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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三五兩銀子,賣一個兇手捅仇家一刀,在京都只要肯花錢,一定可以找到這種下三濫的兇手。
  但要買向錦衣衛高手行刺客,在京都毫無希望,金銀再多也是枉然。
  天下各地要津大埠,有不少賺血腥錢的殺手集團,其中不乏超等的、頂尖的高手刺客,只要有門路,肯花重金,不難雇到所要的高手刺客辦事。
  飛雲神龍的指示簡單明瞭,已明白指出可以遠至南京都請殺手,可從南京加撥價款,金銀多少可以任意開支。
  一萬兩銀子,挑也得要七八個人,當然得攜帶銀帶或莊票,花紅之高,可想而知,願意為一萬兩銀子拚命的人多的是。
  當時,花一萬兩銀子,就可以買兩隻五斤重的大公雞殺來下酒。買一畝地,也不過七八兩銀子。
  陰謀在進行,空氣中可以嗅到血腥味。
  十大,二十天……
  這天一早,城門口貼出公告,宣示左都御史王耿忠貪髒枉法,由錦衣衛逮至押入天牢,抄家封宅待旨廷訊。
  抄家的結果,王左都御史家無餘財。
  三天前,王左都御史上本密奏昭武伯曹欽,縱使家奴公然在城東智化寺,強佔前工員外郎劉容的別墅,殺傷七名僕人,橫行不法。
  上本不到三天,王左都御史便進了天牢。
  近午時分,城南宣武門外大街的燕京老店,一位風塵僕僕的年輕旅客,牽著坐騎棗騮落店。
  燕京老店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客店,其實一點也不老。
  十年前蒙古瓦刺大軍,挾持了做俘虜的正統皇帝圍困京城,北起上苑,南抵蘆溝橋,雙方近百萬大軍往復衝殺,城外的街道村落焚燬一空。
  勤王兵馬趕到之前,兵部尚書于謙下令封縣,燒燬附近州縣的倉庫食草料,拆掉城外居民,堅壁清野,焦土抗韃。
  蒙古人騎兵,面對三丈六尺高的城牆和御河興歎,無可奈何。
  所以城外的大街,是這兩三年重建的。
  那時,南郊的天壇、先農壇、天橋,還沒有一星影子呢!那是六七十年後,嘉靖年間修建的偉大建築。
  那時,南城當然不會建築,只能算是城南郊,新建的街道反而比往昔整齊,街道也相當寬闊。
  燕京老店不大不小,共有三四十間上房,二三十間大統鋪。
  年輕人其實已經不能算是年輕了,落店的流水名薄上記載的資料是:李平平,二十八歲,南京淮安府人氏。路引申請理由:查訪至親。旅程時地:南京至京師天府。期限四個月起,起年……迄……月日限期歸籍銷案,逾期法辦。
  二十八歲,當然不算年輕。
  顯得年輕的是沒有風塵之色的臉容,劍眉虎目臉色紅潤健康,臉上經常流露出滿意的世俗的笑容,手長腳長身材也修長,舉動沉著穩健。
  看外表,都會被人看成大戶人家的子弟,換穿了青衫,還真有七八分讀書的氣質,何況行囊多金,掛在腰帶間的巧繡荷包中,不但有碎金銀,有快成為廢紙的大明寶鈔應付公人,有寶泉局兩京通匯的官票(銀票),有兩京四大錢莊的匯票(莊票)。
  總之,絕對沒人想到他是一個會武功的江湖浪人,只有那些感覺銳敏的行家,能概略看出一些同類的氣質,和內在蘊藏的驃悍本性。
  江湖朋友的記憶裡,從來就沒有一個叫李平平的人物,同時,江湖朋友們對綽號比較重視,有些高手名宿的綽號幾乎盡人皆知,真姓名反而知者不多。
  要成為天下聞名的闖道英雄,談何容易?能在某一處埠頭成為一方之霸,已經不是易事了。因此李平平這位沒有綽號的人,決不可能成為知名人物。
  尤其是京都人士,誰知道李平平是老幾?
  說巧真巧,燕京老店就有人認識他李平平。
  入暮時分,他洗漱畢換了一襲青衫,大袖飄飄一搖三擺踏入三進客院的飲堂。
  飲堂寬廣,兩音相並,足有三十二副八仙桌座頭,明燈高掛,正是進膳時光,進膳的旅客三三兩兩進入,堂中熱流薰人,酒菜與汗臭齊散。
  剛在近院子的窗角座頭落坐,還沒向跟來照料的店伙張羅酒菜,後面突然跟來一個健壯如牛的大塊頭大漢,居然也穿了長衫,舉動卻像一個粗俗的痞棍。
  「喂!我認識你。」大塊頭咧著血盆大口笑著,拖著凳在對面坐下:「嘿嘿嘿!去年歲杪,山東海州雲台山,記起來了吧?」
  「哦!記起來了,你叫……叫……」他欣然,但劍眉一攢,像在搜索枯腸想對方的姓名一般。
  「鐵拳快腿孫承宗。」
  「對,沒錯,大牯牛似的好漢孫承宗,的確拳大腿快。喂!小二哥,來幾味下酒菜,四壺高粱燒一鍋頭,我欠了這位好漢一頓酒食,正好還債,要快。」
  店伙連聲應喏,先送來茶水和淨手巾。
  「記的你好像姓李……」
  「去你的!我本來就姓李,李平平。」他笑吟吟地說:「說真的,那天去游雲台山,走了霉運……」
  「碰上了海州一霸的惡奴,你不知死活反抗,打倒了一個,挨了一頓好揍。呵呵!幸好沒有碎骨頭需要整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說真的。」這句話像是他的口頭禪:「那次要不是恰好碰上你搭救,我不斷手斷腳才是怪事。哦!我還沒有問你呢!我是做海味生意的行商,跑海州理所當然,你像一個見過世面的好漢,跑到偏僻的海州有何貴幹?」
  「別提了,老弟。」鐵拳快腿的臉孔沉了下來:「本來,是應朋友的邀請,到海洲周家大院,替朋友助拳防範仇家上門……」
  「對,我記起來,那位海州的大善人周大老爺,唔!好像……好像……」
  「死了,被人割破了咽喉,是格鬥死的。」鐵拳快腿苦笑:「屁的大善人,他與我一樣是闖道的好漢,姓周,沒錯,名卻是假的。他的綽號叫陰煞,十餘年前,陰煞周全聲威震江湖,黑道的風雲人物,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大凶魔。」
  「最後被殺死了,是不是報應呀?兇手是什麼人?好像並沒報官呢!」
  「報官?他的家屬敢報官?外行!」
  「呵呵!本來我就外行了。」他大笑。
  「你聽說過黑豹?」
  「黑豹?聽說那是金錢豹的變種,很少見,可以列為異獸……」
  「黑豹是一個人,一個最近七八年來,各門各道高手名宿最害怕的神秘的殺手。這個殺手來無影去無蹤,到底是何來路人言人殊。有不少高手名宿,曾經組成龐大的獵豹隊,搜遍天下各地要津大埠,結果毫無線索不了了之,迄今他仍在天下各地作案。」
  「哦!黑豹與周大老爺有關。」
  「他就是死在黑豹手中的,有七名警哨眾口一同,聲稱先看到豹影,接著便被打昏了,我那天晚上在東院防守,發覺有異,周老哥已經死了。」
  「你與黑豹有仇?」
  「你怎麼這樣笨?」鐵拳快腿嘲笑他:「黑豹是為錢殺人的殺手,與仇恨無關。必定是周老哥的仇家,買殺手要他的命。事先他可能聽到一些風波,所以請朋友們助拳,沒想到朋友派不上用場,依然被殺死了。想想你一招也沒接,想想這個惡魔黑豹委實令人不寒而慄。」
  「你別嚇唬我好不好?」
  「去你的!你怕什麼?」鐵拳快腿嗤之以鼻:「你一個正正當當掙幾文錢的行商,連江湖混混也不屑找你的麻煩。」
  「真是!」
  「人家威震江湖的黑豹,作的都是轟動天下的大案,你算哪棵蔥呀?」
  「說的也是。」他點頭同意:「我是有幾個錢,也會狠狠地和不三不四的人打一架,天下間的英雄好漢們,誰也不知道我算老幾,黑豹當然小會看上我……」
  鄰座傳來一聲乾咳,顯然是有意引起他倆的注意。
  是三個健壯的大漢,青短衫裡面藏有匕首一類凶器,正在喝酒進食,發乾咳的人,是坐在上首的留八字鬍,健壯如牯牛的大漢。
  剛好店伙將酒菜送上桌,李平平的注意放在酒菜上,並不理會大漢的乾咳,卻吸引了鐵拳快腿的注意。
  「咦?你老兄有點面善。」鐵拳快腿翻著大牛眼:「好像是……」
  「大天龍爪。」大漢舉起右手,五指伸張,指的第一節半屈,真像是書中五爪金龍的腳爪,有力的線條,表現出潛在的勁道。
  「哦!江北一條龍,龍爪翻江韓一龍韓當家。」鐵拳快腿頗感驚訝:「你老兄那一夥嘍囉,好像不曾散伙。」
  「你老兄怎麼卻在天子腳下現蹤,不會是打主意搶紫禁城吧?你行嗎?」
  「只好另謀發展啦!這裡沒有人介意我龍爪翻江的過去,活得十分寫意。」
  「在皇城有份差事?」鐵拳快腿更感驚訝了。
  「是的,在昭武伯府第。」龍爪翻江一語帶過:「你這個黑道二流人物,跑來天子腳下有何貴幹?在這裡,一流人物還不配露臉呢!」
  「在下沒有揚名示威的打算,京師不是在下的獵食場,我會聰明地收斂自己,我當然知道一流人物不配叫字號。」
  「哪像你老兄高手中的高手那麼神氣呀?」鐵拳快腿話中帶刺,顯然被對方的話傷了自尊:「我來找朋友,替朋友帶口信。找到人之後,立即知趣地南下走人。」
  「原來如此,哦!我聽你們提到轟動江湖的惡魔神秘殺手黑豹。」
  「你韓當家在江北做強盜,也該知道有關黑豹的驚世事跡呀!」
  「我是指他最近所作的案。」
  「去年歲尾在海州,陰煞周老哥被殺,我就在周家,幸好沒碰上黑豹。今年……」
  「今年他所作的兩件大案,你老兄也該有所耳聞呀!」
  「我又不是包打聽,事不關己不勞心,哪有閒工夫去聽與己無關的事!來,我敬你一杯,慶祝你攀上了高枝,找到了衣食父母,干!」
  鐵拳快腿幾乎每句話都帶刺,直腸直肚的人就是這副德性,一言不投機,就在嘴皮子上報復。
  「你既然不知道,那就用不著找你了。」龍爪翻江不介意他嘴上損人:「在下領情,乾杯。」
  「干!」
  「不過,我們會有人來找你。」龍爪翻江放下酒杯陰陰一笑。
  「找我?為什麼?」鐵拳快腿臉色一變。
  「我們要知道有關一些風雲人物的消息,黑豹正是風雲了七八年,迄今依然具有驚世聲威的殺手,是殺手行業中的。」
  「咦!你們為何要調查黑豹?」
  「為了防險呀!」
  「這……」
  「孫兄,你就不必多問了。」
  「對,不必多問,這是江湖朋友避免惹是非的金科玉律。」鐵拳快腿苦笑,轉頭回到桌面吃了一口菜:「他娘的!我恐怕霉運還沒消。」
  「是啊!霉運沒走到盡頭,是很難消的。」李平平低聲說,臉上有怪怪的笑意,右手無意識地轉動酒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所以通常霉運一背十年。」
  「哦!十年,十年……」鐵拳快腿喃喃地自言自語,目光真愣愣地緊盯著李平平手中轉的酒杯,眼中有飄忽的光芒明滅不定。
  鄰桌三個人,正與剛來的兩名大漢,鬼鬼祟祟交頭接耳談話,因而忽略了他們兩人的舉動。
  「你一個黑道頗有名氣的一流豪客,迄今仍然混不出什麼好局面來,反而沒有一個水賊小頭頭神氣,真是嗚乎哀哉!」李平平的嗓音,陡然升高了一倍:「孫好漢,請間閣下仙鄉何處?到底從事哪一種行業呀?」
  鄰桌的兩名大漢匆匆走了,龍爪翻江三個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兩人的身上。
  「可惡!」鐵拳快腿突然翻臉,一掌拍在杯盤亂跳,怒容滿面像在咆哮:「白吃你一頓算得了什麼?竟然追根究底問這問那,他娘的!小心我揍死你這兔崽子,豈有此理?」
  一腳踢開凳,腳下隆然,推開擋在走道的兩個食客,憤憤地走了。
  「這……這位仁兄怎麼啦?」李平平吃驚地叫,還真的打一冷顫,臉色發白。
  「小子,你走運。」龍爪翻江好意地說:「幸好他僅打白吃你一頓的主意,如果他對你的荷包有興趣,伸一個指頭輕一點,你就會乖乖把荷包奉送給他破財消災。做你的本份百姓,不要沾惹這種人,知道嗎?」
  「這……承教了。」他心中一寬,臉上回復了笑意:「我也沒存心沾惹誰,但真要打架,我的拳腳也不賴!誰怕誰呀?畢竟我也是見過世面的人。」
  「混蛋!你說這種話會招禍的。」龍爪翻江笑罵,不再理會他了。
  次日一早,鐵拳快腿匆匆結帳,走上了南下的歸程,去意匆匆,像是逃災避禍,更像背後有鬼怪追趕他。
  一天兩天,李平平悠哉游哉的,遍逛都城名勝,扮演一個本份的外地遊客,十分職稱。
  一個外地人,如果想弄清京都到底有多少合法的,不合法的,半合法的治安機關,還真得花不少工夫,也許永遠弄不清頭緒。
  至於那些公開的,半公開的,秘密的治安人員,到底有什麼來頭,恐怕得選派大批專家,才能調查出一部分頭緒,想弄清楚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從紫禁城的侍衛,內操的太監軍,京營、三大營,御林禁軍,親兵十二丁衛,錦衣衛,東廠……至刑部,順天府,大興縣,宛平縣,各地巡檢司……還有外四家內四家,王親外戚的家將校尉……
  老天爺!到底有多少?按理,京都的治安必定是宵小絕跡,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永慶昇平。
  事實並不如此,而且正好相反,盜賊橫行,官匪不分,天天有人被公開或秘密殺害,天牢以迄兩縣的監獄人滿為患。
  但一般說來,普通的小康以下民眾,各自自掃門前雪,日子過得相當寫意的。
  李平平用他的洞察幾微目光,與超人的見識和銳利的感覺,冷靜地觀察這座五光十色,千奇百怪,擁有上百萬人口的骯髒皇都。
  其實,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光臨這座皇都。
  他在等,等最佳的時機。
  地府鬼判的傷已好了九成,快要完全痊癒了。
  扮黑無常的人,接了他的暗器回敬,他挨了自己的暗器一擊,幸好命大沒中要害,他恨死這個扮黑無常的人,誓要將這個人挫骨揚灰。
  可是,天龍地虎兩組數百名的高手名宿,沒有人知道這位扮黑無常,與另一位戴虎頭面具的人,到底是何人物來路。
  唯一被查出身份底細的人已經死了,失去進一步追查的線索。
  曦春園被人侵入中樞,殺死了五個人。昭武伯曹大將軍簡直氣瘋了,幾乎用皮鞭揍死當夜的幾個警衛頭頭。
  十萬火急的緊急追擊令中,宣佈了賞金的驚人數目:擒獲一個,賞銀一千兩;通風報信因而緝獲者,賞銀五百兩。
  懸賞擒捉一個江洋大盜,賞金銀很少超過一百兩的。
  當然,這等於是無頭公案。只有一個白衣修羅,江湖朋友知道有這麼一個神秘女郎,至於黑無常,虎頭人……簡直開玩笑。
  不久,追緝的熱潮漸漸消退了。
  近午時分,地府鬼判帶了兩名隨從,神氣地進入崇文門附近一棟大宅。
  主人陳某,是一位告第致仕的吏部郎中,偕同任滿回京待命的南京徐州府知府張漢卿,在大廳招見這位京營的便衣校尉夏將爺。
  論官品,張知府比一個校尉高出多多。
  問題是,這位校尉是曹府的人,這就配進出王親國戚之家,連藩王的府第也得開大門迎接。這種荒謬絕倫的事,信不信在你,最好是相信。
  「本座帶來曹公公的口信,張大人,你聽著。」地府鬼判像一個王公,向臣下宣示:「公公對貴官所送的薄禮很不高興,貴官在徐州府四年僅治河附加捐每年也中餡二十萬兩以上。」
  「老天爺!」下了台的張知府流著冷汗叫天:「治河附加捐完全交由河督胡大人總一調用……」
  「你少給我分辨,我只是傳公公口信的人。」地府鬼判威風八面加以叱喝:「貴官先後三年,所送的賀禮與壽禮僅有九次,每次總值皆不足千金。這次內調述職,也只有八色珍寶銀一千二百兩,所以,你可以準備走了。」
  「這……」
  「吏部公文明天可以發出,改調南京吏部候用。公公說你還算不錯,調南京做閒官,已是天大恩惠,你必須另具厚禮前往公公感恩辭行。知道嗎?」
  「下官知……知道……」張知府嗓門都變了。
  「告辭!」
  「送將爺。」主人陳某與張知府同時離座送客。
  出了陳家,地府鬼判的懷中荷包,多了一張京都常候錢莊的五百兩十足兌現莊票,不抽釐金見票要即付。
  這是那些大奸大惡們,最正常最公道最講良心的正當搜刮收入。
  滅門破家,也是正常收入。
  寧府的戈陽王朱奠濫,就因為不向路皋送年儀,這位路指揮使一怒之下,竟然滅絕天良,誣告戈陽母子亂倫。
  結果,調查的御史勘查並無其事,最後,天順皇帝僅罵了路皋一頓,仍然賜戈陽王母子死,等於是認定亂倫確有其事。
  戈陽王母子死後,將屍運出王府,大雷雨天昏地黑,平地水深數尺,天下臣民同為戈陽王呼冤。
  似乎,大明皇朝每一代皇帝,都是具有先天獸性的瘋子,大明皇朝居然能亨福三百年,真是天數。
  鷹犬大多數另有家業,有些在城內,有些在城外,似乎所有鷹犬的家宅,全是巧取豪奪得來的。
  宅院裡,除了金銀美女之外,另養有一些奴僕使女,像是大有來頭的豪門暴發戶,鄰居人人側目。
  地府鬼判的家,在德勝門玉河北岸,那一帶是住宅區,他的大四合院也成為附近的禁區。
  除了公務之外,白天當值,他就晚上回家,夜間當值則白天除了外出找財路之外,通常窩在家裡,與嬌妻美妾快樂逍遙。
  從曹府交差返家,已經是午後未牌左右了。
  順利辦妥一件事,他有兩天不需回曦春園當值,除非有緊急事召喚,這兩天的時間,他可以自由支配,花天酒地無拘無束,甚至可以無法無天為非作歹,這就是做大奸大惡走狗的好處。
  入暮時分,他已經約了幾位狼狽為奸的天龍會同伴,至近西直門的上都酒樓會面。
  帶了幾個教坊的粉頭作樂一番,返家時已是二更末時分。
  內院正房是他的名義嬌妻,一個城外小西關的小家碧玉,年紀只有十八九,他卻是年過半百的老頭了。
  內院,是他的禁區,一妻三妾活動天地,只許使女和僕婦進了。十餘名健僕值夜,不許接近內院。
  這說是說,這裡只有他一個男人。
  他已經有了七八分醉意,兩個妻妾伺候他洗漱沐浴畢,披了一襲軟罩衫,坐在房中的太師椅內喝醒酒香茶,一面看兩位妻妾更衣。
  酒為色之媒,看著看著情慾上湧。
  他覺得,在江海闖了大半輩子,闖過無數劍海刀山,總算應該獲有了名氣聲望,到頭來顯然兩手空空,一無所得。
  最後,沒想到投身曹門三四載,老天開眼賺了這裡一份大家業,真是運氣來了連泰山都擋不住。
  今晚所叫的兩個教坊粉頭,實在沒有自己的妻妾中看,他愈看愈心花怒放。
  正想要兩個妻妾脫光褻衣輕裙,隔開內外的大排窗突然無風自啟。
  生活在整天陷害人的環境中,警覺心是保全自己的不二法門。
  醉意迅速消失,慾火陡然熄滅,人從太師椅中飛躍而起,出現在床中,一掀帳,枕畔的判官筆已綽在手中,左手的藏暗器皮護套,也迅速套上,扣牢。
  燈火搖搖,房內多了一個人,一身白,臉孔也白得令人望之心悸。
  紅唇、黑眼,是白以外的兩種色彩。
  黑漆的長髮自然地披肩垂抵腰際,真像傳說中的女鬼幽魂,即使出現在明亮的燈光下,依然有強烈的懾人心魄威力。
  他總算看清了,醉眼並沒出現朦朧現象。
  「白衣修羅!」他駭然驚呼。
  「你認識我?」
  白衣裙女人沉聲反問。
  還有,沒嗅到幽香。
  那天他受了傷,不敢對付出現的白衣修羅。這時,他終於看出這位白衣修羅,與那天晚間出現的白衣修羅有點不一樣。
  那天的白衣修羅,臉上戴了鬼面具。這位是塗了白臉,點了嚇人的紅唇像是血盆大口。
  「你……你是嗎?」他總算明白了,這位才是傳聞中的魔女白衣修羅。
  其實,那天晚上叫出白衣修羅名號的人,是扮黑無常的入侵暴客。
  「我已經從你們的走狗爪牙口中,得出正確的消息,的確是你咬定我修羅神侵入你們的樞密室,所以傳訊天下懸賞捉拿,你否認嗎?」
  「我……」他怎能否認?
  「所以我來找你澄清此事。其一,二十日之前,本修羅神遠在河南開封,徐徐向北旅遊。」
  「十天前,在真定府才得到懸賞捉拿本神的消息,這才趕來仔細調查,已經查個水落石出,的確證明是你地府鬼判的好事。」
  「姜姑娘,請聽我說……」
  「我要帶你走,我會給你解釋的機會,本修羅神有時候也講理的。」
  「姑娘……」
  「我對你們這些殘民以逞,藉官府之力率獸食人的妖並無成見,也少在京都行走,與你們沒有利害衝突,但你們利用莫須有的藉口鋤除異已,劍鋒刀尖指向本神,本神就無法忍了。」
  「你願意丟掉兵刀暗器,乖乖跟我走嗎?」
  「我不能跟你走。」他斷然拒絕:「我只能在我的自主範圍內,將所發生的事故告訴你,下令對付你的人不是我……」
  「我要帶你到我能自主的地方,讓你送信給你的下令主事人。三方面澄清此事還我公道,你如果拒絕,本神將毫不遲疑擒你,甚至殺死你。」
  劍也是白鞘,盤在背上,要是手不夠長,倉猝間很難拔劍出鞘。
  地府鬼判也是響噹噹的人物,有名的凶狠之徒,怎能任由這魔女擺佈?何況他並不真的肯自認是弱者。
  一聲沉叱,他抓住機會先下手為強,不給對方有拔劍的機會。
  左手微動,三道電芒悄然破空,人筆隨電芒俱進,判官筆發似雷霆。
  那天晚上他以一敵二,居然把潛蛟留下了,可以說他的真才實學非比尋常。
  在江湖道上,地府鬼判本來就具有一流高手的聲威地位,在高手名宿中,他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出手狠辣陰毒,猝然一擊志在必得。
  盛名之下無虛士,白衣修羅在短短的三四年中,出人頭地威震江湖,沒有把握豈敢獨自前來示威。
  白影微動,三枚問心針從臂下側飛越,劍吟隱隱,她的劍已不可思議地出鞘,信手擊出。
  錚一聲震鳴,奇準地擊中電射而來的判官筆。
  這接觸的剎那,筆中飛出一星芒影。
  判官筆震出偏門,芒影也沒入白衣修羅的右上臂內側。
  劍光乘隙射出,地府鬼判的右上臂裂開了一條五寸長的血縫,劍尖繼續疾射,指向右肩井。
  地府鬼判反應超人,仰面用金鯉倒穿波身法倒在床側,硬從劍尖前退出,著地奮身急滾,進入房後的盥洗室,砰一聲閉上房門。
  劍光跟蹤疾進,嗤一聲貫入室門。
  剎那間的交手,變化萬千,兩人反應之快,無以倫比,高手相搏生死須臾,一照面便決定了誰生誰死。
  嗯了一聲,白衣修羅不但沒將劍拔出,反而一手抵住門側的牆壁,搖晃著幾乎靠在牆上了。
  地府鬼判的兩個妻妾,鑽入床底再也不敢出來了。
  三個黑衣人突然出現在房門外,探頭入內瞥了一眼,小心地進入房中。
  黑色的夜行衣,臉上畫花斑,燈光下,有如鬼魅出現。
  三雙鷹目冷電四射,目光集中在靠在門旁的白衣修羅身上,似乎並沒感到驚訝。
  白衣修羅一咬銀牙,拔出劍,但突然腳一軟,滑坐在壁根下,手中仍死抓住長劍,渾身脫力。
  「夏長江,你給我出來!」身材較高的夜行人,用陰森的口吻叫。
  浴室門拉開了,地府鬼判左手扼住右上臂鮮血如注的創口。
  右手的判官筆作勢防守住中宮,臉色泛青,一步步出室。
  「你……凌老兄……」他站住了,定下心神:「你……你怎麼亂闖在下的內……內室,未免欺人太甚,夏某冒犯了你嗎?」
  「混蛋!藩王的內室,凌某也有權進出。」那位凌老兄神氣地叱罵:「你很幸運,知道嗎?」
  「你……」
  「你制住了這個扮鬼的女人,她就是白衣修羅?」
  「是的,可能是真的白衣修羅姜玉潔,江湖上的魔女,可怕的殺手女暴君。」
  「這就可證明曹大人並非玩陰謀詭計,並非明裡捉拿白衣修羅,暗中買動白衣修羅向路大人行刺,害咱們窮緊張了好幾天。看來,白衣修羅並不怎樣嘛!傳聞是不可靠的,你這種三流高手也輕而易舉擒住了她。」
  把地府鬼判說成了三流高手,托大驕傲身抬身價,可把地府鬼判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曹大人,昭武伯曹欽,天龍地虎的主事人。
  路大人,指錦衣衛指揮僉事路皋,鐵血門的主事人,來頭更大。
  錦衣衛的人,當然有權出入藩府第的內室偵查,不然,憑什麼誣指戈陽母子亂倫?
  曹路兩家,從狼狽為奸變成互相猜忌勾心鬥角。
  路皋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完全出於曹家的提拔,到頭來,卻成了利害衝突的對頭。
  路皋的忘恩負義,京都的人眾所周知。
  「凌老兄,不要小看了這個魔女。」地府鬼判冷冷地說:「我這三流高手,一招掛了彩,要不是在下筆中藏針的絕技……凌老兄眼中,她當然不怎麼啦!想當年,你老兄在武當大顯神威……」
  「你給我閉嘴!」神劍天絕怒叱。
  二十餘年前,武當開山沒多久,赫然以內家拳劍宗師大放彩,由於有皇家支持,在武林獨樹一幟,聲勢凌駕武林北少林。
  因此,也引起不少武林朋友的嫉恨與不滿,經常有人登山挑戰,但一個個灰頭土臉狼狽下山。
  十二年前,名列當代風雲人物之一的神劍天絕凌雲,帶五名高手朋友登山挑戰,在解劍池拒絕解劍,與解劍池七子衝突。結果,六個人的劍都被丟進劍池。
  從此,神劍天絕正式從當代的風雲人物中除名。
  「你想怎麼樣?」地府鬼判嚇了一大跳,知道這些話激了神劍天絕,對方惱羞成怒,情勢不妙。
  當然,神劍天絕固然權熱勢比他大,畢竟不敢公然與曹家翻臉,不會用權勢逼他。
  「我要這個魔女帶走。」神劍天絕沉聲說。
  「這……」
  「你不肯?」
  「請便。」他咬牙說。
  「魔女的口供,最好不要牽扯到你們。」
  「你威脅我嗎?」他快要忍不下去了。
  「哼!你說呢?」神劍天絕舉手一揮。
  兩個人大踏步上前,先繳了白衣修羅的劍入鞘,立即用銬鎖反綁雙手,架起往房門走了出去。
  白衣修羅渾身無力,軟綿綿任由擺佈。
  「你最好不要玩口供的把戲,真要生死相見,我們會燒起焚天的烈火,你知道我們辦得到。」
  地府鬼判的話陰森凶狠,真有幾分破釜沉舟一搏的氣概。
  「是嗎?哼!我會記住你這些狂妄的話。」神劍天絕冷冷一笑,轉身往外走。
  「我也會記住從今晚闖入內室,奪走俘虜的奇恥大辱。」他恨聲說。
  神劍天絕在房門外轉身,陰陰一笑。
  「好走。」地府鬼判的口氣充滿恨意。
  「你沒有忘了什麼吧?」神劍天絕冷笑問。
  「什麼?」
  「解藥。」
  「這……」
  「你判官筆中的針,是有毒的,所以叫子午問心針,中針人不過午。你用手發射的叫問心針,沒有毒,但大了兩號。便於大量訂製打造,大量發射。筆中的子午問心針,是你不輕易使用的救命寶貝。」神劍天絕手一伸:「拿來。」
  地府鬼判極不情願地到了床口,掀帳取出枕畔的皮護腰,從百寶囊中取出一隻小玉瓶,倒出一顆褐色丹丸向房門走。
  「丹丸藥力片刻行開,針不再受血推引,毒性消失。」地府鬼判並不將丹丸遞出:「我的針打造非常困難,我要在這裡割肉取針,要求不算過份吧。」
  「我不答應,你就打算不給解藥?」
  「你到底講不講理。」
  「你……」
  「拿來!」神劍大絕沉喝。
  兩人隔著房門打交道,誰也沒有留意附近的變化。
  地府鬼判真不敢拒絕,一咬牙,極不情願地將丹丸慢慢遞出,心中極恨。
  「針一定要還給我……」
  神劍天絕身側,突然多出一個蒼灰色的朦朧身影,像是平空幻化出來的。
  神劍天絕的手已經伸出接丹,卻突然僵住了。
  地府鬼判剛看到灰影,還來不及分辨,也誤認是神劍天絕帶來的兩個同伴,因此來不及有何反應,感到手一震,丹丸已失蹤。
  接踵而至的變化太快了,一股陰風及體,另一股強勁的氣流碰撞眉心,立即昏厥撲地便倒。
  一盆冷水潑醒了他,神智剛清,第一記耳光及臉,打得他眼前星斗滿天。
  接著有人揪住他的衣領,沉重的大拳頭狠撞在肚腹上。一連三四記,打得他胃部像要從口中往外翻,最後又是兩記耳光。
  「哎……呃……哎……」他痛苦地亂叫。
  「是不是飛雲神龍躲在你這裡弄鬼?」神劍天絕憤怒的語音震耳欲聾:「混帳東西?你如果不從實招來,我要你生死兩難,招!」
  「哎唷!我……」
  「只有飛雲神龍這狗東西,才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覺,打昏我的兩個隨從,從背後制我的昏穴。」
  「你說,是不是他先一步潛伏在你家裝神弄鬼?」
  「老天爺!我怎知道是……是什……什麼人?」他跌倒在房中掙扎,右臂的鮮血染紅了衣袖:「我……我只看到一……一個朦……朦朧的虛……虛影,幻現在你身旁,便……便失去知覺。你……你的武功比……比我高明百倍,人……人出現在你身旁也一……一無所知,怎……怎能怪我?」
  「你還要巧辨……」
  「湯會主今晚到曹公公家商量機密大事,我發誓,我不可能知道他的事,他更不可能潛來我家躲藏起來,我算哪顆蔥能勞動會主的大駕?不……要逼……我。」他快要崩潰了,痛得直冒冷汗。
  「長上,可能不是湯會主。」那位垂頭喪氣的隨從沮喪地說:不客氣地說,憑湯會主的身手,他遠沒修至真的神龍境界,想無形尤影制住咱們四個人,他還得苦修一輩子,甚至兩輩子。屬下猜測,有一個比鬼魅更可怕的人,把咱們弄昏救走了白衣修羅,咱們栽到家了。」
  「你結了些什麼可怕仇家?」神劍天絕氣消了一半,向地府鬼判追問。
  「我怎知道?」地府鬼判打了一個冷顫:「凌老兄,咱們兩家的人,干的都是傷天害理的勾當,每一文錢都沾滿了鮮血。誰知道哪些苦主,請來出神入化的高手對付我們?剛才那個幻現的灰影,我仍然不敢斷定是不是他一個人呢!哎……你打得我好慘……」
  「好吧!也許我錯怪了你,我這就著手查,也許可以從白衣修羅身上,追出這個混帳王八蛋!」神劍天絕向房外走出:「夏長江,你最好出動所有的天龍地虎,只要找到白衣修羅,把她弄到和不怕她吐實。」
  「那是敝長上的事。」
  「你能保證這個人,日後不再前來找你!哼!最好咱們兩家一同協力追查,永除後患。」
  地府鬼判又打一冷顫,憤然閉上嘴。
  兩家同心協力追查?辦得到嗎?兩家的人已經勢成水火,不用明槍暗箭互相砍殺已經不錯了。
  神劍天絕得不到回音,只好恨恨地帶了隨從滾蛋。
  一燈如豆,室中寂靜涼風習習。
  草蓆上的白衣修羅神智完全清醒了,張開明亮的明眸,發覺這是一間形如柴房的陋室,鋪在地上的草蓆有霉味散發。
  伸伸手腳,她倏然挺身而起。
  燭台擺在地上,一旁坐著一個朦朧的灰色身影,用五嶽朝天式打坐,也像是閉目養神。
  整個人裹在暗灰色的夜行衣內,暗灰色的頭罩,暗灰色的抓地虎短快靴。
  總之,全身僅露一雙亮晶晶,幻著奇光象猛獸的眼睛連雙手也戴了灰色薄的五指手套。
  左右小腿外側,靴統內各有一把短匕首,再無其它武器,之外便是一個中型皮製百寶囊。
  「是……是你救了我?」她警覺地挺身站起問。
  「順手牽羊……抱歉,順便援手而已。」灰衣人聲如洪鐘,挺身站起將一枚三寸子午問心針遞過。
  「假如不知道這位鬼判的伎倆,天下第一高手也躲不過這猝然貼身一針。你很幸運,中臂而不中體,入體問心,不淬毒也難逃大動,留著做紀念吧!姑娘們本來是用針的專家。」
  「我是……」
  「你叫白衣修羅姜玉潔,還有一個母夜叉施冰清。」灰衣人搶著說:「你兩個人被稱為魔女的女殺手,出道三四年,殺孽之重,江湖側目。」
  「這個……」
  「不關我的事,因為我也是一個冷酷無情的殺手。」
  「可以請教你的大名……」
  「不可以,你就叫我灰衣人好了。」
  「救命之恩……」
  「不必放在心上,誰也不欠誰的。記住,速離京都,他們不會放過你的,四大家高手如雲,大意的人會吃虧的。姑娘珍重,後會有期。」
  燭火乍滅,風起處人影已杳。
  「咦?這是什麼人?」她悚然而驚:「動時無聲無息,真像個會變化的鬼。」
  李平平換了一家客店落腳,從前門大街的街尾,游至街頭近崇文門的京都客棧。
  店面更大,店伙更多,上房也整潔高雅些,每天都有數百名各式的旅客進出。
  左鄰東首,是一家驢車行,出租游西山的小驢。
  右鄰西首,是附設的京都的酒坊,賣酒,也辦筵席,主要是供應客棧的旅客小飲。客棧本身有食廳供應膳食,要買醉最好上酒坊。
  這表示東街一帶,是雜亂的商業區,龍蛇混雜,也是各種消息的供應場所,活動容易,當然危險性也相對地增加,就看誰的神通廣大。
  他的客房位於靠近後街的一座小院裡,要出店真得繞上老半天。小院四周,共有七間上房,中間有一座便於旅客活動交誼的小廳。
  這天午後不久,鄰房住進一位旅客,他不在店內,所以不知道鄰房這麼早就有旅客落店。
  申牌初,天色還早,他從城內返店,剛踏上小廳,後面便跟來兩個流里流氣的潑皮。
  「喂!老弟,借一步說話。」一個潑皮叫住了他,阻止他從廳側的走道返回客房。
  他早就發現有人在跟蹤,這兩位仁兄,是從崇化門的城外跟來的,一直跟至客棧頗有耐心。
  「怎麼啦?」他止住步轉身,臉色陰沉不怒而威:「咱們認識嗎?」
  「打招呼,不就認識了嗎?」潑皮雙手一叉腰,擺出要吃人的橫蠻相:「報上你的姓名、籍貫,我要知道你的來路,幹什麼的?」
  「查什麼?拳頭硬是不是?」他也雙手一叉腰,氣洶洶向前逼進。
  「那裡的。」潑皮從衣下亮一塊不知所云的腰牌:「識相些,老弟。」
  「哦!裡面的,沒話說。」他淡淡一笑:「早些天,我碰上一個人,一個象大爺一樣的人,從南邊來。」
  「什麼人?」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爺字號的人。」他裝模作樣打開荷包,取出一個小紙包亮了亮:「他交代我把這份字條,送交貴長上陶老爺。」
  「什麼陶老爺?」潑皮一怔。
  「鐵血門主三絕秀才陶天佐陶老爺呀!我沒空,也懶得跑錦衣衛衙門。好在你們是衙裡的人,那就勞駕把紙條帶給陶老爺好了。千萬小心,可不要偷偷打開來偷看,偷看了陶老爺的秘密,你吃飯傢伙可就保不住了,這很可能是告密函呢!拿去啦!」
  兩個潑皮已經臉色發青,驚出一身冷汗,突然轉身狂奔而走,像是見了鬼。
  「喂!你們怎麼啦?」他裝腔作勢大叫。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聲如銀鈴十分悅耳。
  「咦?」他倏然轉身。
  「你一提什麼鐵血門主三絕秀才,就把這兩個地老鼠嚇飛掉了三魂。」站在走道口的荊釵布裙,打扮得小家碧玉的年輕女郎笑容十分動人:「何苦嚇唬這些城狐社鼠?你真會扮豬吃老虎啊。」
  「難怪笑聲耳熟,原來是你!他熱情地上前,挽了女郎的手在排椅落座:「兩年了,氣色不錯嘛!是不是北上公幹?有必要在城外落店嗎?」
  「沒有所謂公幹了,李兄。「女郎幽幽一歎:「我來找一個人,找不到他我不甘心。」
  「誰?」
  「妙手摘星孔成,我找他整整找了一年。兩月前,才打聽出有人在京都見過他。」
  「咦!那就怪了,你應該知道他的下落呀?」他大感驚訝:「按理說,他也算得上是你們的人。」
  「你說什麼?我找他,是因為他殺死了雲裳仙子廖雲裳。雲裳仙子是我的師姐,她不是我這行的人。他不但騙了我師姐的感情,而且假情假義奪走了師姐的全部家當,偕同五湖孤客一走了之。師姐不甘心,追上他要討回價值巨萬的金珠。最後,他兩人殺了我師姐,我殺了五湖孤客,卻找不到這惡賊的下落,李兄,你知道他?」
  「他就在鐵血門主三絕秀才手下做走狗,做神劍天絕凌雲的跟班。」他搖頭苦笑:「據我所知,你們的殺手集團神鷹門的山門在南京,而神鷹門的支持人,事實上是錦衣衛都使門逵的次子門班,是門逵的南都的特務耳目,不受南京錦衣衛的指揮。鐵血門是門逵的副手,都指揮僉事路皋的特務,所以你們本來就是一家人,你怎麼居然不知道妙手摘星的下落?」
  「他真在鐵血門?」女郎臉色鐵青。
  「早兩天我親眼見過他。」他不多加解釋:「錯不了,不會走眼。」
  「好,我找他。」
  「到鐵血門去找?」
  「這……」
  「你可以去找門班,或者是星斗營的千手功曹呂功。呂功是星斗營的星主,直接受門逵指揮,住在撫鎮衙門。向自己人先申訴,在理字上先站得住腳……」
  「我已經在年餘前離開了神鷹門。」女郎長歎一聲:「兩年前你的貨船駛經微山湖,我奉命行刺你的保鏢定一刀南宮定,緊要關頭被你用船槳擊落我的追魂箭。我一個威震江湖的名女殺手追魂奼女費玉芬,竟然被你這個只會舉手花拳繡腿的小貨主破了買賣,甚至誤踏破船板架而失足被擒,真是霉到家了。回到南京,又失敗了一次,因此心灰意冷,離開了神鷹門另謀出路。所以,我已經不是他們的自己人了。」
  「哦!無牽無掛!」
  「還有點藉斷絲連。老實說,他們不殺我滅口,讓我無條件離開,我已經感激不盡了,他們如果真有需要我的地方,我能斷然拒絕嗎?不過,他們從來沒有找我。」
  「憑良心說,神鷹門在天下六大殺手集團中,還算是頗講道義的一個,至少他們拒絕接受屠門絕戶的買賣。能離開,最好不要再藉斷絲連,一個女殺手,畢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很抱歉,妙手摘星的事,我能幫助你……」
  「你?你那幾手花拳繡腿,能幫得了我?好笑!」追魂奼女俏擰了他一把,笑容流露幾分嫵媚的風情:「你這次北來,也是運南貨北銷?」
  「不,這次是來查訪一位失蹤的親友。你知道的,我一年只做一次買賣,一批貨可以淨賺千餘兩純利,賺一年可以過三年……」
  「你呀!一千兩銀子你夠花三年?誰不知道你這小貨主好酒好色,一擲千金毫無吝嗇?」追魂奼女又半嬌半嗔擰了他一把,百無禁忌:「在濟寧州,你的治酒替我與定一刀化解,筵開八桌遍請漕船夫,加上侍宴的歌伎,一共花了多少?」
  「好像三百兩多一點。」他大笑:「錢是人賺的,賺了不花,想帶入墳墓享受嗎?」
  「豪奢,哼!」追魂奼女白了他一眼。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姑娘。」他親熱地拍拍姑娘的香肩微笑:「行船走馬三分險,我這干行商的奔南跑北,所冒的風險,比你們雄霸江湖的闖道者高得多,賺了一座金山頂在頭上死不放手,划得來嗎?哦!你在這家店……」
  「庚字號第七號房。」
  「呵呵!芳鄰嘛!我是第八號,兩房斜向對門居。晚上,我作東道,上酒坊或者把酒菜叫來,隨人選,我豪奢,是吧?」
  「一言為定,叫到房裡來。」追魂奼女欣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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