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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官道沿渦河河谷向上蜿蜒盤升,光禿禿的童山,加上盛夏的烈日,與及滾滾的黃塵,走在這條路上的旅客,火氣旺是不難瞭解的。
  這條太行山中的大官道,旅客其實並不太多,天災人禍頻仍,百姓們生活愈來愈苦,哪有閒工夫東西兩頭跑?天下洶洶,每一座城都謀生不易,跑來跑去只有苦了自己,到了別的地方同樣找不到謀生的活計,往何處跑?所以這幾年來,這條大官道旅客愈來愈少。
  愈少並不是沒有,路西塵頭起處,十餘匹滿載的健騾,正以不徐不疾的腳程,在九名騾夫與三位保鏢打扮的騎士押領下,向上又向上徐徐東行。
  後面里餘,一輛華麗的輕車,也不徐不疾地向上行駛,健壯偉岸的車伕顯得相當悠閒,並不急於趕路,遮陽帽蓋得低低地,似乎正在打瞌睡,任由兩匹健馬信步小馳,趕車的長鞭乾脆就插在車座上不取下來使用。
  車後,四匹棗騮十分雄健,但四騎士可就不怎麼樣了,只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顯得像樣些。
  另三位,一位美麗的少婦,一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一位十二三歲神氣的娃娃。四男女都穿了質料甚佳的天青色騎裝,鞍後帶有馬包,前面有長形鞘袋。四匹馬跟在車後面,不像保鏢,不像家眷,很難猜測他們的身份底細,岔眼得很,令人犯疑。
  車窗是開啟的,但看不見車內的人,大概天氣炎熱,人在車內睡著了。
  繞過前面那座形如龜背的龜背山,東麓就是駐馬坊,是一處歇腳的山中小村集,西距東趙鎮約二十里,往東三十里是壽陽縣的榆溝集。
  駐馬坊有晉州車行的休息站房,這條線上的驛車,終站是京師的真定府。從真定府往京都,必須換乘冀魯車行的長程驛車。
  騾隊的前面,也有一輛大車。所謂大車,也就是民間用來載貨兼載人的騾車,三匹騾一匹領隊馬,長轅、大輪、加蓬的敞車廂。
  如果不趕長程,就不需用領隊馬,改為四匹騾,行駛時穩健、耐重負,但不能加速趕路。
  大車載了貨,還有炊具等等雜物,裡面坐了三個人,用巾包住口鼻以避塵埃。
  大掌鞭是個驃悍的大漢,輕搖著丈八趕車鞭,不時輕靈地抖出一朵鞭花,在領隊馬的上空發出清脆的、並不急驟的悅耳響聲。
  大車是騾隊一夥的,騾隊走得慢,所以車也慢慢走,人與牲口都感到輕鬆。
  漸漸地,接近龜背山的北麓。官道繞山北麓而過,地勢起伏不定,坡度倒還平緩。山腳下已可看到凌落的樹林,路北三里外的渦河河岸,雜樹茂草業生,有兩里寬的乾枯河灘,河面寬不過百尺,再不下雨,可能就變成一線溪流啦!
  光禿禿的山頭,突然豎起一面大紅旗,在烈日下迎風飄揚。山上山下相距約五六里,官道上的旅客,看不清旗下站著的那個青衣人,只能看到小小的模糊輪廓,但那面大紅旗,遠在十里外也可看得真切。
  「嗚……」牛角聲劃空傳來,是從東南角另一座山峰上傳來的。
  官道前後的車馬,與及零星散落的步行旅客,都被大紅旗和牛角聲所吸引,每個人臉上都現出不安、驚疑的神情,腳下的速度有了快的改變。
  尤其是大車裡的三個人,一蹦而起向前面大掌鞭的車座靠,向山顛的紅旗察看。
  「有點不對。」那位大馬臉青衣人拉掉蒙面巾,向同伴不安地說:「可能是衝著咱們來的,希望不是五虎寨的那群混蛋。」
  「五虎寨用的是黑虎三角紅幡。」同伴眉心緊鎖:「咱們不怕強盜,張鏢師與強盜們打交道經驗豐富,吃不了虧,我只怕……」
  「怕什麼?」
  「怕那些天不收地不留的獵食者。」
  「這……」
  「這紅旗是信號旗,牛角傳訊瞬息百里,恐怕有許多人在這一帶鬼混獵食。」
  「可能嗎?」
  「可能的。這兩年,梁欽差把陝西搜刮得烈火焚天,天天鬧刺客,運貢物的隊伍不斷受到劫掠。他的貢物不時假道咱們山西這條路,影響咱們的安全。老天爺!希望這些傢伙,不要把咱們誤認是陝西的貢物。」
  「你不要危言聳聽好不好?」大馬臉拍拍前面大掌鞭的腰背:「沉著些,老三,速度照常,以免引起他們的疑心,那就有大麻煩。」
  「三五十個毛賊,乾脆殺光屠絕以免麻煩。」大掌鞭老三不打算示弱,語氣強悍凶狠:「這段路沿途是非多,要接近娘子關才安全,太過示弱,反而會碰大釘子。老大,放手幹吧!沒錯。」
  「除非萬不得已,不可暴露身份。」老大提出警告:「小不忍則亂大謀,我不希望引來大批蛇神牛鬼。萬一出了大紕漏,咱們不用混了。」
  前面山腳下的松林前,出現一個背手相候的青衣大漢,腰帶前斜插著一把連鞘狹鋒刀,左脅下多帶了一把綠鞘紅纓匕首,靶上刻著一隻犀牛頭。
  大車保持一貫的速度,漸漸接近松林。
  八匹健馬風馳電掣似的,從西面向東趕,後面黃塵滾滾,極為壯觀,蹄聲如雷。
  輕車因聽到牛角聲,速度慢下來了,當然也看到了龜背山山頂的奇怪大紅旗。
  「公子爺,前面出了意外的變故。」健壯的車伕扭頭向車廂叫:「後面那群健馬,恐怕不是五台來的人,可能情勢失去控制,不易收拾。」
  「不必擔心其它的事。」車內傳出平靜的語音:「卓勇,注意趕你的車,讓路給他們。」
  「是的,公子爺。」
  輕車往路左靠,讓出路給飛馳而來的八匹馬先走。
  蹄聲如雷,八匹馬到了五十步以內。
  「咦!這些傢伙沒安好心。」少婦騎士大聲說。
  八匹健馬幾乎是齊頭並進的,佔了整條路面。大官道可容四輛大車相錯,相當寬,八匹馬齊頭並進,依然綽有餘裕。但前面有四騎加上一部車,可就容不下啦!勢必撞得人仰車翻。
  「哈哈哈哈……」八騎士中有人狂笑,八匹馬速度驟減:「我所料不差吧?在前面埋伏堵截,不如從後面趕上,果不其然,咱們搶先一步啦!」
  輕車剎住了,兩男兩女四騎士也勒住,駐馬道旁冷然目迎八名驃悍的騎士。
  八匹馬勒住了,塵埃向前一湧,久久方消。
  「把車留下,坐騎也留下。」為首的佩刀大漢在鞍上向四騎士沉聲說:「人,站到一邊去聽侯處治。」
  「大哥,恐怕不對呢!」另一名大漢說:「怎麼有小女人?可別弄錯了。」
  前面是官道折向處,馱隊與大車已被山腳所擋住,看不見前面的情景。
  「不會錯,一部車,幾個人……」大哥不認錯。
  「你們幹什麼?」少婦騎士粉臉一沉:「劫路的?你們還是不劫的好。」
  「小女人,少給我反穿皮襖裝佯。」大哥的大嗓門像打雷:「咱們要車裡的東西,也要命。少廢話!下馬!」
  女騎士哼了一聲,突然高舉右手。
  「不要亮名號。」車中傳出公子爺的叫聲。
  女騎士應聲把手放下,隨即打開鞍前長大的皮鞘囊口。其它兩男一女,也沉靜地揭開囊口露出劍把。
  車門開處,下來一位英俊絕倫,身材修長的年輕儒生,穿水湖綠長衫,手中有一把紙折扇。
  「這條路上強盜多,似乎諸位並不是強盜。」公子爺輕搖折扇緩步而來,語氣帶有嘲弄味:「本公子是黑吃黑的專家,正好等你們孝敬一些金銀財寶。喂!你們身上值錢的東西,乖乖掏出來。本公子要錢不要命,你們的命算是保住了。但你們如想要我們命,又當別論。」
  「太爺先打破你的臭嘴!」一名大漢怒叫,右手猛地一抬,金虹破空,鏈繩怪響。
  是一個流星錘,可遠攻三丈外,錘大如飯碗,要是擊中了,何止是嘴破?腦袋整個會爛掉,存心要人老命。
  公子爺哈哈一笑,折扇一揮,顯得毫無力道,像是趕蒼蠅。
  強勁的流星錘挾風雷而至,小小的紙扇接錘,簡直是開玩笑,不要命了。
  錘頭一頓,突然貼上了紙扇,扇一收一絞,錘鏈在扇上繞了一圈。
  「哎呀……」流星錘的主人駭極狂叫,向前飛離雕鞍,飛越馬頭,砰一聲大震,塵土飛揚,摔落在公子爺身前八尺左右,向前滑。
  太快了,其它的人來不及搶救。
  「留一個活口。」公子爺高叫,纏在扇上的流星錘脫扇飛出,速度比流星錘的主人所發要快三倍,金虹一閃,擊破了為首大漢的六陽魁首。
  同時,腳向前輕佻,靴尖吻上了流星錘主人的頂門,這位仁兄立即停止滑動,手腳開始抽搐掙扎,口中已發不出聲音,天靈蓋已經碎了。
  兩男兩女四騎士,幾乎在同一瞬間策馬衝上,劍從鞘囊中拔出,馬到、人到、劍到。
  那位十二三歲的小騎士,簡直就是一個熟練的玩劍人,一個經驗豐富的屠夫,滾鞍側掛,一衝錯之下,便乾淨俐落地卸落一名大漢的右小腿。
  這瞬間人重翻上鞍,劍順勢反抽,大漢的右臂分家,健馬絲毫不曾停頓,出手之快與切割的熟練,令人大歎觀止,小小年紀殺人如此精練,不是好兆頭。
  稍年長一兩歲的小女騎士也夠潑辣,她的劍用來吸引對方封架,致命的武器在左手,單一發射小小的牛毛小針。
  針僅可看到淡淡的金芒,劍出針至,一名大漢的眉心便毫無所覺地貫入一枚金針,三寸針入顱兩寸半,小小一綹金線定向穗垂在鼻準上,人算是完了。
  公子爺背手旁觀,對殺幾個歹徒強盜毫不在乎。
  男騎士的馬最先退回,左手抓住一名被制昏的大漢,抓住背領像是提著一隻貓,將人往公子爺面前一丟,跳下馬一腳踢開大漢的穴道。
  「這位仁兄劍上的勁道可圈可點,已可發出劍氣傷人。」男騎士微笑著說:「公子爺,問口供請讓甘鋒代勞,以免玷污公子爺的手。」
  「好吧!你問。」公子爺轉身向輕車走:「要快,看他們到底要搶什麼,如果不是正主兒,你瞧著辦好了。」
  大漢穴道一解,猛地跳起來,剛一拳攻出,便被男騎士一把扣住大拳頭拖近,來上兩記陰陽耳光,加上一腳踢得跌了個手腳朝天,滿口流血。
  「你們想搶什麼?」男騎士英俊的面龐有令人寬心的和藹笑意:「我姓甘,已經是兩個孩子的老爹,很好說話。但問起口供來,而對方胡說八道亂招,那就不好說話了,而且心硬如鐵,殘忍冷酷,一點也不像做老爹的。現在,你回答。」
  大漢狼狽地挺身坐起,只感到中一涼。自已的七位同伴,已沒有一個活人了。兩女一男三騎士,正在檢查死者身上的對象。
  「搶……搶太原孫中官的……的私囊……」大漢絕望地說:「聽……聽說……」
  「不許說聽說,你們是何來路?」
  「在……在下姓……姓羅,羅定一……」
  「哦!蒲州十傑的快劍羅定一,你的劍一點也不快。」甘鋒眼中有疑云:「你們蒲州的十傑,有大半是半匪半豪的貨色,你快劍羅定一並不是最壞的一個,怎麼千里迢迢糾合一群潑賊來扮強盜?」
  「這……人無橫財不富……」
  「奇怪,孫太監在天下百餘名稅監中,不算是最壞的一個,比起鄰省的梁剝皮好一百倍,你們不搶陝西的貢物,卻搶孫中官的私囊,真該死。」
  「孫中官是礦監,他在山西負責開礦,金銀寶石算是無主之物,不沾百姓的血腥,所以……」
  「所以你們要搶?」
  「是的。孫中官送往京都的貢物有官兵保護,直接送交兩廠接收,所以他自已中飽的金寶不敢附載,私自派人偷運返京,被我們查出底細,所以……」
  「你們真可憐,事先沒偵查清楚,糊糊塗塗見人就搶,搶錯乃是意料中事,你看我們像是……」
  「不能怪我們。」快劍羅定一為自已的錯誤辯護:「聞風趕來發財的人很多,前前後後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在這一帶等機會,發動攻擊的信號已經傳出,誰不想爭先搶著得手?偏偏碰上你們在這搶劫區出現……」
  「打發他走,甘鋒。」車旁的公子叫:「這傢伙不算太壞,破了他的氣門,叫他快滾。」
  「是,甘鋒遵命。」甘鋒欠身恭敬地答。
  聽說要破氣門,快劍羅定一心向下沉,猛地一蹦而起,撒腿便跑。
  僅跑出第三步,感到背領一震,被人第二次抓住了。
  「放我一……馬……」他心膽俱寒狂叫。
  「放心,你死不了。」甘鋒說,砰一聲將他摔翻在地,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你們在這裡掩埋屍體,慢慢跟來。」公子在遠處說:「記住,非必要不許露名號,小心了。」
  聲落人動,但見淡綠的身影像流光,一兩閃便消失在路旁的樹林內。
  山腳下的松林血腥刺鼻。
  大車靜靜地停在路中,四匹健騾不安地噴鼻踢蹄,剎車已經拉緊,車子不易拉動。
  車側,擺了兩具屍體,是車伕和那位大馬臉老大。
  兩匹無主健馬,散處在路右的松林內,其它的坐騎與馱騾,皆蹤跡不見,顯然已被搶劫的人牽走了。
  搶劫得手,應該遠離現場,這是江湖朋友必須知道的金科玉律,可知那些下手的人,早已遠出十里外了。
  林內散佈著十五具屍體,有七具是騾夫,一個保鏢,其它七具是搶劫的人。
  更遠處,也陸續發現屍體與無主坐騎。
  搶劫的人不是一批人,而是許多批,從屍體的穿章打扮不同,與及坐騎的配具可知端倪。至於哪些人得手,就無從猜測了。
  公子爺出現在大車旁,背著手遊目四顧。
  車上的雜物曾經被澈底搜查過,一些鍋、籃、箱、籠都被打破拋散在車旁。
  「寶物藏在那些馱騾貨包內,被手快的人搶走了。」他自以為是地自言自語:「這裡經過一場瘋狂的搏殺,搶劫的人付出了相當重的代價,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來晚了,沒有什麼事好做了,下一步該是……」
  他忽然轉身,眼中有警覺的光芒乍現乍隱。
  兩個全身黑衣,黑包頭黑巾蒙面劍系背上的人,出現在他身後的路旁松樹下,兩雙怪眼放射出陰厲的光芒,渾身散佈出陰森、冷厲、詭奇、攝人的氣氛。
  「你把他們都擺平了?」一個蒙面人用刺耳的嗓音問,陰厲的目光緊緊地捕捉他的眼神變化。
  「我還沒弄清是怎麼一回事。」他泰然地否認。
  「你說謊!」語音更厲了。
  「我姓喬的為人也許很壞,但不屑說謊。」
  「哼!你的黨羽把東西擄到何處去了?」
  「我再一次鄭重告訴閣下,我剛經過此地,不知道此地發生了什麼變故,夠明白了嗎?」
  兩個蒙面人走近車旁,瞥了兩具屍體一眼。
  「哼!能一劍貫穿馬夫子心坎的人,江湖上屈指可數。」仍是那位蒙面人向他發話,站在他面前一丈左右:「小輩,你是真人不露相,亮名號。」
  「哦!你是說,這個人是京都三大劍客之一,絕劍秀才馬揚?」他指指大馬臉的屍體:「老天爺!他死得好窩囊,死時手中沒有劍,他不該扮商賈掩去本來面目與殺手打交道,他是被人出其不意一劍殺死的,枉有一身拳劍絕學,卻在知已不知彼之下枉送了老命,衰哉。」
  「你還沒回答老夫的話。」蒙面人厲聲叱問。
  「沒有必要。」他沉靜地說:「在下是剛路過此地的人,根本不曾目擊任何事故……」
  「亮名號!」
  「無此必要。」
  「哼!唯你是問。」
  「在下……」
  蒙面人右手疾抬,扣指疾彈。
  他吃了一驚,倒飛兩丈外。
  指風破空厲聲尖銳刺耳,勁道遠及丈外,聽聲便知這種指功的可怕程度,用來突襲必定萬無一失。
  但這種突襲的心態十分卑鄙,有這種造詣的人,武林中寥寥無幾,足以躋身特等高手之林,決非無名小卒,不可能用這種卑劣的手段突襲。
  如果不卑鄙,又何必蒙上臉?
  公子爺發現死者的身份之後,知道絕劍秀才死於突襲,便油然興起強烈的戒心,嚴防意外。
  有許多功臻化境的高手名宿,常會在不明不白中死去或失蹤,很可能發生了不尋常卻又不足驚異的變故,說不定是死在一個僅會挑水劈柴的俗人手中。
  心中早有警覺,就不會上當了。
  果不其然,對方突然下殺手。
  「穿雲指!你這卑鄙無恥的老狗,老雜種!」他破口大罵:「烏龜王八也比你高三級……」
  罵得粗野,潑辣,刻毒,與他的書生打扮一點也不相配。
  蒙面人怒火焚心,猛地閃電似的撲上,一爪抓出。
  指功驚世的名家,抓功也一定不錯,這一虛空一抓,真有石破天驚的聲勢,真可以在八尺內抓石裂碑,沾體骨碎肉裂。
  他凌空倒翻騰,間不容髮地兩空翻遠出三丈外,猶感到勁風撲面生寒。
  原來不僅是一爪,而是三爪,分別抓向他的左右,像是同一瞬間三爪同發,不論他倒退或向左右閃,皆難逃致命一抓。
  但他是凌空上升後空翻脫身的,出乎對方意料之外。後空翻比後退要慢得多,但上升卻可以擺脫爪勁的直衝急襲,他成功了。
  另一個蒙面人電射而至,遠在兩丈外便雙手齊揮,兩枚隱冷灰藍色的淡芒,發出刺耳的怪異破風聲,向他飄落的身影集中。
  「貫日毒虹!」他吃驚地叫,人順勢向下一挫,突然幻化流光,但見水湖綠身影似是委地而沒,眨眼間便重現在右面五丈外的松林內。
  「一無所獲,在下犯不著和你們天南雙煞玩命,後會有期。」他揚聲說。
  「你走得了?」兩個蒙面人同時叱喝,身形急射。
  一聲長笑,水湖綠人影冉冉消失在林深處。
  片刻,天南雙煞失望地重返大車旁,顯然將人追丟了,怒意仍掛在臉上。
  「這小王八到底是何來路?精明機警輕功超塵拔俗,而且知道咱們的底細,真得提防他報復。」發射貫日毒虹的人咬牙說。
  「別管他,一個怕死鬼,不值得提防。」具有穿雲指絕學的人察看大車:「先找出線索,看到底是些什麼人在些地行兇。看光景,不是那小王八做的好事,好像他除了一把折扇之外,別無其它兵刃……咦!什麼人?」
  三個青衣人從對面的松林中,以奇快的輕功飛掠而來,來勢洶洶。
  兩男一女,年歲皆在半百上下,武器是一刀一劍一筆,相貌一個比一個猙獰,佩劍的中年女人,真像一個陰厲的怪巫婆。
  「人還在。」佩刀的三角臉怪人老公鴨嗓子十分刺耳:「要他們招供。」
  「拉掉你們臉上的遮羞布!」手按在判官筆上的醜怪中年人咄咄逼人:「讓在下看看你們,到底是什麼見不得人貨色。」
  「中條三丑,少在老夫面前狂吠。」具有穿雲指絕學的蒙面人傲然地說,但手上已經按上了劍靶。
  先前面對公子爺,這傢伙不屑拔劍,這時放棄使用絕學穿雲指,反而準備用劍,可知口氣雖然夠強夠傲,其實暗懷戒心,對中條三丑懷有顧忌。
  「你們三丑不是好東西。」另一蒙面人接口:「劫寶的人一定有你們一份,你們該死!」
  醜怪女人不理會男人們鬥嘴,像個旁觀者,獨自走近大車,察看死者和車中的凌亂景況。
  「即然知道咱們中條三醜的名號,依然敢如此狂傲,該死一百次。」佩刀的醜怪厲聲說,向前逼近:「我要你們真的死一百次……」
  刀光乍閃,罡風厲嘯,人與刀渾如一體,突然發起可怖的狂攻,真不像個成名人物,與天南雙煞一樣,似乎對出其不意突襲學有專精。
  天南雙煞對突襲學有專精,對防止突襲也經驗豐富,刀氣及體,劍亦同時出鞘封出,由於暗中已經運功戒備,劍出自然力道如山。
  「錚!」龍吟震耳,狂野的刀光劍影乍合乍分,凜冽的刀風劍氣激盪,澈體生寒。
  雙方刀劍上的勁道皆空前猛烈,功力也半斤八兩勢均力敵,雙方皆被震得斜飄出丈外,臉上都變了顏色。
  蒙面人的退向真不妙,恰好向車旁飄落。
  丈外的醜女人背向撞來的蒙面人,似是背後長了眼睛,一記倒打金鐘向後拍出一掌,掌出無聲無息,相距近丈,這一掌毫無勁道,絕對不可能傷人,旁觀的人根本就不相信她在攻擊,還以為是信手後揮的習慣性小動作,何況她正在察看死屍,不可能知道身後有人退近。
  「呃……」身形未定的蒙面人驚叫,身形一晃,劍無力地下降,被掌勁結結實實擊中胸腹交界處。
  這瞬間,蒙面人的左手也向後一扔,灰芒出手。
  「該死的賤女人……」具有穿雲指絕學的蒙面人厲聲咒罵,發現同伴受襲,咒罵著拔劍衝出搶救同伴。
  「錚!」判官筆在半途截住了,筆劍相交,火星直冒,罡風似殷雷。
  雙方功力悉敵,同被震退。
  身形震彈的始動瞬間,穿雲指出手。
  使判官筆的醜怪人筆上的潛勁稍弱一分半分,護體氣功在這一震之下,護體的功能最薄弱,更沒料到蒙面人具有如此可怕的穿雲指絕學,即使看出有異,也來不及閃避了,想抗拒更是力不從心。
  眉心正中,出現一個指頭大的洞孔,鮮血如注,不等身形穩下,鮮血已流至口部。
  「砰!」發射貫日毒虹的蒙面人倒了。
  「噗!」醜怪女人也同時栽倒。
  「啪!」使判官筆的醜怪人同時摔倒,眉心要害一擊致命。
  幾乎在同一瞬間,倒了三個。
  「救……我……」發射貫日毒虹的蒙面人戰抖著縮成一團,向同伴呼救:「陰……煞潛……潛能……」
  同伴已無暇救他了,同伴已被使刀的醜怪人纏住,一刀一劍瘋狂地揮動,穿雲指力被刀風一一化解,刀氣的威力空前凌厲,漫天澈地的刀光也懾人心魄,拚命單刀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在塵埃滾滾中,劍已萎縮得遞不出招式,只能無望地全力防守。
  醜怪女人似有一口氣在,吃力地向蒙面人手腳並用慢慢爬近,腰脊上,露出兩寸長、灰藍色閃光浮動的貫日毒虹尾部。
  那是一種錐形暗器,尖重尾輕,不需使用定向尾穗,是專破內家氣功的歹毒暗器。
  「咱們交……交換……解……藥……」醜怪女人一面爬動,一面吃力地叫。
  「我……我同……同意……」蜷縮成一團不住發抖的蒙面人,語音完全走了樣,臉孔也因蒙面巾掉了而出現,臉色冷灰嘴唇發青,牙齒震得格格怪響。
  可是,醜怪女人無法爬越這丈餘距離,爬至中途突然渾身一震,向下一伏,頭向浮泥近尺的路面一搭,氣息漸絕。
  「我要……解……藥……」蒙面人狂叫,身軀伸展不再蜷縮,冷得全身肌肉抽緊的雙手伸出,向醜怪女人爬去,他不想死。
  可是,醜怪女人死了。
  「解……藥……」蒙面人爬近了,抓住了女人的右手,向自已身前拖。
  「解……藥……」他狂叫。
  叫聲搖曳而止,頭向下一搭,身軀仍在發抖,但氣息已有出無進,漸漸氣絕,死在女人身上。
  死一般的靜,附近已經沒有人了。
  具有穿雲指絕學的蒙面人已經逃走,臨行一指擊穿了使刀醜怪的左耳輪。醜怪豈敢甘休?丟下同伴不管,發瘋似的狂追,兩人消失在臨河一面的荒原曠野中。
  輕車徐徐接近,埋葬屍體是很費事的。男女四騎士跟在輕車後面,緩緩東進。
  他們看不見松林鬥場,官道左彎右折依山勢轉向,所以即使接近至半里內,也無法看到松林。
  公子爺重新出現在大車旁,盯著新增加的三具屍體搖頭歎息。
  「生有時,死有地」他歎了一口氣:「我不想殺你,你卻注定了要死。」
  他指的是蒙面人,天南雙煞的一煞,那傢伙的貫日毒虹,幾乎要了他的命,假使脫逃的輕功絕學沒練到家,另一煞的穿雲指也會送他下地獄。
  他重新察看大車,突然發現車前的車座有異。一般大車的駕車座,建造得十分簡單,而這輛車的車座是密閉的箱座,有心人稍一留心,便可以發覺異處。
  心中雖動,但並沒特別留意,他開始釋放四匹健騾,讓騾自求生路,一面打量那可疑的車座。
  路東車聲轔轔,一輛華麗的輕車,在八名男女騎士的陪同下,掀起滾滾塵埃,輕快地飛駛,轉過半里外的山嘴,便看到松林,片刻即至。
  公子爺剛將四匹健騾釋放,輕車已接近至三十步外。領先的兩騎士更是快,疾馳入林到了三丈外,一聲馬嘶,一男一女兩騎士輕靈地一躍而下。
  「對,就是他,沒錯,瞧他那一身淡綠。」廿十五六歲英氣勃勃的男騎士,用馬鞭向他一指,亮開大嗓門叫嚷,一付指證賊的嘴臉似乎理直氣壯。
  兩人一左一右,夾住了他氣勢洶洶。
  輕車停下了,車門開處,下來一位剛健婀娜,風華絕代的青春少女,一雙動人的鳳目冷電四射。
  有了五分怒意的美麗女人,會令男人害怕,即使是使小性子,也會令膽小的男人卻步。她那左脅下的大革囊,也令人害怕。
  這位少女的怒意,確是令人害怕,發起雌威還了得?
  在一男一女另兩位騎士的隨侍下,少女真像個女王般昂然而來,酒紅色的勁裝,佩劍掛囊,頭抬得高高地,因此原本高聳的酥胸顯得更為突出,更為撩人,足以令道學先生想入非非。
  在小腰肢扭動的幅度中,有心人一定可以看出,這位少女並不怎麼有教養,扭動幾近誇張,雖則在發怒之下,仍然在無意中流露出三分媚態。
  一點不錯,確是天生媚骨一型嬌娃。
  公子爺背著左手,右手折扇輕搖,目迎神氣地昂然而來的美嬌娃,似乎頗感意外,也感到困擾。
  隨著接近的腳步,女郎臉上的神情也一步步在變,原來五分的怒意,接近至丈餘,怒意已減至兩分,甚至還不到兩分。
  公子爺的人才、氣質、風範,以臨風玉樹來形容並不為過,在重圍下毫不動容的膽氣,卻也令人刮目相看,有許多成名的英雄人物,在這種情勢下,也無法保持真正的英雄氣概。
  「這是你的暗器吧?」在他左首戒備的男騎士將左掌伸出,掌中有三顆姆指大的飛蝗石:「還給你。」
  聲落手揚,破空銳嘯刺耳,三顆飛蝗石以令人目眩的奇速,向他連珠攢射,銜尾射向他的胸口七坎大穴,勁道極為可怕。
  一照面就下毒手,以勁道估計,練了氣功而火候不夠的人挨了一下,即使不能貫體而入,也將擊毀穴道成為廢人,男騎士的發石內力,已用上了七、八成。
  他不想過早暴露所學,間不容髮地向側閃,左手疾伸,低喝一聲,抓住了最後一顆飛蝗石,似乎接得相當勉強,將手舉在眼前察看片刻。
  「不是我的暗器,我的暗器是鐵蓮子。」他搖頭否認:「這種飛蝗石不是特意磨製的,在河床裡到處都可以找得到。」
  「你說謊!」男騎士沉叱:「你在前面樹林裡,躲在草業中暗算咱們的人,打傷了車伕。你逃走的身法十分了得,但快不過在下的眼睛,你這身水湖綠衣衫的顏色比草色淺,一看便知。是你,沒錯,狗東西你敢否認?」
  「這廝不是好路數,在這裡殺了不少人。」女騎士也厲聲指責:「他身上沒帶兵刃,在短期間殺了這些人,大概自以為了不起,所以不逃走而在這裡等候我們,以殺人來恐嚇。」
  「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他忿然說:「我看我是走了亥時運,惡運當頭見了鬼啦!兩次被人指著鼻子罵說謊,豈有此理。我不知道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事,這些死屍也不是我殺的,我也從來沒用飛蝗石暗襲什麼人,我否認你們所指責的一切。不要激怒我,諸位。」
  「大膽!」女郎左後方的男騎士沉叱。
  「膽不大就不至於在兇殺場的屍堆中逗留。」他冷冷地說:「在下與諸位素昧平生,犯不著結怨。要想活得平安,好朋友不妨多幾個,仇人愈少愈好,對不對?諸位,不要在我身上下工夫。」
  男騎士怪眼一翻,踏前一步準備動手。
  「這位公子爺可能說的是實情。」女郎舉手示意命男騎士退,臉上剩餘的怒意完全消失了,換上了閉月羞花的可愛神情,鳳目中,水汪汪的動人情懷媚笑取代了冷電,緩步接近兩步:「用飛蝗石暗襲的人可能另有其人,不過,你的衣著確是涉有重嫌。請問公子爺貴姓大名?」
  「在下姓喬。」他的氣消了:「姑娘帶了大批隨從,輕車駿馬戒備森嚴,居然受到不知底細的人用暗器偷襲,而不知兇手的真面目,兇手的武功與輕功,必十分了得,卻懷疑到在下這個三流江湖浪人頭上,錯得不可再錯。」
  「喬公子氣概超絕,會是江湖浪人?」女郎嫣然一笑,媚態橫生,水汪汪的媚目緊吸住他的眼神,流露出無比的風情:「真是三流的?嗯?」
  「如假包換的三流。」
  「能在我這龍鳳八衛連珠暗器手法急襲下,居然能接住最後一顆飛蝗石,會是三流的浪人?」
  公子爺一怔,心中恍然。
  「龍鳳八衛?」他臉色微變:「姑娘一定是……」
  「濁世滔滔,威麟稱豪。」
  「原來是威麟堡的范姑娘……」
  「江湖朋友都知道,威加宇內第一堡。」女郎傲然一笑,酥胸挺得更高了。
  「我知道。堡主濁世威麟,威加宇內有三大法寶:法輪,獅吼,空靈香。」他搖頭晃腦如數家珍。
  「可惜你事先不知道我是威麟堡的人,尤其不知道堡主是家父。」
  「你是說……」
  「你知道得太晚了些。」
  「哎呀……」他身形一晃,拍拍腦袋搖搖欲倒:「空……空靈……香……」
  他知道得的確太晚了,翻著白眼仰面倒,手中的折扇拋出,想擊向得意萬分的女郎,卻失去準頭,斜飛出三丈外,跌落在大車下,地面畫出一道奇怪的痕跡。
  「帶走。」女郎得意地下令。
  一名女騎士搶出,要將人抱起。
  路左的松林中,狂風似的衝出五個相貌兇猛的中年人,手中有刀劍錐斧。
  「天殺的混蛋!」最先到達,挾著開山大斧的人怒叫:「騾袋內盛的全是麥豆,一塊金子都沒有,咱們上了大當。你們!是不是你們弄到手了?說!」
  「搜那輛車,動手!」肩抗著八角錐的人怒叫,向輕車一指,舉步衝出。
  「站住!」女郎嬌叱,鳳目中冷電重現:「該死的東西!你們幹什麼的?」
  「小潑婦,你……」
  「濁世滔滔,威麟稱豪。」龍鳳八衛四男四女,八支劍同時出鞘,同時高呼。
  五個人先是一愣,那位刀隱肘後的人臉有懼容。接著互相瞧了一眼,互打眼色。
  「威麟堡的人,嚇唬不了咱們這些無主孤魂。」挾開山斧的人大吼:「上啊,斃了他們。」
  路右的松林內,也衝出七名男女。
  「見者有份!」一個驃悍大漢舉刀高叫:「咱們帶走的兩匹馱騾,裡面也沒有金寶,咱們豈能白來一趟?就算是天王老子在這裡,咱們也搗翻他的三十三天。怕死鬼讓開,咱們上。」
  東面的官道上,也狂風似的衝來七、八個人。
  發現上當的劫寶賊去而復來,各路人馬重行聚集,人多易亂,情緒激動那管利害?誰都希望先到手,不約而同向輕車湧去,聲勢洶洶不可收拾。
  女郎已別無選擇,撤劍下令攻擊,龍鳳八衛分為兩組,以女郎為中心交叉掩護進攻。
  車內躍出兩名侍女,加上趕車的車伕,全力阻止接近車的人,立即陷入重圍。
  一埸殘忍搏殺天地變色,為名為利奮不顧身,死了拉倒。
  混戰中,所有的人皆忘了被空靈香迷翻的公子爺。
  公子爺的輕車,在搏殺將近尾聲時到達,但不向前接近,遠在五十步以外停車駐馬戒備。
  甘鋒兩男兩女騎士,則下馬列陣備戰,而且小心地向後退,退出是非埸。
  威麟堡的輕車,被拆得稀爛。
  地上,又增加了一批屍體。
  有了死傷,誰也不甘心,一陣瘋狂的追逐搏殺,人都走散了,龜背山附近,成了你追我殺的屠埸。
  公子爺的人不曾參事,幸而沒遭波及。
  人都不見了,公子爺的輕車繼續上路東行。甘鋒與少婦騎士,把那部成了破空殼的大車,推翻在路旁。
  後來經過現埸的旅客,發現大車已經被砸毀拆散了,支離破碎,與威麟堡的輕車遭到同一命運。
  輕車在山東麓的駐馬坊停住,向村民借宿。這期間,公子爺一直不見現身,男女四騎士也毫不介意。
  龜背山以南,童山濯濯的景況不再那麼嚴重。
  這一帶的山嶺起伏坡度不大,愈往南山愈深林愈茂,正是太行山的所謂深山絕地,高原山嶽隱蔽區。
  以東,是東下的山區,山勢迥然不同,不時出現陡巖絕壁,官道愈來愈險窄,正是所謂車不可方軌的太行八陘之一的井陘險道,齊、趙的交界咽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險要,娘子關井陘關控制了這條官道的上下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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