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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癩龍出洞


  他一驚而醒,向下望。一個肩了木扁擔,擔上有草繩,腰帶上插上了樵斧的老樵夫,正怡然自得唱著向上走,相距不足三十步了。
  向上走的人,除非山路平坦,不然很少抬頭挺胸,必定俯身低頭而行,樵子戴了草笠,低頭走路,因此無法看到面孔。
  他這時已是個驚弓之鳥,見了人就心中發毛,疑神疑鬼往壞處想。
  「印三來了,不然一定是仇家。」他心中暗叫。
  他一跳而起,撒腿便跑,手按在刀把上戒備,惶然狂奔。
  轉出山腳,前面視野遼闊,一眼便看到東北方天際濃煙滾滾,天宇變色。
  「咦!什麼地方失火?」他止步脫口叫。
  不等他仔細分辨,前面百十步小徑轉角處,一個人影轉過嶺腳,飛步而來,右手提著血跡斑斑的鋼刀,左手提了兩個古怪的球形物。
  他先是吃驚,等看清來人是誰。駭然叫:「柳軍師,你怎麼啦?你不是留在堡中戒備麼?為何獨自跑來了?咦!你手中的……」
  來人是柳成,臉色冷厲,直奔至丈內,方大叫道:「東翁,大事不好。」
  「慢慢說,什麼大事不妙?」
  「有人白晝入侵,人數甚眾,殺人堡中四處放火,大事去矣!」
  「什麼?是什麼人?」金獅驚駭地追問。
  「全堡已成火海.東翁的人已作鳥獸散。什麼人不知道,人太多,屬下殺了兩個,東翁看看是否認識他們,便可猜出是怎麼回事了。」柳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跨近一步將兩個人頭遞過。
  人頭臉色已經改變,全是血,肌肉扭曲,如不仔細察看,不易分辨相貌。
  金獅接過血淋淋的頭,提起一看,臉色大變。
  這剎那間,刀光一閃,刀風及體。
  金獅大駭之下,不假思索地舉左手急擋,火速後退,本能地出手自衛,反應總算快。
  可是,仍然慢了一剎那,「嚓」一聲左臂落地,刀光再劃過左胸,胸肌裂了一條大縫,上起左鎖骨,下抵左乳下三四寸,胸骨亦傷,鮮血象噴泉般湧流。
  「哎……」金獅厲叫,飛退八尺,人頭丟掉了。
  柳成跟蹤而進,刀光再閃,「力劈華山」手下絕情,咬牙切齒形如厲鬼。
  金獅側跳八尺,生死關頭,身手居然靈活,但鋒尖仍在肩留下一道口子。
  「住手!你瘋了麼?」金獅淒厲地叫。
  柳成忍辱蟄伏八年,八年隨從生活,對主人的呼喝己留下深刻的印象.這一聲斷喝,令他不由自主地住手,失去繼續追襲的好機,一怔之下,突然止步。
  金獅痛得眼前發黑,厲聲問:「柳成,你……你瘋了不成?你……」
  柳成神智一清,突然仰天狂笑,笑聲淒厲刺耳,令人聞之心驚膽跳。
  「你笑什麼?」金獅問。
  「哈哈哈哈……」
  「嚷!你真瘋了?」
  柳成突然止笑,厲聲道:「我瘋?你才瘋了呢,你認得這兩個人頭麼?」
  「你……」
  「她們是你的妻子和媳婦,是我把她們砍下來的,大概你已認出來了。」1
  「天!你……你……」
  「記得十二年前荊門州雙河口鎮,油坊主人一門老少被你慘殺的事麼?我就是唯一逃得性命的油坊少主人柳明義,十二年血海深仇今日得償,老賊,你認識我麼?你再看看我……」
  金獅大叫一聲,如見鬼魅般扭頭便跑。
  「還我全家的命來!」柳成狂叫,跟蹤追出。
  「砰!」金獅失足栽倒。
  刀光一閃,「喀嚓!」砍下了老賊的左足掌。
  金獅一聲厲號,奮身一滾。
  柳成跟進,一刀砍下叫:「爹娘在天之靈庇佑孩兒……」
  「錚!」斜刺裡揮來一支長劍,架住了單刀,單刀向上揚,幾乎脫手崩飛。
  劍光再閃,抵在柳成的胸口上,嬌叱聲震耳:「柳成!你幹什麼?」
  來人是程大小姐,她飛掠而至,並未聽清柳成的話,因此發問。
  側方不遠人影乍現,狂笑聲刺耳。
  金獅躺在地上,淒厲地狂叫:「鬼!鬼!不要纏我,不……不……天哪!」
  笑聲吸引了程大小姐的注意,扭頭沉聲問:「你是誰?」
  柳成單刀疾落,乘程大小姐分心的瞬間自救,「錚」一聲砍偏了指在胸口的劍,向後急退叫:「父債女還,你也得死。」
  程大小姐一閃即至,劍吐「靈蛇吐信」。
  剛才發笑的人更快,先一剎那欺近,「錚」一聲架住劍狂笑道:「程大小姐,我說給你聽。」
  程大小姐感到劍被對方的劍所壓住,壓力與吸力齊至,無法撤劍,也不敢撤,撤得不好,對方的劍便可乘機鍥入,生死須臾。」
  她心中發寒,駭然問:「你要說什麼?」
  「哈哈!我姓令狐,名楚。」
  「你……」
  「柳先生以黃金五百兩,請在下殺你姓程的全家。」
  「他為什麼?」
  「起初在下不知底細,現在總算明白了。令尊在十二年前,殺了他的全家……」
  柳成接口道:「一家九口斷頭,我妻我妹被姦殺暴屍河灘。大道好還,你程家報應臨頭。」
  程大小組臉色慘變,駭然間:「你一向忠心耿耿……」
  「為報血海深仇,我必須忠心耿耿謀取今天的機會,這八年來,你知道我是怎樣過的?」柳成淒厲地問,揮刀急進。
  「嘎!」令狐楚絞飛了程大小姐的劍,出左手點了她的右期門穴,順手一劍揮出,「錚」一聲震飛了柳成砍來的刀,喝道:「柳成,你快滾!本來我要殺你滅口的,但知道你的底細後,我饒你一命。」
  柳成不敢不聽,遲疑地說:「可否讓我殺了他父女……」
  「程大小姐我要了。」
  「這……」
  「金獅讓你殺,去拾刀。」
  程大小姐倒在地上,尖叫道:「令狐楚,你要我,不能讓他殺我爹。」
  令狐楚狂笑道:「程大小姐,你聽清了。我這人是鐵打的心腸,一生行事一切皆為自己打算,今天放過柳成,可說是在下一生中唯一慈悲的事,這是他的幸運,而你,恐怕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你……」
  「在下是為了彭容若而來的,我總不能將你帶在身邊,讓彭姑娘誤會。」
  「你說要我……」
  「不錯,要你,要你聊解飢渴。你很美,但不是什麼三貞九烈的女人。看你眉散脖潤,雖未開臉,已可看出你不是處子,我令狐楚也不是多挑剔的男人。如果你乖乖地安份,咱們將有一段好日子過,我會好好待你,好來好去。如果不,我會破了你的氣門,制了你的經脈廢了你,把你賣入青樓教坊,以你的資色來說,三五百兩銀子保證可以找到買主。現在,你跟我走。」
  不遠處,柳成發瘋似的揮刀,砍一刀叫一聲,把金獅砍得稀爛。
  更遠處,山上傳來了樵子蒼涼的歌聲:「酒色財氣四堵牆,多少賢人在中央。勸君跳出圍牆外,便是長生不老方……」
  右粯到了山靈祠,已看出白河廢堡程家已不可收拾。他悄然接近,抓到一名最後逃出的打手。
  恰好這位打手是把守內院的人,當柳成殺老賊婆時,躲在一旁偷聽不敢出面,知道程彪與柳成之間的仇怨,便將這件事和盤托出。
  右粯縱走打手,不禁淒然長歎,自語道:「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冤冤相報,慘極。我想,也許世間真有鬼神報應之事呢。」
  他回城到了廖家,帶了行囊告辭,飄然而去。
  不久,萬里長風師徒與葛奇主僕登門請見,可是他已經走了。
  白河城總算安定下來了,廖程二家的械鬥,因外來的人捲入而結束。
  萬里長風一群人做得乾淨俐落,帶走了屍體悄然加以掩埋,匆匆離境。
  程家的毀滅,官府暗中是高興的,既然程家沒有人出面報官,縣太爺落得裝聾作啞。在白河,哪一天沒有械鬥的事發生?
  這些早年的草莽龍蛇,仍然不習慣法治的生活,賊性難改,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誰死誰倒霉,誰也不理會官府的王法。
  有人看到九頭鳥程長源向西逃,沿漢江向漢中走。
  也有人看到程大小姐,她偕同一位青年郎君向東走鄖陽。
  白河廢堡成為瓦爍場,這座廢堡可能真的要成為廢墟。至少,程家是永遠不會再回來重建家園了。
  表面上,這件事已成過去。暗中,卻暗流激盪。
  程家的毀滅,在那些劃地稱雄的往昔盜群中,像是晴天霹靂,不敢再無端欺負路過的外鄉人了。
  三天、五天……白河城安靜如恆。
  程廖兩家的恩怨,成為市民們茶餘酒後的話題,每個人都在問:傻子印三到底是什麼人?誰也無法解答。
  出南門南行五六里,山腳下建了四五戶人家,路旁建了一座茶亭,人們皆稱之為五里亭,雖則距城並不止五里。
  人們對里程的觀念總有點模糊不清,多一里少一里從不計較。
  右粯寄居在亭旁的農舍中,他目前是一身土打扮,他說他姓趙,百家姓上第一姓,寄居的理由是來看看這一帶的荒山野嶺,是否值得開墾。
  農舍主人本來是三年前在此落戶的外鄉人,待客頗為熱誠,勸他不要枉費心機,往南一帶山地平野,全是萬竹莊張大爺的產業,他來得太晚,山嶺荒原全都有了主啦!要找地開墾,必須走遠些,往南到竹山或者到平利,或者往西到金州,那帶還是上百里不見人煙的洪荒絕域,年輕小伙子去去無妨,但不宜帶家小前往。
  他說他沒有家,是個浪人,先看看再作打算。他帶有銀子,也許可買幾畝地在此生根。
  主人姓李,一家六口種了五十畝山田,種了半山杉木,欣欣向榮已長得比人還高了。二十年後,半山杉木將是一筆可觀的財產。
  一早,他在井邊打水洗漱。主人的大閨女小梅,輕盈地捧著盛了衣物的竹籃到了井邊,臉紅紅地打招呼:「趙爺,早。」
  小姑娘已是十四五歲的少女,臉蛋青秀。修長、健康。爽朗。
  在山區墾荒落戶的人,大閨女用不著矯揉造作,要想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不可能。
  在這裡,人與人爭,與天爭,與獸爭,衣食足然後知榮辱,婦道四德似乎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健康、能幹、能吃苦。
  在家可以入廚治桑麻,上山必須挑一擔茶水飯菜。必要時可以用砍柴刀抗拒一兩頭豺狼,一條扁擔須能對付百斤以下的山豬。因此不能裹小腳,裹腳是兩百年後的時髦玩意。
  住了五六天,右粯已和李家的人混熟了。他年輕,臉上笑容常掛,心胸開朗,為人隨和。
  最重要的是,他健壯得像頭猛獅,而且英偉中流露出五七分瀟灑,在這一帶,他像是鶴立雞群,是誰都喜愛的年輕男子漢。
  他放下臉巾,笑道:「小梅姑娘,你早,趕早洗衣裳,要上山?」
  小梅放下衣籃,說:「今天是張大爺前來巡山的日子,爹與哥哥得早些前往看看。」
  「哦!哪一位張大爺?」
  「就是萬竹莊的張大爺嘛。」
  「咦!你爹種的又不是張大爺的山,為何要去看?」
  「我家的山東西南三面,都是張大爺的產業,如果不前去看看,他們會把界牌移過來的。」
  「哦!有這麼一回事?」他打起一桶水遞過說。
  小梅說聲謝謝,將水倒入木盆,氣虎虎地說:「他們曾經移過兩次了,說是我家那座山擋了他的風水。」
  他盯著西南角四五里外那座山頭,笑道:「你家那座山平坦而高。站在山頂可以看到縣城。如果張大爺佔有那座山,他就神氣了。城在他的腳底下,怎不神氣?我看,那座山他早晚會佔了你們的。」
  小梅將衣衫往盆裡放,歎口氣說:「他要真搶,爹會和他拚命的。唉!」
  「你爹能拚得過他?」
  「他家的長工頭子,是家嫂的表叔,親家表叔在世一天,他還不好意思硬搶。可是,聽說親家表叔近來不如意,風濕加重起不了床。唉!日後親家表叔如有個三長兩短,那就難說了。」
  右粯笑笑說:「小梅,去向你爹說.把山賣給我,怎樣?我出五百兩銀子。」
  「什麼?五百兩銀子?」小梅驚問。
  「嫌少麼?」他笑問。
  「老天!二十年後,那半山杉木也賣不了五百兩銀子,趙爺,你別逗我好不好?」
  「小梅,我是當真的。」
  小梅卻搖搖頭,苦笑道:「可是爹不會答應的。」
  「為什麼?」
  「當年朝廷開禁之前,家父便冒萬險前來佔地墾荒,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樹苗,都是家父以血汗開拓培植出來的,田地是人的根,你想,爹會賣麼?」
  「但你們鬥不過張大爺。」
  「趙爺,你也鬥不過他啊。」
  「我一個無根的浪人,鬥不過也就算了。」
  小梅抬起頭,默默地注視著他,清澈的大眼似要表示些什麼,久久,感情地說:「趙爺,謝謝你的好心,你是有意成全我們,但我們不能接受。」
  犬吠聲人耳,右粯說:「有人來了,好像有不少人。」
  井在屋後,看不見屋前的景物,他說有不少人,小梅並未留意。說:「大清早,怎麼有人來?我去看看。」
  右粯搖手道:「小梅,你最好不要出去。」
  「你是說……」
  「張大爺的人來了。」
  小梅撒腿便跑,小鹿般竄走了。
  右粯收拾洗漱物,自語道:「算算他們也該來了,昨晚那位仁兄。說派三五個人就足以打發李家。看樣子,沒那麼容易,李家父子不是好欺負的呢。」
  堂屋裡,李大叔李志強父子倆,正與一個長了一雙鬥雞眼的中年人打交道。
  屋內屋外,另有六名青衣大漢抱肘而立,虎視眈耽。每個人都帶了一把匕首,來意不善。
  內堂口,李大嫂婆媳,與次子李志強躲在簾內向外緊張地屏息偷窺。
  小梅奔到,被李大嫂攔住了。
  鬥雞眼中年人一腳踏在長凳上,一手轉動著八仙桌上的茶杯,陰笑著說:「李老實,今天我家大爺要親自上山勘界,你不用去了,你這把老骨頭陪咱們滿山亂跑,多辛苦?放心啦!我家大爺不會虧待你的。」
  李大叔堅決地搖頭道:「山是我的,去不去那是我的事,我這把老骨頭還撐得住,請管事上覆張大爺,咱們山上見。」
  管事竊竊笑,說:「李老實,這幾天你沒聽說過山上出了幾頭大蟲?」。
  「這附近有大蟲,平常得很。」
  「這幾頭大蟲凶得很,萬一你出了意外,你一家大小怎辦?你不替兒女想一想?」
  「不勞管事耽心。」
  管事將杯推開,放下腿站起,伸伸懶腰說:「好吧,你真要去,那麼是無法勉強的事,反正我已經警告過你了,你瞧著辦好啦!弟兄們,咱們走。」
  李大叔氣憤地說:「不送了,好走。」
  管事在門口扭頭向裡叫:「李嫂,你那當家的,山保不住,命也保不住,未免太不值得了,山上猛獸多,恐怕連屍骨也找不到呢,辦喪事也沒有著落,想想看所為何來?」
  說完,出門揚長而去,走出百十步,七個人狂笑聲依然不絕,而且,有一名大漢怪叫道:「我真不明白,大爺為何不把這一家於趕走?要是我,把當年的手段施展出來,把他一家子連根拔掉,豈不省事?
  李老實狠狠地取過牆角的一根齊眉棍,大踏步出門。
  李大嬸搶出,隍然叫:「孩子的爹,你……你真要去?」
  「我為何不去?」李老實咬牙說。
  「你……你鬥得他贏?」
  「三年的心血,我不能眼睜睜被他們吞掉,打死他們一個就夠本,打死一雙賺一個。」
  「你就不顧我們了?」
  李志強大聲說:「爹,你就讓兒子去一趟吧。」
  小梅踱出淒然地說:「爹,我們鬥不過他們的,即使今天他們不移界椿,明天他們也會移的,明白地告訴我們今日巡山,已經表示他們勢在必得要用強了,爹去不要緊,娘日後怎辦?哥哥弟弟能守得住這個家麼?」
  右粯緩緩步入堂屋,笑道:「小梅姑娘說得不錯。大叔是一家之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一家子倚靠何人?大叔,把那座燙手的山,賣給我吧,我帶了五百兩銀子,你可以在附近買三四座山。」
  李老實一驚,惑然問:「你……你要買……買山?」
  「對,我不買田了,買山,買你的山,五百兩銀子買你那座山。」
  李老實歎口氣說:「趙爺,我怎能賣給你?即使張家不來霸佔,我也不能賣給你,那是我的棺材本,也是我的血汗……唉!明知與張家反抗是雞蛋碰石頭,但我不能不碰,我非走一趟不可。」
  右粯坐下沉靜地說:「大叔,你不必去了,他們不久便會回來的。」
  「他們要回來?」
  「是的,他們將把令親家王長工抬來。」
  「真的?」
  「令親家熬不過三兩天,他們自然會將人送來了。」
  小梅一驚,臉色一變,憤然地說:「趙爺,我明白了,你是張家的人。」
  右粯呵呵笑,說:「小梅姑娘,怎見得我是張家的人?」
  「他們的事你都知道,你在騙我爹將山賣給你。」
  「呵呵!張家肯出五百兩銀子買你們的山?」
  「這……」小梅語塞。
  右粯含笑而起,說:「大叔,等會兒他們來了,你就說山已賣斷給我好啦!當然目前不必立賣契。」
  說完,他含笑回西廂房去了。
  李老實一家不知他有何用意,對他所說的話將信將疑,同時也油然興起戒心。如果他真的是張家的人,那麼,災禍至矣!
  犬吠聲再起,小徑南面來了五個人,後面另有兩名長工打扮的人,抬了一付擔架。
  站在門外眺望的李志強臉色一變,向屋裡叫:「爹,他們真抬了一個人。」
  這次來的不是管事,是另一位暴眼大鼻鯰魚嘴大漢,老遠便叫:「李老實,快把你的表親家接回去。」
  李老實迎門一攔,沉聲道:「敝表親在你們家做了好幾年的長工頭,他無依無靠,難道你們就不照料他,你們還有良心麼?」
  大漢凶睛一翻,厲聲道:「把他送到你們家,已是看得起你們了,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抬回去餵野狗好了。」
  右粯已和志強搶出,將王家表親往屋裡抬,人已經陷入彌留狀態,去死不遠。
  大漢哼了一聲,懷中掏出二張字據,大聲說:「人可交給你了,這是收據,你在上面蓋個指模畫個押,在下也好回話。」
  李老實憤然道:「笑話,我收下了人,憑什麼我要蓋模畫押?又不是賣子出妻,這不是欺人太什麼?」
  大漢哼了一聲,向手下揮手叫:「去把人抬出來,抬回去。」
  李老實大驚,急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大漢凶睛一翻,大聲道:「你不在收據上蓋模畫押,在下回去如何交待?萬一你那表親有了三長兩短,在下豈不是要和你打人命官司?少廢話,你不蓋模畫押,在下要將人抬回去,死活總有個交待。進去把人抬走。」
  李老實無法拒絕,只好讓步說:「好吧,我給你蓋模畫押。」
  大漢將收據遞過,另一名大漢立即送上硃砂印泥與硃筆,一切已準備妥當。
  李老實不識字,接過收據往屋裡走,將收據往八仙桌上一放,大漢們已左右挾持,朱泥硃筆往桌上一放,大漢指著左下角說:「在這裡蓋指模,在上面畫押。」
  李老實已無話可說,右手大拇指捺下朱泥盒。
  驀地,右粯出現在桌旁,叫道:「且慢!李大叔,你不看看收據上寫些什麼?」
  李老實老臉發赤,期期艾艾地說:「我……我不認識字。」
  「那就該叫他唸唸才是,收據是他寫的,他難道也不認識字麼?」
  李老實醒悟,說:「對,張四爺,你念給我聽聽。」
  張四爺怪眼連翻,瞪了右粯一眼,取過收據哼了一聲,念道:「茲收到王日昇一名。立字據人李老實,年月日。」
  念完,將收據丟回桌面,冷笑道:「聽清楚了吧?快捺指模。」
  李老實正想捺上,右粯卻伸手撥開,笑道:「李大叔,你不認識字,該會數字吧?」
  「數字?」
  「一個一個數,不會?」
  「這當然會。」
  「那麼,你數數看,剛才這位張四爺念了不到二十個字,而這張收據上,最少也有兩百個,你數數看。」
  李老實果然開始數字:「一、二、三、四……」
  張四爺臉色一變,怒目而視。
  右粯卻不介意,笑問:「張四爺,你認識字麼?」
  「廢話?」
  「我看你只認識三個字……」
  「什麼?你小子……」
  「這三個字是一二三,一橫是一,兩橫是二,三橫便是三,最容易記認。」
  張四爺大怒,怒叫道:「小子可惡!你該死。」
  李老實還在數:「四十七、四十八……」
  右粯接口道:「李大叔,不要數了,那是你的賣山契,上面連價銀都沒寫,等於是你將山送給張大爺了。」
  李老實大驚,駭然問:「什麼?真的?」
  「你何不問問這位張四爺?要不要我念給你聽?」
  張四爺勃然大怒,厲聲問:「小子,你是什麼人,敢管咱們的事?」
  右粯笑道:「不要問我是什麼人,只問你這張賣契是誰的歹毒主意?」
  「把他揪出去,打他個半死。」張四爺怒叫。
  搶出兩名大漢,伸手抓人。
  李老實劈面攔住,怒叫道:「站住!誰敢動我的客人,我給他拼了。」
  張四爺舉手一揮,喝道:「擒住他畫押蓋指模,動手。」
  又上來兩名大漢,左右齊上。
  李老實大吼一聲,「黑虎偷心」一拳搗向最先撲上了大漢,「砰」一聲打個正著,大漢大叫一聲向後倒。
  堂屋裡大亂,裡面搶出李志強,大喝一聲,一腳飛踢,「噗」一聲踢在張四爺的臀部。
  張四爺竟然毫不躲閒,大叫一聲向桌上一撲。
  父子倆大發神威,拳打腳踢勢如瘋虎,片刻間,七個人跌了一地,全都爬不起來了,躺在地上哼哼哈哈。
  人全倒了,李老實這才神智一清,突然叫:「兒子,怎麼回事?」
  李志強摸摸腦袋,大惑不解地反問:「爹,怎麼回事?」
  「我們全把他們打倒了。」
  「不錯,全倒了,全爬不起來了。」
  「為父一拳也沒挨上、」
  「是呀?強兒也沒挨上。」
  「張四爺是十個人近不了身的早年狠賊。」
  李志強指著躺在門旁的一名大漢說:「這個傢伙外號叫瘋狼,一拳可打飛八十斤的沙袋,一隻手可倒拉一條大牯牛。」
  「老天!我們卻把他們全打倒了。」李老實叫。
  「怎麼回事?」李志強拍著自己的腦袋自問。
  右粯背著手站在一旁,笑道:「把他們拖出去吧,我來幫忙。」
  三人七手八腳,將人一個個向外拖。
  右粯將一名大漢向地下一丟,喝道:「還不快滾?」
  大漢真聽話,滾了一匝,爬起就跑。
  「噗。」右粯一腳踢在張四爺的腰脊上,喝道:「你再賴著不走,拆了你的賊骨頭。」
  張四爺如見鬼魅般一蹦而起,撒腿便跑。
  李老實拖出最後一個人,已有五個人逃之夭夭。
  剩下的兩個人,被右粯分別拖起,向外一丟,喝道:「滾!去叫張三爺來。」
  李老實父子盯著逃走的人的背影,不住喃喃地說:「怪事,怪事,我在做夢麼?」ˍ小梅姑娘站在門口,叫道:「爹,不是在做夢,是趙爺在用法術相助」
  「真的?丫頭,你怎知道?」
  小梅雀躍地走近,笑道:「女兒躲在簾後看到的,趙爺的一雙手一拂一彈,便有一個人中魔似的任由爹和哥哥痛打。」
  右粯呵呵大笑道:「小梅姑娘,我如果會法術,便用不著來買田買山落戶了,是麼?呵呵!」
  小梅嫣然一笑,走近他說:「趙爺,我該想到的,如果你治不了張大爺,你就不會表示要買爹的山,是麼?」
  右粯笑道:「小梅姑娘,你很聰明,猜對了一半,李大叔,回去吧,我有些藥,令表親也許用得著,救人要緊。請志強兄在外面留些神,張家的人不久會來的,四五里路他們要不了多久便可趕來,拿不到你們的賣山契,張大爺不罷手。移界椿的事不外耽心,縣衙門的人不會讓他胡來,占田奪產不是容易的事。」
  半個時辰後,志強在門外大叫:「他們來了,他們來了。」
  父子倆在門外綽齊眉棍戒備,右粯在一旁抱肘而立含笑目迎。門內,女眷們提心吊膽向外張望。
  來人漸近,共有十八名之多。
  右粯搖搖頭,頗表失望地說:「張大爺沒來,來的是他的大總管搖頭獅子方中。」
  搖頭獅子方中,是個髮如飛蓬,脖子有毛病,經常搖著腦袋的中年人,粗壯得像條大牯牛,滿臉橫肉暴眼虯鬚,挾了一根竹節鞭,一看就知不是善類。
  張四爺跟在身後,接近至十步間怪叫:「就是他,是他,是他破了咱們的買賣。」
  搖頭獅子迫近至丈內,十八個人雁翅排開,刀槍齊舉,聲勢洶洶列陣。
  搖頭獅子怪眼凶光暴射,輕蔑地打量著右粯,久久方搖著腦袋問:「四爺,你說是這個大閨女似的小子?」
  「對,就是他。」張四爺猶有餘悸地說。
  「他會妖術?」
  「是的。」
  「你知道在下是不信妖術的。」
  「這……」
  「在下找他說話,你們退後些。」
  「小心他的妖術。」
  「即使他真有妖術,邪不勝正,在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妖術無奈我何。」搖頭獅子傲然地說,轉向右粯招手叫:「小子,你過來。」
  右粯背著手上前,笑問:「你,有何見教?」
  「你是誰?」
  「我就是我。」
  「你替李老實出頭?」
  「我替我自己出頭,李大叔的山賣給我了。」
  「住口!你……」
  「你吠什麼?」
  「氣死我也!你這小狗……」
  「啪」一聲暴響,搖頭獅子挨了一耳光。
  搖頭獅子直退出丈外,一聲怒叫,舉鞭疾衝而上,來一記「泰山壓頂」,以千斤力道迎頭猛砸,勢如山崩。
  右粯向側一閃,手一抄,便抓住了鞭梢,笑道:「就憑你這幾斤蠻力,也敢自稱星宿下凡,你就不怕笑掉別人的大牙?不要臉!」
  搖頭獅子兩手奮力奪鞭,用盡了吃奶力氣,宛如蜻蜓撼鐵柱,未動分毫,連奪三次,仍不死心,大喝一聲,全力猛抽。
  右粯突然放手,笑道:「還給你。」
  「砰!」搖頭獅子跌了個手腳朝天,翻了一匝,灰頭土臉狼狽萬分。
  「再來。」右粯點手叫。
  搖頭獅子惱羞成怒,瘋狂逼進,鞭起處狂風驟發,「罡風掃雲」攔腰便砸。
  右粯不退反進,在鞭剛掃到時身形一閃,便搶入對方的懷中,貼身了。
  「噗!」右肘撞在搖頭獅子的左肋下,順勢反掌擊出,「啪」一聲掌背擊在對方的臉部,鼻子向下陷,唇破牙落。
  「哎……」搖頭獅子狂叫,閉著眼睛向後退。
  「放手!」右粯叫,抓住了竹節鞭一抖,
  搖頭獅子怎敢不放手?虎口裂開了。
  其他十七個人,全嚇呆了。
  右粯一聲長笑,雙手握鞭拉開馬步,用勁內收。
  「啪!」寸半粗的竹節鋼鞭一折兩段。
  他將兩截斷鞭向右方的石條凳上一丟,「當當」兩聲大震,火星直冒,拍拍手冷笑道:「回去,叫張大爺來,多帶幾個高於,不要來你們這種膿包,滾!快滾!」
  十八個人潮水般退去,向南狂奔。
  李老實目瞪口呆,久久方撿起一段鞭身,駭然叫:「老大,趙爺,你至少也有萬斤神力。」
  右粯笑道:「萬斤神力是假,千斤也許湊合湊合。現在,我們吃早飯,等會兒張大爺不來,我去找他。」
  「天!去找他?」
  「不錯,去找他,他總不能用詭計謀奪你的山而不受懲罰。」
  「老天爺!他那萬竹山莊像是龍潭虎穴……」
  「龍潭虎穴我也要闖,不然早晚他還要奪你的山。」
  「你……」
  「他那五十個人,我還沒放在心上。」
  李老實突然大笑,說:「張大爺欺害怕惡,我想,如果你留在附近,他的貓爪子決不敢向此伸。」
  右粯指指前面的小徑,說:「這條路是萬竹山莊進城的唯一要道,張家的人經過,必須留下買路錢,貓爪子伸過來,砍斷它。大叔,不要說了,有早飯吃麼?」
  門口小梅在叫:「趙爺,早已準備停當,請進來進食。」
  飯桌只有三個男人,志超年紀小不能上桌,婦道人家也不能上桌。早餐很簡單,兩盤鹹菜,一盤花生,一碗爆泥鰍,三個男人吃得津津有味。
  小梅姑娘在一旁管添飯,她一直在笑,目光只在右粯身上轉,沒來由地粉頰一陣紅。
  李老實添至第五碗飯,向小梅說:「丫頭,你進去好了。」
  他揮手趕人,右粯說:「一頓飯工夭,他們該到了。」
  李老實呵呵笑,說:「張大爺那群小鬼,動不了你這位大菩薩,我知道你有把握,先別談他,趙爺,你不是要買我那座山麼?」
  「大叔,說來玩的。」右粯笑答。
  「我可是當真的。」
  「大叔,當真不得。」
  李老實失聲長歎,無限感慨地說:「不瞞你說,我的故鄉在沔陽州,那地方是魚米之鄉,但鄉中子弟一天比一大多,祖上留下來的一些田地,傳到我這一代五兄弟,每人只分得一畝兩分田,不要說吃米,挖田里的土來充飢也不夠,因此一家子整年都在鬧饑荒,只能幫大戶人家作長工謀口飯餬口。田少,稅卻重,不但要完糧,還得出役派丁夫。糧紳天天上門迫糧,迫得我幾乎要上吊。最後,我只好帶了家小,糾合幾家親友遠走漢江打天下,冒萬險偷過封鎖線進入禁區,總算在此地紮下了根。直至禁區開放,白河堡改縣,這些山田方經過官府核歸我的名下,總算過了三年安然日子。」
  右粯笑道:「大叔,這叫做天下是闖出來的,人多了不易過活,生之者寡食之者眾,天下哪得不亂?漢江鬧了上百年的賊,這些人只要有口飯吃。誰又肯冒死鋌而走險?大叔,你是闖出頭來了,今後……」
  「今後的事,很難說,等到來的人一多?就難免問題重重。以目下來說,弱肉強食的局面,在三五年中決不會改變,因此為了活下去,必須要強起來。」
  「賢父子總算不差,以後會好的。」
  「張大爺這一關,恐怕我過不去。」
  「我會為你盡力,大叔。」
  李老實笑笑,說:「謝謝你,趙爺,萍水相逢,你這份恩情,我不知該如何報答才好。」
  「大叔,不要說報答的話,人與人之間,是應該互相幫助的。」
  「趙爺,你認為小女小梅為人如何?」
  「哦!令愛秀外慧中,大叔,你好福氣。」
  李老實低下頭,怯怯地說:「山野村夫不知禮數,怨我老著臉皮說些不該說的話。如不嫌棄,我希望你留下來,我請隔壁徐老哥出面,那座山,作為小女的嫁妝,希望你……」
  右粯一驚,接口道:「大叔,你聽我說。」
  「大叔,你要明白,我是個四海為家的人,志在四方天涯飄泊,像是沒有根的浮萍,沒上韁的野馬,遊戲風塵愛無拘無束的生涯,溝死溝埋路死插牌,不會在一處地方久耽的。」
  「趙爺,人,怎能沒有根?你……」
  「等我厭倦浪子生涯之後,我會想到扎根,但恐怕這一天永不會到來,也許下一刻便會向人間告別呢。大叔,希望你諒解。」
  飯後許久,張家的人仍然不見到來。
  李老實父子已至田中巡水,烈日當頭暑氣襲人。
  右粯坐在小亭中,目光遠遠地落在南面的小徑轉角處,小徑繞山腳而過,山腳那一邊竹林蔽天。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他扭頭笑道:「小梅,謝謝你。」
  小梅捧了一盤切成薄片的鮮藕,滿懷幽怨地走近,低下螓首幽幽地說:「趙爺,你……你在嫌我。」
  「哦!你這是什麼話?」
  小梅的頭垂得更低,連脖子都紅了,用蚊鳴似的聲音說:「我……我不怕你笑我癡,我今年十四歲,我……我等你三年,我……」
  他歎口氣,沉重地說:「小梅,不要等我,十六歲的大閨女如果還沒有婆家,親友們會笑話的。三年,對我來說,那是太遙遠的事了,我從沒奢望我還能活三年。」
  「天!趙爺,你……你說得多可怕哪!」
  「真的,不騙你。」
  「趙爺,你不是打算買田地……」
  「那是藉口。」
  「你……你不想生根落葉?」
  「不,男兒志在四方,我有我的抱負,我還沒厭倦冒險的江湖生涯。嘿!他們來了,你快進去。記住,不管發生了任何事,你都不要出來,知道麼?」
  「趙爺……」她恐懼地叫。
  「請不要為我擔心,進去吧。」他柔聲說,順手接過她手中的一碟鮮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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