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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當范堡主一群人追逐鬼哭聲的同時,一高一矮兩個黑影便離開了現場,帶走了龍鳳二衛,半途將人放在路上,以飛快的腳程回城。
  范堡主追逐與找人,浪費了不少時光。這時,兩黑影已返回永安老店。
  三進大客院的警哨並沒增加,威麟堡高手如雲,大舉出動時,再多的警哨也毫無用處,對方像狂濤般湧來,長驅直入無所畏懼,警哨自身難保,多增加幾個也是枉然,先前的四名警哨與客廳門的兩個警衛,被從四面八方急進的人出其不意打昏,就是最好的證明。
  後面的幾問上房,是天殛星一夥人的住處。
  天殛星畢竟曾經是指揮上萬海盜的盜魁,見識要比滄海君豐富,疑心也大,對情勢的估計從不馬虎,小徵候可以看出大變故,所以一回房,立即秘密交代手下準備行裝,另作打算。他的副手是老江湖飛天虎傅青山,卻不同意他的判斷,因此顯得有點不情願。「范堡主不可能打這批珍寶的主意。」飛天虎語氣頗為肯定:「如果他有意,剛才他大可藉故生事,乘機劫奪強搶,咱們無奈他何,是嗎?」
  「那他還能稱黑道大豪嗎?那叫強盜,你知道嗎?」他悻悻地說:「一旦成了強盜,他還能在江湖逍遙自在任意遨遊?威麟堡一旦成為盜窟,結果如何?」
  「他可以舉出一百個理由,來證明他不是強搶的。」
  「馬公公是聽你我的呢,抑或是去聽他那一百個理由?只要一紙公文行文山西,結果如何?」
  「這……」
  「所以,他一定會來暗的。」
  「不會吧……」
  「你要是不信邪,不妨留下來看熱鬧,我可不奉陪,這風險太大。」
  「那你……」
  「準備好就走,連夜偷渡愈快愈好。」
  「可是,我們的坐騎……」
  「到城外的村鎮另買。如果不走,就來不及了。」
  飛天虎將信將疑,但乖乖收拾行囊,不管是真是假,豈能留下來看熱鬧?辛苦了一整天,絲毫不曾休息,又得準備就道,難免心中耿耿,暗罵天殛星疑神疑鬼,庸人自擾自找麻煩。
  正在收拾,突然慘叫聲劃空傳到。
  「天殺的!班頭,難道真被你料中了?」飛天虎驚得跳起來。
  「你何不出去看看?」天殛星臉色大變,加快將馬包捲起。
  「我們能……能不出去?」
  「沒興趣。」天殛星鄭重地說:「你聽著,咱們目下唯一該做的事,是把珍寶平安帶到濟南,阻敵那是二君一王的事。快!招呼咱們的人從後面溜……」
  外面,二君一王的人已大肆追搜擊傷兩名警哨的夜行人,並沒發現有人入侵,但半死的兩個警哨卻表明已經有人深入了。
  逃避凶險,快是唯一的秘訣。江湖人的金科玉律是:盡快脫離現場。
  五個黑影縋城而出,快速地繞出東行的大道,踏著茫茫夜色,像是後面有妖怪追趕,灑開腳程飛奔,有多快就跑多快,急似漏網之魚。
  路通新河縣,新河分道左走德州,右走臨清。
  德州至濟南是官道,臨清至濟南就比較偏僻,到處都有被追鋌而走險的小股毛賊,果真是民不聊生,遍地崔苻。
  三更末四更初,他們已遠出廿里外。
  「頭兒,再這樣趕下去,就快要斷氣啦!」飛天虎喘息著叫,渾身大汗蒸騰。
  「斷氣也得挺下去。」天殛星不但沒緩下腳步,反而放快了些:「半個時辰只跑了十幾二十里,老牛都比你們快,要是被追上了,你的命還要不要?要命的話,就得挺下去,而且還得咬緊牙關加快些。」
  半個時辰跑二十里,算是慢了些,只比平常人走路的腳程快一倍而已。但他們每個人都背有原來放在馬鞍後的行李馬包,另兩個人再加上每人兩箱珍寶,重量頗為可觀,半個時辰跑廿里已是相當驚人了。
  「不會有人追來的。」飛天虎不死心:「二君一王又不知道咱們先溜,等他們惡鬥結束,再找我們發覺我們失了蹤,必定知道追之不及,知難而退啦!何況二君一王真要拚起命來,威麟堡的人並不見得可以穩佔上風,恐怕怕天亮以前,惡鬥不可能結束,鹿死誰手,還在未定之天,你怎麼愈來愈膽小了?你當年縱橫七海的雄風到何處去了?歇歇腿吧!咱們的人快支持不住了。」
  「不能歇!」天殛星語氣十分堅決:「我總覺得心驚膽跳,好像大禍臨頭似的,他們可能快追上來了,好像就在後面不遠……」
  「你這張烏鴉嘴別唬人好不好?」飛天虎一聽追的人好像就在後面不遠,不禁打一冷戰,對天殛星料事如神的能耐,嘴裡不服心中卻佩服得很。
  「你最好向老天爺禱告,希望我這張烏鴉嘴這次不靈光,不然……」
  砰然兩聲大震,落在後面十餘步約兩個人,突然重重地摔倒,略一掙扎便寂然不動了。
  摔倒聲驚動了前面的人,三個人氣喘吁吁地止步扭頭回顧。
  「哎呀!你們……」飛天虎急叫,丟下馬包,急步向同伴倒地處奔去。
  「砰!」飛天虎也倒了,倒在一位同伴身上。
  「傅兄……」天殛星警覺地叫,手本能地抓住了雁翎刀的刀靶。
  路兩旁,升起兩個黑影。
  「嘿嘿嘿……」陰森森的怪笑聲入耳。
  「跑得了嗎?快跑!」高大的黑影,用梟啼似的怪嗓音叱喝。
  他還來不及跑,最後的一位同伴比他快,扭頭狂奔,但奔了兩步就倒了,像倒了一座山,砰然地亦為之撼動,滾了兩滾就不動了。
  他嚇了個膽裂魂飛,五個人只剩下他一個啦!他將馬包向黑影全力擲出,扭轉身如飛而遁。
  奔出百十步,嘿嘿陰笑突在耳後傳來,他感到對方呼出的氣體,把他的耳輪熏得熱烘烘地,對方必定像鬼魂般附在他的身後,想扔脫毫無希望。
  「放我一馬……」他發狂般厲叫,繼續逃跑。
  「嘿嘿嘿嘿,你想得真妙。」語音仍在耳後,震得他耳內轟鳴。
  「珍……寶不……不在我身上。」
  「我知道。」
  「不要追……追我……」
  「你做案留活口嗎?」
  「我……」
  「所以,你必須閉上嘴,死人的嘴是最安全的,所以做案最重要的事是滅口。」
  「我……我發誓,不知道你們是……是威麟堡的人,不是你……你們劫走了珍……珍寶……」
  「只有死人的嘴才值得信任。」
  「我……」
  一不小心,一腳踩在一堆馬糞上,久疲的雙腿不受控制,向前一滑,仰面重重地摔倒,後腦撞在地面上,立即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然醒來,感到後腦隱隱作痛,昏眩感仍然存在。
  爬起來一看,發現自己摔落在路旁的水溝裡,幸好溝裡沒有水。
  他總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是被馬糞滑倒的,後腦著地撞昏了,昏應該昏倒在路上,怎麼會躺在溝裡的?
  他懶得去想,伸手一摸,還好,雁翎刀仍在鞘內,除了刀,再也沒有什麼了。
  他回頭找同伴,大道空茫死寂,一無所有,同伴不見了,馬包不見了。
  自然,四隻珍寶箱也不見了。
  威麟堡的人,不會把他同伴的屍體悄悄掩埋了吧?老天爺,他返回濟南該怎麼說?他一張嘴,無人無證,等於是空口說白話,如何才能表明他的清白?
  斗轉星移,天色不早了。
  他愈想愈心寒,馬閻王豈肯饒他?就算有四位同伴的屍體作證,也不能表示珍寶是被劫走的,只要有一個人指責他殺了同伴滅口,把珍寶吞沒藏起來了,他即使有一千張嘴,也無法為自己的清白作有效的辯護。
  「我得走。」他向自己說:「亡命天涯終非了局,我看,我還是回東海,重作馮婦做海盜算了,也許能重新召集一些亡命,重振昔日的雄風。」
  從此,天殛星失了蹤。
  衛輝府,大河北岸的大城。
  那時,渡過大河北上的旅客,除了從開封府渡河的人不走衛輝之外,從鄭州渡、孟津渡過河的人,都必須經過衛輝,在這裡僱車買馬上京都,因此市面相當繁榮,南來北往的旅客絡繹於途,車馬往來成群結隊。
  更由於天災人禍頻仍,人口大量往大城市集中,到處可以看到荒蕪了的田園,苛捐雜稅不知逼死了多少善良的百姓。
  在大城市裡,要什麼有什麼,買一個十三四歲的清秀大閨女,三五十兩銀子已經是相當貴的了。
  而在府南大街的春和樓,一席山珍海味盛筵,需一百兩銀子左右,天天生意興隆,高朋滿座,有錢有勢的人真多。
  春和樓的東主郝春瑄,他那彌勒佛似的大肚子,已明白表示出他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富豪,錢像流水般流進他的地窟大金庫,腦滿腸肥整天笑呵呵。
  而春和樓的附近,乞丐流民之多,可媲美兩處地方:公立醫院惠民局,與公立收容老弱流民的卑田院。惠民局看病的人多;卑田院請求救濟收容的人多。
  春和樓三天前來了一位佳賓:在通汴門外孟家大院作客的逍遙公子。三天之內,每天筵開十席,宴請東道主鐵臂神熊孟浩,與及孟家的親朋好友。
  大河北岸的城,幾乎每座城都小得不像話。以府城來說,包括附廓縣汲縣的衙門在內,城周只有六里左右,只有三座城門,並不比江南的一座市鎮大多少。
  鐵臂神熊孟浩的大宅院在通汴門外,本來距城門足有三里左右,可是城外日漸增多的簡陋房屋,形成小街小巷,而且日漸向外擴張,逐漸膨脹,將要伸展至孟家大院了。為了這件事,孟家大院的人很不高興,曾經揚言誰要是敢再向外建屋,就要派人一把火燒掉這些貧民窟。鐵臂神熊是本城的豪紳,他自己擁有廣大的田莊,又住了幾任糧紳,所以是地主、豪紳、兼土霸。
  同時,他也是江湖朋友眾所周知的地方大豪,早年曾經在江湖闖蕩過一段時日,揚名立萬有聲有色,幹過私梟,也做過保鏢,很難把他清楚地列為那一道的人物,非白非黑又白又黑,總之,他什麼都是又不是。而他是本城的大豪,卻是有目共睹的不爭事實。
  要成為一個豪紳,必定明裡有朋有友,暗裡交通官府,擁有一批爪牙,具備足夠的財勢,才能呼風喚雨,才能受到尊敬或者被人所畏懼。
  鐵臂神熊就是這種人,花了不少歲月和心血,才能獲得今天的地位。逍遙公子在孟家大院作客,使他這個東道主深感光彩。
  三天盛宴,真花了三千多兩銀子,手筆和氣派,讓鐵臂神熊也感到自歎不如。
  孟家大院回復清靜,客人不再勞動主人相陪,逍遙公子帶了僕從,獨自前往各處尋幽探勝。
  衛輝府城可尋可探的幽勝處所並不多,唯一值得一遊的,是北城上高挑的飛雲樓。連鐵臂神熊也有點不解,這位豪奢公子為何要在衛輝遊玩?這裡根本就沒有名勝古跡值得一遊,要游該往江南花花世界享受一番才是。
  一早,逍遙公子帶了小孤小羽,進城觀光市區。小孤的傷勢已經接近痊癒,顯得容光煥發。
  從真定至衛輝,沿途在各大城鎮投宿,第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找郎中替小孤治傷,所以沿途皆留下他們的蹤跡,郎中們皆可以證明他們曾經在某處落腳,有完全可靠的資料可以查。當然,落腳地點,絕對與真定奪寶天南地北扯不上關係,與寧普二君一王火並威麟堡無關。
  總之,南北大官道沿途的旅客,都有目共睹逍遙公子的車馬南行,與後面所發生的事故無關。
  真定那晚驛站遭殃,逍遙公子已經遠離真定七八十里了。
  寧晉火並,不但各走各路一南一東,而且逍遙公子當夜在內丘縣落腳,內丘最有名氣的金創郎中李一帖,當天二更末三更初,才向逍遙公子告辭離開客店返家,逍遙公子除非會分身術,不然決不可能同時在兩百里外的寧晉,挑起威麟堡與二君一王的火並,也就不可能乘機黑吃黑劫走閻知縣的珍寶。
  每一步路都是精密安排好了的,每一行動都計劃得絲絲入扣,任由最精明的人查證,也找不出絲毫可疑的蛛絲馬跡證明逍遙公子,與後面所發生的轟動江湖事故有關,愈查愈可以證明他的清白。
  進了城,早市剛散。三人不走北大街去游飛雲樓,施施然穿越西大街中段,穿越膻臭熏人的羊市,繞至祈福坊的惠民局。
  府城的人,都知道有一位江南來的豪門公子,在本城花天酒地,在春和樓宴了三天客,一擲數千金毫無各色,的確引起不少人的憤怒和怨恨,逍遙公子成了詛咒的對象,也成了受注目的人物。
  惠民局前擠滿了來求醫的人,全是些窮苦的升斗市民。
  全國的惠民局普遍鬧窮,普遍缺乏合格的醫生(行醫必須考試及格,取得醫士或郎中資格領有文憑,才能掛牌懸壺行醫,密醫會受到取締的)。再就是藥物缺乏,根本就沒有稍珍貴的藥材。
  惠民局名義上是公立的,僅收取象徵性的診費,藥費須由病患負擔,只是比市價便宜些而已。
  醫士稱為公醫,待遇差,病患多,所以連府立的惠民局也普遍缺額,八科郎中能有三兩科已經不錯了。
  大多數醫士都成了全科醫生,比方說,小方脈兼治金創、眼科、兒科、甚至兼祝內科,明知違法也硬著頭皮干,真苦,受不了的人只好卷包袱走路,自己開業賺多些錢餬口養家。
  歲月無情,五百年後的今天,這種現象與制度仍然存在,只不過今天的郎中地位,比五百年前提高了百倍千倍而已。
  五百年前,醫士郎中的社會地位,比一個木工石匠高不了多少,列入醫、卜、星相下九流。
  五百年風水輪流轉,昔日的醫士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改變。
  其實,直至清末民初,醫士們的地位,仍然與千百年前他們的老同行一樣,一直沒受到應有的尊重,有些病人寧可到廟裡抓把香灰治病,也不去找郎中。
  逍遙公子穿了一襲水湖綠長衫,小孤不再像野丫頭穿兩截衣棠,而改穿鵝黃色衣裙,梳了雙丫髻,清麗絕俗像個龍女。小羽倒還不脫稚氣,穿了書僮裝。三個出色的人出現,引起一陣騷動。
  廳堂中擠滿了求診的人,逍遙公子找到一位惠民局的小廝,耳語片刻,小廝將他引入內堂。
  轉眼間,小孤和小羽不見了,與那些求診的人混在一起,將帶來的糖餅,逗弄那些瘦弱無助的兒童,似乎把主人忘了。
  說巧真巧,今天府裡的正科大人恰好來巡視惠民局。
  這位大人姓周,管醫學的起碼官,有官銜而沒有俸祿,窮得要命,但卻是有口皆碑的大好人,仁心仁術的回春妙手。
  逍遙公子似乎早就知道周大人要來,牽著小廝的手,笑吟吟地一頭闖入招待貴賓的私室。
  周大人正在審核一大批公文,愁眉苦臉正感焦躁,一看闖入一個衣著麗都的陌生人,立即火往上衝。
  「你,我認識你。」周大人自己也感到奇怪,怎麼今天火氣這麼旺:「你就是那個鬧得滿城風雨的什麼逍遙公子,你來幹什麼?該不是有病跑惠民局吧?你一桌酒席的錢,可以叫來一百個郎中。」
  「呵呵!先別冒火好不好?你是行家,該知道火氣大會老得快,會中風,會得胃氣痛。」逍遙公子嘻皮笑臉,拖過一張四腳凳往案旁大馬金刀一坐:「你看我,紅光滿臉,滿面春風,龍行虎步,氣壯聲粗,會像個需要郎中的人嗎?」
  「你……」
  「我是專誠來找你的。」
  「為何找我?」周大人火氣仍旺。
  「看你把外面那上百個窮病家怎麼辦呀?」
  「我能怎辦?」周大人火氣消了,牢騷卻來了:「我自己本來就是光辦事沒錢拏的人,我自己主持的回春堂賺的錢僅夠餬口養家。時令不正,人禍橫流;田地荒蕪,民窮則盡,我……我我……」
  「好,不談這些喪氣的事,多吃紅燒蹄膀多喝高梁,免談時政,可以多活幾年。」逍遙公子突然放低聲音:「怎樣,大嫂還好吧?去年聽人說,你添了兩個小壯丁。」
  「咦!你……你……」周大人一怔。
  「提一個人。」
  「誰?」
  「桂培元。」
  「咦!你……你怎麼認識他?他在南京……」
  「在南京蒼波門寶善寺懸壺濟世,是我兩年前結交的好友,我叫他桂大哥。」
  「哦!他是我的同門師弟,同拜在一塵道長門下,同攻大、小方脈,他……」
  「他很好。」逍遙公子打斷對方的話:「所以,我稱嫂夫人為大嫂,沒失禮吧?」
  「應該,應該。」周大人笑了:「你為何不到回春堂找我?你……」
  「到回春堂找你,你將有大麻煩。」
  「什麼?」
  「在這裡找你,我就會名利雙收,呵呵!」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呀?」
  「周大哥……不,我還是叫你周大人,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我認識桂大哥的事,你最好守口如瓶。今後,會有人來找你,調查我的一切動靜,所以你必須裝作不知道我的一切底細。現在,言歸正傳。呵呵!我在貴府,成了不受歡迎的豪奢子弟。」
  「本來你……」
  「我希望能對挽回壞印象有些補救的作為。」逍遙公子打開精緻的荷包,掏出一張銀票送至周大人面前:「貴府設有京都寶源錢莊的分莊,寶源是山西人的雄厚財團所經營,與寶泉局有直接往來。這張銀票可在分莊或寶泉局兌領,算是我捐給貴地惠民局的捐款,限用於施醫施藥,我只能盡這點心意。當然,該說是沖桂大哥份上,他是貴城人氏,他有心替鄉親造福卻力不從心,我替他了卻這番心願,而非同情可憐貴地的人。天下滔滔,每個地方情形大同小異,我那能每個地方都盡心力?」
  那是一張京都寶源錢莊開出的銀票而非莊票。銀票須是與寶泉局有往來的銀號才能開出,莊票則限於該銀號或分號兌領,所以銀票與寶泉局的官票功能幾乎相同,甚至信用更可靠,價值更高些,因為有些人對公營的寶泉局沒有多少好感。
  面額:紋銀一萬兩。折色銀已先繳付,所以不扣折色銀(釐金)。
  周大人愣住了。
  「你……你是當真的?」周大人連嗓音都變了。
  「明天你到寶泉局或寶源分莊提示,不就明白了?」逍遙公子從袖底取出一隻四寸見方的錦盒遞過:「這是來自江南的幾件飾物,是小弟孝敬大嫂的薄禮。請代小弟向大嫂問好。」
  「這……」
  「請不要打開,回家再著。小弟今晚動身離境,無法親向大嫂請安,恕罪。他日有緣,當趨府拜候,小弟告辭。」逍遙公子離座,抱拳為禮,大踏步出室而去。
  周大人僵在座上,傻傻地目送他昂然出室。
  三人沿西大街往十字街走,小孤有點憂心忡忡。
  「公子爺,二公子的口信,說是可能被人釘上了;在京都恐怕就落在某些人的眼下了。」小孤傍著他低聲說:「已經有了警兆,公子爺卻又要二公子把珍寶帶往江南,豈不是……」
  「你放心,我已經有了萬全準備。」逍遙公子一點也不耽心:「今晚我就可以引走那些人,甘鋒已經發現他們了。二弟走一趟江南是必要的,孫中官那些寶石,在京都出售是安全的,誰也沒料到我們敢那麼大膽。但閻狗官的珍寶,必須遠至江南才能平安售出。哦!二弟的口信怎麼說?」
  「共賣了卅二批,共銀十八萬兩。信使說:今晚在卑田院第三所接運。」
  「很好,來得及準備。」逍遙公子扭頭叫:「小羽。」
  「公子爺,小的在。」小羽笑嘻嘻地跟上。
  「是誰?」
  「沒錯,那朵無情花。」小羽說:「扮病老太婆扮得還真像,可惜……」
  「可惜什麼?」
  「她沒洗澡。」
  「什麼?你人小鬼大,管起大姑娘洗澡來了?」
  「沒洗澡,所以身上還帶有一點點餘香,要不然我怎麼能確定是她呀!總不能要我脫她的荊釵布裙驗明正身吧?」小羽說完做鬼臉,忍住笑頗為得意。
  「好哇!管大姑娘洗澡已經夠資格挨揍了,還要管脫釵裙?你是皮癢了。」
  三人淡淡笑笑,路人為之側目。
  未牌末申牌初,華麗的輕車駛出孟家大院,四匹棗騮跟在後面,四騎士精神抖擻。
  鐵臂神熊偕同幾位有身份的人,親自將貴賓送出院門,目送車馬逐漸去遠,覺得逍遙公子這些人在這時候動身就道,委實令人莫測高深。
  逍遙公子就道的理由相當充分:白天趕路燠熱難當,晚上走不但涼爽,而且不需受塵埃之苦。他是個逍遙自在的人,說走就走逍遙自在。
  院門右側有一條小溪,生長著合抱大的一排排垂柳。鐵臂神熊剛想轉身入莊,柳樹下突然踱出兩個陌生人。
  「孟老兄,借一步說話。」那位英偉的中年青衫客,笑吟吟地出聲打招呼。
  鐵臂神熊頗感驚訝,這兩個人顯然早就藏身在柳樹後,行徑未免顯得鬼鬼祟祟引人懷疑。其它七位送客的親友同伴,臉上也出現警戒的神情。
  孟老兄三個字,也的確不含多少敬意。
  青衫客的同伴,作不起眼的長隨打扮,短小精悍,那雙冷芒刺人的三角眼目力所及處,真像無數利鏃向對方攢射,令人不寒而慄。
  「有事嗎?閣下是……」鐵臂神熊不敢大意,定下神戒備地問。
  「在下姓曹,曹天奇。」青衫客背著手走近,臉上有令人寬心的笑意,表示來者是善意的,雖則這種會見的方式並不令人愉快。
  鐵臂神熊八個人,感到心跳突然加快了一倍。
  威麟堡的人大言不慚,向外公然宣稱是天下第一堡,江湖朋友即使心裡有反感不願承認,但表面上卻不敢表示反對。一些趨炎附勢的人當然推波助瀾吹拍逢迎,但稍有骨氣的人寧可敬鬼神而遠之。
  鐵臂神熊只是一方之豪,比起天下之豪威麟堡,不啻小巫見大巫,當然知道范堡主的拜弟八表天曹曹天奇是何人物,一個一方之豪豈能不知道江湖的情勢?
  那一聲引人反感的「孟老哥」,現在回想起來,不愉快的感覺突然化為烏有,似乎不但沒有諷刺意味,反而深感榮幸啦!
  「原來是曹兄大駕光臨,孟某深感榮幸。」鐵臂神熊趕忙抱拳行禮欣然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沒料到今天有幸,得見曹兄丰采……」
  「孟兄請勿客套,兄弟來得魯莽,尚請海涵。」
  「好說好說。曹兄,請至舍下待茶……」
  「孟兄,兄弟有要事待辦,日後再趨府拜候。請問,逍遙公子為何倉卒動身,孟兄可知其中秘辛?」
  「這……」
  「兄弟誠意請教。」
  「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隨心所欲豪少,說走就走,事前毫無徵兆……」
  「孟兄,不要敷衍我好不好?」八表天曹的笑似乎走了樣,語氣中所流露的威脅性極為明顯,連白癡也可以感覺得出來。
  「當然也不至於毫無徵兆可尋。」鐵臂神熊知趣地改變態度:「他的隨從有時難免在無意中洩露一些天機。」
  「我希望知道一些天機。」
  「聽他的車伕說,京都來了一批人,來得快了些,比預計的時間提前了一天半天,必須及早趕往預定的會合處,與京都來的人會合。」
  「沒說過是些什麼人?」
  「這……好像是一批行商。」鐵臂神熊當然無意為逍遙公子守秘:「他是有名的江湖三公子,有名的豪奢大少,就算家裡有一座金山,像他這樣花費,金山也會挖空的,所以他必定另有財源,派人經商是賺錢的最佳方法。經商畢竟不是光彩的事,那會影響他的聲譽身份,因此只能暗中派人主持其事。這只是兄弟的猜測,有否其事兄弟可不敢保證。」
  「呵呵!孟兄,謝謝你的猜測,也謝謝你的保證。打擾啦!後會有期。」
  兩人飄然而去,走上了至府城的路。
  「果然不出所料。」短小精悍的人眨動著三角眼,眼中冷森的光芒更銳利了些:「那幾個神秘的人,與逍遙公子有關。」
  「這是說,與孫中官所失的寶石有關?」
  「不錯。」
  「你並不能證明那些人出售的珍寶是孫中官的。」八表天曹說:「護送寶石珍寶的人全死了,劫寶人比梅影侄女先一步搶先得手。那時,逍遙公子已先一步昏迷受制,他的隨從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近插手。」
  「我不管是否由逍遙公子插手,我只要追蹤那幾個人,查出他們的底細。再就是……」
  「把他們的金銀接收過來?」
  「不錯。曹兄,咱們各取所需,互不干涉,如何?」
  「當然啦!我們只要逍遙公子。」八表天曹陰陰一笑:「時機還沒成熟,希望你們不要打草驚蛇。聞人兄,請注意,你們所追蹤的那些人,假使與逍遙公子會合了,人證俱在,你們才能下手,不然,請不要驚動逍遙公子。聞人兄,沒問題吧?」
  「那是當然,兄弟怎敢誤了貴堡的事?」
  「那就好。哦!惠民局向寶泉局提示的銀票,你們查證了嗎?」
  「查證了,這件事很令人困惑。」聞人兄粗眉深鎖:「換票期是三月末,距今將有四個月之久,發票莊號確是京都盛源本莊,即使去查也得費時三兩個月才會有結果。曹兄,你聽說過有人花一萬多銀子,換一張銀票帶在身邊三四個月的怪事嗎?三四個月的利息該有多少?不是生意經,豈不可怪?」
  「發生在逍遙公子身上,就不可怪。哦!這麼說來,這張銀票,與孫中官那批被劫的寶石奇珍無關了。」
  「是的,無關,珍寶被劫是近半個月來的事。」
  「那麼,等他會合之後,該有眉目了。」
  「對,所以為免有所失誤,兄弟建議屆時雙方同時下手,就可以人贓俱獲了。」
  「呵呵!你五通神聞人豪竟然用人贓俱獲這句鷹爪孫的口語,真是匪夷所思。在江湖闖蕩多年,你所獲的贓到底有多少?一百萬?一千萬?呵呵……」
  「再多也不夠花費,曹兄。」五通神也陰笑:「我的人手眾多,開銷自然夠大,錢財左手來右手去,到今天依然兩手空空,想洗手卻又身不由己。希望這次能撈個十萬八萬,以免棺材本沒有著落。」
  「小心哦!聞人兄。」
  「小心什麼?」
  「逍遙公子是黑吃黑的專家,你想再從他那兒黑吃黑,似非易事。假使這兩次孫中官與閻知縣的兩批珍寶,也是他在暗中黑吃黑弄走了,可知他的神通是如何廣大,也表示威麟堡失敗了兩次,山東馬閻王也失敗一次。而你們幾個人,恐怕……」
  「所以兄弟希望能借助貴堡鼎力呀!」
  「希望如此能雙方蒙利。咱們威麟堡只能來明的,有許多顧忌。有你們這批無所不能的神出鬼沒專家,在暗中相輔,一定可以順利進行,兄弟預祝彼此合作愉快,馬到成功。」
  「彼此彼此,呵呵……」
  兩人愜意地邊走漫談,彼此在愉快的氣氛中達成協議。至於雙方的合作是否抱有誠意,只有他們心中明白。
  街上行人甚多,他們忽略了從身邊往來的人。
  逍遙公子在惠民局與周大人會晤,小孤與小羽乘機與那些窮苦的病家鬼混,用糖餅逗引小孩是障眼法,其實是與自己人連絡,和留心偵查可疑的人,可知逍遙公子除身邊的幾個人之外,還有一批始終不曾露面的人,或遠或近保持連絡,所以他的活動始終令人莫測高深。半個時辰之後,五位行商打扮的人,策馬出城馳上西行的官道,去意匆匆。後面一里左右,一雙男女騎士策馬小馳。
  天色不早,不是長行時光,旅客應該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似乎,這些人完全不理會出門人的禁忌,申牌正才登程,大概打算在半途找荒村野店投宿了。
  在荒村野店投宿風險甚大,弄不好會被殺來做人肉包子賣,謀財害命的事,在天下滔滔期間平常得很。
  五里、十里……黃昏即將降臨。
  後面蹄聲如雷,八匹健馬風馳電掣飛趕,逐漸接近男女兩騎士身後,奔馳的聲勢絲毫不減。
  晚霞滿天,這兩天放晴,所以路面漸干,蹄聲也就顯得特別震耳,幸好沒有塵埃飛揚,老遠便可看清騎士們的身影。
  八騎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穿勁裝外加披風的武林豪客,鞍後的馬包表示他們不是附近村鎮的人,而是趕長途的旅客。
  一雙男女騎士扭頭瞥了八騎一眼,坐騎向路左移,讓路的修養到家,可知他倆並不急於趕路。
  接近至五十步左右,八騎士中有人發出一聲忽哨信號,坐騎逐漸放緩腳程,小馳而進。
  「聞人兄,怎辦?」一名騎士向五短身材的五通神問,坐騎的速度配合著前面十餘步,泰然策騎緩進的男女騎士,無意向前超越。
  「似乎咱們已經別無抉擇了。」五通神的三角眼中,陰森的冷電緊吸著兩騎士的背影。
  「是的。」同伴點頭說。
  「只是……並不能證明他們是一夥的。」
  「他們從真定跟下來的,怎麼會這樣巧?迄今仍保持一定的若即若離距離。」
  「本來就可疑,可是……」
  「怕打草驚蛇?」
  「是的。」
  「已經證實他們即將會合,這時就算他們發現出了意外,也來不及改變計劃了。」
  「有道理。」
  「就算他們不是一夥,咱們也該避免走漏消息。」
  「好吧!情勢有此必要。不過,最好能有口供,以免鬧笑話。」五通神同意同伴的作法,立即舉手一揮,向身後的一男一女兩同伴打手式示意。
  兩男女一催坐騎,小馳超越,接近男女兩騎士,便急衝而過兜轉馬頭,劈面堵住了。
  「朋友,不要再走了。」那位粗眉大眼的男騎士檸笑著說:「從真定府兩位離城時,咱們就留意你們了,時辰到了,是不是?」
  兩騎士正是黑衫客兄妹,只是,黑衫客改穿了青色的褐衣,像個莊稼漢。張蕙芳姑娘打扮也像小村姑,小花布裳青帕包頭,顯得清麗脫俗。只是,鞍後有馬包,鞍旁有長鞘袋,表明他倆是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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