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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露崢嶸


  他失去重心向前一仆,便神動意發,雙掌一撐地,腳已閃電似的斜掃而出。
  「哎……」少女也驟不及防,被掃中後腿彎,失驚尖叫向後仰面便倒。
  「不許頑皮!」中年美婦笑叱。
  少女坐倒,立即飛躍而起,像彈簧般跳起來,手腳箕張向他飛撲。
  但美婦隨著叱聲,一閃即至,伸手擋住了,少女不得不一按美婦的手,翩然落地。
  「厲害!」他由衷地喝彩,少女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議,小小年紀竟然練至身輕如燕,速度驚世駭俗境界,的確讓他有點心驚。
  他向人叢中一竄,溜之大吉。
  美婦前面的一位劍眉虎目,穿了一襲青衫的中年人,盯著他的背影哼了一聲,手伸出了袖口。
  「他只是一個大孩子。」中年美婦低叫。
  中年人正欲虛空抓出的大手,聞聲收回。
  「他怎麼啦?」中年人問。
  「丫頭才知道。」中年美婦說。
  「那是一個色鬼,他說好香。」少女凶霸霸地說,雙手握拳叉在腰上,擺出大人像,說話沒遮攔,「他那雙賊眼,賊亮亮亂瞟。」
  「不害臊。」中年美婦笑罵,「說香也沒錯呀!你不亂瞪他,怎知他亂瞟?看不順眼,你就用腿絆人?真不像話。」
  「娘……」
  「好啦好啦!」中年美婦挽了少女便走,「我看你是愈來愈皮了,以後不帶你在外面走動,免得你到處惹是生非,這一次出來你賠了多少銀子?你像個大掃帚,不知掃壞了多少傢俱,替你賠人家打壞的東西,賠都賠煩了,你到底累不累呀!」
  住店的手續已經辦妥,店伙們領他們一行八男女往後進上房走。
  張文季住的不是上房,住在第三進東客院,那是一排二級簡單客房,單間只有一張床、一桌兩凳,洗漱入廁都得上水井和公用茅房。
  自食其力自己闖天下,他必須省吃儉用,住簡單那是不得已,也無法的省幾文住大統鋪,畢竟他出身富裕之家,一時無法適應困苦的生活。
  其實,他睡草窩的日子甚多,但彼一時此一時,那時他在山野草莽中非露宿草窩不可。
  一而再碰上麻煩,他弄不清為何麻煩會找到他頭上。
  回房歇息了許久,躺在床上就唯一的小窗看書,心中有點亂,對生活惶然的無形壓力壓得他心中惶恐,像在心頭壓了一塊鉛。
  書是爾正的漕河總考,有關運河的叢書之一。
  「去他的!紙上談兵。」他煩惱地把書一丟,乾脆閉上眼睛假寐養神。
  有多人的腳步聲,到了他的房門外。
  房外是走廊,經常有店伙或旅客走動,與他無關,誰也不會理會房門外的腳步聲。
  但門閂折斷聲傳出,不能不理會了。
  決不會是店伙,店伙不會撞斷門閂入室。
  他一蹦而起,知道有事發生了。
  五個人一湧而入,領先的是一個鷹目勾鼻的中年人,跟著年約半百的一僧一道。
  最後兩個,是驛館碼頭上三大漢中的兩個,其中一個,正是被他用指尖拂過脈門,把他誤認是鬼手柯永福的大漢。
  他手一抄,便抄起床邊的長凳。
  「是他。」大漢叫,「長上,就是他,沒錯。」
  中年人不住打量他,粗眉緊鎖,看到他持凳的暴虎馮河神情,有點好笑。
  「你混蛋!」中年人扭頭向大漢大罵,「你說他是鬼手柯永福?」
  「這……」大漢有點失措。
  「鬼手柯永福在江湖名號響亮,十餘年來手下很少失風。這小伙子多大年紀了?」
  「屬下不……不曾見過鬼手柯永福。」
  「他是嗎?」
  「他的手真的不可思議。也……也許他……他化了裝易了容……」
  「你是見了鬼了,我就是化裝易容的專家,難道看不出誰化了裝易了容嗎?滾到一邊去。」
  「是……是是……」大漢乖乖應喏著退至一旁。
  「小子,你姓甚名誰?」中年人轉向他盤問。
  「我姓張,張文季。」他據實答,沒有隱瞞的必要,反正他不是什麼鬼手柯永福,對方找錯了人,不會有事了,而且他一點也沒想到造一個假名來騙人。
  「你多大了?」
  「年屆弱冠。」
  「唷!還文縐縐的怪有趣呢!你的口音……」
  「我是本地人。」
  「現在,言歸正傳。」中年人相當滿意,不再盤問身世,「你為何窺探我們的船?」
  「我只在碼頭走走,想找我認識的船,以便搭便船上京師,怎麼可能窺探你們的船?」
  「我很相信你的話,但必須查個一清二楚。我要把你帶回船,讓我的人詳細看看你。如果沒有人認識你,而又查證實你與我們無關,就釋放你回來,跟我們走。」
  「我沒有跟你們走的必要,我不認識你們……」
  「帶他走。」中年人沉下臉,舉手一揮。
  老道冷冷一笑,舉步上前。
  五個人都佩帶了兵刃,中年人與一名大漢佩劍,老道的劍更是古色斑斕。和尚是戒刀,一種在山林間辟路的刀。
  那位誤認他是鬼手柯永福的大漢,是狹鋒單刀,一種單手使用,極為靈活的殺人利器。
  對方有殺人傢伙,他油然興起戒心,心念一動,他苦修十六載即將由神返虛境蜀的神功,就在意念一動時發生作用,體內的潛能如滾滾洪濤,在軀體內蓄勢待發,在體外也形成一道看不見的勁流,以心房絳宮為中心,綿綿循環不絕。
  幸好在他的信念中,秉持的法則是人與天地為一,與大自然為一。
  也就是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盡可能避免衝突,避無可避則自保第一。
  自己的命也保不了,一切修持都是虛幻的。
  他目下被堵在狹窄的小房間內,避無可避。
  理論與實際之間,有一段可爭議的距離,信念是一回事,做法則常因各種外界的因素而有差異。
  他與人際的關係接觸相當單純,也就是說,他的經驗歷練是零,對突如其來的變故缺乏應變的經驗。
  經驗與修養是相輔相成的,是相互增進的。
  所以,小姑娘撥了他一跤,他立即還以顏色,就是缺乏經驗與修養,本能的反應是自保第一。
  自保的不二法門,就是不讓對方傷害你,反擊雖然不是最佳的手段,卻是有效的方法。
  面對有殺人利器的人,他反擊的潛意識非常的強烈。
  「放下凳子。」老道沉聲說,「乖乖跟貧道走,免得貧道把你打個半死拖著走。」
  「憑什麼?」他虎目一翻,「你們沒道理……」
  老道向前一衝,鳥爪似的怪手疾伸,引誘他出凳。
  他屹立如山,不理睬迎面探來的怪手,虎目冷靜地吸住老道的眼神,已看透老道的心意。
  老道大怒,手一沉抓他的長凳。
  噗一聲響,他的右凳腳重重地掃在老道的左肋上,速度駭人聽聞,老道甚至不知道凳是如何動的,知道了也無法躲閃。
  「哎……」老道驚叫,被掃得向右疾衝。
  和尚吃了一驚,一躍而上,大手像是電光一閃,迎面伸到,長驅直入。
  凳向下一沉,左凳腳再次電掃而出,重重地掃中和尚的右膝外側,力道恰到好處。
  一聲驚叫,和尚被掃得向左飛撞。
  一道一僧,各向相反的方向衝撞。
  「咦!」中年人頗感意外,鷹目中殺機怒湧。
  老道一手抵住牆壁穩下身形,憤怒地轉身拔劍。
  「他是我的!」和尚火冒三千丈,旋身拔出戒刀,火雜雜向他衝去,戒刀一揮風雷乍起,刀上的真力澎湃,刀氣凜冽似寒濤,幻出一弧白光,斜劈而下聲勢洶洶。
  這一刀具見功力,用凳擋必將一刀凳斷。
  「玩真的啊?」他也冒火了,抬凳擋刀。
  和尚大喜,這一刀下去,凳必定中斷,刀的餘勢必定繼續沉落,必可砍斷他的左臂。
  眼一花,凳身一閃不見,右凳腳已結結實實擊中和尚的胸腹,兩隻凳腳落實,發出如擊敗革的聲響。
  老道劍已出鞘,來不及配合和尚進攻,眼一花,長凳已挾風雷而至,剛將劍擋擱,凳腳已先一剎那及體,也是胸腹受到兩隻凳腳重擊。
  和尚老道都是右探步出招,表示胸腹都是對著左側方的,不在正面,不可能受到正面打擊。
  刀和劍都不是應付長凳的好兵刃,這種堅牢結實的凳和桌,都禁得起刀砍劍劈,力道不夠,砍上去就倉猝間拔不出來,一扭之下,刀劍會脫手。
  而長凳的四隻腳,可以作九十度的側向攻擊,速度如果夠快,防不勝防,而且是應付群毆的趁手器械,挨一下可能骨折或內傷。
  這次,和尚與老道向同一方向暴退,背撞在牆壁上,似乎地動屋搖,反彈倒地起不來了,抱住胸腹縮成一團,發出痛苦的呻吟。
  中年人和兩大漢大吃一驚,愣住了。
  「你是誰?」中年人駭然驚問,「能用長凳以粗俗的手法,打倒了天涯惡丐和無為怪道,你足以名震江湖,亮你的真名號。」
  「我叫張文季。」他冷冷地說:「我剛有名,哪來的號?」
  年滿二十歲,正式可以戴冠,也可以正式在各種場合用名,表示正式成人,成人才有名,有字。
  但如果想有號,必須有讓人尊敬的成就才行。
  江湖人士可不講這一套,阿貓阿狗都可以有名號。但這個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綽號。當然,表示尊貴的綽號,也不是隨隨便便獲得或自取的,要獲得江湖同道公認並非易事。
  「該死的!你一定是八豪十六英,武林二十四新秀中的一個,你還想扮豬吃老虎?」中年人憤怒地手按上了劍靶:「在下流雲劍客陳江,正是你們武林新秀,亟欲打倒以便提升名氣的對象,陳某要替你除名,要想提升名氣,是要付出代價的。」
  劍出鞘,龍吟隱隱,劍上光華閃爍,劍氣湧發出徹骨的寒流。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更不知道你憑什麼敢自稱劍客。」他的確一無所知,這些唬人的名號他毫無印象,卻知所謂劍客是怎麼一回事,那該是受到尊敬的一種稱呼。
  而這位劍客,居然拔劍向他一個陌生年輕人示威,怎能受到尊敬?說的話也就流露出抗議性的諷刺意味了,他不尊敬這種劍客。
  「我也不想打倒你。」他繼續說,「我根本不知道你們這些人,為何打上門來行兇,我的確不曾招惹你們。你們走吧!不要激發我的野性。」
  他所指的野性,就是指猛獸的發威。
  他曾經看過公虎為了爭母虎而暴發野性,那種恐怖的毛飛皮脫景象的確驚心動魄。
  他白說了,這位劍客,是江湖上有名的壞劍客之一,不需要別人尊敬,只要別人害怕的劍客。
  人有好有壞,劍客也是有好有壞。如果完全以一個人的名號來斷定好壞,以耳代目一定會吃虧上當。
  一個成名人物,處理一般的爭端必須小心從事,一方面怕有損聲譽,再就是怕碰上一些不知天高地厚,存心向高手名宿挑戰的冒失鬼,假如動不動就訴之於武力,很可能碰大釘子,在陰溝裡翻船,甚至自毀前程。
  流雲劍客犯了這嚴重的錯誤:憤怒之下就訴之武力。
  尤其是一個劍客,居然向一個只有木凳在手的人遞劍,在觀感上就缺少前輩劍客的風度,可知這位壞劍客的確名不符實。
  「該死的小輩!」流雲劍客怒不可遏,凶狠地欺進一劍點出。
  本想引誘張文季用凳封架長劍,便可變招下殺手制敵,長凳面積大,擋在身前防守容易,凳不動便很難抓住空隙切入,先誘招是正確的攻擊手段。
  一步錯全盤皆輸,張文季不用凳封架,反而以更快的速度迎著劍尖硬擋。
  嗤一聲怪響,劍刺穿寸二厚的凳面,鋒尖貫板三寸餘,雙方力道相加,貫穿力十分可怕。
  糟了,劍在倉猝間哪能拔出?
  張文季雙手向下一推,劍隨著下沉。
  流雲劍客來不及後退拔劍,變化大快太出乎意外了,剛要全力抽劍,人影已劈面撲來。
  一記雙風貫耳擊中左右耳門,內縮的雙腳一踹之下,把流雲劍客踹得向後倒飛,真像一頭豹或貓與強勁的對手肉搏,手腳變成四爪,撲上行狂野的一擊。
  「呃……」倒撞而出的流雲劍客,倒飛出房門,砰然大震聲中,摔倒在走廊上,再滾滑出院子,劍最後脫手拋出,在院子的大方磚地上發出震耳的怪響。
  房外本來有幾個店伙,手足無措不敢入房勸解,也有幾個好奇的旅客,在外面看熱鬧。
  一陣嘩然,店伙與旅客失驚走避。
  「你們滾!」張文季向兩大漢沉叱,重新拾起長凳作勢進擊。
  兩大漢魂不附體,架了一僧一道狼狽出房。
  流雲劍客頭暈目眩,雙耳門被擊可不是好玩的,力道稍重些,不但耳膜破裂流血,也可能腦震盪,雙目短期間有失明的現象發生。
  總算還受得了打擊,胸腹的踹力也不會受損,狼狽爬起摸索著拾回劍,臉色灰敗急急溜走。
  幾個旅客中,大概有闖道的好漢。
  「這……這可能嗎?」一個中年旅客,用驚駭的嗓音向同伴問,「大名鼎鼎的流雲劍客,加上凶名昭著的天涯惡丐和無為怪道,被一個小伙子赤手空拳,打得落花流水丟出房外,你相信嗎?」
  「你不相信你的眼睛嗎?」同伴苦笑,盯著掩上的房門搖頭,「這比青天白日更明白的事,不相信也得相信呀!這小伙子到底是何來路?」
  「我不想打聽。」中年旅客說,「萬一引起誤會,我可禁受不起他三拳兩腳。走吧!沒我們的事。」
  「話一傳出去,這小伙子有麻煩了。」中年旅客一面離去,一面搖頭歎息,「人怕出名豬怕肥;流雲劍客那些豬朋狗友豈肯甘心?」
  驛館有設備頗為完善的官舍,接待過往的官員,與接待驛卒、官差的次等館舍,中間隔了一座公廨和一座院子,兩者不相往來。
  至於非官方人士,或者沒有過境文憑的官吏差役,這種大驛概不招待。
  因此,官船主人所雇的隨行人員,只能住在船上,可以前往驛館走動,不能住宿。
  天一黑,官船戒備加強了。
  按理,主人已在驛站的官捨安頓,船上只留下不重要的人員,無需加強戒備的。
  二更天,站在前艙警戒的兩名大漢,十分警覺地監視著船上船下,留意碼頭是否有可疑的人接近,刀隱肘後隨時皆可能揮出,足以處理任何突發的變故。
  正是漲潮的時光,船已高出碼頭很多,跳板呈陡落的傾斜,碼頭上如果有陌生人活動,居高臨下看得真切,陌生人想跳上來也非易事。
  鄰船的船隻,悄然魚貫爬上幾個穿了水靠,戴了灰色頭罩,只露雙目的人。水色渾濁,人在水中,船上的人根本不可能發現。
  片刻間,便控制了本來只留了幾個船夫的鄰船,沒發出異樣聲息,舉動輕靈敏捷,辦事快速俐落。
  兩個人悄然爬行至前艙前,利用船舷障身,接近了官船的船頭,官船的兩個警衛一無所知。
  兩黑影屏息等候機會,等候兩警衛暴露背部。
  久久,三更將盡。
  終於,機會來了,耐心獲得報酬,兩個換班片刻的警衛,同時背向著鄰船。
  兩把飛刀飛旋而出,黑影也隨後飛躍超越船舷。
  黑夜中,飛刀認位奇準,飛旋的計算更為精確,兇猛地貫入骨縫,插入心坎要害。
  兩警衛嗯了一聲,身形一晃,兩黑影已飛撲而上,上勒喉下接刀,挾住了警衛往河下丟。
  幾艘鄰船的艙面,已先一步被幾個從水中登上的人有效地控制住了,沒有在艙面活動的人。夜已深,船夫們早就睡了。
  足有十餘人之多,悄然入艙。不久之後,所有的人悄然撤走,由水中撤走的,沒驚動鄰船,神不知鬼不覺,做得乾淨俐落。
  唯一留下的痕跡,是走動時留下的水漬。
  破曉時分,悅來客棧只有早起的店伙忙碌,偶或有三兩個急需趕船的旅客走動,其他旅客還在好夢正甜,不知店中有了變故。
  十餘名青衣人,飛簷走壁直入中樞,以第三進東客院為中心,從四面八方的瓦面接近,迅速地完成包圍,堵住了張文季的小客房。
  張文季五更初就起床了,他練功練得十分辛勤,真正起五更睡半夜,風雨不改從不間斷。
  他必須近一步探索苦練,以便進窺返虛的堂奧。內心中,他仍然嚮往深造,正式拜師多花三四年歲月,更上一層,以竟全功。
  但心田深處的另一種呼喊,卻引導他步入塵世體會人生。
  沒有明師指導,他仍然發憤探索。
  當屋頂有人出現時,他已經知道不尋常的事故發生了,天快亮了,怎麼有人上屋?決不會是笨賊,賊活動的時間已經消逝了。
  想起白晝發生的事故,他油然升起戒心。
  那個壞劍客,很可能糾合武功更高明的人,前來行兇雪恥,武林人尋仇報復平常得很。
  將重要物品塞入百寶囊,他靜候變化。
  從後進上房接近的三個人,碰上了唯一的意外。
  這一帶全是雅致的上房,每兩三間上房就有一座小小院子,讓有眷的旅客活動。
  小院子裡也有早起練功的人,兩個人正在活動手腳。
  「我上去看看。」其中一個說,雙手一抖,不利用雙腳的彈力,竟然像飛鳥振翅一樣,升上了丈六高的簷口,恰好擋住輕靈地接近的三個黑影。
  「天亮了,你們還在屋頂上來來去去,累不累呀?」這人用嘲弄性的口吻說,正是那位相貌堂堂的中年人,少女一行八人的主事。
  「沒你的事。」三黑影倏然止步,看清中年人升上瓦面的怪異身法,大感驚駭。
  「是嗎,諸位在我住的客房上面來來去去,沒我的事?客房有女眷,我能不防著一點嗎?如果諸位不交代清楚,那就是我的事了。」
  「他們最好能說出,讓咱們信服的理由。」另一人也上來了,是個身材特別魁梧的中年大漢。
  「丹徒捕房的乾坤一鉤。」為首的黑影拍拍腰間的分水匣,「帶人來客店捉欽犯,閣下貴姓?」
  「欽犯?」中年人吃了一驚,「什麼欽犯?」
  「欽差姜御史派人送京獻給皇上的金符寶菉及祀天的奇珍,昨晚在驛站的官船被劫,護送的人除了住在驛館保護專使的人以外,在船上看守金符寶菉以及奇珍的十二個人全被殺死,寶物失蹤。」
  那時的嘉靖皇帝,想學秦始皇,對修仙長生特別感興趣,不但對神仙特別虔誠,他自己也自封為:「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元真君」,加號「九天宏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一陽真人元虛玄應開化伏魔中孝帝君」,再號「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錄統三元征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
  那些奉詔祭天的大臣們念皇帝的聖號,保證如果晚上不練上千百篇,屆時一定念不出來,罪該殺頭充軍。
  夠荒唐吧?這就是那時的嘉靖皇帝。
  他的前一個皇帝正德,自封為大將軍朱壽,已經貽笑天下了,他更為荒謬絕倫。
  他派了兩個欽差,到天下各地尋找神仙、異人、仙符、仙畫……當然包括各種靈異的珍寶。
  這兩個欽差,是御史姜敬和王大任。
  他們自己不帶金銀,可在天下各府州向地方官調支。找到神仙異人仙符仙書或靈異的珍寶,包括尺大的靈芝、白龜、白鹿等等,立即派專使送往京師。
  原來,驛館碼頭的官船是專使押送寶物的欽差專船。
  鎮江府的附廓是丹徒縣,丹徒縣的捕房管府城外的治安,京口就是城外丹徒捕房的管區。
  乾坤一鉤尚家康,是丹徒的名捕頭,用分水鉤捉人,鉤到人倒十分了得。
  欽犯兩字,會把人的膽嚇破,不管是與不是,沾上了不死也得脫層皮。
  「你說我們是欽犯?」中年人沉聲問,心中卻暗暗叫苦。
  「欽犯已在監視下。」乾坤一鉤是有名的鐵捕,為人公正,深獲地方人士好評,從不亂入人罪,「諸位的輕功十分高明,尚某請教。」
  巡捕請教,那是不怎麼妙的事,口頭上雖然客氣,骨子裡的意思是:我要查你的底。
  中年人還來不及回答,魁梧大漢卻乾咳了一聲。
  「江海滔滔,五湖浩浩。」魁梧大漢沉聲說,「我,老三孫玄。」
  乾坤一鉤也吃了一驚,呼出一口長氣。
  「尚羲八將的三爺?」乾坤一鉤沉著地問。
  「正是區區在下。」
  「打擾了,孫三爺,請不要出來。」
  「好吧,尚兄請公便。」
  乾坤一鉤與兩同伴抱拳一禮,匆匆走了。
  兩人跳下院子,上房內出來了中年美婦與少女。
  「莫名其妙。」中年人說,「欽犯會躲在這間客店,等他們來捉?」
  「的確不合情理。」中年美婦說,大概已經把屋頂上打交道的事聽得一清二楚。
  「劫了船,殺死了護送的十二名高手,那需要多少武功高明的人手?」中年人有條理地分析,「這裡距驛站碼頭,兩三百步咫尺之遙,劫了寶不遠走高飛,反而跑來這裡藏匿,這些劫匪未免太笨了吧?」
  「我們去看看。」孫三爺躍然欲動。
  「不行。」中年人說,「咱們已經答應了乾坤一鉤,他是個大好人,咱們不能妨礙他辦案,何況咱們尚義小築不過問官家的事。」
  「不合情理的事,少管為妙。」中年美婦反對干預,「我擔心的是,弄不好把我們也拖進去,沾上這種事,等於是沾上了瘟神。」
  「唔!的確可慮。」孫三爺這才知道情勢不妙。
  「咱們關上門歇息吧,事不關己不勞心。」中年人的話,透露出不安的成分。
  包圍已成,只等天亮發動。
  天一亮,欽犯就走不了啦!
  張文季不是傻瓜,當然知道天一亮,受到大批武功高強的人圍攻,情勢必定極為惡劣。
  他已經知道外面來了不少人,屋上地面總數超出二十大關,顯然是衝他而來的,也必定是流雲劍客糾集的武功更高明同伴。
  門閂已斷,他用長凳頂住門。
  房中漆黑,他輕輕扳起長凳,猛地拉開房門,將拖來的木桌向外一丟。
  果然立即引起強烈的反應,埋伏在外的幾個黑影,不假思索地同時飛躍而上。
  他雙手分握凳頭,一聲長笑疾衝而出,四條凳腳風雷俱發,有如虎入羊群。
  打了再說,長凳正是應付圍毆的趁手兵刃。
  屋上埋伏的人也紛紛下跳,捉欽犯的喊聲震耳。
  長凳兩衝錯,把五個用刀劍的人掃得七零八落。
  一聽是捉欽犯,他傻了眼。
  一聲怪叫,他掃飛了兩個人,身形乍起,一飛沖天登上瓦面,將長凳擲向在瓦面等候的兩個人,向北如飛而遁。
  十餘個人吶喊著窮追,每個人都是輕功極佳的高手,但與他去勢似流光的輕功相較,卻又差得太遠了。
  府與縣的公人,大索城內外捉欽犯。
  欽犯不知有多少,唯一知道姓名的人叫張文季,在京口碼頭區,引起極大的騷動。
  盛昌船行受到封鎖,新東主根本說不出前東主張盛昌的底細,只知道張家除了張文季之外,都是乘船走的,到底落籍在何處,所有的船夥計都不知底細。
  當然,沒有人相信張文季參加了劫匪。
  消息向各地轟傳,江湖也為之騷動。
  劫欽差的事故,這已經不是首次發生,最近兩年,先後已發生五次以上了。
  似乎,這些年來,搶劫朝廷大員的大案,此起彼落層出不窮,而破案的百不得一。
  天下各地官員,向當政的嚴嵩父子送賄款,被劫的案件最多,破案的百不得一。
  送四大奸惡的賄款絡繹於途,劫匪也絡繹於途。
  鎮江府欽差專使被劫的消息並不轟動,因為被劫的不是金銀。
  但那些金符、寶菉、仙書、奇珍,卻引起某些人的興趣,皇帝想成仙成神,我為何不想呢?
  張文季一聽捉欽犯,便知道大禍臨頭了。
  他立即丟棄華麗的衣衫,換上了窮苦百姓的青短直裰。
  臉上用了薑黃染料,在藥店裡花兩文錢,就可以買一包黃梔子捏碎染臉和手腳,掩去紅潤的膚色。
  略一打聽,便知道其中經緯,不由叫苦不迭,這一下可好,變成了罪及抄家的欽犯,大事不妙。
  現在,他終於知道,真的撞了太歲沖了邪,流年不利要走三年霉運了。
  風聲緊急,必須遠走高飛,這種事不能出來向衙門分辯,那是死路一條。
  這天,他在京口閘旁的河岸等候。
  京口閘距江口約有一里左右,時正滿潮,數百艘各式大小船隻皆在等候啟閘入江。
  一艘中型客船正停泊在他所站立的河堤下。
  「喂!你在幹什麼?」艙面一名正在吃糕餅的大漢,揚起臉善意地向他打招呼。他像一個窮浪漢,脅下吊了一隻大包裹,當然不是本地看風景的人。
  「等船過江。」他笑笑向遠處的江口一指。
  「揚州?」
  「不一定。」
  「到處流浪?」
  「是吧!」
  「怎麼在這裡等船?」
  「想省幾文,在這裡搭便船,老兄,你們是……」
  「先到揚州,很可能繼續往北。喂!你會操舟?」
  「當然會,槳、篙、櫓、舵都過得去。」
  「好哇,咱們正好缺人手,上來啦!一天兩百文,管吃管睡,有一天算一天,上來啦!」
  「謝啦!」他跳上船,放下包裹,「我叫張武,兄台貴姓?船主呢?」
  「哈哈!我也姓張,張三。」大漢欣然說,立即替他引見幾位同伴,「他是李四、王五、趙七……」
  艙內鑽出一個虯鬚戟立的中年人,像一頭巨熊。
  「我是船主公孫皓。」這人自我介紹,「小兄弟,歡迎加入本船。張三領你安頓,立即準備,馬上就要退潮開閘,不能耽誤。」
  「跟我來,小兄弟。」張三提了他的包裹入艙安頓。
  不久,水閘開啟,數百艘大小船只有序地駛出閘口,一到江口便升起了風帆,船衝入風浪滔滔的大江,向對岸飛駛。
  打破樊籠飛綵鳳,掙脫金鉤走蛟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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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涯 掃校,舊雨樓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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