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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嘉興是頗為繁榮的浙北名城,一府的首會。
  近午時分。
  接近崇儉樓的西大街中段,行人往來不絕顯得有點擁擠。
  八月秋風涼,但大街上依然顯得悶熱。
  市面各種店舖擠滿了顧客,人聲嘈雜。
  名震江浙的本城名人錢大爺錢森,帶了八名教師爺兼打手隨從,神氣地沿街向西走,要出大西門返回西門外的錢家大院。
  在江浙.提起七星太保,誰都知道是指錢大爺錢森,一個雄霸一方的,並不孚人望的豪強。
  在武林朋友眼中,七星太保可連發七枚流星鏢的武技,確有令人望影心驚的氣勢,內家氣功也相當精純。
  雄霸一方的地頭龍,結了不少仇家是必然的現象,豢養了不少打手護院,也是必然的現象。
  在外行走時,前呼後擁最少也有八位打手親隨,想找他算帳討債的人,根本就無法近身。
  走在人群擁擠的大街上,難免與行人保持距離接觸。
  他畢竟不是知府大人,不可能鳴鑼開道把行人趕開,只能靠走在前面的四名打手,將擋路的行人推撥至一旁讓他通過。
  崇儉樓東端,全是各行各業的店舖。
  一家出售瓷器的店側,坐著一位年過半百的老人,那是古老行業中頗為精緻的補瓷匠,比補鍋匠要高好幾品。
  一張板凳,一張小長桌,一座支架,架上置有一隻青花大瓷盤。
  盤裂成兩半,本來名貴的瓷器成了廢物.值得花錢補一補。
  補瓷匠心無旁騖地用十字形小巧繩鑽,細心地在破裂的裂縫旁鑽孔,每一孔大僅半分,排列得工整美觀,以便用兩爪細銅釘把裂縫扣合。
  「吱吱吱……」
  鋼鑽轉動聲尖銳刺耳,但聲音不大,瓷粉末隨鑽動而飄散。
  嘈雜的人聲,絲毫不曾干攏補瓷匠的工作,他工作得十分專注,外界的紛擾與他無關。
  匆匆經過的人,也懶得向一個微不足道的補瓷匠多投一眼。
  街道不寬,不過約兩丈,行人卻多。
  錢大爺二行九人,從西面逐漸接近。
  前面的四名打手高大如門神,一雙巨臂把擋路的行人,像撥草擬的往外推,窮凶極惡面目可憎。
  補瓷匠絲毫並不受影響,聚精會神小心地轉動小鑽,不理會街上所發生的事。
  錢大爺過去了,後面的四個打手也經過補瓷匠的前面的街道。
  這瞬間,補瓷匠的左手中,無聲無息地飛出一道淡淡電虹,準確無比地從行人的縫隙中超越,從打手的空隙中電掠而過。
  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電虹太小太快了。
  錢大爺突然伸右手向後,反撫左背助,似乎在抓癢,因為在背肋部位,似乎真有那麼一點兒癢,但腳下速度不變,依然神氣地向前邁步。
  十步,十五步……
  「呃……」
  錢大爺突然發出輕叫,突然打一踉蹌。
  「大爺……」後面的一名打手訝然問,搶上前急急伸手攙扶。
  「嗄……」錢大爺呼出一口長氣,雙目一翻,突然向前一栽。
  「哎呀……」三名打手驚叫。
  「大爺不好了!」攙扶錢大爺的打手狂叫。
  錢大爺臉色漸變,停止了呼吸。
  街上大亂,驚呼聲大起。
  補瓷匠遠在二十步外,不為驚擾的人群所動。
  「吱吱吱……」鑽孔聲的節奏也毫不變。
  「奪魄符!」
  人叢中突然傳出行家的驚叫聲:「天道門殺手十大信記之一。」
  片刻,一名青衣小夥計,經過補瓷匠的小桌旁,伸手輕叩桌面三下,笑嘻嘻地向東走了。
  補瓷匠依然聚精會神工作,老眼中冷電乍現乍隱。
  同一期間,千里外的楊州府城。
  一艘小烏蓬船,泊上瘦西湖的綠楊碼頭。
  這裡是遊客最稀少的小碼頭,遊湖船通常不在這裡泊舟,附近沒有名勝區,三里之內也沒有村落,只是一處本地農戶往來的小碼頭。
  船上有兩名舟子,兩名僕人打扮的壯漢。
  插上篙,四個人跳上碼頭,沿湖岸向北走,到達五十步外一株巨大的綠楊下,並肩一站,面向著湖,發出兩聲短呼。
  片刻,身後傳來一聲輕咳。
  四人並沒回頭,也同時輕咳了一聲。
  「都在船上。」一名壯漢沉靜地說。
  「本門的規矩是,花紅須事前一次付清。」
  「是的,已全部帶來,五隻銀箱,每隻十兩十足紋銀一百錠,半文不少。」
  「好,十天之內,你們主人可以得到他應該得到的報酬。』身後的語音陰森無比。
  「敝主人翹首相望。」
  「你們可以走了,沿小徑東走,不要回頭。」
  「遵命」
  四人轉身急步走了,船留在碼頭。
  不久,船駛向對岸,有一位老舟子撐篙。雨笠戴得低低地掩住面孔。
  老舟子是如何登舟的?沒人知道。
  第七天,楊州武林世家江北第一豪傑,賽孟嘗韓偉韓大俠,午正時分死在楊州最豪華酒樓太白居的門樓口,背心留下一把鋒利的雙刃飛刀。
  腳下,留下一塊白銀鑄制的符牌。
  有人認識這種符牌:天刃符。
  天道門十大使者之一,天刃使者的信記天刃符。
  九月天。湖廣大江北岸的大城:黃州府城。
  府城北郊七星有座小湖,湖東岸的紅葉莊,是大江私梟集團湖廣五首領之一,一個最凶狠,最狡詐,最強悍的黑道領袖人物,鬧江孽龍歐陽江的山門。
  湖廣是全國的精華地區,大江在湖廣流程最長,上起夷陵州,下迄江西九江。
  這段千餘里江面,共有五位私梟首領,各盡地盤,經常因利害攸關而你殺我代,江上陸地各顯神通。
  紅葉莊警衛之嚴密,江湖朋友有目共睹,沒有任何了位江湖人士,能平安地接近莊外圍三里內而不被發現,如敢不聽警告再行深人,有死無生。
  鬧江孽龍的師父,是早年威震江湖的飛雲神龍孫旋的得意門人。飛雲神龍為禍江湖,好色如命。
  鬧江孽龍不僅承受了乃師的凶橫性格,也承受了好色如命的嗜好,甚且過之。
  這位私梟頭頭,到底有多少妾侍情婦,恐怕連他自己也弄不清。
  反正稍不如意,就將這個可憐的女人賜給那些替他買命的手下黨羽,自有黨羽替他弄來另一個補充,甚至補三個四個,就是這麼一回事。
  這天午後不久,三艘小船在湖中緩緩划行,船上的鶯鶯燕燕一個比一個嬌,一個比一個艷。
  她們都是歐陽莊主的女人或待女、丫頭。
  歐陽莊主今天難得清閒,居然有興趣帶了大群女人遊湖。
  這座湖,是歐陽家的私產,湖濱岸畔,長滿了荷菱,殘荷中水禽眾多,船過處群鳥爭飛,引得這些美麗的女人興高采烈地大笑大叫。
  驀地——
  左首的小船傳出一陣驚呼,兩位劃漿的女人二不小心漿下重了些,左舷突然入水,船順勢翻覆,船底朝天,群雌落水。
  兩艘船向中聚集,七手八腳搶著救人。
  鬧江孽龍一代水中強人,雙腳穩住船,俯身伸手將落水的女人往船上提。」
  一個,兩個……
  左手一抄,抓住了水下伸出的一隻纖纖玉手,向上一提,提上一個水淋淋的綵衣美嬌娘。
  他雖然不知道妻妾的數目,但對所擁有的女人面貌,多少有些印象。
  這個女人他似乎沒見過。
  心中剛動疑,美嬌娘的右手,已射出三道細小的晶芒,全部沒人心坎要害。
  「哎……」
  他叫出半聲,巨大的拉力傳到反而將他拉下船,船立即跟著翻覆。
  美嬌娘當然也沉入水底,形影俱消。
  誰也沒看清變化,誰也沒留心那些美嬌娘是不是自己的人,更弄不清莊主為何覆舟落水的,混亂中,這種錯誤是必然的。
  而且,變化太突然。
  一陣大亂,在湖岸警戒的人紛紛趕到,跳入湖中救人。
  鬧江孽龍號稱大江上下水性第一,潛水五百步不需換氣,水底可以力搏蛟龍,活捉大魚生吞活剝。
  可是,今天卻一下水就聲息全無。
  結果,廿一個女人,淹死了十四個。
  鬧江孽龍歐陽莊主的屍體,從湖底的污泥中打撈上來了。
  查驗的結果,在心房找出三枚特製的小針。
  針長一寸二分,粗僅半分,、但鋒尖頭部卻粗一倍,長四分,尾部延伸的觸稍向內凹因此像是倒鋒,能進不能出。
  也由於八分長的尾部細一倍,前重後輕,不需要加裝尾絲,便可保持直線飛行。
  在湖岸泊舟的碼頭欄幹上,找到一塊刻了符祿的銀牌。
  有人認識這種符牌:天道門十大使者中的追魂符,追魂使者的信記。
  初春,鄭州依然風雪交加。
  本城的名仕紳東方尚義,綽號稱及時雨。
  據說,他是少林的俗家門人,但從不與人爭強鬥勝,虛懷若谷,甚至從不承認自己會武功。
  東方尚義人如其名,疏財仗義慷慨大方,對登門求助的人從不拒絕,排難解紛甚得各方人士尊敬。
  他本人暗中經營糧行油坊,也就是所謂暗東,以免失去仕紳的身份,經商的人是下等人。
  這種疏財仗義排難解紛的人,被人稱作豪俠,妒嫉他的人必定不少,尤其那些土豪劣紳,更是恨之切骨,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這幾天風雪交加,天一黑,全城在風雪中沉寂如死城,交通完全斷絕,沒有人敢在外行走。
  只有一些更夫不敢懈怠,忠實地按時打更。
  三個身穿白的人影,從北面跳進了東方家的後院。
  後院北面,是另一戶姓陶的人家,恰好約了幾位石匠朋友,在客堂中圍爐小酌。
  姓陶的是有名的石匠,石匠們普通有幾斤蠻力,有蠻力便好勇鬥狠。
  說巧真巧,一位石匠,便急,冒風雪衝出院子小解。
  突然發現屋頂出現三個白影,石匠已有了五六分酒意,以為見到了鬼,為了表示自己膽大包天,不假思索地抓起一盆景,奮力向屋頂的白影猛扔。
  「有鬼……」石匠同時大叫。
  糟了,一個白影接住花盆,立即飛躍而下,刀光一閃,石匠人頭落地。
  三個白影同向堂屋沖,裡面的其他石匠也恰好聞聲啟門向外察看。
  第三個白影重行外出,屋內卻留下十三具死屍。
  白影跳落東方泉的後院,三面一分形影俱消。
  一聲鬼嘯傳出,壓下了勁烈的罡風。
  片刻,鬼嘯聲再起。
  東方家院深宅廣,連五進共有五六十間房舍,每座院子都有一座小型花園。積雪盈尺,草木凋零。
  罡風所經,枯枝發出懾人心魄的呼嘯聲,再加上尖厲刺耳的鬼嘯,更是令人心底生寒的。
  第三次鬼嘯傳出,三進院有了動靜。
  先後出來了五個人,站在院廊下冷然靜觀其變。
  「那一路的朋友,可否現身賜教?」主人及時雨東方尚義沉聲問。
  前面廊角的暗影中,踱出一個黑袍人。
  雪光朦朧,黑得十分搶眼刺目。
  所穿的是雙面怪袍。一面白一面黑,如果將白的一面向外,往雪中一伏,不是行家決難分辨人雪。
  黑影一晃,便到了院子中心,站在雪中不言不動,像個從黑暗地獄逃出陽世的鬼魂。
  五人冒雪踏入院子,兩面一分。相距約三丈左右,東方尚義獨自上前。
  「朋友請了。」東方尚義抱拳行禮:「大駕風雪光臨寒舍,東方尚義深感榮幸,請教朋友高名上姓。」
  黑袍人不言不動,毫無反應。
  「朋友想必有難言之隱,不便亮名號。」東方尚義修養到家,不再追問:「請移玉客廳……」
  「哼!」黑袍人總算發出了聲音。
  「朋友……」
  一聲鬼嘯,黑袍人突然撲上,一記現龍掌劈面吐出,飄雪被強烈的掌風激得折向而飛。
  出手便是霸道的內家掌力,東方尚義難免怒火上衝,但強忍怒火移位避招,吸口氣功行百脈,拉開馬步。
  「朋友……」他同時急急喝止。
  他的一位同伴及時掠出,一記佛雲撥霧擋開了黑袍人跟蹤追擊的第二掌,雙方的掌力皆渾雄無比,同向側飄出八尺,似乎勢均力敵。
  「咱們後會有期。」黑袍怪人沉聲說,似乎這一掌佔不了便宜,不再逞強,及時撤走。
  黑影凌空驟升,倒飛出兩丈後,再一鶴衝霄躍登前面的屋頂,積雪紛紛下墜。
  「不要追了,這人的來意可疑。」東方尚義攔住作勢追趕的四位同伴:「追也追不上,這人的輕功已臻化境,追上去要吃虧的。」
  五人從容轉身,向廊廳舉步。
  誰也沒料到廳階兩側潛伏在雪中一身白,即使走至切近也無法分辨。
  剛登上階頂,暗器如暴雨般光臨背心。
  階右的石鼓頂端,遺留下一塊銀牌:血符。
  這塊銀牌所刻的符錄,以朱漆填底,所以叫血符,天道門十大使者中,血符使者的信記。
  五個人一個也沒救活。
  東方尚義中了兩把飛刀,向搶救的親隨說出事故的經過,才嚥了最後一口氣。
  南京,大明皇朝的南都,天下第一大城。
  以往,這裡叫金陵,好幾朝世代的皇都。
  奇怪的是,在這裡建都的,都是短命皇朝。
  說穿了並不奇怪,這裡是江南的代表性地區,太富裕了,太富裕便令人懶惰,奢侈,腐化,貪生怕死,汲汲於爭名奪利……
  雍不容在新年過後,就感到每天都煩惱。
  比方說:上賭坊手氣奇差;與混混們在秦淮河風月場所打架總是輸:帳房交下的濫帳一直算不清出差錯;等等、等等…
  六年前,他將本名雍有容改成雍不容,從大勝關老家進都城混日子,在龍江船行做小夥計。
  他一直就默默無聞,六年了,還混不出什麼名堂來。
  這段新年過後的日子裡,他的煩惱似乎有增無減。因為,也許寒冷的緣故,氣氛不太對。
  他發覺南京暗流激盪,有許多高手名宿像是來趕集。
  他的代步小鰍船,沿中新河向南上航。
  過了新江關碼頭。船隻漸稀。
  上游的終站是大勝關的大勝港,這一帶偶或有些圖方便貪便宜的中型船隻,從大勝港駛人中新河,不是大江,可以節省半至一個時辰的航程。
  向西望,江心洲擋住了視線,看不見七八里外大江的壯闊景色,但仍可看到大型船隻參天而起的巨大風帆。
  那些三桅大船的主桅,有些高有十三丈,三或四段風帆大得驚人,還在卅里外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活在江上,看多了就不以為怪,在大江上下,各地的船隻型式各異,但在他眼中,一瞥之下便可分辨出是何處的船隻,何型與何種用途他一清二楚。
  後面,一艘八漿快船行將接近。
  兩漿與八漿,相差太遠了,追及自是意料中事。
  不經意地扭頭四顧,看到了那艘船。
  「我看,麻煩又來了。」他暗自嘀咕:「天殺的!這段時日裡,我一定沖了某一位太歲,得罪了某一位神佛,不然為何光走霉運?」
  他右漿加了一分勁,船向左岸靠,貼岸行駛,應該可以避免麻煩吧?
  他認識那艘快船,鎮南徐家的,沒錯。
  大勝鎮分為三部份:大勝關、大勝港、大勝鎮。
  關,是南京廿六衛中的一衛,派有一位千戶長坐鎮,負責陸上的防務,配屬有江防水軍一小隊十二艘巡江船,負責江防治安,緝私,捕盜……
  港,是往來船舶的碼頭區,但長程客貨船通常不在這裡停泊,除非避風或發生意外才駛入港中暫避。
  碼頭區也就是商業區,最複雜的龍潛虎伏地段,設有巡檢司衙門。
  鎮,是本地老居民的居住地,位於港的南面。
  南郊,星羅棋布散落著一些田莊,這些田莊的主人,才是鎮的名流,地方上的爺字號土豪或權勢人物。
  大勝關是南京的南面門戶,原來叫大城港鎮。
  本朝定鼎初年,陳友諒從這裡進兵威脅京師(那時的京師在南京,朱洪武派楊景扼守,在這裡大破陳友諒的大軍,從此,奉聖旨改大城為大勝。
  兩百多年來,這裡的人已經不知道「大城」的故名了。
  大城鎮徐家,就是大名鼎鼎的本鎮田莊主人之一,叫徐定還徐大爺。
  據說,徐大爺是莫愁湖中山王徐家的族人
  兩百多年來,中山王除了世襲的莊爺仍在之外,權勢早衰,徐家的眾多子孫星散各地各謀生路,有些後裔似乎忘了自己的顯赫家世。
  徐大爺絕口不提中山王徐家的事,當然不承認是中山王的後裔,此徐非他徐,不需抬出功臣王府家世來唬人,事實上他在大勝鎮已經擁有最高的財勢。
  與豪強為鄰,決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雍不容的家,就在徐家田莊的東面三里左右,是一片比徐家小十倍的小農舍,合當然比不上莊,雍家的田產也比徐家少十倍有餘。
  三里,目力可及,中間隔了青蔥的稻田,有小徑可以往來。
  平時,雍家的子侄,根本不敢經過徐家田莊,往來鎮港,繞走另一條小徑,遠了兩里左右。
  雍不容也一樣,寧可多走兩里路,以免碰上徐家的子侄。
  徐大爺的三個兒子:徐忠、徐勇、徐義,不但是大勝鎮有名的惡少,也是大勝港的地頭龍,沒有人敢招惹他們,惹上了保證日子不好討。
  從小,徐家三兄弟就吃定了雍不容。
  從小,徐大爺也吃定了雍不容的老爹雍永和。
  與豪強為鄰,必須能忍,忍字頭上一把刀,不忍也得忍。
  也許,這就是雍永和把兒子定名為「有容」的緣故吧!有容乃大,大則無所不包容,肚大量大才能活得愉快。
  但他離開家園獨自出外謀生,卻把名字改為「不容」。意思是天地不容,人為芻狗!
  當然,鎮上的人,大多數不知道他在外面混,改有容為不容的事。徐家是知道的,卻不探究改名的因由。
  聊可告慰的是,兩家世居三代以來,除了小時候彼此吵過打過架之外,長大之後,便不曾發生過真正不愉快的事故,所以倒還相安無事。
  這得歸功於雍家能忍讓,所以才能相安無事。
  這幾年,徐忠和徐勇已經有了子女,不再狂傲囂張,但老三徐義剛好二十出頭,似乎比兩位兄長早年的行為更狂傲囂張,更喜歡欺負鄉鄰。
  而且,更多了一位女暴君:徐霞。
  這位大小姐其實並不大,十七歲多一點,正是性情最不穩定,最易變,最會挑毛病的尷尬十七歲黃金年代,會做夢的年齡。
  問題出在徐家請了教師爺,教兒女練武。
  徐家本身就具有家傳武藝,再肯花重金聘請名武師做教師爺,可知必定兼具備名家之長,拳劍大佳自是意料中事,一拳就可擊斃一頭大牯牛不算誇張。
  大多數殷實家戶,講的是耕讀傳家,而徐家卻正好相反,耕武傳家。
  八漿快船漸來漸近,不久便到了後面二三十步。
  一點不錯,中間坐著徐義、徐霞兄妹倆。
  他心中暗叫不妙,他就怕碰上這兩難兄難妹。
  去年他回家,在大勝港碼頭。就碰上這一雙難兄難妹在碼頭,向一艘外地來的小客船旅客挑釁。
  他恰好鬼撞牆似的把船靠旁停泊,遭了無妄之災,徐義硬指他是那艘船幾個倒楣的同伴,有理說不清。
  結果,他挨了一頓揍。
  冤家路窄,怎麼今年又碰上了?
  每年的清明前三五天,他必須回來掃墓祭祖,僅在距客州里的南京幹活,清明不返家掃墓,那還得了?他老爹不揍他個半死才怪。
  他想躲,躲近岸行駛,應該躲得過的。
  是禍躲不過,半點不假。
  「喂!雍有容,回來啦?」徐義突然大叫。
  八槳快船慢了下來了,而且向他的雙槳船靠。
  「是呀!清明快到了哪!」他只好陪笑。
  快船中間沒建有蓬或艙,雙槳代步小船也沒有任何遮蔽物,所以雙方都看得真切。
  徐義高大健壯,像頭大牯牛,劍眉虎目,確也一表人才。
  徐霞從小就是大勝鎮的小美人,愈長愈漂亮,有江南美女的嫵媚俏麗,兼有北地女郎的高挑身材,剛健婀娜兼而有之,所以眼睛長在頭頂上,對於作弄鎮上的年輕子弟,她興趣甚濃。
  剛眉開眼笑聽對方說著中聽的奉承話,很可能立即變臉給對方兩耳光,甚至賞一記粉腿,毫無大閨女的風度。
  所以這兩年來,大勝鎮的年輕紳士們,雖知道徐家有女懷春,但誰也不敢再引誘這位女強人了,碰上了就躲得遠遠地,敬鬼神而遠之。
  八槳快船傍在他的右舷外側,采同一速度齊頭並進,有意與他糾纏。
  徐霞那雙亮晶晶的明眸,無所忌憚地直盯著他,眼神怪怪地,總算比去年杏眼睜圓狠盯著他好多了,女強人發起威來,委實讓人感到渾身不自在。
  「今年你沒帶同伴回來呀?」徐義盯著他笑,是一種惡作劇的,不懷好意的笑。
  「徐三爺,你饒了我好不好?」他委委屈屈地苦笑:「去年的事你已經弄清楚了,我冤枉挨了一頓,看到你們兩位,我好像骨頭又開始發痛了。」
  「哈哈!該說骨頭發癢,皮肉也癢了。」徐義得意地大笑。
  「我怕你,三爺。你看,我只有一個人。」
  「還好,我今天心情好。」
  「阿彌陀佛。」
  「你信佛?」
  「沖免挨揍份上,信又何妨?」
  「真沒出息!」徐霞突然不屑地說。
  「人貴自知,賢兄妹的拳頭重,揍起人來象千斤大鐵錘。我沒出息已經被打得受不了,再有出息,恐怕身上就沒有幾根骨頭是完整的了。」
  「你放心,不會有那麼嚴重,我的拳頭有分寸,這就是內家拳的奧妙,力道收發由心,我不會真的把你的骨頭打碎,畢竟咱們是一起長大的鄰居。」徐義得意洋洋,為自己吹噓著。
  「哦!徐三爺,什麼叫內家拳?」他傻傻地問,怪認真的。
  「這……你不懂也就算了,反正說也說不清。喂!你在龍江船行幹了幾年的活呀?」
  「六年。」他說:「十七歲就去了。家裡的田有我哥哥照料,我總不能在家吃閒飯呀!」
  「你在船行的差事是什麼?」
  「開始是在帳房打打雜,兩年後跟著兩位夫子整理散帳,這兩年隨周東主往來各埠頭,處理各分行的特殊事故,管理零星運棧單等等瑣事。再過兩年,我可能升任夫子的助理呢!承受周東主看得起我,我總算快要熬出頭來了」。
  「哼!再熬出頭,也是個玩筆桿的究夫子。」徐霞撇撇嘴紅艷的櫻紅小嘴:「你還真有出息。」
  「能充任夫子,那可了不起哪!」他正經八百地說「一年賺個三二百銀子,比種田強兩三倍呢!何況不用受風吹日曬,逍遙自在夫復何求?」
  「哼!你就只有這麼一點點心願?」
  「是的人……」
  「人貴自知。」小姑娘學他的口吻接口。
  「萬般皆由命,半點不由人呀!」他無意中扭頭回望:「咦!那是浪裡泥鰍快船呢!怎麼駛入新河來了?那十個槳夫好壯。」
  後面半里左右,有艘窄長的,專在大江行駛的十槳單桅快船,正破浪向上急駛,十隻長槳急而深,船速十分驚人。
  徐義轉頭一看,臉色大變。
  「趕快離開!」徐義向八名船夫急叫:「那些混蛋竟然膽敢趕來,哼!到碼頭再收拾他們!快!」
  八槳齊動,船向上游破浪飛駛。
  「哼!他們如果追上來,我要用逆水行舟鑽心針,送他們去見閻王。」徐霞恨恨地說,秋水明眸中,突然湧起濃濃的殺機。
  雍不容耳力極為銳利,對方的船雖已像勁矢離弦,但他已將小姑娘的話,聽了個字字入耳。
  徐家的快船輕而短,所以雖然少了兩隻長槳,速度並不比浪裡泥鰍遜色,逆水上航快逾奔馬。
  雍不容的船慢,他不想捲入漩渦,心中明白是徐家兄妹的仇家趕來了,這件事與他無關,船保持原來的速度,緩緩沿河岸旁向上划行。
  浪裡泥鰍船首微擺,竟然向他的船接近。
  「天殺的!似乎麻煩又來了。」他低聲咒罵:「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看樣子,這幾個混蛋知道不易追上,轉而打我的主意了。」
  果其不然,浪裡泥鰍發瘋似的從他的右後方急撞而來,顯然有意撞翻他的船。
  「喂!喂!你們這是幹什麼?慢來慢來……」他大叫,船向河岸急靠,保船要緊。
  這一帶河岸沒建河堤,岸旁生長著嫩綠色的短蘆葦,二月末,蘆葦僅抽出幼苗,去年的枯葦仍在,船靠上去,響起一陣蘆枝折斷聲。
  船擱上了河灘,浪裡泥鰍也在右面貼牢了,把他的船擠在灘岸旁,動彈不得。
  除了十名健壯的槳夫之外,乘客是兩男一女,男的粗壯結實,滿臉橫向。四十來歲的壯漢氣概不凡,都佩著分水刀。
  女的卅歲左右,徐娘半老姿色不差,穿墨綠勁裝,佩劍,成熟女人的體態,在勁裝的襯托下,極為誘人,隆胸細腰,加上媚目流波粉臉桃腮,挑逗力增加十倍,比一般的女人更具強烈的吸引力。
  兩大漢一躍過船,兩端一堵氣勢洶洶。
  「你—一你們……」他驚恐地叫,而且在發抖。
  女的這才跳過船來,迎面俏立,醉人的香風人鼻,美麗的面龐直逼至切近,吐氣如蘭中人欲醉。
  「不要怕。」女人用平和的語氣安撫他:「你認識那兩個姓徐的男女,沒錯吧?」
  「這……?」
  「不要說謊,說謊會送命的。」女人話中的含義可就不平和了:「你們並船行駛有說有笑,瞞不了人。還有,我只要看著你,就知道你心中在想些什麼。現在,你就在打說謊的主意。」
  「姑娘,你錯了。」他突然鎮定下來:「我在想,你們是些什麼人。」
  「是嗎?你能知道些什麼人?強盜?」
  「不,你們不是強盜。」他不再發抖:「我知道不少人,因為我在大江這條水路上,整整混了六年,對英雄好漢與牛鬼蛇神,有頗為深人的瞭解,不敢說見識廣博,至少不算外行。」
  「真的?認出我們的身份來歷嗎?」
  「你們是徽山湖騰蛟莊的人。」他暗中戒備,但神情鎮定:「如果我所料不差,你是騰蛟莊二莊主夫人,離魂仙姬范春萱:宇內三妖之一,鬼母凌三姑的得意門人。你的測心術火候已有七至八成。」
  「咦!你……」
  「我是一個冷眼旁觀,不管閒事的人。現在,你已起了殺機。吳夫人,請不要在我身上打任何主意,那不會有任何好處的。」
  「你是說……」
  「一個冷眼旁觀者,宗旨是不管閒事,事實上不可能不牽涉人一些意外事故中。一旦牽涉到某件嚴重的事,必定危及自身的安全,如果不得不起而反擊,那將是石破天驚,雷霆萬鈞的暴烈行動,後果將只有一個。」
  「你死我活?」
  「不錯。」
  「你行嗎?」
  「行。」他信心十足,虎目中突然湧現懾人心魄的奇異冷電。
  似乎,他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再是普通的船夫,而是自天而降的天神,威嚴,勇猛、堅強、冷森。
  這瞬間的氣勢突變,真有脫胎換骨的不可思議蛻變現象發生,令人悚然而驚。
  兩名大漢臉色一變,情不自禁各退了兩步,被他突變的氣勢所驚。
  離魂仙姬也心中一震,也臉色一變。
  「我不相信。」離魂仙姬沉聲說。
  「我知道,你已經用行動來求證了……」
  兩名大漢突然衝進,四條鐵臂象虎爪般聚合。
  離魂仙姬則中食二指戟立刺出,捷逾電閃,直戳七坎大穴。
  看勁勢,不像是制穴,簡直就是以手指當刀尖,要刺人他的胸腔。
  驚叫聲傳出,兩名大漢在他的雙手微動下,手雖未觸及兩大漢的雙手或身軀,兩大漢卻在驚叫聲中,倒滾翻飛起,遠出兩丈外,在水響如雷中,掉落滾滾江流。
  離魂仙姬的手指,貼在他的七坎穴上。
  「我要震斷你的手指。」他雙手叉腰屹立如山,語氣冷森。
  「不……不要……」離魂仙姬臉色泛青,右手點穴的手指血色全無,手臂在發抖。
  「我要毀你的內丹。」
  「請放……我一馬……」離魂仙姬噪音完全走了樣,豐滿的身軀開始顫抖。
  「你還有什麼要問嗎?」
  「不……不了……」
  「好,你可以走了。」
  離魂仙姬踉蹌退了兩步,幾乎要摔倒。
  十名雄偉的槳手,一個個驚呆了,全用驚疑的目光,在雍不容和離魂仙姬兩人之間審視。
  他們似乎還不明白,何以會發生這種不可議的變故。
  「咱們回……回龍江關……」從船尾爬上船的大漢,用驚怖的語氣叫。
  「掉頭,走!」離魂仙姬跳回船匆匆發令。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
  另一名大漢由同伴拖上船,渾身冷得不住發抖,水的確太冷,片刻便會凍僵。
  浪裡泥鰍駛離,掉頭,十槳齊動,順水順流去勢奇疾。
  他搖搖頭,苦笑一聲,架好槳,不徐不疾駛上歸程。
  雍家農莊規模小,比起鄰居徐家差得太遠了,除了牲口廄與欄之外,正屋只有三進兩座四合院而已,僱請的長工也只有十個左右。
  雍家的主人雍永和,附近的人皆稱尊之為雍老爹,為人隨和頗孚人望,但誰也沒把他看成特殊人物.他只是一個殷實老成持重的老農。
  三代以來,耕箱著祖傳下來的三四百庫田只能算是小康的農家,小康當然屬於令人羨慕的對象,但還不至於引人妒忌。
  雍老爹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雍不容是老二,老二在家庭裡,通常是最俏皮搗蛋的一個。由於繼承權的傳統有利於長子,老二最好能早些為日後創業打算,任何富裕的農家,三代之後,能分的田地就沒有幾畝。
  後進的東廂,有一座雅室,是主人的書房,書不多,種田人不需要讀太多的書。其實,主人在這裡,打坐的時間比看書的時間多。
  近後壁有一座大型長櫃,裡面放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器物,外面有兩把怪異的圓環形怪鎖,只有主人才能開啟。
  其實,這間雅室不可能有外人闖人,根本不需要加鎖,長工們不可能進入內院範圍內。
  天黑了,雅室燈光明亮。
  年已近花甲的雍老爹,依然紅光滿臉,發須漆黑,目光樣和,舉動沉穩。
  父子倆隔著書案品茗,神態安詳和藹。
  「徐家的老二老三,經常在府城好勇鬥狠,早晚會出紕漏的。」雍老爹微笑著說道:「惹上了鬼母的門人,那會有好處?幸好他們跑得快,不然麻煩大了。」
  「跑得不夠快,他們以為那些人不會追來。」雍不容說:「也幸而有我無意中替他們擋災。」
  「跑得快,是保命的不二法門呀!」雍老爹笑笑:「鬼母的一氣指,是指功中的一絕,你真承受得了?」
  「那女人只具有七成火候,用來抓癢還不錯。爹,龍江船行這幾年來,一直就一帆風順,周東主人手眾多,足以支撐局面,不可能有意外的棘手事故擺不平。孩兒想,已經沒有留在他身邊,替他分憂的必要,孩兒該獨自闖蕩歷練……」
  「不可以!」雍老爹正色說。
  「是,爹。」他急急應喏。
  「俗語說:受人之恩不可忘。」雍老爹鄭重地說:「想當年,周東主無意中助為父一臂之力,免去為父一場牢獄之災,為父當時在心中許諾,要替他度一次生死劫難。你僅在他身邊耽了六年而毫無表現,豈可半途而廢?」
  「是,爹。」
  「清明過後,立即回去。」
  「是,爹。」
  「騰蛟莊的人,很可能牽涉到龍江船行,你必須特別留意。」
  「孩兒知道。」
  「我還是一句話,如非生死嚴重關頭,嚴禁暴露身份。」
  「可是……孩兒已和離魂仙姬照了面……」
  「辦事時,你不會用易容術嗎?」
  「孩兒留心就是。」
  「那我就放心了。你內丹已成,突破了不可能的境界,為父頗為放心寬慰。但武學深如瀚海,天下間,具有奇技異能之士大有人在,一切自己小心。」
  「孩兒當特另小心。」
  「徐家的人,可能還會找你,如何應付,你自己瞧著辦好了。你走吧!和你哥哥商量掃墓的瑣事。」
  「孩兒告退。」
  採辦日用品,必須到鎮上或港埠區購辦。
  已牌左右,雍不容出現在鎮上。
  剛轉過街口,便感覺出不平常的氣氛。
  十餘名徐家的長工,其實是徐家的打手,分列在街兩旁,虎視眈眈,似有所待,氣氛頗為緊張。
  街口,是通向港埠區的起點,鎮與港中間,有一段約兩百步的小石子路,事實上鎮與港是分開的,往來卻十分方便。
  他心中明白,徐家已經有應付來人尋仇的準備。
  這些打手不是用來對付他的,徐家的人根本不知道雍家會武,一個打手對付他足矣夠矣!
  不需勞師動眾派大批人手在鎮上等他。他所料不差,打手們的注意力,並不是在他的身上。
  他匆匆越過打手羅列的地段,身後卻傳來徐義的叫聲。
  「雍有容,你回來。」徐義的叫聲有怒意。
  他不能逃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三爺,有事嗎?」他轉身怯怯地問。
  徐義與徐霞,站在一家住宅的院門外向他招手。
  接著,老二徐勇隨即從院門踱出。
  「你過來。」徐老三毫不客氣招手叫。
  他苦笑一聲,畏畏怯怯地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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