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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處處受暗算


  接著,是第二周。
  第三周過後,人馬消失在正西方向。
  第二天,他去而復來,仍然是近午到達,仍然是徐繞三周,這次消失在東面。
  一連三天,黑回堡開始騷亂不安了。
  第四天,黑回堡的人全都上了堡牆,焦灼不安地等候人馬出現,可是烏錐不曾如期出現。
  烏錐馬藏在討來河旁的樹林中,那兒搭了一座小帳幕,中藏食物、馬料。
  林華則反穿羊皮襖,躲在黑回堡往下古城堡必經的地帶守株待兔,帶了弓箭,和從嘉峪關買來的一把劍。
  遠遠地,出現了三人三騎的身影,來自下古城堡方向。
  近了,百丈、五十丈、十丈……
  他突然從雪坑中奔出,大叫道:「下馬說話,你們回來了嗎?」
  三騎士一怔,勒住坐騎,其中一人掀開掩口,呼出一團團白霧,不耐地問:「你是什麼人?為何攔路?
  「咦!你們不是奉命在三道溝山崖旁,用暗器暗算林華的人嗎?」他反問。
  「你是……」
  「我是奉命接你的。」
  「你奉誰之命?」
  「閻王爺之命。」
  三騎士大怒,同聲怒吼,三匹馬同向前衝,要用馬衝他。他一聲長笑,突從兩匹馬的空隙中一掠而過,兩名騎士一聲狂叫,同時飛墜馬下,一腳已跛一時無法站起。
  最左側的騎士衝出五丈外,扭頭一看,不由心膽俱裂,雙腿一夾,狠狠地鞭打著馬臀,催馬逃命。
  「下來!」林華叫。
  聲到、箭到、人仰、馬翻。
  林華用弓狠狠地將兩名先落馬的騎士打得昏頭轉向,再擒住第三個人,用預先準備好的牛筋索分別捆上他們的雙手,用一根長索將他們串在一起,拖著到河邊的偏僻處捆在柳樹上,然後返回住處牽出烏錐。
  黑回堡的人等得心焦,但終於在申牌初如願以償了,期待中的神秘人馬出現,但馬後卻多了三個人。
  烏錐徐徐向堡接近,後面拖著三個可憐蟲,有時滾,有時爬,有時爬下任由烏錐拖著走。
  接近至一里,林華割斷繩索摘下風帽,叫道:「你們三個聽了,先看看我是誰。」
  「你……」一名俘虜驚恐地叫,語不成聲。
  「我就是林華,看到烏錐馬你們該明白了。」
  「你……你要把……把我們……」
  「你們三個人,只許一個人活命,聽清了,只許一個人傳信。我這裡用箭要射走在最後的人,看誰留得命傳信息,快走。」
  三個人的手皆捆在身後,串連的長索仍在,每人相距丈餘。這是說,三個人中跑得最快的一個,也僅可能超出丈外而已。
  三個人只許一個人活,想活的人必須跑在前面,而落在後面的人怎甘心就死?為了活命不擇手段,必定毫不考慮地將超前的人向後拖,這可好,三個亂成一團,你推我拉肩撞腳絆使盡渾身解數,設法將對方拉後而讓已超前,跌跌滾滾狼狽萬分,如果雙手不是被捆死,很可能自相殘殺了。久久。僅遠出一二十丈,三個人已經行將力盡,全部有點支持不住了。
  堡門大開,人馬衝出,救兵來了。
  林華一聲長笑,鞍上威風八面,弓弦狂鳴連珠箭破空而飛。
  第一名騎士倒在堡門前方三四丈,最後一名死在堡門內,共射倒了七個人,七匹馬奔散在堡門外,重新自行馳入堡內,留下了七具屍體。
  堡門閉上了,堡牆上觀戰的人嚇僵了。
  在長笑聲中,三個被捆了手的人先後軟倒在雪地中。
  烏錐向東馳,林華仰天長笑,並未射殺那三位可憐蟲,僅亮聲叫:「老兄們,把話傳到,你們將有六批人撤回,太爺保證他們沒有你們三人幸運,貴堡不必寄望他們了。」
  午夜時分,他一身白,只帶了一把劍,從堡北爬上了三丈餘高的堡牆,進入堡內。一個更次中,他擊昏了十八名警哨,開了南、東兩座堡門,揚長而去。黎明前,堡中仍在亂,西堡突然起火。
  黑回堡在此後的兩天中,白天心驚膽跳,眼睜睜地注視著外面幽靈似的烏錐忽來忽去。夜間一夕數驚。
  這一夜,有八名怕死鬼開了北堡門向北逃,想逃至韃靼地境脫身。但此路不通,第二天,八具屍體由原馬馱回。
  又是近午時分,幽靈之馬烏錐又出現了。
  南堡門徐開,一騎士高舉著降旗,向烏錐馳來。
  雙方相距兩丈勒住坐騎,降使欠身行禮,高叫道:「奉堡主所差,請求閣下准予談判。
  林華掀起風帽掩耳,冷笑道:「沒有什麼可談的,你走吧。」
  「閣下,何苦迫人太甚?」
  林華劍眉一軒,虎目怒張,怒吼道:「你說在下迫人太甚?說這種話你簡直該死。貴堡主派人追蹤在下至苦峪,明槍暗箭齊施,無所不用其極。在下返回時,沿途重重埋伏。貴堡主是回人而河西與西域,全是回人的天下,消息靈通,高手眾多。在下卻是單槍匹馬,這條命能得以保住一是天意,二是貴堡注定要受報。你給我滾!」
  「閣下,難道一無商量了嗎?」
  「沒有商量,沒有談判,只有你們無條件投降,不然免談。」
  「這……」
  「回去,明天叫貴堡主前來聽命,他必須唯命是從。
  「請問……」
  「滾!你不配請問,明天正午貴堡主必須單人獨騎前來聽命,不然貴堡的人不死光,在下絕不罷手。」
  「閣下可否寬限兩天?」
  「緩兵之計,少在林某面前獻醜。貴堡勾結蒙寇,東起大乾糧山與鹽池堡,西迄野麻灣,全有你們的奸細,引領蒙寇掠奪侵擾,多年來你們造了多少孽?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們連窩裡的草都吃掉了,貴堡四天前派往天倉墩請救兵的人,我已將他埋在雪中了,春來雪化,你們便可找到他的屍體。
  其實,天倉墩鬼門關附近只有百十名游騎,遠水救不了近火,三百餘里要五天方可趕到。即使請來了,百十人也不堪林某一擊。林某助哈密都督反攻哈密,火獅牙蘭三招之內,棄馬丟盔逃亡,一夜連復五城,窮追一百六十里,牙蘭兩萬精兵,加上各城土軍數萬眾,土魯番二十萬大軍壓境,也不堪林某一擊,請來百十騎不啻自掘墳墓白送死。滾!」
  最後一聲滾聲如焦雷聲傳數里。
  降使幾乎被嚇落馬,連人帶馬驚退數步。烏錐一聲長嘶,走了。
  大雪已止,呵氣成冰。
  烏錐馬準時而至。堡門中出來了一人一騎,騎大宛棗騮,穿上豹裘,未帶兵器,迎面迎來,接近至五丈外,取下了風帽,露出頭面。黃絡腮鬍,高鼻淡褐雙睛,一看便知是回人。
  林華也取下風帽,勒馬相候。
  「在下回回堡堡主哈爾丹津。」對方行禮叫。
  「林華。」他只答了兩個字。
  「在下請示尊意。」
  「條件甚苛,你能接愛?」
  「尊駕上次殺我兩百健兒,難道……」
  「你回去吧。」他冷冷地說。
  「這……」
  「你怎不說這許多年來帶領蒙寇劫殺擄掠的賬,我不是要聽你申訴來的,你走吧。」
  「好吧,不知閣下有何條件?」
  「其一,我要貴堡副堡主黑煞星喀喇和卓的人頭。其二,立即將高姑娘送出。其三,我要你們釋放所有擄來的男婦奴僕。其四,三天之內,帶了你們的人離堡北行,永遠不許回來。」
  哈爾丹津倒抽了一口涼氣,惶然叫,「閣下,這……這不是太……太苛了嗎?風雪漫天,冰凍大地……」
  「住口!這已是最低的條件了,黑煞星將高姑娘擄來,你不該替他撐腰,我網開一面,還沒算你的老賬呢!留下你帶他們北走,已是天大的便宜了。」
  「可否……」
  「沒有可否。你聽清了,貴堡目下人並不多,幾天來,我已將貴堡的奴僕全部查明了,只要有一個人膽敢私留一名奴僕,格殺勿論。你聽清了,一個時辰之後,前三個條件便要做到,我在此接人。三天後你們動身,由嵩山堡的人前來接受你們的堡,並逐一盤查逐一啟程。一個時辰後你不曾辦妥,前議作罷,今後在下決不與閣下見面相談。」
  聲落,烏錐馬已騰躍而去。
  一個時辰之後,他馳回原處。三匹馬出了南堡門,接著是一連串七十餘名男女奴僕,有些婦女懷抱著裹在皮襁褓裡的嬰兒。
  「為何不用坐騎送人?」他大吼。
  行列徐止,不久,堡中馳出七十餘匹健馬,每名騎士帶了一名奴僕上馬馳來。
  仍是前三騎領先而至,三名騎士中,他認得其中一人是堡主哈爾丹津,左首那人提了一個黑臉膛的首級,中間那人身材矮,雖穿的皮襖戴了風帽男女不分,但一眼便可看出是女人。
  他感到血液在加速奔流,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牙關咬緊,渾身的肌肉在收縮,虛弱的感覺無情地襲來,手腳在神經質地痙攣。
  近了,三匹馬在兩丈外勒韁。
  他抖索著摘下風帽,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十一年,那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終於出現在眼前,他覺得是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陌生。
  對方伸出顫抖著的手,艱難地取下手套,艱難地除下風帽。
  他屏息住了,只感到無限心酸,手死死地抓緊了判官頭和鐵胎弓,方不至於坐不住雕鞍。對面這位形容枯槁的女人,除了一雙眼睛尚可找到些少回憶之外,他完全感到陌生,陌生得令他覺得心在迅速地沉落,急劇地冷卻。
  依稀,他眼前升起十一年前的幻影:一個天真無邪、有一張可愛面龐的小姑娘,正向他伸出雙手,嬌羞滿臉地向他親切地撲來,紅艷艷的小嘴中吐出悅耳的,令他夢寐難忘的低喚:「宗如哥……」
  他如受雷擊,猛地一震,搖搖欲墜。幻影消失了,呼喚聲在耳,但不是他熟悉的,難以或忘的聲音,而是乾澀的、淒苦的、極為陌生的虛弱語音:「宗如,我……我想死,我想追隨先夫於地下,但……我不能,我放不下女兒,這是我在世間唯一掛念的人。你……你不該見我的,我……無臉見……」
  臉被乾枯的手掩住了,抖切的語著也搖曳而止,接著來的是淒苦的啜泣聲。
  他閉上虎目,一陣心疼,一陣酸楚,一陣可怕的痙攣,一陣……
  一陣令他肝腸寸斷的啜泣聲入耳,令他感到喉問發甜。
  「饒恕我爹爹。」她說。
  「他生未卜此生休,願君珍重。」她又說,幾乎語不成聲。
  「別來十載音書絕,一寸離腸千萬結。難相見,易相別……」她淒然地慢吟。
  他只感到天旋地轉,陌生的聲音突然變得熟悉了。那是他有一次上京,小別近年方返回故鄉她接到他時,在他懷中低吟的小詞。今天,她將一字改為十字,可是,情調完全不同了,聽來雖熟悉,但卻那麼酸楚,那麼淒切,又那麼遙遠……
  他嚥回一口衝上喉間的鮮血,發出一聲可怕的低吁,然後熱淚盈眶,顫聲叫:「回去吧,你的女兒在等你。」聲落,帶轉了坐騎,烏錐馬人立而起奮鬃長嘶。
  清水堡,在肅州東南一百五十里。這是一座位於東西官道上的小堡,住有百十戶居民,駐有三百名官兵。往北八千里左右,便是下古城堡。
  春來了,這兒的所謂春,事實已是春末夏初。
  鳳翔客棧中,大統鋪上躺著一個病息奄奄的落魄浪人。
  這一帶的客棧,設備極為簡陋,一間房設有一個炕鋪,通常八至十人住一間房,炕下生火,滿房溫暖。不論冬夏,每人一張薄被,有些人不但不想蓋那床薄被,而且赤身入睡也不會感到寒冷。
  這位落魄客人已經住了月餘,大冷天,卻渾身如火,每天都在發高燒,居然能撐了這許久,客棧掌櫃心中焦急,萬一店中出了人命,可不是玩的,所以比客人還要緊張,請來了當地的土郎中,起初認為是傷寒,但藥石毫無效用,一拖再拖,便知把錯了脈,那有拖了這許久的傷寒?郎中只好知難而退,請店主另請高明。
  住店得付店錢,這位仁兄本來帶了不少金銀,糟的是落店時大概已經有了三分病,迷迷糊糊忘了將貴重行囊交櫃,住的是大統鋪,客人來來往往龍蛇混雜,就在他發高燒神志不清時,包裹行囊被那些缺德鬼順手牽羊偷個精光大吉。原來蓋在身上的一件上好羊皮外襖,也不翼而飛啦!
  目下,他是一文不名,久病纏身,欠下了不算少的房錢,所帶的一把大劍已由店家賣掉作為醫藥費,真夠狼狽的。
  客家當然不敢將病客往外趕,只好認命。這天,店中來了不少客人,誰也不願住被病客佔了的房間,怕觸霉頭。掌櫃的心中老大不願意,帶了兩名店伙進入客房。
  掌櫃的是個彪形大漢,不然豈敢開店?客店本來就是三山五嶽英雄們的棲身處,有名的是非場,主事的人吃不開,唯一的好辦法是關門大吉。
  可是,這位掌櫃對這位病人卻有點心中害怕,因為客人落店時,天生就一身猛獅般的雄偉壯實身材,久經風霜的古銅色臉膛湧現著剽悍精明的氣質,劍眉虎目英氣照人,緊閉著的嘴唇與晶亮的目光不怒而威,無一不使人心中顧忌。更令人害怕的是,他那敞開的皮襖內,露出他那特置的皮護腰,露在外面的一排密密麻麻飛刀柄。開店的招子特別尖亮,看了這些飛刀柄匣知是個不好惹不能惹的主兒。
  掌櫃的帶了兩名店伙壯膽,硬著頭皮進入了客房。
  天氣晴朗,但依然脫不下皮襖,炕鋪並未生火,這間房只有一個缺少盤纏房錢掛欠的客人,店家怎肯生火?進得房來,一股陰涼膻臭味向人猛撲。小店的房間本來就光線缺乏衛生條件太差而往來往宿的客人,誰身上不是膻臭難聞?再加上便桶放在房角,任何人也可想像出那種可怕的光景來。
  病人大概熱度尚未退盡,不時發出陣陣呻吟,臉上頰肉消瘦,雙目下陷,嘴唇乾裂,血跡觸目,整個人只剩下一具龐大的骨架,生命之火似乎漸將熄滅。
  枕旁,放著一個革囊,一個革制水袋,和捲著的特製皮護腰,皮護腰上的匕首柄依然光亮,發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剛入房的三個人,突聽到病人用虛弱的中州嗓音含糊地叫:「海誓山……盟……別來十載……音信……絕,一寸離腸千……萬結。相見難,易……相……別……」
  「客官,好些了嗎?」掌櫃的高聲問。
  他用無神的目光搜尋聲源,眼前是一片朦朧,久久,方看清了掌櫃的臉容。
  「哦!是掌櫃的,多承關注,好些了。」他強打精神說。
  「這就好,也可教小的放心了。客官,小可……小可特來與客官商量商量。」
  「掌櫃的有何指教?」
  「這……今天客人甚多,可否請……請客官遷……遷到另一個地方去住?」
  「你……你是說,要叫我走?」他提高聲音問。
  「客官別誤會……」
  他猛地挺起上身,一把抓住了掌櫃的手。
  兩名店伙左右齊上,架住他的膀子向下掀。
  誰也沒料到一個病骨支離的人,會有那麼大的勁。他兩手一抄,便分別鉤住了兩名店伙的脖子,猛地一收。
  「哎……呀……」兩店伙殺豬般狂叫,只叫了半聲,叫不下去了,只能嘎著嗓子沙啞地低號,用盡吃奶的力氣掙扎。
  掌櫃的嚇得連退三步,搖手叫:「客官,客官放手,有話好說,有話好……」
  他突然放了兩店伙,吁出一口氣說:「你是個生意人,我不怪你。欠了你的店錢也是實情,丟掉金銀行囊也只怪我自己不小心。這樣吧,把我那匹坐騎賣掉,如果找到行家,也許可以賣一二十兩銀子,十天半月我便可上路,我會找銀子還店錢的。」
  「你那匹瘦馬,半個月前便埋了啦!」掌櫃的苦笑著答。
  「你把我那匹瘦金駒弄死了?」他驚叫。
  「什麼瘦金駒?見鬼,送給屠夫佬人家還嫌懶得下刀呢。」
  他歎口氣,黯然的說:「那匹馬不中青,可真中用,生就銅筋鐵骨比任何大宛馬並不遜色只因為體內長了馬寶,因此其貌不揚。我這匹馬不會自己死的,定然是你們不願虧草料而把它給餓死了,我認啦!我那些鞍具總值個十兩八兩銀子吧?」
  「不瞞你說,我們這一帶很少有用鞍的人,賣不起好價錢。我已替你賣了五兩銀子,已用來抵房錢啦!」
  「全副鞍具我花了三十兩銀子,你卻以五兩銀子賣掉了,真要命。好吧,我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沒話說,你要我搬到何處去?」
  「在……在後面有一間柴房……」
  「搬就搬。」他咬牙說。
  說是柴房,其實卻是一座以往用來堆廢物的破敗小木屋,裡面堆滿了廢傢俱爛雜貨,板牆殘破,頂上見天,被漏下的風霜雨雪一年年侵襲,廢物多已腐敗不堪,一股霉臭氣息中人欲嘔。店伙早已清出一塊三尺寬五尺長的空地,八尺以上身材的他,只能蜷曲在內。
  沒有人再關心他的死活了,誰知道他是兩月前大破土魯番兩萬大軍,一夜攻佔五城,令土魯番廿萬大軍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虎將奇塔(漢人)林華?
  目前,他的姓名是林宗如。宗如,是他的輩名,他林家這一輩的排名是宗。
  病,纏綿下去,高燒、囈語、昏迷,一陣陣可怕的黑色浪潮淹沒了他,一陣陣痛苦無情地襲擊著他,無數幻夢折磨著他。
  往昔,他為了找尋愛侶,愛心與信念支持著他,萬水千山與艱難險阻,皆無法撼動他。但這次將愛侶救回,一切希望盡成泡影,他心碎了,他崩潰了,終於心力交瘁,終於像山崩一般倒下來了。
  他送愛侶回到嵩山堡,一言不發將烏錐馬與鐵胎弓還給楊堡主,要回自己的瘦馬,淒淒惶惶離開了嵩山堡。在壓迫回回堡那些日子中,七天七夜他不眠不休,接著心灰意懶淒然南行,走到清水堡終於病倒。心力交瘁,意氣消沉,風寒交侵,心有鬱積,不病倒那才是奇跡哩!
  英雄末路,油盡燈枯。
  經過這半天的搬動,元氣大傷,倦縮在這與世隔絕的庭昏中,昏迷不醒。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他發現自已被抬在一具粗裂的擔架上,抬他的不是人,是馬。兩匹馬並行,中間攔著草草製成的擔架,他就睡在擔架中。天宇中艷陽高照,曬在身上暖洋洋地。前面有馬蹄聲,後面也有蹄聲,他一聽便知道前面有三人三騎,後面有兩騎,至少有五個人帶著他走。
  他想挺身站起,卻渾身脫力,略一掙扎便感到頭腦暈眩,虛弱萬分。
  「這是什麼地方?」他高叫。
  前面的三位騎士由最後一人牽擔架的那兩匹馬,中間那人聽到叫聲,策馬讓在路旁,等擔架走近方策馬傍著擔架走。
  那是一個生意人打扮的大漢,年約四句上下,粗眉大眼,大鼻朝天,留著大八字鬍,滿臉堆下文,說:「這裡是沙堡附近,我們距涼州不遠了。」
  「哦!我是……」
  「我們從清水堡將你帶來了。」
  「咦!好像是夏天了呢。」他抬頭看望著天宇說。
  「已經是四月廿五了。」
  「我的天,我昏迷了一個多月?」
  「據鳳翔客棧的掌櫃說,你已經不省人事兩個多月了。起初月餘,你時昏時醒,後來一直神志不清。」
  「哦!是兄台救我的?在下林宗如,兄台貴姓?」
  「咱們五兄弟至肅州探親,回程落腳鳳翔客棧,無意中發現你老兄在屋後那間破茅房中等死心中不忍,給你服了一些退燒藥,發覺你革囊中藏著的路引,姓名是林華,籍貫是河南府。咱們兄弟料到你定是潦倒客途的人,反正咱們也要返回河南。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因此順道將你帶回河南。由於你一直神志不清,無法詢問你的底細,而咱們又不能久等,只好擅作主張,將你帶著上路。如果林兄不是返回河南,在下可以將你留在涼州。兄弟姓邢,名永平。那四位是在下的好朋友,也是合夥人,做的是西販茶東帶珠寶的買賣,順便訪訪朋友。」
  「救命之恩,不敢或忘,容圖從報。似……這樣走會不會耽誤邢兄的旅程呢?如果不便的……」
  「林華,不必耽心咱們的旅程,咱們並不急於趕路。看你老兄的光景,燒雖退但體內賊去樓空,虛耗過甚,一兩月內恐怕難望復原,沿途你可以好好調養,兄弟負責將你平安送回河南。」邢永平豪放地說,義形於色。
  林華感上心頭,無限感激地說:「邢兄古道熱腸,仗義援手,雲天高誼,在下銘感五衷。萍水相逢,邢兄……」
  「老弟,不要說這些客氣話。咱們五兄弟並不是什麼好人,而是官府有案的走私販子,無法無天藐視王法的江湖浪人,說不上什麼古道熱腸,只是念在鄉親之誼,順便相助而已。」邢永平輕鬆地說。
  「在下身無分文……」
  「哈哈!你放心,咱們本就知道你了然一身,身無長物,一切有我啦!」
  「哦!在下的百寶囊與皮護腰……——
  「百寶囊還在,還有一個盛酒的革囊,你還有皮護腰?」
  「是的,還有一支蕭。」
  「都沒有。」
  「這天殺的店家,該死的東西!我算是栽在他們手上了。」他恨恨地咒罵。
  「呵呵!老弟,留得性命,已經是不錯了。身外物算得了什麼?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店家吞沒客人的財物,平常得緊哩!」
  「在下覺得病魔已經離休,大概十天半月便可調養得差不多了,沿途的飲食藥物,一切得仰仗邢兄周全了。」
  「自然自然,尚請放心,兄弟可不是小生意人,金銀尚不至於匱乏。你好好休息,不要多說話。」邢永平含笑說完,丟過水囊,點頭一笑,策馬趕到前面去了。
  林華開始閉目養神,開始為自己重生而慶賀,也開始感到鼓舞,也開始油然興起求生之念。他感慨萬千,人間畢竟是溫暖的,這次他萬里出塞,雖則事事不如意,令他心中感傷,可是,先後遇上了不少義薄雲天的朋友,確也是值得無比安慰的事。化敵為友的甘龍與安西盟的朋友,感恩圖報的蒙族好漢天山四奇,為酬恩奮勇當先的回人大漠之狼兄弟,萍水相逢仗義援手的邢永平甚至志切復國的卑鄙都督罕慎,也有其可愛的一面,至少這傢伙曾經絕對信任他,將希望寄托在身上,有知人之明,敢於信任他不惜作孤注一擲毅然與及反攻,終於如願以償。能獲得別人的重視,能獲得別人寄與存亡續絕的重責大任,畢竟不是容易的事,他怎可因自己的一些不如意事而糟踏自己?怎可因逝去的一段兒女私情而自暴自棄?怎可因些小的不如意而輕視自己的寶貴生命?不是太不值得嗎?
  他開始自責,因自己的愚蠢而自責。
  人生在世,兒女之私並不是人生的全部,活下去,這才是人生。當然,人不能像狗一般活下去,更不能像草木蟲一般活下去,但如果為了往昔的愛侶背叛了自己而萬念俱灰,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那就未免太對不起自己了。
  哀莫大於心死,死與活全在一念之間。
  「我要活下去。」他大澈大悟地自語。
  「天涯河處無芳草?這世間,總該有一個真愛我而又被我所愛的女人,我年輕,為何要虐待自己?我已虛擲了十載光陰,目前悔悟回頭還來得及,」他興奮地想。
  他想活,但死神已在冥冥中向他獰笑,向他伸出了魔手。
  金張掖(甘州),銀武威(涼州),目前他們走在河西四郡最豐饒最繁榮的土地上。雪化期的寒酷已經過去了,大地復甦,草木欣欣向榮,旅途商販往來不絕。
  從永昌衛至涼州衛,全程一百六十里,東行七十里,便是屬涼州的柔遠驛。按行程,如果是輕騎,該是一馬程。但邢永平的馬帶了擔架,不能趕路,一天到不了涼州。好在這一帶沿途堡寨林立,兵力雄厚,旅途倒也安靜,不怕蒙騎南下突擊,在何處投宿,並無多大困難和顧忌。
  辰牌正未之間,到了永昌東面的真景驛。真景驛也稱真景堡,小小一座堡城僅一百八十餘丈,由於城內設了驛,而且地當要衝,所以是一座開放住的堡城。
  這是第一座休息站,人馬便在驛站東首的小食店前歇息邢永平的兩位同伴管勇、洪貴過來卸下擔架,將他抬至小食店前涼棚下安頓好。洪貴生得尖嘴縮腮,是屬於不易討好人的臉型,堆下笑說:「邢大哥已去找店主,給你弄些麵湯來喝。你神智剛清,腹中空虛只能喝些麵湯暖暖肚子。」
  「謝謝,有勞諸位了。」他由衷地道謝。
  眾人入店而去,不久管勇端了一碗熱麵湯前來,含笑扶起他的上身,幫助他喝完麵湯,然後扶他躺下說:「林兄如有人問起你的身份,說是咱們的夥計,姓宗名如,千萬不可透露真姓名,切記切記。」
  他一怔,訝然問:「管兄,是怎麼回事?」
  「涼州東面的黃羊川,住了一位河西之霸,叫紅衣弔客胡榮,四處派人查探江湖浪子林華的行蹤。你雖然不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江湖浪子,但姓林名華,如果被紅衣弔客的人查出定有大麻煩。」管勇低聲詭笑著說,收拾碗盞入店而去。
  店前的栓馬椿上,栓了不少坐騎,從坐騎的鞍具與行囊馬包中,多少可以看出騎士們的身份,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三匹健馬上,心說:「像是武朋友的坐騎。」
  店中食客不多,但坐下聊天的人卻不少。他看不見店內的光景,卻可從聲浪中聽清店內人的清晰語言。
  邢永平五個人據了一桌,叫來了一些煮五香腐豆乾一類下酒菜,要了兩壺酒一面小酌,一面休息,目光不住打量店中的人。
  左面,坐著三名內穿勁裝,帶了刀劍,外穿裌襖的大漢,右面,是兩個牧人打扮的中年人。
  這兩桌人不吃酒萊,隔著桌子高談闊論,口沫橫飛。
  一名牧人哈哈怪笑,問三名勁裝騎士說:「閣下,恐怕你們所聽的消息完全是謠言。去年,那位自稱江湖浪子林華的人,經過本地直至肅州衛,活得好好地,無端鑽出你們幾位仁兄,居然說江湖浪子死在苦峪附近,要去打聽確實的消息,豈不可笑?」
  一名騎士咧嘴一笑,哼了一聲說:「你們只看到他西行至今未見他東返,可知他的死決非空穴來風,更不是傳聞有假了。」
  「咱們是不信傳聞的。」
  「信不信那是你的事。」
  「你說,他是怎樣死的?」
  「被一個叫沙千里的人殺了。」
  「鬼才相信,沙千里是什麼人?江湖上可沒聽說過這名人物,他憑什麼敢吹牛說江湖浪子死在他手下了。」
  「可惜你們還蹲在河西坐井觀天,孤陋寡聞,不知中原的動靜。等到你到了中原,便知道近來中原武林大局的變化了?」
  牧人向邢永平舉手招呼,笑道:「喂,你也是從中原來打聽江湖浪子下落的人,來了這許久是不是得到消息趕回中原的?」
  邢永平不答話,僅含笑搖頭示意,自顧自喝酒吃菜,意態悠閒。
  「怪!這小子人緣之差委實令人不敢領教,找他的人可真不少。」另一名牧人說。
  「是不是他與你們也有過節?」一騎士向兩位牧人問。「沒有。」先前發話的牧人簡要地答。
  「聽你的口氣就不對。」
  「口氣不對,並不能證明咱們與他有過節。」
  「同樣地,咱們找他,也不能證明咱們與他有過節,也許咱們與他是朋友哩!」騎士笑容曖昧地說。
  「那麼,你們是關心他的朋友羅?」
  「你猜猜看。」
  「猜不著。不管你們與他是敵是友,與咱們無關。」
  「朋友,廿兩銀子你要不要?」騎士問。
  「銀子?當然要。世間不要銀子的人,得未曾有。」
  騎士將兩錠銀子放在桌上,笑道:「送給你,怎樣?」
  「呵呵!天下間還沒有白送銀子的。」牧人大笑著說。
  「當然不能白送。」
  「來了,難題來了。哈哈!」
  「不算難題,只要江湖浪子的正確消息。」
  「呵呵!五天前,有人曾經出過三十兩呢?,騎士再取出兩錠說:「我給四十兩。」
  牧人離座走近笑道:「真是小兒科。」
  另一騎士加一錠說:「這是最高額了。」
  牧人伸手便抓笑道:「這才像話。」
  騎士伸手按住牧人抓銀的手說:「一手交貨一手取錢,公平交易。」
  牧人獰笑著說:「他住在肅州衛下古城堡外的嵩山堡。」
  「何以為證?」騎士問。
  牧人冷笑一聲,陰森森地說:「你老兄大概出道沒有幾天。」
  「在下闖蕩江湖十六年了,閣下。」
  「但你老兄卻嫩得緊。」
  「在下卻認為是老江湖。」
  「但你老兄的行徑卻不像。」
  「那是你的看法。」
  牧人重重地哼了一聲,冷笑道:「徐文海以一千兩銀子買江湖浪子的命,死的也有五百兩。你五十兩銀子,只能買到這點線索,你還要多少?」
  「朋友,就憑你一句在嵩山堡的話,就想要五十兩銀子你未免太天真了,你以為銀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你老兄要的是消息,這句話足矣夠矣!」
  「不夠,拿證據來。」
  「見你的大頭鬼!看你們的行徑,就知不是什麼江湖成名人物,了不起與咱們一樣,只配稱江湖小混混而已。
  哼!你那五十兩銀子留著好了,買棺材大可以買八至十具。」
  牧人不屑地說扭頭便走。
  騎士伸手扣住了牧人的手肘,冷笑道:「銀子你不要,沒有人反對,但話不說清楚,恐怕你脫不了身。」
  「老兄,你還要說什麼清楚話?」
  「說江湖浪子的下落。」
  「哦!你想用強硬手段武力迫供?」
  「有此可能。」
  「你試試看?」
  「在下只先弄斷你的手……」
  驀地,門外出現三個臉色陰沉的人,叱喝聲震耳欲聾:「九頭鳥姓吳的,你好大的狗膽,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打起我的人來了,你眼中還有我奪魂鉤李世光?」
  三騎士大吃一驚,被叫為九頭鳥的駭然放手,變色急叫道:「李前輩,小可不知道兩位仁兄是前輩的人,不知不罪,尚請前輩恕罪,小可願向諸位陪不是。」
  這位奪魂鉤臉色陰冷而凶悍,徐徐領著兩位同伴往裡走,陰森森地說:「大爺有一件事告訴你,同時有一件事要你做。」
  「前輩尚請吩咐。」九頭鳥循然地說。
  「要告訴你的是:江湖浪子並不在嵩山堡,那已是去年的事了。目下咱們眼線四出,等候他從哈密回來。咱們已從安西盟的朋友處得到消息,那小輩幫助哈密衛的人在正月打回哈密,官府的戰報已經證實哈密衛的人反攻成功。小輩何時回來,誰也不知道消息。他如果回來,將是官府的貴賓,你們幾個人就想捉他領賞,簡直在做夢。要你做的事是;你,砍下一個指頭,帶著你的四位同伴,趕快給我逃回中原。不然,我一鉤一個把你們全宰了。」奪魂鉤眼中凶光暴射地說,手按住鉤靶不住獰笑。
  「前輩……」
  「我只要知道你砍是不砍,少廢話。」
  九頭鳥臉色死灰,恐懼地叫:「前輩請高抬貴手……」
  「砍兩個指頭。」奪魂鉤陰惻惻地叫。
  「前輩……」
  「砍三個指頭。」
  九頭鳥心膽俱裂,再求饒,恐怕十個指頭都得完蛋,叫一聲便加一個,太可怕了,不如忍啦,立即撥出腰中的匕首,
  「卡嚓」兩聲,砍下了左手的三個指頭,收匕首抓緊創口鐵青著臉叫:「小可受教了,後會有期。」
  「要算帳,大爺在江湖上恭候,你請啦!」奪魂鉤傲笑著向店外伸手虛引。
  九頭鳥與四位同伴狼狽出店,上馬如飛而遁。
  兩位牧人喜悅地請奪魂鉤三人落座,引起衝突的牧人笑道:「世老來得正是時候,在下真不知這小輩是黑道中的奸狗九頭鳥呢!」
  「這傢伙曾經見過在下殺人,所以一嚇就跑,呵呵!」奪魂鉤李世光傲然地說。他年紀不到四十歲,對方尊稱他為世老,難怪他得意忘形。
  驀地,右首不遠處的另一桌上,兩個年約花甲的襤褸老牧人,幾乎同時發笑,其中之一說:「呵呵!不到邊疆,不知國事艱難,只知安亨太平。中原的英雄豪傑們,只知稱雄道霸。只知勾心鬥角熱衷名利,只知醉生夢死奪利爭名,除了安西盟幾個人敢在大漠稱雄外,中原的那些英雄豪傑,除了自相殘殺,為名利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有幾個人敢揚威異域捍衛邊疆?這些英雄豪傑一輩子中,到底曾經做過多少有益國計民生的事?」
  「哈哈哈哈!」另一個老牧人狂笑,笑完說:「老哥,你問得好,可惜問錯了人,你該問那些英雄豪傑們的。依我看,那些傢伙怎配稱英雄豪傑?你老哥不是捧他們,而是罵他們哩!但這種罵法易滋誤會,要是我,就罵個痛快淋漓。
  「你又如何罵?」
  「我?哼!一群牛鬼蛇神,一些利愈欲心之徒,一些貪生怕死卻自以為勇敢的混帳,一些作奸犯科自甘下流的懦夫,如此而已。」
  「呵呵!武林中高手名宿中,不乏頗負時智之土……」
  「這些人我可從沒聽說過他們到邊塞來,更沒聽說過他們去打那些打入邊疆殺人放火的外敵。你瞧吧,目下出了一個江湖浪子,出關替哈密衛打土魯番,聽說他只帶了三四百人,攻破哈密,一夜間單騎追襲兩百里,大破土魯番兵數萬,嚇得土魯番廿萬大軍不敢反擊。現在,中原有人出一千兩銀子要他的命。居然有那些無恥之徒前來捉他,卻不敢到哈密去捉,卻在此地守株待兔,準備偷襲暗算,你看這些人混帳不混帳,可惡不可惡?簡直鮮廉寡恥豬狗不如。呸!狗娘養的!」最後那一句,是沖奪魂鉤說的,因為無名火起的奪魂鉤,正惡狠恨地向兩人走去,老人的朦朧目光盯著走來的奪魂鈞,那一句「狗娘養的」罵得真毒。
  奪魂鉤走近,發出一道厲吼,撥出鋒利的護手鈞,咬牙切齒一鉤揮出。
  人影乍分,「叭叭」兩聲脆響傳出,兩老人已離座向店外逃,一個老人怪叫:「殺人哪!救命!」
  「快逃!」另二名老人同時叫。
  在一陣狂笑聲中,兩位老人已逃出店門去了,店中不亂。
  奪魂鉤爬伏在桌上,護手鈞仍抓得緊緊地。
  兩名同伴搶出伸手急扶,發覺奪魂鉤暈厥了,雙頰紅紫,指痕宛然入目。
  邢永平乘亂向同伴打眼色,匆匆出店而去。店中的騷亂,已清醒的林華聽得真切,不由暗暗心驚。
  「出一千兩銀子買我的命,這位徐文海是什麼人?」他想。
  他看不見店內的情形,只猜想出那位自稱奪瑰鉤的人可能在行兇。而那兩位一唱一和互稱老哥的人,顯然對在中原的所謂英雄豪傑大存反感,而且替他打抱不平,罵慘了那些所謂英雄人物因而與奪魂鉤起了衝突。
  他看到兩個老人奔出,狂笑著舉步如飛,在經過他身旁時,一名老人說:「走,咱們到嘉峪關碰碰運氣。」
  敵有未分,他怎敢出聲招呼?目送兩位老人去遠,邢永平五個人也就出來了。
  闖蕩江湖十年,閱人多矣,他不敢說知人,但可在第一眼看出對方為人,而且很少有差錯。對邢永平五個人,雖則他們表現得光明磊落鐵肝義膽,但他總覺得不對勁,他們似乎有某一部分令人生疑,似乎隱藏著某些令人不敢信任的東西,和一些詭秘的古怪氣氛流露在外,令人平空生出不祥的預感。
  但無論如何,他並未向壞處想,對他們存有一份感恩的心念,而且以目前的形勢看來,除了絕對信任他們之外,別無他途。
  眾人匆匆抬奪啟程,向涼州疾走。
  「十天半月之後,我便可恢復健康,但願在這十天半月中,不要發生意外才好。」他在心中暗想。
  第八天,接近了蘭州城。
  可是,他的病體不但沒有復原,似乎更是手腳發軟,頭重腳輕,僅感到精神尚算健朗而已。這是怎麼回事?他大感迷惑。
  他希望在蘭州療養幾天,但邢永平拒絕了,說是風聲太緊,必須盡快離開是非地,免生不測呢。
  從蘭州東行,有兩條路進入陝西,一是平涼徑州大道,也是東西古道。二是鞏昌府間道,進入漢中,但也可岔出大散關至西安府。
  他們走大道,邢永平認為走大道反而安全,誰會想到大名鼎鼎的江湖浪子,躺在擔架上千里長行?何況林華的臉型已變,瘦得完全走了樣,此行必定平安無事。
  六盤山,那是大元帝國成吉斯汗尤駕升天的地方,位於平涼府隆德縣東面廿餘里,地當固原州、隆德、華亭交界處。山路險峻,曲折盤旋而上,古渭之盤絡道。以馬抬的擔架,在這兒用不上。因此,這天從隆德啟程時,邢永平不再使用擔架,找頭巾將林華的頭包好,上端齊眉罩,上面再加上一頂小遮陽帽,讓他坐在前面,一馬雙乘,踏上了東行旅程,六人七馬匆匆上路。
  開始上山了,走了一盤又一盤,上面突傳來馬蹄聲,有人馬下山。山徑險狹,恰好可容雙馬相錯而過。
  上面來了兩人兩騎,帶了中州鏢局的紅貨皮鞘囊,插著中州鏢局的小鏢旗,徐徐而來。
  邢永平走在中間,前面是兩同伴的兩騎,後面兩同伴益負責牽帶兩匹只帶了行囊的馬匹。
  這條路是中州鏢局的鏢路,有鏢師出現不足為奇,不是打鏢局紅貨主意的人,大可不必做賊心虛。相反地,鏢師父卻不得不暗中留神,在地曠人稀盜賊出沒的險要處所,必須對任何可疑的人留心注意,必須在一照面間記清對方的面貌特徵,當然能認識對方更好。
  雙方緩下坐騎,兩位鏢師目光如炬,目光灼灼打量來人。第一騎相錯而過,第二騎也過了。
  邢永平故意迴避對方的目光,攬緊林華匆匆而過。
  林華感覺到邢永平舉動有異,似乎感到這位仁兄的心跳加速。一時好奇,轉頭向來人看去不由一怔,心說:「又是他兩人,真巧。」
  兩位鏢師正是去年押鏢至嵩山堡的三絕劍李浩,和助手王師父。
  三絕劍錯過時,仍扭頭回望,喃喃自語道:「咦!這人的眼神好熟。」
  雙方全部相錯而過,李師父三絕劍仍眉心緊鎖回望。「李師父,看什麼?」王師父訝然問。
  「你看清坐在前面那位病人嗎?」三絕劍問。
  「看清了,瘦得不像話,臉色蒼白……」
  「你沒留意他那雙眼睛?」
  「這……」
  「像不像林華?」
  「哎呀!確有點像。」王師父醒悟地叫。
  三絕劍兜轉坐騎往上追,並高叫道:「林爺,請等一等。」
  最後一名騎士火速勒住僵,前面的邢永平帶著同伴反而鞭策坐騎快走。
  「慢來,你叫誰?」騎士攔住去路問。
  三絕劍馬上行禮,笑問:「尊駕是林爺的朋友嗎?」
  「哪一個林爺?」
  「江湖浪子林華。」
  「見你的鬼。」
  「咦!他不坐在中間那匹馬上,滿臉病容嗎?」
  「廢話!那是我們的夥計,病了一場而已。」
  「哦!也許在下看錯人了。」
  「你本來就看錯了。」
  「對不起,打攪了。」
  「客氣,沒什麼,看錯人是常事,少陪。」騎士泰然地說完,兜轉馬頭走了。
  三絕劍後面的王師父突然低叫道:「李師父,你認識這位仁兄嗎?」
  「這……陌生得緊,他是…」
  「鬼影子洪澤,大河兩岸的黑道五類,我見過他一次,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但他似乎不認識你。」
  「那次我親見他被紅砂掌馬堂所懲戒,他沒看到我。」
  「管他是誰,與咱們無關,咱們……」
  「怎說無關?你沒聽說過沿途的謠言?」
  「你是說,太湖一君誓報兄仇的事?」「正是。」
  「那……」
  「前面那位病人,定然是江湖浪子,他落在那些無恥惡賊手中了。」
  「哎呀…」
  「快追!」
  「不可魯莽。」三絕劍叫。
  「難道咱們忘了他去年護鏢救命之情了?」王師父不悅地問。
  「兄弟可不是這種人……」
  「那麼追上去問清楚啦!」
  「慢點,投鼠忌器,不可亂來!」
  「那你打算……」
  「你跟我來。」三絕劍說,策馬下山。
  「怎麼?你……」
  「咱們繞道,走山南華亭縣境,走高美山,直回崆峒,可能搶在前面。」
  「哦!你……」
  「你難道忘了兄弟是崆峒門人?我去找家師商量對策。」
  「好,這就走。」
  邢永平做賊心虛,已被人認出林華的本來面目,兩位鏢師又在下面駐馬嘀嘀咕咕,那還不夠明白?而且對方尊稱林華為林爺,可知定是林華的朋友了,大事不妙。
  過了六盤山,邢永平斷然下令改道,折向南下,越過高美山的西麓,準備走華亭縣下寶雞。
  高美山也叫高山或美高山,位於崆峒山的西北,是華亭與隆德兩縣交界處,站在山顛,可看到崆峒諸峰如在目前。崆峒也叫雞頭山或笄山,距府城僅四十里左右。
  已經是入暮時分,他們到了高美山的西南麓。這一帶山嶺綿亙,罔陵密佈,地廣人稀,根本就找不到農舍住宿,入目處全是古森林和荒山野嶺。
  他們也不敢找農舍住宿,以免洩露行藏。沒有路,他們只聽說向東南可到華亭,只能認準方向摸索,只要坐騎能走便可。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這座山便是高美山,更不知這座山到華亭還有七八十里,自然也不知道那兩位中州鏢局的鏢師是崆峒門人。人地生疏,沒有路徑,山中虎狼出沒,怎敢趕夜路,
  他們在一處山崖下勒住坐騎,安頓馬匹,卸下鞍具安排宿處,然後進食。他們帶了乾糧,有酒有萊,三五日不求人接濟毫無困難。
  夜風蕭蕭微帶涼意,但這些不畏寒暑的人,仍然用枯枝生起一堆火防獸。遠處隱隱傳來三兩聲狼嗥,和不知名的猛獸咆哮。夜貓子己開始活動,不時傳來一兩聲可怖的啼聲,令人聞之毛骨悚然。
  林華仍不能坐穩進食,必須倚在架高的馬鞍坐下。他一面進食,一面笑道:「邢兄,其實你們用不著怕他們,我曾經救過他們的命,他們不會出賣我的。
  邢永平不安地吃著一條雞腿,神色慄然地說:「不是兄弟不放心,俗語說:小心撐得萬年船,目下風聲緊急,你的行蹤必須嚴守秘密。他們即使不會出賣你,但誰敢保證他們不在無意中透露口風?只須有人得到風聲,便會引來大批吸血鬼。我寧可小心,辛苦些,只有這樣方可無虞。」
  「徐文海到底是什麼人?」林華轉過話鋒問。
  「我沒聽說過這號人物。」邢永平泰然地說。
  但經驗豐富機警絕倫的林華,已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相反的神情,不再多問,又轉變話鋒問:「邢兄到塞外販私茶,做這門買賣多久了?」
  「三年了。」邪永平不假思索信口答。
  「邢兄該對安西盟不算陌生羅?」
  「不錯,不算陌生。」
  「邢兄認識嘉峪關的安西盟負責人嗎?」
  「這個……兄弟與他很少往來,算起來兄弟只算是小買賣,用不著與安西盟的人打交道。」
  「安西盟的嘉峪關負責人是不是姓楊名鉤?」
  「大概是吧。」邢水平仍然信口答。
  林華油然生起戒心,他開始對這幾位仁兄動疑了。私茶販子不可能不與安酉盟打交道,運私茶出境,幾乎是安西盟主要財稅的來源。再就是安西盟嘉峪關負責人是李風,而不是盟堂護法楊鈞。
  驀地,右方樹林不遠處,突傳來一聲夜貓子的啼聲,宛如鬼哭。
  坐在火堆外側進食的洪貴,驚得失手將烙餅掉落,一躍而起伸手撥刀。
  「夜貓子,怕什麼?」管勇叫道。
  「呸!」洪貴向聲音處吐了一口口水。
  「傑傑傑傑……」怪笑聲傳自左方。
  這一次管勇也驚跳而起。邢永平卻不耐地叫:「仍然是夜貓子,你們是不是掉了魂……」
  夜貓子俗稱梟,也叫貓頭鷹,飛行無聲,啼叫聲有多種,反正不管如何啼叫,那怪聲音委實令人毛骨悚然,有時在人的附近發出像歎息的聲音,簡直像是死人嚥氣冤魂歎息,膽小朋友膽都要嚇破。
  話未完,他突然一聲低叱,脫手擲出一枝扔手箭,射向不遠處的草叢。
  草叢中有一星綠光閃爍,箭恰好射中綠星,草猛烈地搖動而倒,有物在滾動。
  「希津津……」不遠處拴在樹下的馬發出了驚嘶。
  另一名同伴向拴坐騎處奔去。洪貴則奔向草叢,拖出一隻仍在掙扎的老狼,笑著:「大哥好高明的手法,一箭正中心坎,怎麼射起狼來了?」
  邢永平下不了台,狠狠地咒罵道:「時衰鬼弄人,這一帶真邪門,怎麼老令人感到陰森森汗毛直豎的感覺?」
  「恐怕有鬼呢?」管勇毛骨悚然地說。
  「呸!天下間那有鬼?哼!真有鬼出現,太爺也得剝下他的鬼皮來。」邢永平恨恨地說。
  「那是什麼?」林華駭然叫。
  正前方五六丈的樹影間,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披頭散髮,穿了一襲及地破黑袍的鬼影,火光映照處,可看到其白如紙的殭屍臉孔,上身徐徐搖擺,像是被風吹動的紙人,一雙鬼眼發出令人可怖的厲光。
  「我的天!」管勇狂叫,向地下一躺,拖條毯子蒙住了頭,發虐疾似的狂抖。
  邪永平口說不怕鬼,但真正有鬼出現,同樣會害怕,嚇得心中一慌,扭頭便向崖下跑。
  「是人,不要走。」林華叫。
  邢永平神魂入竅,聽說是人,膽氣一壯,立即正步轉身,看馬匹的人剛轉回,鬼影突然到了這人的身後。
  「當心身後。」林華急叫。
  這位老兄聞聲知警,止步轉身一看,嚇了個膽裂魂飛,雙腿發僵,張口結舌叫不出聲音,嚇傻了。
  鬼影齜牙一笑,大袖一揮,「啪」一聲響,這位仁兄被一袖拍出兩丈外,砰然倒地狂叫救命卻無力站起來逃走。
  鬼影一閃即至,到了火堆前,用不似人類的聲音傑傑怪笑,笑完問:「誰要剝鬼皮?來吧!」
  洪貴居然有種,鼓起勇氣強按心頭恐怖,衝上就是一刀。
  鬼影一閃不見,一刀落空。正吃驚間,林華大叫:「身後,躲。」
  洪貴不假思索,旋身來一招「狂風拂柳」。糟!一刀掠過鬼影的頂門,鬼影突然縮矮,高不過三尺,手中的著火樹枝不偏不倚地向上一伸,烙在洪貴的鼻尖上。
  「哎……」洪貴狂叫,捂著鼻子向後跳。
  鬼影大袖一拂,「拍」一聲纏住了洪貴的雙腿。洪貴驟不及防,仰面便倒,恰好倒在火堆側被火灼傷了左臂,狂叫著向側急滾。
  林華軟弱不堪,倚坐在火堆旁無法移動,不由心中暗暗叫苦,鬼影掠到,大袖一揮,勁風撲面生寒,他感到腦門挨了一擊,立即人事不省。
  不知過了多久,他悠然醒來,發覺身在一座茅屋中,一燈如豆,四壁蕭條一無長物,沒有任何擺設。
  他躺在堅硬的地面上,左首直挺挺地躺著邢永平五個人,鼾聲震耳,不知是昏睡呢?抑或是真的夢人華胥?屋中,流動著濃重的酒香。
  外面隱隱傳來夜梟的啼聲,和令人心驚的狼嗥。風聲颯颯,傳出一種奇異的吱吱嘎嘎聲。他傾聽片刻,訝然自語道:「怎麼?我像是身在江南,是夢幻呢,抑或是我聽錯了?」
  他沒聽錯,確是山風搖撼著竹枝的聲音,在這一帶根本不可能有竹子,但確是竹子搖曳互相磨擦所發出的聲音,難怪他以為自己身在江南。
  他的目光透過撐開的小窗,皎月當空,眾星朗朗,確是看到了搖曳的竹影,不是在做夢,但是否身在江南,卻無法證實了。
  他吃力地掙扎著挺起上身,正想推醒身旁的邢永平,小木門突然無聲自開,先前的鬼影出現在幽暗的燈光下,鬼影異形可怖,整間茅屋似乎陰森森可怖,鬼氣沖天。
  鬼影像無形質的虛影,冉冉而至聲息俱無。
  他注視著對方的蒼白面孔與異光綠綠的鬼影,毫不畏怯退縮,吁出一口長氣說:「前輩不必裝神弄鬼小可是不怕鬼的。」
  「你為何不怕?」鬼影獰笑著問。
  「俗語說: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大丈夫立身行事如能問心無愧,可質天地鬼神何怕之有?」
  「你倒會說大話呢?」
  「事實是如此,不是大話。不瞞你說,我對鬼神毫無興趣,而且認為果真有鬼,鬼並不可怕……」
  「你怎知並不可怕?」
  「何怕之有?我死了,同樣是鬼,不足為奇。人世間,鬼比人可愛得多,可怕的是人而不是鬼,聽說鬼不會找問心無愧的人,對不對?」他沉靜地說。
  「你一生行事,真敢說問心無愧嗎?」
  「至少我認為如此,但並不是說小可做的事完全合乎天理國法人情。」
  「此話怎講?」
  「以前輩來說,裝神弄鬼將小可六個人提來,也許要將我們置之死地。在前輩看來,也許問心無愧。但在我們看來,便不是那麼回事了。」
  「你們擅闖老夫的禁地,所以該死。」
  「但我們並不知前輩將此劃為禁地,豈能說是擅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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