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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砰然驚破春夢


  一廂情願的計劃,如能成功必定是天命。
  穿街越巷,一陣竄走。
  金牡丹像覓食的鼠,她利用房屋的暗影飄忽起落,逐漸接近朝陽門達北的一段城根。
  京城的城牆,平均的高度是三丈五尺五寸,不計堆碟的高度,任何人往下跳,很可能不斷腳也斷手,更可能摔斷腰。
  繞入一條小街,遠遠地出現高高的城牆,向內的女牆上空,出現五個人頭。那是巡城的衛軍,也可能是該段城頭的警衛。
  她腳下一慢,閃在一處屋角定神察看。
  「怎麼這佯巧?」她自言自語:「禁衛軍通常只負責巡查皇城,今晚怎麼跑到京城來了?」
  「有人通風報信告密,說有人要偷越城關。」背上的周凌雲用幸災樂禍的口吻說:「我敢和你打賭,一定有人知道你今晚的偷人養漢妙計。」
  「你少給我胡說八道!」金牡丹冒火了,偷人養漢四個字說得又毒又缺德,焉能不冒火:「我的計劃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而且我算定你不會和我一起走,你已經被俞柔柔那頭狐狸精迷住了,哼!」
  「別扯上俞柔柔。」周凌雲大聲說。
  「小聲些好不好?」金牡丹低喝。
  「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知道我躲藏在查封了的羅候府快活嗎?」
  「那是當然。」金牡丹得意地說:「我已經從梨園大院人妖千面玉郎的爪牙日中,查出你們幾個人雖然斃了人妖的死黨,你們也有不少人受傷。你的人包括狐狸精俞柔柔,全躲在西山某一處地方養傷。你自以為藝高人膽大,昨天就化裝易容溜進城打聽消息,恰好落在我的眼線監視下,所以只有我才知道你……」
  「你一點也不像一個精明的女殺手,冒冒失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周凌雲嘲弄他說:「你只知道你的打算和行動,自以為是。你留心聽,後面有人跟上來了,像捕鼠的貓,最少也有三個人。」
  金牡丹伏下傾聽片刻,向來路搜視。
  小街沒有街燈,黑沉沉家家閉戶,沒有任何人行走。
  除了颯颯風聲,別無其他聲響。
  「你是聽見鬼走路了。」金牡丹笑笑說:「你又不是神仙,怎知道有三個鬼?」
  「不相信我的人,一定會倒霉的。你該知道你跟隨我逃命期間,我的估計判斷從沒出過錯。晤!好像前面右首的第一條小巷口,有人要出來了,快找地方躲藏。」
  「你少疑神疑鬼好不好?」金牡丹向前面凝神細察,可以分辨前面十餘步確有一處巷口,看不見人影,聽不到腳步聲息:「我是不信世間有鬼的人……」
  「鬼來了!」
  小巷口,突然出現三個灰黑色的人影。
  身後,寬約三丈的街中心,三個腳下悄然無聲的人影,正一步步向這兒徐徐接近。
  金牡丹心中大駭,難以相信背上的周凌雲料事如神,那是不可能的事,卻真實地發生了。
  她蹲伏在屋角的暗影中,但來人如果走近,便難逃對方的耳目。
  「不可怕。」金牡丹居然反而安慰背上的人:「六個人,我對付得了。」
  「我怎能不怕?」周凌雲附耳說:「抓住你砍頭,我同樣要丟腦袋。放我下來,解我的經穴禁制……」
  「你別想。」金牡丹咬牙說:「要死,一起死;反正我欠你一條命的債,我把命還你,生死同命,我認了,不管你是否喜歡。」
  「你這種還命債的方法,委實令人哭笑不得,這是那一門子的還債法?你簡直胡搞……」
  「閉嘴!」金牡丹掐了他一把。
  前後兩面的人對進,同時發現了對方,人影疾閃,六個人分別隱身在街兩旁。
  金牡丹並不因此而寬心,將周凌雲的連鞘刀插在背上,等於是她與周凌雲挾住了這把刀。
  再將自己的劍插在腰帶內,繡了金牡丹圖案的百寶囊挪至趁手處,像一頭伺伏的豹,隨時準備撲向獵物。
  「日!」從小巷口出來的人,突然從隱身處發出沉喝聲,聲雖小,但震耳而銳。
  「晨!」從街後跟來的人也沉聲回答。
  是盤問口令,一聽便知是有組織的組合;看裝扮,卻又不像是巡城的禁衛軍。
  「有發現嗎?」從小巷出來的人重行現身詢問。
  「伏樁傳出的信號,確定有可疑的人從這一帶過來了。」從街後跟來的人也離開藏身處:「你們如果沒有發現,最好分開來仔細搜一搜這附近。」
  「是何來路?」
  「不知道,搜出來再說。也許還留在後面,咱們往回搜。」
  六個灰影循原路悄然逐段搜尋,逐漸遠去。
  從小巷出來的三個人,也小心翼翼向後轉,消失在街對面的另一條小巷內。
  「手冒汗嗎?」周凌雲的口氣仍有嘲弄味:「手如果冒汗,就會失去準頭,暗器的威力大打折扣,你不可能一舉擊殺前後六個人。好冷,是不是?」
  「這些賤狗是東廠的番子,我還不屑宰呢!以免打草驚蛇。」金牡丹開始長身而起,探索徐進:「東廠的人最卑賤惡毒。論真才買學,則以內行廠的人最高明,希望不要碰上內行廠的高手,其他的人不足畏。」
  「百變金剛的人呢?我知道他們的玄武白虎兩小組相當可怕」
  「神龍九小組最可怕的是朱雀和蒼龍。」金牡丹說:「他們在九江與安慶府活動,替寧府打通與扼守進出的大門。
  如果派來京都,很可能製造翻天覆地的劇變,但江彬與錢寧派有眼線在寧府臥底,決不許這兩個小組北來撒野,預留退步。
  這兩個奸賊聰明得很,真讓寧府入主,換了皇帝,對他們又有何好處?目下他兩人權傾朝野,權勢如日中天,新皇帝還能再給他們添加權勢嗎?」
  「那他們為何要與寧府打交道?」
  「也是預留退步呀!你真笨。假使寧府真的入主紫禁城,他們事先不暗中交通協助,結果如何?寧府不殺光抄絕江錢兩家,才是怪事呢!」
  「就算寧府真的入主,他兩家同樣下場悲慘。這叫做飛鳥盡,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第一個皇帝殺絕了所有的開國功臣,寧王豈會例外?這是他朱家的傳統劣根性,與生俱來,世世代代都不可能改變的,只有他朱家子孫被斬盡殺絕,這種劣根性才會斷滅。朱核殺絕了方孝儒的十族,所以迄今為止,就沒有讀書人反抗朱家皇朝,反抗的傳統本性已被斷滅了。」
  「你少給我發牢騷,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金牡丹又掐了他一把:「我要從屋上走,疾趨城根出城。」
  「上面有人……」
  話未完,金牡丹已飛躍而起。
  這次,金牡丹對周凌雲的警告,不敢掉以輕心,輕而易舉躍登屋頂,雖則背上有一個沉重的人。
  頭部剛升上屋簷,便看到上面的屋脊人影急動,三個灰影剛越過屋脊,正向下掠。
  「什麼人……」一個灰影看到有人上升,立即喝問。
  「要命無常!」金牡丹嬌叱,躍登瓦面,雙手已先出,射出致命的暗器。
  天色黑暗,哪能看得見暗器的形影?
  即使是白天,狹路相逢,相距僅丈餘,看到暗器也無法問避,想。運功護體,也是來不及了。
  「嗯……啊……」三個灰影分別發出怪聲與叫嚎,摔倒骨碌碌向下滾。
  「你該射咽喉。」背上的周凌雲嘲笑她:「一個超等的女殺手,居然讓對方發出叫聲,你是愈來愈差勁了,這碗殺手飯吃不成啦!」
  「都是你累人,知道嗎?你重得像頭牛,影響了我的手勁。」金牡丹飛簷越脊向城根狂奔,感到背上的重荷實在累人,所以藉機發牢騷。
  「那就放我下來……」
  「休想。」金牡丹焦躁地叫。
  四面八方,遠遠地傳來呼哨聲,不遠處的屋頂,也有人影快速地掠走。
  死者的叫嚷聲,引來附近巡夜的人。
  城牆上人影已從五個增加至十個了。
  城根附近五十步內,禁止建屋,因此空曠難以隱身,平時雜草矮樹叢生,冬季狐犬難隱。
  跳下最後一棟民房的屋頂,金牡丹倒抽了一口涼氣。真是不妙,這段城牆上面,原來是一處炮位,安裝了一門大將軍炮。
  這是上次白衣軍首次攻抵京師之後,大將軍炮開始登城時留下的,以後不再撒下,由鄰近的炮樓駐軍把守與使用,炮位經常有三至五名官兵守衛。
  左方三十餘步左右,是登城的馬道,他就是從斜坡形的馬道拖上城的,騎兵巡城通常由馬道上下。
  「得從馬道衝上去。」金牡丹咬牙說:「背著你,我躍不上三丈五尺高的城牆。」
  「四丈,你沒把女牆計算在內。」周凌雲說:「你不可能恰好從垛口穿入。放我下來,解我的經穴……」
  「休想!」
  「笨女人,從馬道向上衝,行嗎?你瞧,守軍正蜂擁而至,每個人都是長的槍矛斬馬刀,你受得了!」
  城牆上,兵士們亂哄哄地,人數可觀。
  金牡丹一咬牙,貼地往回竄,鑽入一條防火巷。
  「小心身後!」周凌雲急叫。
  一聲暴叱,金牡丹左手向後一扔,右手劍已在手,猛虎回頭反撲,劍上風雷乍起,無畏地放手搶攻。
  劍虹楔人狂湧而至的刀劍叢中,共有五個人街尾猛撲,暗器僅擊倒了一個人,另四個三劍一刀兇猛地向她集中。
  「錚錚」兩聲暴震,兩支劍被金牡丹崩開,人與劍豪勇地切入,反手揮劍,她手下絕情。
  但另一把刀,已從她後面攻到,要砍斷她的左腿。大概已看出她背上有人,砍背上的人並無必要。
  她已無暇兼顧,無法收招封架,攻後背下盤的刀,也來不及閃避,只有冒險地向前衝去。
  她手中劍狂野地貫入一個人的右肋,一帶之下,鋒尖劃開另一人的咽喉。
  她向前衝出丈外,感到雙腳無恙,甚至不曾感到刀氣近身。
  已無暇思索,大喝一聲,把最後一個使劍的灰影砍掉了半個腦袋,劍使刀招,她已用了全力。
  「快跑!後面有人追來了。」背上的周凌雲低叫。ˍ
  地撒腿便跑,一瞥之下,她看到身後不遠處,人影快速地奔來。
  五個交手的人,全部倒下了。那位使刀的人也許失足跌倒的,反正不是被她擊中卻自己躺下了。
  天老爺保佑,這一帶全是低矮的民房,巷道甚多,窄小而黑暗,人在裡面竄走,幾乎難辨形影。
  「鑽狗洞,千萬不可上屋。」周凌雲貼在她耳後指示機宜:「記住方向,有機會就折向北。北面東直門附近藏身的地方多,有不少盲人瞎馬似的往南追,摸錯了方向,那就死定了。」
  金牡丹怎敢不聽他的?體力快要耗盡,想上屋也力不從心。屋上固然可以任情飛奔,但容易讓人發現,一不小心失足,那就災情慘重。
  不久,忽哨聲漸遠,也看不到人影了。
  金牡丹完全失去主見,聽他人的指示,在黑暗的巷道中盤折急走,她腳下漸呈不支,喘息聲愈來愈急促,渾身熱流蕩漾。
  「你快點行不行?折入右面的小巷,對,加快些。」背上的周凌雲愜意地下令指揮,似乎這一帶的街巷相當熟悉。
  他在西山有產業,算是大半個京師人,對城內的街道當然熟悉,所以在全城的高手搜尋的危境中,大白天他仍然敢在城內匿伏,甚至不斷在各處活動。
  「我……我快要斷氣了,你……你還催個不停啊?」金牡丹嬌喘吁吁地說:「天殺的!他們怎麼好像全出動了?似乎真知道我今晚的行動呢!」
  「不催你能擺脫他們嗎?你是自作自受,笨女人。」周凌雲得意地說:「被女人背著逃命,很愜意但又很危險。其實,你真的很笨……」
  「閉嘴!你怎麼老說我笨?」金牡丹惱了。
  「說你笨你還不承認?」
  「你……」
  「你不該一心一意想逃出城,這叫做欲速則不達。」周凌雲的口氣輕鬆得很:「只顧逃,完全沒有應變的打算,像被追急了的老鼠,只知道往洞口逃。」
  「胡說八道。」
  「是嗎?其實,迄今為止,他們根本不知道要追搜的人是誰。你拚命想往城外逃,他們當然知道該怎麼追。你看,我告訴你該怎麼走,就輕易地把他們擺脫了。假使你再往城根走,再想出城遠走高飛,保證一頭鑽進他們的網羅裡。不信你試試看?最好不要試,笨女人,我可不想和你這笨女人一起去見閻王。」
  「好,我找地方躲。」金牡丹突然醒悟。
  「好現象,你不笨嘛!」
  「你給我閉嘴!」
  「閉嘴?你認識街道嗎?」
  「呸!我生長在京都,會不知道京都的街道?」
  「咦!你金牡丹生長在京都?這……」
  「你還不閉嘴?」
  「閉就閉吧!看你的啦!」
  打打殺殺,你追我逃,其實為期並不長。
  金牡丹不該操之過急,天沒黑就找到周凌雲的匿伏處,背了周凌雲想出城,只不過是初更天,也就是夜禁剛開始。
  所有的人精神正旺,防範百了刀再在城中鬧事,人人出動期間,因此一被發現,所有的人都出動搜捕可疑的人。
  難怪她認為廠衛與神龍的人,全出動了。
  她終於醒悟了,那些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的底細,更不可能知道她把周凌雲背在自己背上。
  她說她生長在京都,可知對京都相當熟悉,找隱秘的地方藏身,可說輕而易舉。
  這是一間隱密的內間,有一位老婆婆照料。
  房內生起了取暖的火盆,床上也塞了一隻火籠暖棉被。
  周凌雲被塞在溫暖的被窩內,暖腳的火籠有點燙,在他這種可在冰雪裡睡覺的風塵鐵漢來說,真有點不習慣。
  點起了兩枝火燭,老婆婆裡裡外外忙,伺候金牡丹在後面的浴室內沐浴,替周凌雲安頓與準備茶水。
  「老婆婆,這是什麼地方?」他躺在床上,向正在整理火盆旁正發出蒸氣呼嘯水壺的老太婆問。
  「陳家。」老太婆要死不活地答。
  「老婆婆,你姓陳?」
  「姓許。」
  「那這裡的主人是……」
  「不在。」
  「只有你一個人?」
  「老身照料得了一二十間空房舍。」
  「老婆婆不是陳家的主人?」
  「老身姓許。」
  「那就奇怪了。」
  「老身只能算是半個主人,沾了點親而已。人都遷走了,暫時不會回來,所以目下老身暫算是主人。」
  「你與吳姑娘沾了親故?」
  「閉上你的尊口!」老太婆明白他在套口風,不客氣地叱喝。
  後房門拉開,換穿了一身男裝暖袍,被散一頭亮麗長髮的金牡丹,手上提了換下的勁裝狐短襖。
  「想套口風嗎?」金牡丹嫣然嬌笑:「許婆婆是老江湖,你如果惱了她,保證你日子難過。」隨即將衣物遞給老太婆:「勞駕替我烤一烤,汗濕了不能穿啦!」
  「老身替你洗一洗再烤,姑娘家哪能穿汗濕了就火烤的衣衫?你就不怕髒啊?」
  「可是,來不及,萬一有人搜到這裡來……」
  「放心啦!誰不知道這一帶全是蠢蠢笨笨的窮戶?平時連鼠竊也不來這附近巡走,不會有人來搜的。丫頭,要不要替你準備些麵食?」
  「不必了,婆婆。」金牡丹含笑拒絕:「我總有點不放心,百變金剛的人全都是搜蹤的專家。」
  「老身會小心應付的,這裡絕對安全。」老太婆指指右壁的妝台:「有充足的時間應變,不要怕。」
  「希望如此。」
  「丫頭,不要疑神疑鬼,好嗎?」許婆婆笑笑,出房帶上門走了。
  周凌雲大感狐疑,看許婆婆的談吐舉止,與金牡丹透著親熱,顯然是老相識,金牡丹在京都有朋友,可能是指這位不起眼的老太婆。
  這老太婆到底是何來路?
  金牡丹小心地重新檢查門窗,在火盆加炭,並掩蓋一半灰控制燃炭速度,加滿水壺保溫。
  一拉妝台右移半轉,牆下出現一座徐徐自啟的暗門,裡面黑沉沉,是逃生的水壺暗道。
  她將周凌雲的老羊皮祆裹住刀,塞在床腳,將自己的劍和百寶囊塞在枕畔。
  看了她細心準備的舉動,周凌雲感到好笑。
  「你是不是每天都這樣緊張兮兮,防範意外的?日子未免過得太苦了。」周凌雲怪笑著說:「笨女人,你為什麼要選擇殺手生涯?這是我們男人的事。解了我的穴道,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不必疑神疑鬼了。」
  「休想。」金牡丹一指頭點在他的額頭上,咬著下唇得意地笑:「少打歪主意,離開京都百里以上才解穴。我的制經穴手法非常特殊,即使制了三五天,也決不會損傷經脈或元氣。你一定試過自解穴道,嘻嘻!不必枉費心機,這種獨門秘法,連武當的祖師張大仙也無能為力。——
  「該死的!我算是栽在你手中了。」周凌雲懊喪地說:「你真的打算把我帶到江南去?」
  「那是當然。」金牡丹吹熄了燭,室中映射著炭火暗紅色的朦朧光芒:「走得愈遠愈好。我覺得,我突然不喜歡京都,不喜歡京都所發生的血腥故事。」
  「好現象,姑娘。」
  金牡丹在床口坐下,熱切地注視著他,雙手無意識地撫弄披散下垂的長長秀髮。
  「我的二姑媽在南京落籍,是十年前遷籍的,每年我都會和她小聚一段時日,二姑媽一家好喜歡我。」金牡丹的晶亮明眸中,漾著一種光彩,語音柔柔地好悅耳:「她一定肯替你我主持婚禮……」
  「什麼?婚禮?」周凌雲幾乎要跳起來:「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夢話?」
  金牡丹滿臉紅霞,羞笑著白了他一眼,那嬌羞的神情動人極了,一點也不像一個心狠手辣,含笑殺人的女殺手,完全表現出一個懷春少女的風情。
  「周……周兄……」金牡丹迴避他的目光,語氣有點窘急:「你……你認為一個女人,感恩圖報以身相許,是不是很好笑?」
  「笨女人,一點也不好笑,那是荒謬絕倫的最壞想法。難道一頭豬救了你,你也要嫁給豬?」周凌雲嗓門大得像吼叫:「你這是從哪兒來的餿念頭?」
  「好在你不是豬。」金牡丹羞笑,笑得相當得意:「我有困難,但我不怕,我不是一個思將仇報的人,我要以行動來實現我的希望。」
  「你有什麼困難。」
  「所有的人都反對我和你在一起。」盆牡丹不笑了,臉上有一抹幽怨與無奈,掀起被子取走暖腳的火籠:「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
  「什麼所有的人?」周凌雲大感驚訝。
  「別管啦!好煩人,我真的不明白他們的想法和作法。」金牡丹踢掉腳上的套鞋,毫不僅促地掀被鑽入暖洋洋的被窩:「想起了就令人生氣,你替他們做了許多他們完成不了的事,而他們……」
  「你到底說誰?安仁候?」周凌雲有點醒悟。
  「安仁候是個好人,但其他……真氣人。」
  金牡丹往他身畔擠,賭氣不再說話。
  在黛園突圍期間,金牡丹一直就躲在他懷中入睡,身在危境生死難卜,兩人幾乎忘了男女之別,自自然然像是一雙風雨中的可憐小貓,飢寒交迫哪能想到其他?
  而現在,可就不一樣了,沒有饑,也沒有寒,也沒有凶險,卻有暖和的房間,溫暖的床鋪。
  周凌雲僅挨了半刻,便受不了啦!身上起異樣的變化,他畢竟是一個正常的大男人啊!
  少女蘭湯浴罷,自然散發出誘人的體香,取代了歷險期間的腐草爛泥與汗垢味,溫暖嬌柔的胴體,取代了冷僵顫抖身驅。
  異樣的情調,異樣的感覺,想克制談何容易?
  「你怎麼不說話?」金牡丹突然抬起紅艷艷的臉龐,眼中綻放著動人的光彩。
  「說什麼呢?」他感到有點喉間發堵:「要說,你一定不喜歡聽。」
  「說……說你喜歡我……」
  金牡丹重新將臉貼在他懷中,呼吸有了變化。
  「我本來就有點喜歡你……」
  「我好高興。」金牡丹喜悅地說:「我們到江南,遠走高飛,找處山明水秀,別人找不到的地方躲起來,從此不再理會世間事。周——凌雲哥,你一定會種田,你種莊稼,我處理家務,我們養一大堆兒女,我們……」
  「喂!不害羞,你在做夢嗎?」
  「是的,就算是做夢吧!人有權做夢的,是嗎?」金牡丹閉著眼睛,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喃喃低語:「那些皇家的血腥殺伐狗屁事,與我們何干?我失去的東西太多了,我少女的黃金歲月,就是這樣失去的。現在,我不能再失去什麼了,凌雲哥,我……」
  他感到金牡丹貼偎在他臉頰上的粉頰涼涼地,是淚水。
  懷中的嬌軀不住顫抖,抱住他的雙手壓力增加,抖顫的語音也令他感染了激情與怨艾。
  「吳……華容……」他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壓在他胸懷上的微顫嬌軀:「你的話很……很奇怪,我幾乎難以聽懂,難以……」
  「我……我不要你懂,我只要你喜……喜歡我……」金牡丹完全忽略了他的手會動的事實,激情地親吻他的臉頰:「凌雲哥,我……」
  房中蕩漾著溫暖的氣流,床上是生機蓬勃的春天。
  不知是哪一處角落,突然傳出一聲似金非金所發的聲響,寂靜的房內聽得十分清晰。
  金牡丹雖陷入激情中,正沉醉在周凌雲的擁胞與熱吻中,周凌雲那雙強勁的手,正探索著她,愛撫她。
  她在激情中顫抖,渾忘身外的一切,羅帶輕分,將成為不設妨之城,突然被響聲所驚起。
  她像是被雷電擊中,反射性地挺身掀被而起!
  慌亂地掩上散開了春光外洩的衣襟,手忙腳亂繫腰帶,一把抓起劍和百空囊,滑下床匆匆穿靴。
  「什麼事?」周凌雲急問。
  「有警,噤聲。」她急急地說,扳開窗台,用被包起周凌雲塞入暗門中:「你先藏在裡面,請定下心等候,事急我會躲進來。」
  暗門合上了,周凌雲卻長身而起。金牡丹臨危不亂,居然在匆忙中,把他的刀也卷在被內。
  「我不能一走了之。」他喃喃自語。
  金牡丹不知道暗門內的事,當然不知道周凌雲能自己站起來。
  激情中她忘了周凌雲的手腳,手腳應該是不能移動的。
  在那種不知人間何世的情景下,忘了一切是必然的事。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男女在一起,會有些什麼變故發生。
  她已被前所未有的激情所震撼,迷失了自己。
  在前面的側院灶間裡,四名膘悍的中年人,把許婆婆堵在灶口旁。
  許婆婆在替金牡丹烤衣服,老眼朦朧,盯著四個不速之客發呆,神情蠢蠢地。
  「你……你們……」許婆婆有氣無力呆呆地問。
  「老太婆,你這間院子怎麼沒有其他的人?」一名佩劍的中年人沉聲問。
  「人都遷走了,好幾年啦!」許婆婆總算穩定下來了,彷彿覺得來的不是妖怪,沒有什麼好怕的:「諸位老爺是……是怎麼進來的?」
  「還有其他的人嗎?」
  「沒……沒有了,老身是照料這裡的僕婦,每年工錢三十多兩銀子。」
  「我們要搜你這座院。」中年人冷冷地說:「你說沒有其他的人,最好別讓我們搜到人。」
  「你們是……」
  「不要問我們是什麼人。呆在這裡不許外出走動,知道嗎?」
  「老身……」
  四人不再理會一個半死不活的老太婆,退出灶間,在外面扣上廚門走了。
  「這狗東西是飛天神熊孫旭,要糟了。」老太婆悚然地自語,立即將快要烤乾的女性衣物收妥。
  砰一聲大震,房門被蹋坍了。
  「這裡面有人。」站在房外的飛天神熊大聲說。
  「晤!是有人。」另一人說:「炭火半掩,水壺仍在冒氣,床上被亂帳未放下,人應該還在房中。」
  「好像是閨房,妝台有婦女使用物。」飛天神熊踏入房中,炯炯鷹目已將房中的景物看清。
  朦朧的炭火,對一個武林高手來說,已經夠亮了。
  這傢伙在西山,是一個領隊人。今晚在四個人中,他似乎是地位最低的一個,凡事領先,像個馬前卒,而不是發令人。
  第三個人借入,驀地大喝一聲,大袖一揮,鳳霞驟發,似乎整座房間被猛烈的氣旋所撼動。
  「哎呀!」先入房的飛天神熊和另一位中年人,被狂猛的袖風震得向牆壁撞去,砰然聲中房屋搖搖,幾乎反彈震倒。
  從上面橫樑射下的三放暗器,被罡風刮飛,撞擊著牆,鏗鏘有聲。
  挺劍下撲的金牡丹,像一隻飛舞的彩蝶,髮結鬆散,秀髮飛揚所穿的男人暖袍飛揚獵獵有聲,連人帶劍斜飄而降。
  「大膽!」用袖攻擊的人沉叱,左於食中指虛空疾點,勁氣破空的厲嘯刺耳,指勁竟然遠及丈七八,委實駭人聽聞。
  一般所謂絕學秘傳的指功,能發於體外。傷人於八尺內,已經是超塵技俗的高手了,舉日江湖,有這種修為的高手已如鳳毛麟角。
  能傷人於丈外,幾乎屈指可數。而這人竟然能傷人於丈七八,得未曾有,已修至化不可能為可能的超凡境界了。
  「呃……」身形仍未落地的金牡丹驚叫,提氣凝勁想向下沉落,突然沉勁全消,身形再飄三尺。
  她砰然摔落丟劍,手腳發僵,完全失去掙扎的活動能力,躺在火盆旁動彈不得。
  「霹啪啪……」鼓掌聲發自床尾。
  「好精純的龍尾帚神奇袖功。」床尾的人一面鼓掌一面喝彩,隨即不慌不忙穿靴繫帶:「射星指已有九成火候,再下苦功,你老兄一定可以把天上的天狼星射下來,好,真是好!」
  四人這才發現床尾有人,一個飛天神熊做夢也會驚跳起來的人。
  「百了刀!」飛天神熊果然驚跳起來。
  「你老兄記性不錯。」周凌雲笑吟吟地說,將金牡丹抓起,在右脅肋連掏三把,往身後一推:「飛尾帚射星指,我聽說過你這號人物,神通三絕曹大剛,淮南第一高手獨行盜,沒錯吧!」
  金牡丹略一伸展手腳,大喜過望,隨即紅雲上頰,狠狠地白了周凌雲的背影一眼,表情豐富複雜。
  四個人在塌了的房門方向一字排開,等於是堵死了唯一的路。
  四個人的眼神都怪怪地,似乎被周凌雲那種泰然自若,蠻不在乎的脫大神情所懾,並沒有立即採取行動的意圖。
  也許,是為了保持成名高手的風度,不屑搶先動手亂打亂殺;或者已認定對方已是落井之虎,進檻的豹,沒有急急動手的必要。
  「你就是百了刀?」神通三絕的語氣,似乎有點不相信面對的人,就是可怕的百了刀。
  「不錯,百了刀周凌雲,那就是我。」周凌雲將腰帶上的刀挪至趁手處,語氣飽含邪味:「上次飛天神熊碰上我拍賣女人,沒出價就溜了,掃興之至,我覺得很沒面子,真不夠朋友。諸位,有何見教?」
  「咱們追查假借你百了刀的名號,屠殺咱們許多弟兄的一群狗東西。」神通三絕語氣轉厲:「當然也找你,你知道為什麼。」
  「不錯,我知道,雙方仇恨愈結愈深,結果只有一個。現在,你們找到我了,必須有結果。即使你們不找我,我也會去找你們的,早些了斷,睡起覺來也安穩些。」
  「你恐怕得進棺材去睡覺了。」神通三絕獰笑著,獨自上前三步,接近至丈二左右:「我還以為你百了刀有三頭六臂呢!原來是這麼一塊料。你知道龍尾帚神功?」
  「聽說過,但我這一輩了走遍大半壁江山,就不曾見過龍是什麼鬼樣子,只知神話上的龍有條魚尾巴。廟裡雕的龍尾卻像蒲扇,所以不知道你的所謂尾帚絕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威力到底有多大?」
  「笨男人。」身後的金牡丹學他的口吻叫,因為他曾經一而再把金牡丹叫成笨女人:「海中有好幾種魚的尾巴,就與雕龍像的尾巴一模一樣。大概你只見過鯽魚鯉魚的尾巴,所以把龍尾巴說成蒲扇,俗哪!」
  一彈一唱,可把神通三絕氣得火冒三千丈,這豈不是打情罵俏嗎?哪將一個身懷神功奇學的人放在眼下?不氣炸了才怪。
  「你馬上就知道龍尾帚的威力有多大。」神通三絕咬牙說:「小輩,給你一袖。」
  風雷驟發,猛烈的氣旋像怒潮澎湃。
  周凌雲拉開馬步,雙掌徐徐推揉,虎目神光似電,衣袂外張,有如鼓風而動。
  他身右三四尺的火盆,炭灰像被狂風所刮,滿室飛灰激旋,炭火突然迸發,火焰熊熊。
  而站在他身後的金牡丹,甚至連袍袂也絲紋不動僅一頭秀髮略為飄揚,更增三分女性的風華。
  「射星指來了!」周凌雲豪氣飛揚地叫,連環拍出三掌。
  「啪啪啪!」三聲氣爆傳出,三指的勁道在掌前爆散,竟然隱有金石聲,指勁與掌力皆駭人聽聞。
  神通三絕臉色泛紫,他的呼吸不穩了,頰肉呈現顫動,一袖三指顯然是耗了他不少精力。
  「我等你的第三絕,破天劍。」周凌雲沉聲說,飛虎刀出鞘,刀身光華閃爍,隱隱傳出虎嘯龍吟,刀一伸,似乎電光連閃。
  劍怎能破天?誇大得太離譜,連諸天菩薩也破不了天,除非蚩尤再世,再一頭撞斷天柱。
  劍出鞘,光華奪目,映著熊熊炭火,反射出火焰似的奪目光華,雷聲隱隱。
  七大名劍之一,比彩虹劍更高一品的神物破天劍。
  一聲沉叱,劍發殺著狠招,射星逸虹,火焰似的光華幻化為火虹,以雷霆萬鈞的聲勢,迎面狂攻猛壓,徹骨裂肌的劍氣勢如山崩海嘯。
  長嘯起處,刀光迎著射來的劍影,直線鍥入。
  「錚」一聲狂震,直線鍥入的刀光斜扭,刀背以神乎其神的角度,與劍脊接觸。
  「一了百了……」周凌雲的暴叱乍雷。
  刀光脫離被震偏八寸的劍身,也像是突然隱沒了,卻從右下方流瀉而出,乍隱乍現像是電光一閃,隨即傳出撕裂金屬似的可怕銳鳴。
  人影乍現,周凌雲回到原處,橫刀屹立,有如天神當關,呼吸像是停止了,臉色有點泛蒼,雙目神光隱而重現。
  神通三絕仍保持出手進擊的馬步,前弓後箭,似乎已打牢了地面。破天劍斜指。
  死一般的靜,似乎時光也凝住了。
  飛天神熊駭絕的神情,令人望之惻然。
  「當……」被無劍掉落在方磚地上。
  「我……一……一劍失……失……手……嘎……」神通三絕的語音顫抖,完全走了樣。
  「曹兄……」一名中年人驚叫。
  神通三絕身形一晃,腳一軟,向下一裁,仆倒在自己的血泊中,鮮血從腰部沿雙腳往下流了一地。
  腹部已被斜剖而開,內臟外流,能支撐片刻,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飛天神熊身形乍閃,狂風似的飛出破門外,消失在黑暗的甬道裡。
  另兩位仁兄也不慢,如飛而遁。
  「不要追!」周凌雲及時喝止繞身側追趕的金牡丹:「我真力將竭,你對付不了他們!」
  「你不要緊吧?」金牡丹轉身關切地問。
  「耗了不少真力而已。」周凌雲緩緩收刀入鞘,作深長調息:「快去看許婆婆,但願她無恙。」
  金牡丹心中一急,飛奔出房。
  周凌雲搖搖頭,吐出一聲深長的歎息,大踏步出房,順手拖走了神通三絕的屍體與破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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