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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北柵門附近,街左的一家欽食店內,無情劍客與老僕,和少女主婢同桌午後,對街上來來往往的旅客留意地觀察,旅客卻看不到他們。
  「那些人都往北走了。」老僕用肯定的口吻說。
  「往北可到何處?」無情劍客問。
  「海州。」
  「我們跟去。」無情劍客堅決地說。
  「少爺!去京師該走左面的大官道。」
  「我要找他們算帳。」無情劍客一字一吐。
  「何必呢?少爺。」老僕不願再發生事故:「行走天下的人,小仇小怨放不下,日於是很難過的。你不是答應與許小姐結伴進京嗎?海州……」
  「條條大路通京師,海州也有路至京師呀!」
  「可是海州沿海一帶,仍有使寇和海盜劫掠,兵荒馬亂……」
  「周忠,你去買坐騎。」無情劍客厲聲說;「許小姐,你乘船先到京師,我到京都再找你同游。」
  「周兄,游京都的事並不急。」少女許小姐微笑著說:「本來就志在邀游天下,哪能按預定時地趕?周老伯,勞駕也替我們多買兩匹坐騎好不好?」
  「你們這些年輕人……」老僕周忠搖頭苦笑,出店去買坐騎。
           ※        ※         ※
  黃自然根本就沒想到會有人跟蹤,還以為找妙手靈官的人都在河南岸。
  五里亭的小衝突,他並非同情無憂劍客,而出面相助那些妖孽,乃是看不順眼而出面打抱不平。他並沒傷人,不能算是仇恨,那些人應該不會糾纏不休。在本地,他沒有仇人。
  他應該知道,世間有不少睚眥必報的人。
  他並不急於趕路,午間天氣炎熱,也不適於虐待坐騎,他也沒有按站投宿的打算,優哉游哉隨遇而安,帶有馬包必要時可以露宿。
  到沐陽是兩程:一百八十餘里。今天,他只能走半程,可知他本來就沒打算按站投宿,走多遠算多遠,這條大道旅客不多,大半是附近鎮集的村民,稍特殊的旅客頗受注目,更難逃過有心人的監視。
  經過一座小村口,幾株大槐樹下,一個孤零零,年約半百的村夫,坐在樹下歇涼假寐。另一株老槐下,放置著供旅客解渴的大茶桶。
  直至蹄聲接近,村夫才睜開雙目,湛湛精光一閃即沒,這一閃便看清一切,隨即恢復懶散的神情。
  「喂!年輕人,大太陽下趕路,你受得了,牲口會抗議的。歇息一刻半刻,喝口水,人畜都有好處,不是嗎?」村夫口中在說,人仍倚躺在樹下懶得移動。
  「有道理。」他邊說邊勒住坐騎下馬,將坐騎牽至樹旁的小溪,掛上韁卸了馬銜,任由健馬自由活動,這才到了茶桶旁,一面用水勺舀茶喝,目光落在村夫身上:「大叔不是村裡的人。」
  口氣是肯定的,臉上有信心十足的溫和微笑。
  「你怎知道?」村夫懶洋洋地反問。
  「就是知道。」他平靜地回答:「大叔心中有狐疑,但不懷敵意。」
  「哦!你是看相望氣色的?」村夫的話有調侃味。
  「也許吧!」他放妥茶勺,在一旁席地坐下:「不要小看了三教九流的混口食伎倆。在生活體驗與人生百態中,人的內心精神狀態會形之於外的,生活環境貧富與健康狀況,外表也有脈絡可尋,說起來玄之又玄,陰陽五行令人難以捉摸,說穿了其實並不怎麼神秘。」
  「是嗎?」
  「也許吧!」他淡淡一笑:「比方說,你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人,心如鐵石,心目中有你是非黑白的主見與標準。一旦你認為對方犯了你天理國法的規範,你注視對方的眼神,那股凌厲的殺氣,有經驗的人,即使背向著你,也會感覺出殺氣的壓力及體。」
  「你就是那種有經驗的人?」
  「也許吧!」他一直避免正面答覆:「好在我不是一個為非作歹的人,平平庸庸無財無勢,不至於引人注意,不會有人平白無故打破我的腦袋……」
  「呵呵!老弟台,你這是違心之論,也是借題發揮。」村夫大笑:「掩飾得不夠高明。」
  「我無意掩飾,這是事實,至少這期間是事實,而後變得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以目下來說,你對我沒有惡意是錯不了的。」
  「變是人的本性,變好變壞誰也不敢預期下定論。你說不至於引人注意,那麼,五六里後面那些跟蹤的人,不會是看上你的平庸吧?」
  「咦!有人跟蹤我?」他一怔。
  「而且人數不少。」
  「大叔不會練成天眼通天耳通吧?」他不相信的神情寫在臉上:「這條路並不平坦筆直,我僅能看兩里左右的景物。」
  「三里。」村夫說:「官道折向轉彎處那座桃林,是這座村李姓人家的產業。我有朋友傳遞消息,你不相信我?」
  「哦!難怪。按理,不可能有人跟蹤我。跟蹤應該保持目力所及的距離……」
  「到沐陽路只有一條,還怕你飛上天去?何況他們的坐騎並不比你的差,隨時都可以趕上來。你在這裡歇息,不久就可看到他們出現了。」
  「這……」
  「要來的終須會來,早些解決豈不少些牽掛?所以,我邀你歇息。」
  「好吧!我相信你的話不假,值得一等,看到底是不是跟蹤我的。小姓黃,黃自然。請教大叔尊姓大名?」
  「黃自然?」村夫粗眉攢在一起,半閉著眼沉思。
  「在外行走,多少得警覺些。」他解釋:「經常換名,也是減少麻煩之一。」
  「難怪。」
  「難怪什麼?」
  「他們在找一個姓黃的人。」村夫苦笑:「你姓黃,難怪他們跟蹤你了。」
  「哦!原來如此。」他恍然。
  「什麼原來如此?」
  「他們在尋找妙手靈官黃升乎。」他也苦笑:「很可能是尋仇報復。找我,簡直錯把馮京當馬涼,那位神秘遊俠,享譽江湖十餘年,我有那麼老嗎?他們身上哪條筋不對了?」
  「捕風捉影,是正常的手段呀!」村夫一直避免通名。技巧地利用其他話題迴避:「你怎麼知道他們的目標是妙手靈官?」
  「他們在清江浦鎮客店鬧事,鬧得滿城風雨呢!消息早就傳出江湖了。」
  「他們找不出線索,從姓黃的人追查……」
  「真是見了鬼啦!府城、清河縣城、清江浦鎮、王家營鎮,姓黃的沒有一萬也有五千,怎麼查呀!我是調查線索的專家,知道調查是怎麼一回事,人手、時間、地緣、人脈……哪一樣是容易的?幾個人憑風聞靠諾言在天下各地窮摸索,找錯人平常得很。」
  「你既然不是妙手靈官,有澄清的必要。」
  「對,有澄清的必要,以免日後牽纏。」
  「應付得了嗎?」村夫笑問。
  「有你在,是嗎?」
  「呵呵!你可不要寄望在我身上。」
  「風聲不對,我可以躲在村子裡避災。」
  他指指有四五十戶人家的小村,小村中有幾家頗為醒目的大宅,其中一家居然豎有旗桿,那表示宅主人曾經做過官,至少也是進士第。
  「干萬別跑進去。」村夫語氣一變。
  「為何?不許外人進入的一姓村?」
  「那裡面的大爺不好惹,也姓黃。」
  「哦!原來是東河村,我聽說過這位黃大爺,大河北岸的地頭神,拔山舉鼎黃天中,前南京錦衣衛武學舍,拳劍號稱無敵的第一名教頭,性如烈火受不了撩撥。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讓那些人闖進村裡去。」他向來路一指:「能平安出來的人就沒有幾個了,當然啦!這是你的估計。」
  南面三里外官道轉彎處,已出現人馬的形影。
  「你只要繞著村外走,就有好戲上場啦!你會聽元曲嗎?」
  「清江浦鎮就有兩家唱元曲的場子,這兩天好像在演十粒金丹。」他弄不清對方為何轉變不相關的話題。
  「村子裡面,有一位調元曲的名家,鐵笛玉郎盧七郎。現在,當然不能稱玉郎了。」
  「對,歲月無情。」他接口:「目下他已是花甲老翁,他的鐵笛更是出神入化了,好像愈老心腸愈硬,大概看透了人世的滄桑。妙極了,可以冷眼旁觀一場龍爭虎鬥。」
  「會有嗎?」
  「有,真的有。」他正色說:「據我所知,那些人中無一庸手。拔山舉鼎黃大爺,與鐵笛老翁雖然非常了得,那些人也不弱,可觀性極高。快到了,我得好好準備。大叔,我希望你的估計正確。」
  「你的意思……」
  「誘他們進去,出來的人就沒有幾個啦!這是你的估計呀!所以你在這裡等候機會……不,該說在這裡製造機會。我,也成了計劃中的一部份誘因。呵呵!我很佩跟你的估計,算定我願意配合你的計劃,陪你下預定佈局的一盤棋。」他去整備坐騎一面說:「我不明白你為了什麼?但我保證你可以如願以償。」
  這一段官道筆直,十二名男女騎士已到了里外,速度漸減,顯然已發現他了。
  不緊躡追蹤,就會出現這種意外:跟丟了,或者跟上了。
  如果被跟蹤者不認識跟蹤者,意外地跟上了並無大礙,可以假裝歇息,或者繼續走到前面去等候。但如果雙方是認識的,那就相當尷尬了,勢將立即發生衝突,被逼提前解決雙方的糾紛。
  他也分辨出十二名男女騎士的身份,並沒感到意外。
  在甘羅故城歇腳亭衝突,他出面幫助離魂奼女無憂劍客,替他們解危,跟蹤他的人,不該是這一群妖孽,但他們卻跟來了,這表示這些人,已將他誤判為妙手靈官,要跟來求證。
  人多人強,這些妖孽要全力找他求證,行動的心態十分正常,這些人本來就在捕風捉影,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任何線索,跟來追查求證,是正常的反應。
  既然有人在計算這些妖孽,他樂觀其成。
  他知道東河村拔山舉鼎其人,也聽說過鐵笛玉郎這號人物,總之,這兩個頗有名氣的名宿,也不是好東西。
  拔山舉鼎名義上可算是白道名宿,憑武技在軍衛的學舍任教頭,卻仗勢欺人,脾氣火爆,不但行如惡霸,在家鄉也是武斷鄉曲的豪強。
  鐵笛玉郎則是名實相符的混世邪魔,與倡優人物混得水乳交融,好色如命,專門利用梨園子弟勾引良家婦女,對音律有精深的造詣。
  據說,這傢伙大有來歷。三十九年前,江西南昌的藩王寧王宸濠造反,排名第二的密諜首腦千面玉郎威賢,便是這傢伙的師兄。
  千面玉郎訓練了一大群倡優,替正德皇帝供應美麗的女樂,安頓在皇店街的梨園大院,是正德皇帝身邊的紅人,與排名第一的密諜首腦百變金剛林華,在京師廣佈諜網,搞得有聲有色,幾乎把正德皇帝的一些忠臣義士殺光。
  鐵笛玉郎好像並沒參加江西寧府的造反行列,在天下各地征逐聲色快樂逍遙。那時,演唱元曲的梨園倡優,全是男人,男扮女裝不知迷醉了多少癡男蕩女。
  這些優伶,既可扮兔二爺龍陽君,也可扮俊男與蕩婦浪女周旋,風氣之敗壞無以復加。晚明社會貪黷淫侈全面崩潰,這些人多少要負些責任。
  反映社會病態的兩部腐蝕人心的皇皇巨著,《水游傳》與《金瓶梅》,就是這一時間問世的。
  目下水許傳仍在山西武定侯府,正由武定侯郭勳,請一群食客廣羅資料,仍在撰寫尚未刊行。《金瓶梅》問世,則是十餘年後的事了。
  驅狼斗虎,可觀性極高。
  他上了坐騎,繞左面村北的小徑飛馳。
  南面裡外官道上的騎士,也就認為他向村裡逃避,也誤認他是這座村的人,或者至村中辦事。
  十二騎士重新加快,向村口急馳。
           ※        ※         ※
  槐樹林距村口約百十步,在官道里外,僅能看到那黃自然策馬入林,消失在小村的方向,人馬是否入村,是無法看到的,槐林擋住了視線。
  那叫孫老的主事人,健馬最先馳到,先瞥了仍在樹下假寐的村夫一眼,留心地向村口張望。
  「喂!你是村裡面的人?」孫老扳鞍下馬,牽著坐騎向村夫問。
  「哦!有什麼事嗎?」村夫睜開雙目,慢吞吞地整衣而起問。
  「你這裡是……」
  「東河村,距王家營鎮二十五里。哦!客官們是過河來的?晚上不易趕上宿頭呢!」
  「剛才那位年輕人,是你們村裡的?」
  「是呀!客官找他有何貴幹?」
  「他貴姓?」
  「我們這裡不是一姓村,村正姓黃,大肚黃。有什麼事,客宮可以進村去找黃大爺理論,可不要倚仗人多勢眾,會惹出大是非的。所謂山高皇帝遠,窮鄉僻壤的人,不會辛辛苦苦到縣城打官司,村正裡正就有權評論是非。如果公正,那就有王法;如果不,那就是暴民。客官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孫老冷冷一笑,向同伴打眼色:「貴村正黃大爺,是不是叫黃昇平?」
  「大爺就是大爺,平時誰敢呼名道姓呀?久而久之,大家只知道他是黃大爺了。」村夫不再停留,向側方的樹林走:「客官如果沒有重要的大事,最好不要進去,黃大爺不好說話相當護短,小事也會變成大事。」
  孫老冷哼一聲,扳鞍上馬,一打手式,十二匹健馬向村口馳去。
  村夫衝他們的背影冷冷一笑,入林匆匆走了。
           ※        ※         ※
  江四少爺八騎士已到了里外,也往東河村闖。
  無情劍客四人四騎,跟在江四少爺八騎的後面百十步,也毫不遲疑往村落裡跟。
  東河村不是一姓村,平時毫無防險的準備,一旦有外人入侵,任何時候皆可長驅直入。
  十二匹健馬馳入村中,立即引起騷動,家犬狂吠,家畜家禽驚竄,村童大叫大嚷,男女老少驚惶失措,也大感憤怒,這簡直像強盜攻村嘛。
  健馬衝入村中心的廣場,對面大宅裡搶出三名大漢,憤怒地挺齊眉棍迎面一堵,再衝便會用棍向馬蹄招呼。
  「該死的!你們幹什麼驅馬亂闖?」一名大漢怒吼,齊眉棍作勢揮出。
  門樓前背手站著兩個中年人,眼神一變。
  十二個男女騎士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所佩帶的兵刃便說明了身份,流露在外的驃悍凌厲氣勢,也表明來意不善,毫無顧忌地長驅直入氣勢洶洶,當然不是前來套交情的江湖同道。
  眾人下馬,由兩個人看管坐騎。
  「咱們來拜會村正黃大爺。」孫老總算收起了狂態:「在那一家?」
  「你認識咱們大爺嗎?」大漢沉聲問。
  「見面就認識了。」
  「備有名帖嗎?」
  「沒有。說:他住在哪一家?」孫老聲色俱厲。
  「咱們大爺不接見不懂規矩的人,你們走,本村不歡迎你們。」大漢揚棍下逐客令。
  「他會見咱們的。」孫老陰陰一笑,目光落在門口兩個中年人身上:「已經進了村,如果我是他,就不會冒險把村子變成屠宰場。快要打上門,他能躲在屋內不出來嗎?今後他還有臉在江湖偷雞摸狗丟人現眼?快了,他要出來了。」
  門內接二連三踱出七個男女,領先那人身材如鐵塔,獅鼻海口留了泛黃色的大八字鬍,一雙怪眼似銅鈴,還真有幾分神似廟裡的鎮殿鬼王。
  「太爺這幾年在家安居納福,很少過問外事,然連阿貓阿狗,也不知死活找上門來挑釁了。人真不能失勢,失勢就完了。」這人逼近至丈外,聲如洪鐘字字震耳,怪眼彪圓殺氣直透華蓋:「他娘的混帳王八蛋!你們居然打上門來了,黃某雖然少過問外事,接待上門的牛鬼蛇神仍然有幾分擔當。亮名號,黃某要知道你們是些什麼東西,報名上來。」
  孫老一楞,報名兩字可不是江湖口吻呢!
  拔山舉鼎榮任軍衛學舍教頭,江湖朋友不用報名二字要求對方通名。
  扭頭用目光向身後的同伴詢問,無憂劍客第一個搖頭示意不知道。
  「咱們從沒見過他的本來面目,見面也不認識呀!」最後,一個年約半百的人說:「他不是沒有擔當的人,既然咱們能找到他,他哪能厚顏無恥否認身份?要他承認罪行之後,咱們把他的根掘掉,替咱們死去的親朋好友報仇,不死不休。」
  「混蛋!你們在說些什麼?」黃大爺火爆地大叫。
  「說你。」孫老的鷹目中冷電森森:「老夫飛天豹孫堅,你該聽說過我這號人物。」
  「你是什麼東西?太爺該聽說過你這混蛋嗎?」黃大爺正在火頭上,嘴上不饒人。
  「滿天星許雄,你不要說不知道他。我是他的師兄,所以找你。」
  「滿天星許雄,你是說那個搶劫殺人遍天下的劇盜許麻子?他那種人不死,大亂不止。他娘的!你是他的師兄,一定也不是好東西,你也是盜賊?」
  「去你娘的!兩年半之前,你在山西潞安府殺了我師弟。我找了你兩年,總算被我找到了。同宋的人,都是有親朋好友被你殺害,跑遍天下發誓要將你化骨楊灰的人。血債血償,你……」
  「你這狗娘養的雜種,到底在胡說些什麼?」黃大爺以更大一倍的嗓門,打斷飛天豹孫堅的話:「我就是聽不懂你這雜種的話。」
  「你……你否認……」
  「去你娘的!我否認什麼?太爺我一直就在南京得意,五年前退休後,就很少在外走動。我既不認識什麼滿天星許麻於,也一輩子沒到過山西任何一府州,最遠只到過河甫開封府公幹。許麻子做劇盜殺人放火搶劫,與我何干?他劫殺的苦主不是我的親朋好友,我為何要殺他?那不關我的事,雖則他該死。」
  「咦!你……」飛天豹一征:「你……你否認……」
  「我當然否認,我拔山舉鼎黃天中,在南京錦衣衛武學舍,榮任一等一級教頭十二年,不但在南京有我的地位,在江湖道也是赫赫名人,有錢有勢,日子過得比五品知府更如意,我犯得著與江湖朋友結怨?我拔山舉鼎無所不為,就是不做損人不利己的什麼主持正義狗屁事。你這混蛋不給我交代清楚,我要剝你的皮。」
  所有的人,包括已到了廣場入口的江四少爺八騎士,全都怔住了。
  無情劍客四男女也到了,是唯一無動於衷的人,江湖人尋仇報復是常事,事不關已不勞心。
  「你……你是拔山舉鼎黃……黃天中?」飛天豹傻傻地問。
  「不是太爺又是誰?」
  「這……」
  「你以為太爺是誰?」
  「妙手靈官黃昇平。」
  「去你娘的胡搞。」拔山舉鼎大罵:「那混蛋在人間世做主持正義的塞事,神秘遊俠的名號紅透半邊天,十餘年盛譽不衰,迄今為止,見過他本來面目的人屈指可數。你竟然昏了頭,跑到我東河村內,把我大名鼎鼎的拔山舉鼎,當成妙手靈官,打上門來尋仇報復,你他娘的簡直比大白癡更白癡,你必須付出代價,你……」
  拔山舉鼎愈說愈冒火,手向後一伸。
  一名壯年人上前,奉上一根重有六七斤的霸王鞭。這玩意雙手運勁,一鞭下去,干斤巨石也可能一擊即碎,會把人打成腐屍。
  跑錯了廟燒錯香,這笑話鬧大了。
  「他娘的!」飛天豹臉紅脖子粗:「消息上說,妙手靈官黃昇平的秘窟在淮安附近,偏偏你姓黃……」
  「你是條豬!太爺姓黃也姓錯了?」
  「你的人偏偏招惹了我的人……不,幫助了我的人,武功驚世駭俗,我以為他有意戲弄我們……」
  「你又在胡說八道了,我的人招惹了又幫助了你的人?怎麼說?」
  「叫他出來說好了,我們以為他是妙手靈官,他躲入村裡了,叫他出來豈不明白了?找錯了人,我道歉,但也不能全怪我……」
  「你這混蛋滿口柴胡,怎麼可能是惡名昭彰,號稱黑道高手的飛天豹?你他娘的一定是冒牌貨,莫名其妙的潑賴。我黃家的人不會幫助你,只會宰了你這頭豹。我,就要砸碎你的豹腦袋。」
  「不要逼我把你東河村作為屠場。」飛天豹也冒火了:「我飛天豹是黑道之雄,六親不認的冷血屠夫,惹火了我,一把火燒了你這鳥村。」
  「太爺不信邪。」拔山舉鼎霸王鞭一擺,作勢撲上。
  四面八方共有三十餘名村中子弟,單刀花槍齊眉棍加上獵叉,全是長兵刃,一個個躍然欲動。
  「姓黃的,你的人能阻止我的人殺入村內放火嗎?」飛天豹也拔劍在手:「憑你幾斤蠻力,絕對堵不住我飛天豹。我的人中,有桃花三娘子,她的桃花瘴毒,毒死全村毫無困難,你敢用全村的人冒險嗎?接受我的道歉,大家不傷和氣,和我這種人結怨,對你毫無好處。」
  這番話具有強烈的震撼力,以及實質上的威脅,對一個膽小伯事的人,會收到宏大的威脅效果。但對一個驕傲自負、性如烈火的人,反而成了引發暴烈行動的禍媒,引發無窮的殺機,一發不可收拾。
  拔山舉鼎身旁,到了一個留了兩撇花白小鬍子的人,有皺紋的臉略呈蒼白,反而顯得老而神清,比實際的年齡要輕些,那雙老眼依然銳利深邃。
  這人在拔山舉鼎耳畔低語片刻,神情顯得悠閒,與拔山舉鼎那快要爆炸的神情完全不同,沒流露暴戾的氣息,似乎對劍拔弩張,惡鬥一觸即發的情勢視若無睹,殺伐與他無關。
  拔山舉鼎不住點頭,最後拔了霸王鞭哼了一聲轉身,舉手一揮,率領所有的人退入大宅
  飛天豹還以為威嚇收效,本來心中暗喜,但對方毫無交代默然退走,大感驚訝有點失措。
  「黃老兄……」飛天豹急叫。
  沒有人理睬他,拔山舉鼎頭也不回進入大宅。
  每一家村舍的門窗,早已悄悄地關上了。
  村中的幾條小路,看不到任何人影,似乎在拔山舉鼎舉手一揮打出手式信號之後,這裡便成了空村,好在還有些家禽活動,犬吠聲也此起被落,不然真會令人產生錯覺,認為是一座死村。
  「孫老,有點不妙。」無憂劍客警覺地說:「趕快退出村子。」
  「是有點不對,走。」飛天豹已發覺氣氛不尋常,依然下令退走。
  江四少爺那些人,也警覺地牽了坐騎外撤。
  這一帶的村落,除非是三家村或獨立的農舍,不然皆建有厚實的護村牆,柵門窄小,主要的作用並非防賊防險,而是防水。
  一般說來,黃河匯流至淮安下游,河床概略已經穩定,奔騰入海急瀉而下。
  而上游一帶,河床極不穩定,兩三年必定來一次大水災,像一條沒有管束的孽龍,今年奪淮明年奪泗,扭來擺去大水漫天,千里沃地盡成澤國,誰也不知道主水道下一年落在何處。因此所有的城鎮村落,防水的堤與牆皆擠命築厚,築高。
  比方說上游的徐州城,近百年來,一直就時而在河北,時而在河南。
  有些小城可能今年重建,明年又消失無蹤,經常在毀滅與重建中嬗遞,位置變來變去,很可能相差數十里,至外地謀生的人返鄉,甚至不知新城建在何處,舊日的家園,很可能浸在河底無跡可尋了。
  人馬如果被因在這種村落中,想出去可就難了,兩座柵門一堵,三丈高的護牆如何讓人馬飛渡?
  村中的小路窄小,彎彎曲曲,房屋都是土築的實實泥牆,門窄窗小,想破門而入並非易事。他們唯一的退路,是趕快循小路退出南柵口。
  距柵口還有百十步,砰一聲響,第一名女騎士失足摔倒,倒下便失去知覺。
  「小心……迷藥……」桃花三娘子警覺地大叫,聲末落人已向下仆。
  叫晚了,人紛紛摔倒。沒有人控韁的健馬,仍然魚貫向前走。
  馬匹沒經過嚴格訓練,沒有人控制便會自行走動,不會停下等候主人。
  沒有一個人能出村,村柵已經關閉了。
           ※        ※         ※
  為了防水,一般住宅通常地基高出地面,因此門階有三級、五級、七級的分別,反正必須高出地面,甚至高出九級之多。
  水澇地區,通常沒有地窟的設計。
  在拔山舉鼎的大宅中,就有地窟深藏地底,地窟的作用,只有他家中的親信瞭解明白。其他的人,甚至不知道有地窟的存在。
  這是一座十字型的大型地窟,四室各有兩丈長丈六寬,中間作為廳堂,設有簡單的案桌椅幾,四周有掛燈籠的壁座,另備有大小燭台而不用菜油燈。
  二十四名男女,分為三室囚禁,壁與上面的橫樑木,皆設有高或低的懸吊環,一看便知是專為吊人的設備。柵門是雞卵粗的鐵格條,萬斤神力也撼動不了。
  主人相當仁慈,囚犯並沒使用懸吊。懸吊通常分兩種,正面垂直懸吊,與雙臂反剪懸吊,前者倒還仁慈,後者稍久些便毀掉雙臂。
  所有的男女,皆被捆了手腕,緊吊在壁環上,雙腳也並捆足底恰好及地,稍一掙扎便會懸空。
  燈火通明,廳堂中,拔山舉鼎與那臉色略蒼白的老人,臉蛋不失美感的半老徐娘,據坐案後像是三司大審,興高采烈進行審囚。
  共有九名大漢伺候,逐一將人犯押出審問。
  飛天豹的手腳已縛皆沒解除,牛筋索捆得死死地,被兩名大漢按跪在案前,稍有反抗便受到拳打腳踢,打得他口鼻流血渾身虛脫,失去反抗的意志和行動。
  「我不管你與妙手靈官結仇的事,那與我無關。」拔山舉鼎神氣極了,真有幾分大老爺問案的氣概:「你得把到達淮安前後的經過、遭遇、見聞等等,鉅細無遺詳盡地招出。我有的是時間,但沒有耐性,體最好從實招供,以免我拆散你一身賤骨頭。」
  「黃……黃大爺,請……請不要做得太絕。」飛天豹虛脫地哀叫;「算起來你我都是當代之雄,沒有利害衝突的同道。我消息不靈通,聽信一些混蛋的假消息.以為妙手靈官真的在淮安附近建了秘窟,無意中得罪了你這位……」
  「我不要聽這些廢話。」拔山舉鼎沉聲喝止:「你既然知道你我都是當代之雄,該知道當代之雄對影響威望的利害衝突,所採取的處理手段是怎麼一回事。俗語說,打蛇不死,報怨三生;又道是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為避免後患,我必須知道你往來的經過情形。我會逐一向你的人反覆盤話,誰敢撤謊,一定不會痛快,我那些執刑的人都是整人的專家,現在,你說。」
  「我……」
  「你得小心,避免前言不對後語。說,把到達淮安的經過從實招來。」
  「罷了,我飛天豹英雄一世,不是貪生怕死的懦夫,有什麼刀山油鍋妙手段,你就加在我身上好了,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看你的了。」
  「上刑!」拔山舉鼎怒吼。
  「遵命。」兩大漢同聲說。
  又上來了兩個人,壓棍壓住了腿彎。
  原來的兩大漢輪番拳打掌劈,在胸、腹、脅、肋、頭、臉上招呼,記記凶狠但力道恰到好處。
  片刻間,飛天豹五官血出,第一次昏廄。
  冷水一潑,第一次甦醒。
  然後,第二次被打昏。
  然後,第三次……
           ※        ※         ※
  村東北兩里左右,榆樹林濃蔭蔽日。
  其實已是申牌初,炎陽的威力已經減弱。
  黃自然的坐騎,安靜地在林外的草地上吃草。他倚坐在一株榆樹下,喝水葫蘆中的酒,啃手中的大烙餅,悠閒而愜意自得其樂。
  身旁多了一個人,那位指引他誘敵的中年村夫。
  「你沒進村,幸運得很。」村夫在不遠處坐下:「好像一個人也沒逃出來。」
  「你早知道結果,是嗎?」他問。
  「說實話,不知道。」村夫苦笑:「只聽到有人說,兩個壞蛋沆瀣一氣,住在一起狼狽為奸,已經有好些年了,暗中不時在外地,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只是,沒料到這地方實力如此驚人,進去二十幾個高手中的高手,竟然沒有一個人逃出。天殺的,這兩個魔鬼,到底具有多大的神通,養有多少可怕的高手做黨羽?」
  「據我所知,沒發生打鬥.也許,他們受到主人.盛意款待呢!住上一天兩天,主人招待得起。」
  「你相信嗎?」
  「……」他其實不相信。
  「你心中存疑。」
  「有一點。」
  「你為何不走?」
  「有點放心不下。」
  「為何?」
  「我並不認識這些人,聞名而已,其中確有些該死的妖孽,但我並沒目擊他們的罪行,我辦事從不以耳代目。」他正色說。
  「我也是。」村夫說:「所以樂得驅虎吞狼,置身事外看結果。」』
  「事故是我引起的,我也要看結果,我知道其中有些人並不壞,有些人可能沒有惡行。」
  「於心難安?」
  「確是如此。」他點頭,眉心緊鎖。
  「有何打算?」
  「查個水落石出。」
  「需要我一雙手嗎?」
  「有大叔相助,成功的希望倍增。」他提出邀請。
  「好,算我一份。」
  「大叔尊姓?」
  「這……」
  「妙手靈官黃前輩?」他笑問:「呵呵!他們真找出你的隱身處了?」
  「是我故意派人供給消息的,我根本不在淮安。我騙得他們團團轉,兩年來跑遍了大半壁江山,忙得不可開交勤快得很,就沒有餘暇作惡害人了。」
  「為何?」
  「你說的,其中一些人並不太壞。替親朋好友復仇是人之常情,我沒有親手除去他們的興趣。你真叫黃自然?可有綽號?」
  「沒有,名當然經常更換,姓卻不假,敘本家說不定我高你好幾輩呢!我還不想有綽號,對名利毫不熱衷,沒有名利的壓力,比你這個靈官逍遙自在多多。」
  「唔!看得開的人有福了。有何打算,該有計劃是不是?」
  「晚上進去,臨機應變。畢競還是,救人第一。大叔,你是前輩,始作俑者是你,你該有打算有計劃呀!怎麼問我?」
  「好吧!我們來計劃計劃。」
           ※        ※         ※
  傍晚時分,村中出來了四批高手,分向四方搜尋可疑的人,搜尋從河對岸過來的神秘騎士,如臨大敵。
  飛天豹寧死不招供,但另有人受不了酷刑,招出與黃自然相遇的經過,懷疑他是真的妙手靈官,所以過河發現蹤跡便北上追蹤。
  拔山舉鼎當然知道妙手靈官的底細。這位以神靈自居,以去暴除奸為己任的遊俠,是心懷鬼胎的人最可怕的公敵,除之而後快的災禍根源,因此心中緊張,派出大量人手四處搜尋蹤跡,必須殺掉這個可能是妙手靈官的人,才可以放心安枕。
  天黑之後,搜索的人紛紛失望地回來了。
  警衛加強了兩倍,全村籠罩在不可測的氣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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