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五章 賤妾姓禹


  重陽將屆,金風送爽。杭州的淒霞山丹楓一片紅,錢塘江口的怒潮聲聞十里。
  府城安國坊仙林寺的右首不遠處,杭州名醫禹俊良的濟世堂大門緊閉。大門上殘留著一張已發黃而且呈現破爛的大白紙,上面仍可清晰地看到三個大字:當大事。
  濟世堂的招牌,早就失了蹤。
  辰牌末,兩名僕人來自街右,一人提桶,一人提帚,來到門前瞥了往來的行人一眼,「嘩啦啦」一陣水響,水倒在門上,掃帚開始刮除「當大事」三個大字。
  左鄰也聞聲出來了三名老少,抱肘而立怒形於色。
  右鄰也聞聲出來了六七名男女,一個個不屑地向兩名僕人注視。
  僕人一面刷除紙屑,一面盯著左右鄰人冷冷地道:「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哼!禹家的事,外人最好少管,免得枉送性命。」
  負責灑水的僕人桀桀怪笑,接口道:「老二,不要以為太極門的英雄們是天下唯一,亡命之徒多的是。人家要打抱不平管閒事,就不怕太極門的徒子徒孫。」
  老二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撇撇嘴說:「你說得倒輕鬆,至少在我看來,閩浙贛三地就找不出敢管太極門家務事的人。老大,你就少燒兩把火好不好?」
  「不錯,太極門在江湖上,雖不是首屈一指的名門大派,至少也是與三大門派齊名,英雄豪傑輩出,黑白兩道的英雄好漢同聲讚譽的武林門派之一,誰敢不要命出頭說閒話管閒事?」
  「清官難斷家務事,哈哈!誰想強出頭自命不凡,弄得不好,便會家破人亡。老大,世間難道只有你聰明麼?」
  看熱鬧的人與左鄰右舍,紛紛憤然而恐懼地散去,不敢出面干涉。
  街右腳步聲一緊,七名健僕擁簇著三名中年人大踏步而來,人群紛紛讓路。為首的中年人高大健壯,人才一表,虎目炯炯,留了掩口須,穿一襲壽字圍花寬袍,戴英雄巾,相貌堂堂,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財主縉紳。本來,安國坊附近,所有的宅第主人,幾乎全是杭州府頗有地位的豪紳,並不足怪。
  兩名健僕已將大門清理完畢,一人上前行禮欠身道:「稟大爺,大門已經清洗妥當。」
  中年大爺點點頭,向身後的僕人揮手道:「開鎖,打開大門。」
  街左人群一分,進來了一名衣著華麗的中年人,與一名慈眉善目的中年僧侶。
  「且慢!」僧人亮聲叫,從容舉步走近。
  中年的人態度高傲,臉罩濃霜,冷冷地說:「池大爺,你做得太過分了」。
  池大爺臉色一變,接著堆下笑臉,皮笑肉不笑地說:「福老言重了,不知此話有何所指?」
  「禹郎中屍骨未寒,尊駕便來接收他的家產,豈不是太過分了?」
  「福老該知這禹郎中是在下的師弟。」
  「那你就更不應該了。」
  「在下的家務事福老不知其詳……」
  「師兄弟之間的恩怨,能說是家務事?未免不倫不類。況且,禹郎中雖然死了,他還有未亡人,有女有子,對不對?」福老聲色俱厲地問。
  池大爺急得一頭汗,苦笑道:「本來,在下與敝師弟的事,不足為外人道。福老不是武林人不瞭解武林事,難免有所誤會。福老只須明白敝弟婦全家,在敝師弟死後僅三七之期,便舉家潛逃無蹤,便知其中必有原故了。」
  「那當然是被你迫走的。」
  「在下百口莫辯!……」
  「那又何必辯?」福老咄咄迫人地說。
  中年和尚見雙方即將動火,趕忙接著道:「兩位檀樾請勿意氣用事,請聽貧僧一言。申檀樾是禹郎中禹檀樾的知友,言辭間難免有偏袒之處,但朋友道義卻無可非議。池檀樾也有難言之隱有理也說不清。禹檀樾是敝寺護法檀樾之一,不管禹夫人在與不在,而在她一家人未返家之前,池檀樾似不宜破門而入,以免有干法紀,鬧起來到底有所不便,不如暫且靜候禹夫人一家返回後再說,她不會拋棄偌大家業避不見面的。」
  池大爺不住來回走動,煩躁地說:「兩位如果與在下易地而處,便知在下的處境了。敝師弟生前,擅自竊取在下兩件重要物品。他死後物品必定仍然藏在家中,在下不好前來討還,想到七七過後再向弟婦討取,怎料到她在三七之夕潛遷他往?因此,在下必須入內搜一搜,看該物是否已被攜走,不算過分吧?在下本可晚間潛入搜查的,但認為白天啟門入內,也許會令敝弟婦的朋友所見,通知敝弟婦引她前來當面解決,彼此可和平解決雙方的紛爭……」
  「池大爺,你這是一面之詞,在公在私,你都站不住腳的。」福老冷冷地說。
  池大爺一咬牙,也冷冷地說:「好吧,在下等候就是。但在下深信她是逃不掉的,但願她不是故意將那些重要的物品帶走了。」
  「她早晚會回來的。」
  「但願如此,在下再等她三天。」
  「咦!你打算私搜?那些重要物品是什麼?到底為何見不得人,不足為外人道?」福老關心地問。
  池大爺扭頭便走,沉聲道:「那是本太極門的幾件信物,自然不足為外人道。」說完,舉手一揮,帶了眾健僕恨恨地走了。
  和尚搖頭,向福老道:「申檀樾,貧僧恐怕池檀樾不肯善了呢。」
  「他又能怎樣?」福老悻悻地說。
  「池檀樾以市井亡命自居,他如果真發起橫來……」
  「哼!他如果敢胡來,他那些痞棍徒子徒孫,誰也休想在杭州混。我已向同知大人說過,禹郎中之死大有可疑,恐怕其中有冤情,苦於找不到確證。池琦如敢胡來,那是他自找麻煩,大師人緣甚佳,不知查出禹大嫂的下落了麼?」
  「慚愧,貧僧至今尚無消息。」
  「怪事,禹大嫂一家老少,孤兒寡婦居然平空消失了,豈不可怪?哼!恐怕是池琦在搗鬼,也許已遭了毒手呢。」
  和尚搖搖頭,道:「池檀樾為人狂妄有之,以豪傑自命,至於謀害師弟的無義罪行,不至於干犯,這點貧僧敢於保證的。」
  兩人談談說說,向仙林寺走了。
  安國坊住的全是本城的豪紳,這位稱為福老的人,姓申名福生,在地方上頗有名望。池大爺名琦,在地方名流之中,算不了人物,既不是豪門,也不是貴族,但卻是地方上握有龐大潛勢力的人,是武林中頗具聲威的太極門弟子,也是太極門浙江一帶輩分最高的負責人。除了該門巡遊各地吸收經驗與培植新秀的幾位元老之外,他該是浙江地區掌握實力的領袖人物,往來的江湖朋友誰不知幻劍池琦的名號?不但在浙江,在各地江湖朋友中,幻劍池琦同樣也有甚高的地位。
  武林中,本來沒有門派可言,自從武當以內家拳劍崛起武林之後逐漸形成另一派流,在短短的數十年中,各地的武林朋友竟群起倣傚,各門各派紛紛成立,如同雨後春筍,生氣蓬勃。只要有一技之長的人,也開山立派拓展實力,也就平空增加了不少武林英才,但也惹起了不少風波,興起了無窮紛爭。
  武林中,開始有了門戶之見,有了意氣之爭,有了利害衝突……
  有骨氣的人脫身事外,有野心的人推波助瀾。有些人不談武事;有些人自立門戶;有些人鋤除異己;有些人以武犯禁……任何事發展得太快,都不是好現像。
  太極門是由一個叫丹陽煉氣士的老道所手創,他的丹室在四明山。下傳三位門人,兩道一俗。杭州這一支是二弟子金霞道長所傳下,至今已是第三代,歷史只有三十餘年,金霞道長今仍健在,但不知去向下落不明。金霞下傳兩位門人,一俗一道。大弟子是俗家門人,姓隆,名世遠,綽號稱摩雲手。
  另一名玄門弟子姓武名榮,道號玄清,目下隱修東天目山洞靈觀。這位老道經常雲遊天下,希望找幾個有根基的少年男女傳藝,可惜機緣未至,至今依然燊然一身,步入中年仍在外雲遊。
  摩雲手下傳兩位俗家門人,大弟子便是幻劍池琦,二弟子是名醫禹鳴遠。去年春間,摩雲手隨友駕船出海,失足落海死於非命。
  禹鳴遠在上月被人請至赤山埠看病,返家途中跌落路側的深坑,被路人救起抬回家中,當天晚間死於本宅,享年四十,府城的人同聲惋惜。
  太極門的另兩隻,一向江右發展,一向閩中繁衍。這兩隻的門人子弟也不多,擇徒甚嚴好子弟難求。總之,太極門的門人藝業不含糊,至少絕不比那些名門大派差,在武林中逐漸有了他們的地位,在江湖出人頭地頗獲好評,聲譽甚佳。
  幻劍池琦在杭州是豪紳之一,在地方上總算頗有地位。但那位禁止他入屋搜查的申福生,卻是本城豪門世家,與官府有往來,潛勢力甚大,他不得不忍下這口氣。
  當天近午時分,一位老道到了池府的院門前,從容上前叩門。
  池府養了不少豪奴,這些奴才們都相當囂張,院門一開,出來了一名健僕,一看來人,臉上立即堆下笑,讓在一旁行禮道:「原來是仙長光臨,請進請進。」
  「你們主人在不在?」老道含笑相問,一面踏入院門向裡走。
  「家主人剛回來不久,小的即前往稟報。」健僕恭敬地答,急急奔入大廳,向另一名僕人叫道:「快稟報大爺,洞靈觀的仙長駕到。」
  不久,池大爺匆匆出廳,趕忙行禮拜見。
  老道不等他開口,急急地問:「我三天前從南京雲遊回觀,看到你派人留置觀中的書信,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師弟怎會失足跌死的?」
  他親自接茶奉上,苦笑道:「師弟死時,弟子恰好到嘉興府去了,只知師弟被人送回時,一直不曾清醒,臨終仍未甦醒含恨以終。等弟子聞耗趕回,已是七天後的事了。」
  「你詳細調查過了麼?」
  「弟子已經將從出事至返家的經過詳情加以調查了,純屬意外。」
  「哦!既然是意外,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等會兒我去……」
  「師叔,師弟全家於三七之期突然失蹤……」
  「什麼?」
  「師弟逝世的前半月,弟子發覺師父所留下的拳經劍譜神奇失蹤,事後查出最近唯一到過祖壇的人,只有師弟一人,因此……」
  玄清道長大驚,一蹦而起,厲聲間:「什麼?你把本門的至寶拳經劍譜弄丟了?你……」
  幻劍池琦拜倒在地,叩首惶然叫:「弟子該死。祖師壇機關密佈,不分晝夜皆有人看守,弟子也早晚上香,不敢疏忽大意……」
  「但你仍然丟了拳經劍譜。」
  「弟子該死。」
  「武經總要,是否無恙?」
  「也隨同失蹤。」
  玄清道長失色,跌腳道:「糟了,武經總要,是祖師爺與大師伯歷練江湖,分析各門派拳劍絕學,與各種兵刃暗器之優劣,所獲的經驗教訓總要,以作為本門弟子參研武學,弘揚本門絕學的經典,你……你你竟……這部武經如果落在各門派子弟手中,豈不引起軒然大波?」
  「弟子該死,願……願受門規……」
  「呸!住口!」
  「師叔明鑒。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你是說,武經是你師弟偷走的?」
  「弟子不敢說,但除了師弟之外,外人不可能……」
  「你如何善後?」
  「弟子先不敢武斷地認為是師弟……」
  「我是問你善後的事。」
  「弟子曾暗中派人至各地清查往來本府的江湖朋友,自己也親赴嘉興追查月前經過本府的神偷郝武,可是一無所獲。直至得到師弟不幸逝世的消息,方趕回希望弟婦合作,清查師弟的遺物是否有拳經劍譜在內。」
  「結果如何?」
  「弟婦堅拒合作,把弟子轟出來……」
  「你就罷了不成?」
  「弟子不忍令弟婦傷心,希望在七七期後再前往懇請弟婦合作,豈知三七期滿,弟婦即全家也神秘的失了蹤,弟子已全力清查各地,心力交疲……」
  「你糊塗,你……」老道激動地叫。
  「弟子該死,目下弟子已分函各地朋友留意。北面至太湖東西岸,南迄金華處州,東至寧波,西達南京徽州府,封鎖要道,追尋弟婦的行蹤。」
  「她一家男女老少十餘人,能走多遠?快加緊追查,我立即去找朋友協助。」
  禹郎中在杭州人緣極佳,市面流傳著幻劍與禹郎中師兄弟不和的謠言,因此追查起來,確是困難重重,任何曾經受過禹郎中恩惠的人,皆可能將禹夫人全家藏匿予以隱庇,想逐戶搜查談何容易?
  「弟子已廣佈限線,已著手徹底清查城內外。」幻劍頗有把握地說。
  「好,你加緊進行,我立即前往重慶找人幫忙。」老道匆匆說完,離座向外走。
  「師叔不進食後再走?」
  「不了,這個事必須趕快解決。」
  傍晚時分,一名僕人風塵僕僕從富陽趕回,稟道:「稟大爺,富陽胡三爺命小的趕回稟報,說是已發覺禹姑娘的下落,請大爺速前往富陽商量。」
  幻劍大喜欲狂,急問道:「胡三爺親見禹姑娘的?」
  「小的不知,反正胡三爺是說得極為肯定。」
  「好,今晚我們就走。」
  先後有三批人連夜趕回富陽,遺憾的是老道尚未返回,未能同行。
  富陽在府西南九十里的富春江畔,五更天,第一批人馬趕到了城東五里的大嶺山下,那是胡三爺的莊院所在地。
  同夜,湧金門的贏洲客棧來了一位英偉照人的年輕遊客,次日一早,這位青年人到了禹郎中的濟世堂舊址,向鄰居打聽名醫禹郎中的下落。
  鄰居見他是外鄉人,又聽說他是遠道前來求醫的人,便告訴他禹郎中已經逝去的消息,要他不必再費心了。
  青年人謝了鄰居,轉身返回客棧,信步而行,自語道:「我用不著遍訪各地的名醫了,一百位名醫,有一百零一種說法,誰也不知病源,我何必再浪費精力?好吧,我到武夷山走走,找找已殘廢了的雷音大師問毒王的確實消息。」
  次日一早,他動身南下,沿美麗的富春江上行,背了一個大包裹劍掛囊,風塵僕僕上道。
  嚴州府,距杭州兩百七十里。這一帶除了富春江河谷附近的平原外,全是無盡的山,無窮盡的原始森林,芮蠻出沒,野獸成群。如果說杭州是人間的天堂,那麼,嚴州至金華這一帶算是人間;而浙西浙南一帶山區,便算是地獄了。
  桐廬縣,在府城東北百里左右。要說這兒是一座縣城,不如說是一座江邊的小鎮來得恰當些。全部人口不足四千,僅有五百戶左右。四周既沒有城,也沒有池,只建了東南西北四座土石砌就的大屋,名之為城門,怎麼看也不像一座城。
  從天目山流下來一條目溪,進入本縣便稱為桐溪,在城東里餘與富春江會合於桐君山下,在縣北三里左右,有一處渡口,稱為浮橋渡,這裡原稱裡口渡,早年改搭一座浮橋,浮橋後來被水沖垮,百餘年來皆不曾重建。
  這裡是官渡,申牌正,渡夫便回家去也,往來的客商如想過河,可找渡間西首的一座三家小漁村設法,多給兩文渡資便可往來自如。
  這天申牌初,渡夫便失蹤了。兩艘大型渡船也不見了,兩端鬼影俱無。西面半里外的小漁村也空曠無人,小舟都被拖上岸來放置。
  東面江口的合江亭中,有兩名黑衣人躲在亭內,不時向北面的小徑注視,神情焦慮,似有所待。
  水碧山青,晚秋的涼風凜冽。水碧可知水的深度可觀,風涼可知水冷,沒有渡船,誰也過不了河。
  紅日掛在西山頂,倦鳥開始歸林。遠處群山深處,傳來陣陣獸吼。四野無人,小徑空蕩蕩,令人感到心中發虛,獸吼聲令人毛骨悚然。申牌以後,這條路鬼打死人,據說經常有山精木客出現,不怕死的人當然不在乎。
  遠處的山角,出現了人影,有一大群人。
  兩名健僕在前引路,一人帶刀,一人帶了一根紅纓槍。中間是兩乘山轎,由四名轎夫抬著走來,轎後是一名穿青緊身少女,青帕包頭,佩劍掛囊,穿了帶鐵尖的小蠻靴,年輕美麗的臉蛋帶有重憂,胸前佩了麻與黑布制的孝花。青緊身將她剛發育完成的胴體,襯得凹凸分明十分惹火,鳳目帶煞,剛健婀娜,渾身散發著青春的氣息。
  後面,也有兩名健僕。斷後的也有兩個僕人打扮的人,其中一人是個老蒼頭,一是豹頭環眼的中年健僕。所有的人皆帶了兵刃,神色匆忙。
  轉過山嘴,便看到了渡口的待船棚屋。老蒼頭似乎心中大定,向同伴說:「禹德,趕過了江咱們便平安無事了,感謝上蒼庇佑。」
  禹德搖搖頭,洩氣地道:「忠伯,行蹤已露,咱們沒有脫身的機會了。即使今天我們進了桐廬,明天呢?他們會不會趕上來?顯然他們非趕來不可。後天呢?來日方長……唉!」
  「禹德,不可灰心,吉人自有天相,主母自有主張,已經離開了杭州地境,他們怎敢撒野?難道天理國法他們也不怕麼?」
  「忠怕,你比我清楚,你追隨主人二十年,難道不知武林中人是不講天理國法人情的?算了吧!萬一他們追來……」
  「走一步算一走,和他們拼了。」
  渡頭到了,山轎停下,領路的僕人站在碼頭上叫:「咦!怎麼沒有渡船?」
  少女眉間緊鎖,向一名僕人說:「禹福,你到上游的小村去看看好不好?」
  挾了花槍的健僕應喏一聲,沿河岸的小徑向小漁村走去,只走了百十走,突然大叫一聲,向前一仆,槍丟了,背心端端正正插著一把飛刀。他吃力地挺起上身,狂叫道:「小姐快……快逃……」
  矮林中跳出一名大漢,鋼刀一閃,砍下了健僕的腦袋,屍身仆倒。
  叫聲驚動了少女,駭然叫:「列陣!他們先到了,在此地埋伏等我們。」
  山轎門鑽出一位穿勁裝的中年婦人,依然顯得年輕,鬢邊帶了一朵白孝花,佩了劍,手執一條長帶,以獵豹般的奇速竄至另一乘山轎前。
  轎內鑽出一名侍女,扶持著一位四五歲的小後生。中年婦人一把將小後主抱過,扔上背部叫道:「孩子,別怕,為娘背你走。」又向侍女叫:「小梅,替我斷後。」
  「哈哈哈哈!可等到你們了。」碼頭右首不遠處的草叢中,跳出四名青衣大漢同聲怪叫。
  左首的樹林中,也閃出五名勁裝中年,為首的額角有一條刀疤,臉目陰沉,一面大踏步走近一面傲笑怪笑地道:「哈哈!禹嫂,上轎吧,在下帶你們回杭州。」
  少女挺身攔住,拔劍叫道:「娘,往回路走,女兒斷後。」
  老僕忠伯搶出,大叫道:「小姐,你開路,老奴斷後。」
  臉目陰沉的大漢冷笑道:「誰也走不了,前面山嘴下草叢中,林志耀兄帶了八位高手在斷路呢。」
  忠伯出劍立下門戶切齒地叫道:「李光中,家主人生前待你不薄,前年一場瘟疫,家主人救了你一條狗命,今天你不知感恩,反而助紂為虐半途攔劫,你的心肝是什麼做的?」
  李光中臉紅耳赤,退了兩步道:「忠伯,我奉池大哥所差,專程請禹嫂返回杭州,並無惡意的……」
  「住口!你……」
  少女將忠伯拉至一旁,上前行禮道:「李叔,家父死得冤,李叔當有耳聞……」
  「好侄女,此言差矣!誰不知令尊是失足跌死的?」
  「李叔,家父行醫濟世,生前滴酒不沾。一個練了二十年武藝,行醫濟世走遍窮鄉僻壤行醫的人,大白天會失足跌斃,你老人家居然會相信?」
  「好侄女,你恐怕……這件事我們不談誰是誰非,令堂帶走了池大哥的拳經劍譜,不會是錯吧?」
  「見鬼!誰知道什麼是拳經劍譜?別聽那畜生血口噴人的謊言。
  「這個……你們回到杭州,自有公論……」
  「回去?哼!那畜生已安排下滅門毒計,我們回去豈不是自投虎口?」
  「這個……」
  「李叔,千不念,萬不念,念在家父在世時……」
  李光中歎口長氣,搖手苦笑道:「綠珠姑娘,你別說了。」
  忠伯哼了一聲,大聲道:「李光中,如果你有大丈夫的骨氣,便不該忘恩負義。忘恩負義的人……」
  「住口!」
  「我偏要說……」
  「禹嫂,你們打算往何處投奔?」李光中向遠處的禹嫂問。
  禹嫂背著愛子,已撤劍在手,大聲說:「李叔,放過我們,賤妾來生犬馬以報,禹門老少均感恩戴德,休問去處,我們目下是有一步走一步。」
  李光中長歎一聲,淒然一笑道:「禹嫂,目下信息已遠傳千里外,不但池大哥的朋友全都出動,而覬覦太極門拳經劍譜的人,也紛紛作攔截的打算,不管你們往何處走,皆步步荊棘,凶險重重,不如即返杭州,兄弟願盡全力保護你們的安全。兄弟相信池大哥只要求取回拳經劍譜,絕不會對你們過分酷求的。」
  「李叔,你想想看,賤妾孤兒寡婦,要拳經劍譜何用?會為了這些廢物而遺棄安樂富裕的家園,而遠走他方亡命?此事是否近情理?」
  李光中突然扭身,一把扣住身旁一名同伴的右手脈門,右手兩指扣上對方的眼簾,沉喝道:「余兄,派人去把渡船駛來。」
  「李兄,你……」余兄變色道。
  「兄弟要送禹嫂過江。」
  「你……」
  「船來了便罷,不然休怪兄弟無禮。」
  「好,好,兄弟立即派人……」余兄話未完,猛抖一震,身形暴退,掙脫了手腕。
  李光中一聲怒嘯,一掌劈出,用上了霸道的劈空掌力。
  余兄也左手一抖,射出了一枝袖箭。
  「彭」一聲悶響,余兄連退三步摔倒在地,「哇」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在地上掙扎難起。
  李光中的胸中鳩尾穴,露出三寸箭羽,向另三名同伴掃了一眼,轉向綠珠姑娘叫:「快從下游合江亭找竹筏脫身,快……嗯……快……」話未完,身軀一震,摔倒在地。
  殺聲大起,先後趕到的人已超二十餘,三面合圍。
  除了四名轎夫外,雙方展開了生死惡鬥。
  忠伯一聲怒嘯,回身猛撲圍攻禹嫂的兩名大漢,一劍刺倒了一名,叫道:「主母快從下游脫身,老奴斷後。」
  禹嫂扭身飛奔,前面一聲慘叫,侍女被一名用齊眉棍的人一棍劈翻,迎面攔住叫:「婆娘,留下啦!」叫聲中,一棍兜心搗到。
  禹嫂背了愛子,依然矯捷靈活,閃身避招斜向切入,猛地拂劍,「唰」一聲劍貼棍斜掠,削掉大漢的左掌,乘勢切入,劍出「靈虹吐信」,刺入大漢的左脅。
  這瞬間,斜刺裡飛來一枚鋼鏢,射入她的左肋,幸而力道已減,入體不足半寸。
  但她也大感吃不消,「哎」一聲驚叫,左腿一軟。
  糟了!後面衝來一名青衣人,三節棍貼地掃出,「啪啪」兩聲暴響,正中足踝,右足踝骨碎裂,右足毀定了。
  「哎……」她狂叫,扭身便倒。
  忠伯在後面奔到,大吃一驚,相距三丈餘,猛地脫手擲劍。
  青衣人的三節棍正要向地下的禹嫂砸下,劍劃空而至,不偏不倚貫入背心,人向前一仆,倒在禹嫂的左側掙扎。
  忠伯到了,拾了禹嫂的劍,一手挽起禹嫂惶然喊叫:「主母,能……能走麼?」
  身後怪笑聲刺耳,他只感到右肩一涼,接著是渾身一震,奇痛徹骨,劍和整條右臂墜地。
  「彭彭!」兩人全倒了。
  右面十餘丈,綠珠姑娘渾身是血,被五名黑衣人圍攻,眼看要濺血刀下。
  僕人們已經逃散,有兩名僕人死在小徑上,事實上僅逃掉了一人。
  青衣人共有三名,到了兩人身前,忠伯年老體衰,斷了一臂怎受得了?痛得渾身抽搐,臉色死灰,吃力地叫:「千刀萬剮老奴承當,饒……饒了家……家主母與少……少主人……」
  砍下他一臂的青衣人嘿嘿笑,刀徐徐下戮,怪笑道:「在下只給你一刀,你忍著些,嘿嘿……」
  另兩名大漢一刀一劍,指住了坐起的禹嫂。
  禹嫂背上的小娃娃放聲大哭,其聲尖厲刺耳。
  禹嫂痛得臉色泛青,絕望地叫:「侯五,別殺忠伯,我跟你們回去。」
  「嘿嘿!我侯五今天不聽你的了。」大漢侯五怪笑著說。
  正危急間,驀地傳來一聲震耳的大吼,聲如霹靂:「住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陽關大道之上,你們膽敢殺人越貨?」
  侯五的刀下戮,生死間不容髮。
  刀突然斜飛,被一段樹枝所射中,接著是人影來勢如電,一閃即至。
  侯五剛駭然轉身,眼前劍尖入目.不等他有所舉動,劍尖已抵在咽喉上了。
  吶喊聲四起,十餘名大漢聞警趕到。
  來人是個英俊的青年,青袍飄飄,背了一個大包裹,人如臨風玉樹,光彩照人,高大修偉的身材,劍眉入鬢,虎目神光炯炯,手中的劍劍鋒狹小而未開鋒,鋒尖也不銳利,但點在咽喉上同樣可怕。
  侯五心膽俱寒,硬著頭皮說:「朋友,有話好說……」
  「有話好說?哼!你居然要下手殺受重傷的人。」青年人沉聲道。
  「朋友,這……這不怪我……」
  「難道怪我不成?你這廝可惡。」
  「喳」一聲響,劍虹一閃,侯五的右臂應劍而落,痛得「哎」一聲狂叫,扭頭便跑,只跑了五六步,已痛倒了。
  到得最快的有三個人,三把單刀一齊上,同聲虎吼,火雜雜地捲到。
  青年人冷哼一聲,劍舉起了,仰天長笑,劍湧千朵白蓮,「錚錚錚」三聲暴響,火星飛濺,三把單刀斷成六段,向四面八方飛擲。
  三大漢每人的頰上挨了一記拍擊,血流如注,駭然後退。
  其他的人大駭,心膽俱寒惶然止步。
  人影疾射,到了圍攻綠珠的五名大漢旁,大喝道:「誰再敢出招,大爺卸下他的狗爪子,住手!」
  喝聲像石洞裡響起一。聲焦雷,震得耳膜欲裂。五大漢五方一分,退出丈外。
  姑娘長歎一聲,力竭挫倒。
  青年人輕拂著劍,虎目怒睜,大喝道:「縣城快到了,不管你們誰是誰非,官司你們是打定了。」
  青衣兇手們悚然退至一處,共有二十一名,大概準備一擁而上。
  青年人掃了眾人一眼,向前接近,厲聲問:「誰是主事人?站出來說話。」
  禹嫂見女兒倒地,一聲哀號,狂叫道:「女兒你……你不能……死……」
  青年人吃了一驚,轉身向倒地的綠珠奔去。
  兇手們招子雪亮,知道碰上了可怕的高手,看那青年人的器宇風標,與從容鎮靜無所畏懼的神情,令他們心中發毛。不知由誰發起的?不約而同全向江畔狂奔。
  青年人聽到奔跑聲,訝然轉身,不由火起,大叫道:「哪兒走?站住!」
  誰肯站住?跑得更快,噗通通全往水裡跳,入水逃命。
  青年人救人要緊,顧不得追人,也不易追上,有垂死的人待救呢。他先將半昏迷的綠珠抱至禹嫂身旁,說:「大嫂,你的女兒力竭昏迷而已,歇會兒便好。你……」
  他一面說,一面放下綠珠,幫忙解下禹嫂背上仍在啼哭的小娃兒。
  「恩公,請……請救忠……忠伯……」禹嫂虛說地叫。
  他扶起忠伯,忠伯已氣息漸弱,血已行將流盡,睜開無神老眼,氣竭地叫:「主………母,老……老奴死……死不瞑……目……」
  話未完,吁出最後一口氣,老眼瞪得大大的,遽然長逝。
  青年人長歎一聲,將人放下道:「晚了一步,血已流盡,在下無能為力了。」
  禹嫂大叫一聲,聲淚俱下,驀爾昏厥。
  小娃娃一聲尖叫,抱著乃母哀號道:「娘,你醒醒,娘……」
  青年人為之酸鼻,歎息道:「這是人間慘事,我怎能不管?」
  他先救醒綠珠,說:「姑娘,清醒清醒,你母親受了傷,快幫我照顧你的小弟,我好專心救人。」
  姑娘爬伏在乃母身上,哭了個天昏地黑。
  他一把將姑娘拉開,大叫道:「你再哭哭啼啼,可就誤了你娘的性命了。你要打起精神來,莫令生者抱憾死痛銜哀。」
  姑娘悚然一震,止哀拭淨流痕,替乃母捏人中。青年人取下了一隻酒葫蘆,不容分說,灌了禹嫂一口酒,察看她全身上下,說:「傷在脅下,已透肋膜,需上藥裹傷,右足踝已碎,需上好的接骨藥方可挽救。快,在下找地方安頓令堂上藥。」
  「上游有一座村子。」姑娘含淚叫。
  青年人抱起禹嫂,姑娘抱起乃弟,奔向小漁村,四名轎夫也跟來了。
  村中開始有人走動,村民一個個膽戰心驚。找到了村主,村主慨然供給他們一座草房安頓了。
  天色已晚,村主熱心地送來了松明茶水等物。姑娘取來了轎中的包裹,取出了不少藥瓶藥罐膏丹丸散俱全。
  青年人一怔,問:「姑娘,你像是會醫道的人呢。」
  「家父是杭州的名醫,賤妾略知歧黃。」姑娘沉著地答。
  「哦!看來姑娘自己可以處理,那麼,在下去料理死者的後事。」
  他用五十兩銀子請來了十餘名村民,將留在渡頭的十二具屍體搬至江濱放好。等姑娘替乃母裹好傷,方前來認屍。六名僕人,留下了五具屍體,另一具是侍女的,只不見禹德的屍體,大概已經逃脫了。
  姑娘堅持不報官,村主也不願打官司。
  青年人只好不加過問,給了村主一百兩銀子,請村主派人挖墳。六名忠心耿耿的義僕分別掩埋,托村主準備墓碑。另五具兇手的屍體做了一坑埋了。
  李光中的屍體,則請村主加以暫時照顧,以便日後李家的人前來收屍。直忙至半夜,方回房歇息。
  青年人在外面露宿,替她們護法。
  次日一早,打發一乘山轎回頭。村主送來了早膳,席間雙方總算找到機會交談。
  青年在一旁的矮几進食,向神色萎頓的禹嫂問:「大嫂,昨天的事,在下能問問其中詳情麼?」
  禹嫂淒然涕下,語不成聲。
  姑娘臉色蒼白,拭淚道:「恩公,一言難盡。賤妾姓禹,家父是杭州的名醫……」
  「哎呀!令尊是不是安國坊濟世堂的禹郎中鳴遠公?」
  姑娘大驚,站起戒備地問:「你……你知道我們?」
  「知道,在下從杭州來。是外鄉人,在杭州聽說過令尊的事。」
  「恩公是……」
  「但不知道追殺你們的人,是何來路?」
  「是家父的師兄幻劍池琦派來的爪牙。」
  青年人冷笑一聲,道:「我不該問你們的恩怨是非,但池琦派人追殺孤兒寡婦,太不像話,哼!」
  「月來我們東藏西躲,滿以為風聲已過,沒想到……」
  「禹大嫂,你們準備到何處安身?」青年人問。
  「賤妾準備到江西南昌,或者到福建延平府,去投奔親友容身。」禹嫂垂淚說道。
  「路可不近呢。」
  「先夫只有這兩地有朋友,只怕逃不出浙江地境。」
  青年人略一沉吟,慨然地說:「好,在下願送你們一程。」
  姑娘拜倒在地,叩首再三,泣道:「恩公仗義援手,義薄雲天,賤妾願來生犬馬以報,今天為奴為婢以報萬一。」
  他避在一旁,正色道:「姑娘請起。扶危濟貧,乃是我輩分內事,不敢望報。」
  禹嫂也拜倒在地,泣道:「恩公救賤妾孤兒寡婦於鋒鏑之下,此恩此德,沒齒難忘……」
  「大嫂請起。如果你們再如此多禮,在下只好告退了。」他不安地說。
  禹嫂拜罷而起,含淚道:「恩公的大名,能否見告?賤妾禹張氏,這是小女綠珠,小兒中江。」
  「在下柏青山,大嫂傷勢不輕,等會兒先到縣城安頓,在下出去招呼。」
  進了桐廬,柏青山立即至江邊僱船,渡口出了人命,不久定會走漏消息,必須立即遠走高飛以免被官府查問,同時,也希望扔脫追兵。
  禹大嫂傷甚重,不能行走,唯一的辦法是僱船。秋冬水淺,但船仍可通行。他花百兩銀子雇了一艘小舟,言定駛往衙州府。預計水程是十天至半月。
  雇好小船,他回到街口的候舟街亭。糟!山轎不見了,綠珠姑娘一家三口失了蹤,大事不妙了。這兒是浙河驛右面街口,客商甚多,人轎怎會失蹤的?
  他的包裹也不見啦!那還了得?包裹中有黃金三百兩,銀子百餘兩,還有價值巨萬的金珠,與換洗的衣物。他的百寶囊中雖有金銀珠寶,但大包裹被人取走那還了得?顯然禹嫂一家已被擄走,兇手連他的包裹也一併擄去,真正的擄人劫貨,大街之上,未免太過無法無天啦!
  他無名火起,立即找到右鄰一家店舖,沉靜地向掌櫃夥計抱拳一禮問:「掌櫃先生早。剛才街亭的那乘山轎,不知到何去了,請問有哪一位大哥看到山轎的去向麼?務請見告,感激不盡的。」
  掌櫃的召來兩名店伙詢問,一名小店伙笑道:「哦!是不是還有一位好美的姑娘?」
  「正是,姑娘還佩了劍。」
  「那就對了。」
  「小兄弟,她們到何處去了?」
  「他們隨青溪莊的富大爺走了。」
  另一名店伙接口道:「富大爺不久前帶了六名從人,偕同圓通寺的法雲大師經過此地,與那位姑娘交談片刻,便隨他們走了。」
  「青溪莊在何處?富大爺又是誰?」他急問。
  「青溪莊在西門外三四里牛山下,過圓通寺還有兩里地,站在寺門向西望,青溪莊距江三四里,那座高有三層的聚星樓聳立在樹影中,那就是富大爺的青溪莊。富大爺名叫文星,是本縣的鄉紳。」
  小店伙撇嘴冷笑,說:「其實他是私鹽販子頭,與江邊水關的官兵勾結……」
  「你要死了?滾!」掌櫃的變色怒叱。
  小店伙一面走,一面冷笑道:「這又不是奇聞,我們桐廬的人誰不知道這件事?這是公開的秘密嘛!」
  柏青山行禮告辭,含笑道謝,取道西街。
  西街口便是像征性的城門樓,其實沒有城牆。沿小徑西行,這條小徑也就是驛道,經過牛山的險道要衝。驛道內倚山崖,外臨河壁,綿延十餘里,窪凸屈曲,步步生險。
  原來此地建有七百座石扶欄防險,後來張士誠盤據浙江,拆除石欄用來築桐廬的城牆,城未建成,朱元璋已率大兵壓境,石欄便草草築成四座城門樓,城牆仍然沒有下落,石欄沒有了,這條驛道經常出人命。
  圓通寺在望,這座本城第一大寺香火鼎盛,位於路左半里左右,面臨江,有一條小徑岔入繞至寺門。
  他冷哼一聲,忖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圓通寺的和尚算上一份,且先找他們評評理。」
  圓通寺有三重大殿,寺前花樹成蔭,翠竹幽篁搖曳生姿,面臨碧水,風景頗為綺麗。一進寺門,他沖四大金剛冷冷一笑,自語道:「快叫你們的菩薩出來保佑,你這四位四金剛護不了法。」
  殿廊下迎出一名僧人,合掌含笑相迎,道:「阿彌陀佛!施主萬安。貧僧釋法生,請施主移玉知客院待茶。」
  他客氣地回禮,沉著地說:「大和尚客氣了,在下不是來隨喜的。請問貴寺的法雲大師可在嗎?」
  「哦!那是貧僧的師兄,請問施主……」
  「相煩通報一聲,說是故人柏青山前來向他請安來了。」
  「施主來得真不巧,敝師兄昨晚便離寺他往。」
  「到何處去了,何時返寺?」
  「這個……貧僧不知,敝師兄並未留話。」
  談說間,已進入大殿,迎面是一個坐全身韋陀像,高有丈二,威風凜凜倒也傳神,心中有鬼的朋友,見到後可能心中發虛。
  他一手扳住降魔杵,臉色一沉,問:「大和尚口才不差,是不是知客?」
  「貧僧職司監院。」
  「很好,出家人不打誑語,在下再問你一次。」
  「施主之意……」
  「法雲大師目下在何處?」
  法生臉色一變,轉首四顧。
  大殿左右偏殿口,出現了十餘名僧侶。
  青山冷笑一聲,冷冷地道:「大和尚,柏某既然敢來,當然不怕貴縣的人搗鬼,如果你有心敷衍柏某,在下就拆了你這個圓通寺,或者乾脆放上一把野火,燒個精光大吉。叫那些僧侶迴避不然便會出人命!我等你一句話。」
  法生向後退,臉色一變。
  「首先,這座韋陀菩薩金身要垮台。」他陰森森地說,手上一緊。
  韋陀像有抖動之像,抓住的降魔杵徐徐下沉,佛手的泥金髮現了裂紋。
  「施主手下留情。」後殿有人叫。
  出來了一本寺的方丈,披著大紅袈裟,手扣念珠,急步而至。
  「你是方丈麼?」他問,看衣袍便可猜出身份。
  「阿彌陀佛!老衲正是本寺住持。施主為何大發雷霆……」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沉聲道:「貴寺的法雲和尚,勾結江洋大盜,不久前在江邊街口,擄劫在下的內眷男女三口與兩名轎夫,劫去十萬金珠。」
  方丈大嚇,駭得倒退三步,臉色大變,駭然道:「施主不可亂說,這可是殺頭凌遲的罪名,這……」
  「人證俱在,貴寺難逃窩藏罪犯的罪名。說,法雲和尚現在何處?僧侶的寺內寺外行止,惟方丈是問。」
  方丈打了一個冷戰,急向法生道:「監院執事何在?快去找來。」
  法生轉身便走,去意匆匆。
  青山舉步便走,向方丈說:「你推搪得乾乾淨淨,等在下查明實據,一把火燒光你這賊窩。」
  「施主請……」
  他已經走了,閃入一處院角。
  法生一面走,一面不住回頭察看身後的動靜,並未發現青山跟來,急急從寺後脫身,溜之大吉。
  兩里外便是青溪莊,和尚急急奔至莊門,向迎出的一名莊丁急問:「施主,法雲大師在麼?」
  「剛來不久。大師父有事麼?」
  「莊主回來了沒有?」
  「一起回來的。」
  「是不是帶了幾個人來?」
  「是的。咦!大師父怎知道的?」
  「不好,有人跟來了……」
  莊門右側五六丈的樹林中,閃出柏青山高大的身影,舉步走來冷笑道:「已經跟來了,當然不好。」
  莊丁大叫一聲,火速退入莊門內。
  法生溜得更快,搶先而入。
  莊門迅速閉上,裡面有人大叫:「快稟報莊主,有人找上門來了。」
  院牆高僅一丈六,莊門樓也不過三丈高,但青山不越牆而入,在附近找到一根海碗粗的丈餘長樹幹,「砰彭」兩聲大震,院門被搗破了。一不做二不休,他掄起樹幹,見物就打,在一連串暴震聲中,整座院門樓全部被搗毀。
  接著,是從院門至聚星樓前三十丈左右的花徑旁花木,遭了浩劫,被打得一塌湖塗。一直打到階下,第一名帶了花槍的莊丁方奔到阻攔,大喝道:「誰敢到青溪莊來撒野?看槍!」
  槍出「靈蛇出洞」,吐出一朵槍花扎向胸腹要害。柏青山不用樹幹接招,抽出左手閃電似的一抄,便抓住了槍尖,右手的樹幹猛地向下劈。
  莊丁大駭,奪不回槍便知不妙,火速丟槍扭身倒地滾出丈外,狼狽而遁。
  柏青山調轉槍頭,奮神力向上擲出,「篤」一聲刺入三樓飛簷下的大匾額上,正中星字的正中央。
  他根本就不理會吶喊衝來的莊丁們,大踏步上階,大喝一聲,樹幹砸向聚星樓的朱漆大門,「彭」一聲大震,門閂折斷樓門大開,他又瘋狂地搶入,樹幹一掄,迎面的巨型書屏四分五裂。
  一聲虎吼,他回身疾逾狂風,來一記「橫掃千軍」,再來一記「狂風掃葉」,湧進廳門的十餘名莊丁,鬼叫連天滾成一團,像是泥人見水。
  他向堂上搶,堂上有案桌與不少名貴的擺設。
  後左門人影乍現,兩名中年驃悍大漢飛奔出堂,同聲虎吼向堂下搶,兩把鬼頭刀精光閃亮,吼聲如雷:「小子納命!」
  「來得好!」他豪氣飛揚地大叫,樹幹兇猛地掃出,急如星火,勢如山崩潮湧,聲勢空前猛烈,銳不可當。
  兩大漢大駭,無法閃退,只好拼全力出刀自保,本能地一刀砍向樹幹。
  「噗」一聲響,一名大漢的刀砍入樹幹,卻被掃中腰脅,刀根本就擋不住沉重的樹幹,刀拔不出來,人卻被掃飛丈外,慘號一聲,倒地掙扎難起。
  另一名大漢由於不是首當其衝,來得及暴退,剛疾退八尺,樹幹又到,而腳後跟恰好被堂階所絆住,仰面便倒,百忙中揮刀上托壓下的樹幹。「卡」一聲響,刀鍥入樹幹,樹幹仍急速下沉。
  「救命!」大漢狂叫。
  沒有人能救命了,青山也不想要大漢的命,勁道側剎,「噗」一聲擊碎了大漢的右肩骨。
  人影再見,正主兒終於出現,是從二摟下來的,共有十四五名之多。
  青山不理會來人,搶上堂掄樹便掃,勢如瘋虎,「砰砰彭彭」一陣暴震,堂上的傢俱一掃而光,落花流水。
  「住手!」主人搶下梯,痛心疾首地大叫。
  青山奮力將樹幹擲出,「轟隆隆」連聲暴震,樓梯被擊毀了五級,欄干垮台。最後尚未下樓的四個人,心膽俱裂地反向上逃,有兩人驚得滾了下來。
  他拍拍手,拍掉沾手的樹皮屑,厲聲道:「你們來得好,先與你們算帳,再放火燒屋。哼!今天不搗毀了你這龜窩強盜窟,日後不知要坑害了多少人。誰是莊主富文星?那位和尚定然是賊禿驢法雲了。」
  十一個人在他前面成弧形分立,一個個怒形於色。
  中間那人是莊主富文星,年約半百,粗眉大眼粗壯如牛,臉色紅潤,獅鼻海口,驃悍之氣外露,左手持卍字奪,右手是一把月牙短戟。卍字奪可當盾用,可奪兵刃;月牙短戟可奪鎖兵刃,且屬於重兵刃之列。可知這人必定膂力驚人,而且藝業定不等閒,憑長相就可看出是塊夠硬朗的扎手貨。
  和尚也是年約半百出頭,披了袈裟,手執拂塵。臉色略顯蒼白,火紅的三角眼,瘦頰尖嘴,身材乾瘦,像是個被酒色掏空了軀殼的人。
  莊主長相兇猛,怎麼看也不像一位士紳。和尚不成氣候,倒像個酒色高明的高僧,兩人狼狽為奸,似乎頗為相襯。
  其他九個人,皆是臉色陰沉,長相猙獰的英雄好漢,全用凌厲的眼神死盯著他。
  莊主的臉色漸變,被眼前的凌亂傢俱氣得幾乎發瘋,咬牙切齒地厲喊叫道:「反了!氣死我也。你是什麼人,敢青天白日之下打上門來,把我的聚星樓打得七零八落,你難道吃了豹子心老虎膽麼?」
  柏青山向眾人掃了一眼,狂笑道:「不打,不過癮,等會兒在下還要放火呢,哈哈!」
  「我,本莊莊主富文星。」
  「哼!你可沒有半點文星味。我,山東柏青山。」
  「你為何打上門來?在下與你無冤無仇。」
  「你還在裝傻?」
  「該死的東西,大爺要將你碎屍萬段。二十年來,沒有人敢到我青溪莊來撒野。」
  「你青溪莊絕對沒有太湖水賊五湖之蛟的水寨硬朗,柏某敢單人獨劍大鬧太湖,闖你這小小村莊,可說是看得起你姓富的了。」
  所有的人,全部大吃一驚,傲態全消,臉上變了顏色。
  富文星心中駭然,抽口涼氣道:「你……你鬧了太湖水寨?」
  「小意思,幾乎搗毀了林屋洞左神幽虛之天。五湖之蛟夠朋友,親送在下至蘇州,和平解決了事。」
  「你……你為何而來。」
  青山臉一沉,劍眉一挑,沉聲問:「你還在與柏某裝瘋扮傻?」
  「富某確是不知閣下的來意。」
  「今早你在江畔街中,帶了人將在下所保護的禹家三口擄來,對不對?」
  「咦!你是說……」
  「還取走了在下的一個大包裹,可有此事?」
  「不錯,你……你與那禹大嫂有親?」
  「不必多問。閣下,你不知昨晚浮橋渡的事?」
  「在下昨晚接到信息,說禹大嫂一家到了本縣落腳,今早前往城中尋蹤,便把她們帶回來了呀。」
  青山冷笑一聲,口氣一鬆,道:「你像是不知道。好吧,在下不怪你,趕快將人送出,到江邊上船。」
  「什麼?人給你?」
  「不錯,你不願意?」
  「在下要送她們到杭州。」
  「真的?」他虎目怒睜地問,聲色俱厲。
  富文星退了一步,有點氣懾,挺了挺胸膛道:「除非禹大嫂能把拳經劍譜交出。」
  「什麼拳經劍譜?」
  「閣下,何必裝假?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大概你老兄也為此物而來……」
  「呸!在下要的是人。」
  富文星心中一寬,笑道:「那好辦,來人哪!把她們帶來。」
  青山以為對方要放人,也就不再多說靜候其變。
  一扇木板抬來了禹嫂,押著捆了雙手的綠珠,牽了滿臉淚痕仍在抽噎的小中江。另兩名轎夫也跟在後面,愁眉苦臉。
  押人的莊丁刀劍出鞘,威風凜凜。
  禹嫂欲哭無淚,綠珠目眥欲裂咬牙切齒。
  富文星豪放地一笑,說:「你要人,我要拳經劍譜。你要禹大嫂說出拳經劍譜藏在何處,人在下讓你帶走。這小丫頭美如天仙,可是野性難馴,你要她必須要花些軟功,當然也不妨硬來。怎樣?在下夠朋友吧?」
  青山冷哼一聲道:「放你的狗屁!你這該死的東西!豎起你的驢耳聽了,柏某要你無條件放人,在下對你已經夠客氣了。」
  「什麼?你……」
  「那只包裹你大概已經打開搜查過了。」他再問。
  「這……」
  「包裹內的物品,你……」
  「那休想。」
  「瞎了你的狗眼!包裹是柏某的,裡面有黃金三百兩,銀子百餘兩,尚有價值十萬金銀的珍寶,你居然敢一口吞掉,青天白日之下,你在縣城大街中擄人劫財,簡直是無法無天,情理難容了。你聽清著,在下只要一個字答覆,是或否你乾脆回答,不必拖泥帶水。說!你是不是人財同時交還?」
  「你這是什麼話……」
  「說!是或否?」
  「你……」
  「說!狗東西!」他撤劍怒吼。
  和尚三角眼一翻,厲光閃閃,徐徐舉步向前,輕搖著佛塵,奸笑著說道:「施主暫息雷霆,貧僧有幾件事請教。」
  綠珠姑娘突然大叫道:「小心妖術……」
  話未完,已被莊丁挾住了咽喉。
  青山冷冷一笑,拂著劍向和尚笑道:「大和尚,你出家人俗事倒是不少。」
  和尚的目光,緊吸住他的眼神,手中的拂塵有韻律地在身前拂動,口中以奇異的嗓音喃喃地說:「施主遠道而來,請不必動氣,有事皆可商量。山東至此萬里迢迢,施主必定倦了,需要歇息了……」
  柏青山兩眼發直,臉上的神色鬆弛了。
  「施主要安睡了,請上前隨貧僧來,去找地方安息……」
  柏青山向前接近,腳下緩慢,腳下沉凝。
  和尚伸手摘他的劍,口中仍在唸唸有詞。
  驀地,劍虹疾閃。
  和尚一怔,劍已無情地貫入心坎。
  「你這妖僧,該死。」柏青山沉聲說,拔劍後退。
  「彭」一聲響,和尚摔倒在地,拼餘力大叫:「替我……報……仇……」
  一名花甲老人突然挺劍直衝而上,招出「長虹經天」,身劍合一搶攻,來勢兇猛絕倫。
  一個將生死置於度外的人,心理上極為穩定,無視於生死,還有什麼能影響他的情緒?生死相搏,任何藝臻化境的高手,也會心潮波動,只能發揮所學的七八成威力,甚至更少些。只有看破生死的人,方能冷靜得更能發揮所學。互相消長之下,功力藝業高明三兩分的人,常會栽在功藝低三兩分的人手中。
  柏青山本身的修為,已接近登峰造極的境界,已知自己不久於人世,本來就有向死神挑戰的念頭。因此,他冷靜得令人吃驚,天不怕地不怕,無視於死亡,他根本就不在乎是何人物,無所畏懼。
  他直等到對方的劍氣壓體,劍尖近身,方看準好機,以神御劍行雷霆一擊。
  「嘎」一聲刺耳的錯劍聲傳出一接觸勝負立判。
  花甲老人的劍,被錯出外偏門。
  青山的劍尖,刺入對方的右肩井要穴,直透肩背。
  老人僵在原地,「噹」一聲長劍墜地,腳下一亂,吃力地道:「你……你用的是……太極劍……術?」
  青山手拔出劍,冷笑道:「老不以筋骨為能,你是不該向年輕人遞劍的,滾!」
  富文星大駭,但不得不上前搶救,卍字奪一掄,衝上道:「靜翁速退!」
  花甲老人以手掩住創口,臉色蒼白地踉蹌而回。
  奪影翻起,富文星奮勇衝上,引青山出招,月牙戟候機攻出,奪探胸便砸。
  劍影疾射,從奪臂中探入,指向富文星的咽喉。
  富文星驚出一身冷汗,火速絞奪。
  糟,未能扣住探入的辟邪劍,劍影似乎仍在,但一奪走空。一怔之下,劍影突然一張,正中富文星的右頰,深入觸及上大牙。
  「哎!你……你用幻術?」富文星飛退叫,頰上血流如注,語音含糊,顯然發話極感吃力的,飛退出丈外,腳下大亂。
  「柏某等你的一字回話。」青山冷叱。
  「並肩上,亂刀分了他。」一名瘦長的中年人拔刀怒吼。
  青山一聲長笑,亮聲道:「來吧,來多些,在下便可名正言順殺人了。一比一公平一決,在下不忍心下毒手殺人呢,上吧!柏某接下貴莊的數十人圍攻。」
  富文星不進反退,躍至綠珠身旁,卍字奪作勢下砸,心驚膽顫地叫道:「放下劍談判,不然在下先宰了這丫頭。」
  「哈哈哈哈!」青山狂笑,笑完說:「人可不是我的,你殺她在下便可免費手腳,在下可將精力用在屠殺青溪莊男女的毒計上。天下間女人多的是,你以為在下會笨得為了這丫頭送掉性命嗎?哈哈!你青溪莊完蛋了,在下先殺你個落花流水。」
  說完,他向人叢中衝去。
  「且慢動手。」富文星厲叫。
  人群急退,青山已刺倒了一名中年人,一腳踏住俘虜笑道:「在下只關心那包金銀珍寶,那些東西是跑不掉的。你反正死定了。留些精力,何必雞貓狗叫?在下不聽你的。」
  「你……你不能人財兩要……」
  「為何不能要?本來就是我的。」
  「你……」
  「少廢話,我還沒殺夠呢!」
  「人還給你……」
  「還有……」
  「金珠也還給你。」
  「外加利息黃金三百兩。」
  「閣下不可欺太甚……」
  「我為何欺人太甚?你搶了柏某的金珠和人,不加利息還成?」
  「這……」
  「你這青溪莊的金銀財寶,該全是我的,把你們殺光趕光,不就成了我的麼?殺光你們幾十個人,不費吹灰之力。」
  「你……」
  「行情看漲,再加利息黃金一百兩。」
  富文星急得腿都軟了,狂叫道:「老天爺,我……我哪來的那麼多金子?」
  「那可是你的難題。」
  「我……」
  「行事又要看漲……」
  「且慢!用珍寶折金可以吧?」富文星滿頭大汗地問。
  「當然可以。」
  「我……我給你。老天!但願我沒聽信法雲和尚的話。」
  「呵呵!和尚四大皆空,他們的話還能聽信?替姑娘解綁,帶在下去取金珠,哼!少了一件你得加十倍賠償。」
  不久,山轎出了莊門。青山搖搖破門,向送出的富文星咧嘴一笑道:「富莊主,等你再發了財,柏某再來打抽豐。哈哈!屆時在下可能帶一本少林的禪功秘笈前來,等你老兄來搶,在下便可名正言順登門訛詐了。」
  「你來好了。」富文星咬牙切齒地說。
  「當然當然。哈哈!謝謝你的四百兩黃金利息,免送了。」
  「四百兩黃金你吃了會脹死的。」
  「放心,一千萬兩也脹不死我姓柏的。呵呵!你今天偷雞不著蝕把米,足為貪心者戒。後會有期,老兄。」
  上了船,打發走轎夫,船立即發航,已經近午時分了。
  這一段江水稱為桐江或蘭江,不再叫富春江了,過了南關水口,江流漸淺,沒有風,不能升帆助力,船夫們在船兩側用篙撐船,往往來來川流不息,十分辛苦,船行卻慢,一個時辰走了不過十里船。
  船不大,卻共有十二名船夫,難怪到沖州要一百兩銀子盤費。
  傍晚時分,接近了七里灘下游。
  船泊在一座小村前,船夫們一面準備食物,一面準備纜繩。
  七里灘,也叫七里瀧,是有名的險灘,在嚴陵山的西面,距桐廬只有三十餘里。兩岸雙峰劈立,綿亙七里,走這條水道,俗諺謂有風七里,無風七十里。意指風相助舟行加快,無風需牽挽而行,等於是七十里航程般困難。
  灘下游數里,便是有名的釣台,是天下聞名的名勝,記念那位江山美人都不要的高士嚴子陵先生。
  禹嫂一家宿於中艙,艙內一燈如豆。禹嫂在乃夫的靈位上,奉上一柱清香,然後向蒼天祝告方早早安歇。
  前艙的柏青山換了一身墨綠色勁裝,劍不離身,打開了左右的門窗,盤坐著像是老僧入定。
  船夫們皆在後艙沉沉入睡,鼾聲大作。
  明月中天,三更將逝。船頭的夜香行將熄滅,表示子夜已過。
  小村中傳出一陣狗吠,不久卻突然沉寂。
  「吱利利……」鬼嘯聲發自河岸的樹林。
  綠芒冉冉而至,一團徑尺丈的鬼火飄浮在草梢頭,飄近船邊倏然而滅。
  遠處山林中,傳來數聲淒厲的山狗長嗥,令人聞之毛髮森立。
  樹枝簌簌,野草搖搖,一個巨大的黑影,逐漸接近了小船。船距岸丈餘,未搭踏板,一般的野獸不可能登船,只怕有人偷上而不怕野獸。
  上游三丈餘,有一座巨石斜伸至水際,高約兩丈左右。船距大石約兩丈,回水形成一處水潭水勢平緩,船不至晃動。
  巨大的黑影到了石頂,站起高有丈餘,龐大嚇人。
  綠珠心事重重,午夜尚未成眠,聽到有異聲,趕忙披衣而起,輕叩前艙的隔板。
  沒有回聲,她吃了一驚,以為鄰艙的柏青山出了意外,趕忙輕輕拉開艙門。鑽出右舷板一眼便看到石頂上晃著的黑影,大吃一驚,月華如水,視度甚佳,乍看到如此龐大的怪影,怎能不驚?她向下一蹲,拔劍戒備。
  「不是人。」她本能地想。
  正感到心寒,身旁不知何時出現了柏青山的身影。
  「是一頭巨熊,不要理會。」青山低聲說。
  語聲嚇了她一大跳,等聽出是青山的口音,她方心中一定,輕拍胸口悸猶的道:「恩公嚇了我一跳,老天,好大的一頭熊,會不會爬上船來?」
  「不會,這些畜生負責陸上攔截。」
  「陸上攔截?」她驚問。
  「共來了六頭巨熊。唔!你嗅到腥臭味麼?」
  「這……果然不錯,咦!不像是熊臭……」
  「是狼群。」
  「老天……」
  「即將有人在水中搗鬼,要趕咱們上岸。」
  「什麼?這……」
  「記住,不管有任何動靜,不可出聲,我先對付水下的朋友。」青山匆匆說完,貼舷板滑下板底,悄然入水聲息全無。
  三個人頭出現在大石外側水中,接著向水中一沉即沒。
  柏青山的水性,已臻登峰造極的境界,他貼上船側以耳傾聽水中的動靜,水中太黑,必須以耳代目。
  聽到了水的波動,接著第一個人頭出現在舵尾,然後是第二第三個人頭。
  他先不動聲色,靜休不動。
  三個不速之客扳住舵,在低聲交談,一個說:「咱們上船將他們趕上岸,豈不比鑿船來得更乾脆些?」
  「不行。」另一個稍頓說:「那姓柏的可怕,上去討不了好,反而打草驚蛇。船一沉,還怕他們不登岸?岸上自有人對付,咱們犯不著冒險。再說,咱們必須聽命行事,千萬不可妄自決定。」
  「好吧,動手。」
  「我先到下面看……」話未完,人已向下沉。
  兩同伴不知有變,扳住舵靜等消息,久久,不見下去的同伴回來,另一人說:「咦!老三怎麼不上來了?我去看看。」
  這人向下一沉,向船底潛泳,伸手一摸船底,想摸到活艙,卻摸到一個人體,以為是同伴,趕忙拍了對方三下示意。豈知突感到腰眼一震,立即手腰發僵,不由大駭,忘了身在水底,張口狂叫,口一張,冰冷的江水嗆入,身軀向下沉,手腳失去了活動能力,扭動著沉下江底去了。
  最後一人腰帶上帶了一把水斧,一頭尖一頭是鴨嘴,是鑿船的利器,眼巴巴地等候同伴出水招呼。正等間,身後鬼魅似的升起一個人頭,無聲無息令人難覺。接著,一條手臂像鐵箍,鎖住了他的咽喉,帶著他向下沉。
  醒來時身在艙中,艙內一燈如豆,一雙青年男女坐在他身旁,青年人手中的一把小刀,正抵在他的咽喉上,不住向他獰笑,見他醒來,刀尖稍向下壓,低聲道:「不許聲張,小聲回答。老兄,你的兩位同伴都招了,就等你啦!」
  他大駭惶恐地小聲道:「你……你們是……是……」
  「別管我們,在下要你的口供,以證實你們三人的話誰真誰假,真的可以活,招假供的死。誰派你們來的?」
  這位仁兄膽都快嚇破了,冷冰冰的刀尖迫壓在咽喉上,那滋味真不好受,心膽俱裂地說道:「輕些,輕……些,……喉嚨要……要破……破了……」
  「那你就快招。」
  「在下是……是七里瀧水鬼錢江的……的弟兄。」
  姑娘對這一帶不陌生,接口道:「七里灘本地人稱灘為瀧。原來這一帶的漁戶十之八九是水賊,永樂年間,嚴州知府萬大人萬觀,將漁民編組,十舟為甲,劃地巡警各負其責,何處舟船被劫,惟該段的漁民是問,既往不咎,犯者同甲者抵罪,自此盜患絕跡。六十餘年來,七里灘不見盜蹤。這位水鬼錢江,是活動在嚴陵灘釣台附近的水賊,但不在附近作案。他那群弟兄有上百之多,上起蘭溪,下迄富陽,這一帶的硃砂鰣魚,概由他們收購與經銷。」
  「還有其他的人麼?」
  「山君寇大爺寇榮,與賊丐焦廷,山海夜叉陳道明。」
  「還有麼?」
  「沒有了。」
  「為何要來暗算在下?」
  「桐廬富文星,傳出消息說你們帶了十萬金珠。千手猿詹心權,出黃金三百兩捉拿姓禹的一家老少三口,因此……」
  「他們為何還不來……」
  「要先將船弄沉,你們便登岸送死,都在岸上等。山君還帶了六頭熊,十頭虎,與上百頭紅狼。」
  青山將賊人捆上,向姑娘問:「禹姑娘,你認識那些人麼?」
  姑娘憂形於色,道:「我只聽說過山君與千手猿。山君是這一帶的怪人,善役使猛獸。千手猿是池師伯………池老狗的好友,杭州龍山閘人,打得一手霸道暗器,極為可怕。」
  青山將賊人打昏後道:「我先把船悄悄移至對岸,再過來打發這些好朋友滾蛋。」
  他到了艙面,退出插篙,獨自將船撐離原地,船在他兩側撐動下,射向江心。
  岸上傳出兩聲忽哨,石上的巨熊竟然不怕水,向下猛撲。但船已先一步駛離,一撲不中,但聽水聲如雷,巨熊落水。
  船遠出六七丈,青山方喚醒船夫。
  船駛至對岸,距岸四丈左右插篙。
  青山帶上劍,正想往水裡跳,姑娘卻惶然地說道:「柏恩公走了,如果水賊們過來,我……」
  他淡淡一笑,說:「姑娘,放心啦!如果我們在此地等。他們便會過來的。我過去對付他們便可將他們吸引住,他們怎敢過來。自顧不暇哩!」
  他所料不差,當他從原泊舟處下游十餘丈登岸時,山君已遣散猛獸,與三十餘名高手恰好到了江邊,正準備過江呢。
  月光下看得真切,只有三十餘人。
  青山悄然跟在最後,竟然無人發覺多了一位同伴。
  所有的人皆到了江邊,有人叫道:「把竹筏抬來,讓寇兄幾個人乘坐。其他的弟兄,每組隨我下水。」
  青山突起發難,「噗」一聲響,一掌劈在前面那人的後腦上。左手斜削而出,左前方那人右脅挨了沉重一擊。
  接著,他像一頭瘋虎,拳打掌劈如狂風暴雨,衝出丈餘,身體倒地聲方將前面的人驚動起了。
  「哎呀!怎麼回事?」有人大叫。
  「噗」一聲響,他一肘撞在右首一名黑衣人的左肋上,狂笑道:「哈哈哈哈哈!閻王爺來也,打!」
  叫聲中一腳疾飛,踢中一名聞警轉身察看的人的小腹。
  「啊……」那人狂叫,按腹急退,「砰」一聲跌了個手腳朝天。
  「第十個。」青山大叫,「噗」一聲衝上,一掌劈在第十人的胸口上,力道千鈞。
  一名黑衣人大吼一聲,拔劍衝上揮出一招「天外來鴻」。
  「錚」一聲劍鳴,火星飛濺。
  他拔劍震開對方的「天外來鴻」,乘勢突入,辟邪劍快速絕倫地點出,貫入對方的右肩。
  「嗤」一聲厲嘯,有物擦胸衣而過,是一把飛刀,好險。
  他扭頭向密林飛掠,在狂笑震聲中,一閃而沒。
  「追!」有人大吼。
  地上倒了十一人,打昏了七名。
  有一名後腦被拍裂,兩名腹肋受傷走不動,挨劍的那位仁兄是唯一可以站起的人,但不能再動劍拚命了。
  二十餘人追入林中,像一群獵犬。
  大白天尚且遇林莫入,何況是夜間?
  這些人竟然倚仗人多勢眾一湧而入,想得到要糟,才追入林中不足十丈時,便聞有狂叫聲大起。
  只片刻工夫,三十餘名高手倒了一半以上,其餘的人心中大駭,腿快的開始溜走。
  小村中犬吠聲大起,警鑼大鳴,火把出現。
  青山向上游撤走,遠出半里地方折向江邊,自語道:「一群烏合之眾,不成氣候。」
  江邊有一排青石,有些散佈在水際,江水在亂石中奔流,水聲亂了他的聽覺。
  剛轉過一座大石,石旁探出一隻怪手,「噗」一聲響,胸前有物著體,是一件手帕,奇香入鼻。
  「咦!」他駭然叫,向後飛退丈餘,伸手拔劍。
  可是,已來不及了,只覺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覺砰然倒地。
  醒來時,他發覺身在茅屋中,松明光亮刺目,自己躺在簡陋竹床上,雙手被捆,渾身也發軟。
  火光下,他看到床前坐著一位白衣麗人,正盯著他在明媚地微笑。
  柏青山戲弄水賊,回程一時大意,被人藏身在石後,用帶了迷香的羅巾擊中胸膛,毫無反擊的機會,做了俘虜。

  ------------------
  舊雨樓掃瞄,無涯 OCR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