼松下坐著一個穿道裝的中年人。
  一聲輕咳。吸引了兩位姑娘的注意。
  「道長好家有話要說。」碧瑤驚覺地抬頭上望:「不知有何見教?」
  天師道的教徒算是方外人,是唯一可以留發不蓄辮的人,但僅限於有案可稽的教徒,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穿一襲道袍就可以留發的。
  這位老道梳了道轡,青道袍泛灰打了不少補釘,窮鄉僻壤的道人香火錢收入有限,就是這付窮德行,一看便知是本地的窮香火道人。
  「你們是姓吳的人?」老道安坐不動,語氣冷森:「姓吳的有不少女人,明的暗的都有,似乎兩位女施主的風華,與她們不同。」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碧瑤口氣相當強硬。
  「不怎樣!」者遭冷冷一笑:「路人人可走,這一帶近來風雲際會,各懷機心,各顯神通,在臉皮還沒撕破,猙獰面目沒露出之前,每一條路都是安全的。貧道只是好奇,信口問問而已,別無他意。」
  「別無他意就好,後會有期。」
  「女施主,能聽得進忠告嗎?」
  「我在聽。」
  「不要再往前走。」
  「為何?」
  「因為你們找不到什麼!而且可能凶險重重。」
  「既然來了,總不能半途而廢呀!道長。」
  「有時候,半途而廢焉知非福。」
  「有些事,半途而廢卻是大災禍。」
  老道哼了一聲,徐徐站起整衣,驀地大袖一揮,枝葉搖搖,松針紛落,人影一閃即逝,就像什麼也沒發生。
  「繼續再進?」小玉向。
  「非進不可,我們必須先一步找到箕水豹。」
  「那就趕兩步。」
  兩人加快腳步,無畏地放開腳程急趕。
  遠遠地,紫氣谷的山寨在望,遠在三里外,景物一覽無遺,看不到人影,也沒有家畜活動。
  「恐怕來晚了。」張碧瑤洩氣地說:「那是一座空案,人畜俱空。也許,這裡不是紫氣谷的山寨呢!」
  「錯不了!」小玉肯定地說:「每一村每一寨,只有一條互通往來的山徑,沿途我們沒發現岔路,應該不會走錯。
  「紫氣寨向東北伸展的山徑,通向廿五里外的新鋪,這裡如果是空寨,我們可以到新鋪打聽找線索。」
  「新鋪更為偏僻,只有甘余戶人家,我們人地生疏,冒失地闖過去,恐怕不太妙吧!」碧瑤皺皺眉說。
  「你說的,我們必須先一步找到箕水豹。假如讓吳錦全或李大哥先找到他,豈不是一場大災禍?」小玉找人的意志似乎更為積極:「無論如何,我們得盡一番心力消除災禍,不是嗎?」
  「是的,只有箕水貌肯定相信我們的誠意,聽我們的勸告遠走高飛,才能消去這場大災禍,我們別無選擇。」
  寨門是虛掩著的,兩人乾脆跳寨牆而入,果然是空寨。
  兩人十分沮喪,不再浪費時間人內搜索,疾趨東北角另一座寨門,要奔向新鋪去打聽消息。
  新鋪在甘五里外,是深入山區的一座小村落。
  這一帶山區,村落都小得可憐。
  剛接近寨門,沉重的寨門,由兩個青衣人一左一右將門向內推開。
  寨門外,五個穿勁裝佩刀劍的人正欲人寨。
  一看他們的裝扮,便知不是山區裡的人。
  兩人臉色一變,碧瑤一打手式,轉身飛奔,奔向最近的一座農舍。
  她們要與本地的人士接觸,迴避一切山外的人,尤其不希望穿了勁裝,帶了刀劍的山外人見面。
  顯然,這些人是吳錦全的爪牙,正是她們最不希望碰上的人。
  「好哇!果然還有人在!」那位高瘦的人欣然大叫:「休走,你們飛不了的。」
  七個男女掠走如飛,銜尾狂追。
  兩女並不怕這些爪牙。不過卻不希望照面起衝突,吳錦全人多勢眾,公然衝突日後將有無窮禍患。
  昨天,吳錦全率領大批爪牙,出其不意包圍了這處紫氣谷山寨,卻撲了個空,沒料到今天仍派有爪牙前來,可能四周還隱伏了不少高手,隨時皆可能一湧而至。
  兩位姑娘並不知道昨天吳錦全已來過了,只知昨天派有人在明月寨,會見了負責管理墳場的人,今天則去親掃南天燕子的墳。
  韓昌期帶她們秘密走了一趟明月寨,沒找到化名為百里光的歐文宗,總算知道箕水豹隱身在紫氣谷寨,所以為了行動方便,兩位姑娘結伴而行。
  她們的消息,沒有吳錦全靈通。
  要辦的事情還沒有著落,怎可提早引起糾紛?
  她們一示弱,追的人可就神氣啦!叫嚷著銜尾狂追,毫無顧忌地跟在她倆後面,跳入一座木造大宅的院子。
  「哈哈哈哈……」為首的高瘦中年人,對著各處門窗緊閉的房舍狂笑:「就算你們變成老鼠,也沒有容身之地,我會把你們技出來的,不如乖乖給我滾出來,我會客氣地對待你們,不然……」
  七個人搜屋,應該夠分配了,但為首的人不想浪費時間,所以改用懷柔脅迫詭計把她們騙出來。
  廂門依呀呀怪響,門開處,踱出兩個赤著上身,手握雙股獵叉,健壯魁偉的中年大漢,兩雙彪圓的怪眼精光四射,威猛驃悍的氣勢頗為懾人。
  「該死的,你們真不肯罷手嗎?」領先踱出的大漢怒容滿臉,威風凜凜的走入院子盯視著他們。
  「咦?還布了埋伏呢!」高瘦中年人欣然叫:「叫箕水豹出來,就可以決定肯不肯罷手。喂!你們兩個蠢貸,知道我是誰嗎?」
  「應該知道你這混蛋的底細。」大漢口中也不饒人:「你脅下挾著的鞭套,裡面盛著金色的霸王鞭,已表明了你的身份。
  你是雪峰十二寨掃地工的兒子,金鞭太歲章一鞭,一個狗屁不如的殺人狂,你想用名號嚇唬我嗎?」
  掃地王是早年流窟中非常可怕的匪魁,先後共出現了五個掃地王。至於這一個是否真的姓章,就無人得悉了。
  反正兒子叫章一鞭,猜想可能性章而且。
  以一始為名,頗為罕見,而且綽號又叫金鞭太歲,也許是不原以其名示人,所以取名為一鞭。
  「用不著嚇唬你,本太歲只要讓你知道,你所碰上的人是誰就好。我老爹說,箕水豹好像已經死在常德渡河戰役中,而他居然沒有死,躲在這裡享福,而我老爹那些老弟兄居然毫無所知。
  「我老爹很不高興,派我跟小紅狼一些人前來,向他討一點從紫禁城帶出來的珍寶,快叫他出來,找他的人很多,他最好別讓其他的人先一步給殺死了。喂!你們兩個蠢貨,又是什麼玩意?」
  「我張龍,他趕虎。」大漢指指同伴報名號:「山中的獵戶,不是強盜,你他娘的狗改不了吃屎,你老爹做了一輩子強盜,你也克紹箕裘做強盜,你兒子也會做盜孫,逃到這兒來撒野,你配?我敢打賭,你一定瘋了,只帶了五六個狗男女來,你以為你真的是太歲嗎?呸!」
  金鞭太歲怒火如焚,咬牙切齒除去鞭套納在腰帶上,單手揮動沉重的金光閃閃霸王鞭,火雜雜地邁步向前衝,氣勢洶洶頗為驚人。
  「本大王要把你砸成一堆零碎。」金鞭太歲怒吼著大叫著:「以為藐視本大王者戒。納命!」
  一鞭猛砸,勢吉雷霆。
  雙股獵叉是渾鐵打磨的,也是重傢伙,重量比霸王鞭更重,而且是長兵刃,可知也是以力股的重傢伙。
  掙一聲暴露,叉無畏地架偏了鞭,叉尾勁道倍增,順勢猛挑金鞭太歲的右助。
  好一場勢均力敵的狂野激鬥,鞭叉便接硬擠,力與力的全力拚搏勢若狂風暴雨,金鐵交鳴連聲狂震,兩人皆雙手運刃,並無技巧可言,但極為兇猛,誰不小心被對方擊中,一下子就夠了。
  惡鬥吸引眾人的注意力,誰也沒留意一旁多了幾個人。
  一聲暴震傳出,纏鬥的人影終於驟然分開。
  金鞭太歲斜震出丈外,馬步一亂。
  「這些蠢才真像鬥牛。」一旁傳出陰冷的語音,發自一個佩了劍的年約花甲骨衫客:「沒錯,全是些強盜亡命的打法,咱們可把人等到了。」
  五男兩女七個人,像鬼魅似的平空幻現在一旁。
  佔了些上風的張龍吃了一驚,忘了乘勝追擊。
  「你要等什麼人?」一旁的趙虎沉聲問。
  「等箕水豹。」育衫客道出他的來意說:「你們,必須帶老夫去找他,或者派人去叫他來。」
  「你是……」
  「老夫姓羅,羅北海。我們雖然很有耐心,但敝長上小王爺卻很不耐煩、所以,老夫急於和箕水豹談談。他這樣躲躲藏藏,對誰都沒好處,是嗎?」
  「原來你是小韃虜的走狗,很光榮是不是?」趙虎嘲弄地說:「似乎每個人都在我箕水豹。
  「其實箕水豹的名號早就黃土長埋,你們在找一個不存在的人,一個被埋葬的名號,豈不可悲?」
  「那就找王彪,他沒有被埋葬掉吧?」羅北海居然不臉紅,不在乎被罵為走狗:「他在嗎?」
  「王彪?」
  「不錯,人呢?」
  「叫王彪的人很不少,趙某知道其中的五六個……」
  「少給我裝糊塗。」羅北海冒火了,濃眉一軒,冷森森地道:「你知道箕水豹就是叫王彪。」
  「這我就不清楚了1」
  「你……」
  「我說的是實話。」
  「帶我們去找王彪,閣下。」
  「抱歉,辦不到。趙某不能帶你們去陷害無辜,我相信所有叫王彪的人都不願見你,我不能替他們惹禍招災,你們自己去打聽好了!」趙虎斷然拒絕。
  「由不得你,小輩……」
  「你想怎樣?」
  「哼!」羅北海面目一寒,不拔劍大抽一抖,身形電掠而上。
  金鞭太歲身邊的一個雄偉大漢,猛地一躍而上。
  「輪不到你,滾回去!」大漢怒叱,身形暴進中一拳遙攻。
  隔山打牛奇功,也稱百步神拳,拳攻出動流破空,激動氣流發出殷雷似的連綿震鳴,好精純的拳勁,修為竟然比金鞭太歲高出數倍,打扮卻像一個小強盜跟班,可知金鞭大歲帶來了出類技革的高手做後盾。
  羅北海吃了一驚,但已無法閃避,雙方的速度皆駭人聽聞,身形一動便接近了。
  一聲沉叱,羅北海不得不全力招架。
  排雲飛袖對百步神拳,神功對神功,功深者勝,全力一擊,招一發便決定了強存弱亡的命運。
  「砰——」一聲大震,罡風激湧散射,地面走石飛沙,渾雄的拳勁袖風,形成了強烈的氣爆。
  雙方勁道相當,同被反震的罡風逼得暴退文外,幾乎隱不下馬步。
  張龍、趙虎同時臉色一變,被兩人可怕的神功嚇了一跳,總算知道今天來的人無一是庸手。
  顯然,雙方都是有備而來,並非來探道而且。
  張龍向趙虎一打手式,趙虎會意,兩人同時轉身飛掠而走,三兩個起落便竄入堂後,一閃不見。
  金鞭太歲發出一聲粗野的咒罵,下令窮追。
  羅北海更是憤怒,也揮眾追出。
  寨中房屋錯落,有各式各樣的倉庫畜捨,到處都可以隱藏,如果不能銜尾緊迫追逐,真難估料人躲在何處。
  人手少,更難搜遍每一個角落。
  張龍趙虎兩人的身影,像是乎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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