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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更天。
  雍老爹那間密室仍有燈光。
  父子倆分別坐在蒲團上,神色倒還輕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雍不容臉上有飄忽的笑意:「徐家唯恐天下不亂,那幾個闖禍精早晚會鬧出事來,連累我們鄰居。奇怪,徐家的幾個寶貝兒女。武功的真正修為,似乎與外表不一樣,爹,真該留心他們。」
  「不許你妄動」雍老爹正色說:「每個人都有隱藏自己的想法和動機,錦毛虎的武功根基扎實得很呢!只是不想太過引人注目而已。為父自會在暗中留心,不許胡鬧。」
  「只是……」
  「我知道你肚子裡有些什麼牛黃馬寶。」雍老爹笑了:「您想搶先挑起三方的衝突,從中推波助瀾插上一手,提早了斷,以免夜長夢多受到波及,是嗎?」
  「早些解決豈不省事?」
  「為何不說你等不及要報挨揍之仇?」
  「那幾個難兄難妹,頗令人受不了。」
  「算了,孩子,以一個土豪惡霸來說,徐家還算不怎麼壞的豪霸了。至少,徐家還沒把那一家鄰居搞得家破人亡,有關紫霞神宮的底細,你知道多少?——
  「只知道該宮爪牙眾多,不論男女全都武功奇高,心狠手辣。羅宮主的劍術與掌指奇學,造詣頗為深厚。但比起千手飛魔來,她不論那一方面都差上三兩分。她敢公然找千手飛魔的晦氣,除了倚仗人多勢眾之外,毫無所恃,她在冒極大的風險。對付一個象千手飛魔這種可怕的超等高手,人多是沒有用的。」
  「千手飛魔真有那麼可怕?」
  「是的,他的輕功是流光遁影,以玄門旁支的太極魔罡馭使暗器,剛柔由心,可以同發射五種暗器,而分別以剛柔勁道控制,令人防不勝防。」
  「這人綽號叫飛魔,真的很壞?」
  「爹,正相反。」雍不容笑笑:「他本來稱千手飛龍。因為他姓龍。被他整治得灰頭灰臉的人,幾乎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其中包括一些打著俠義旗號的假俠義門人,這些人把飛龍改為飛魔,以表示對他的憎恨。
  他使用的暗器,都不是致命的歹毒玩藝,但挨上了必定重傷或成殘,很少致人於死,除非他真恨對方入骨。」
  「難怪,把人弄成殘廢,比殺人更令人害怕,他足以稱令人害怕的魔,孩子,如果你碰上他,可別讓他把你弄成殘廢,我可不想養你一輩子。」
  「爹請放一百個心。」雍不容信心十足:「太極魔罡還不能算是玄門秘學中最厲害的度韌神技。哦!今年爺爺會回來嗎?」
  「不會回來,他老人家與天風散人到漠外找西崑崙遺跡,找傳說中的醜八怪西王母。」
  「呵呵!找得到嗎?」
  「笨哪!你。他們是去玩,去逗弄奇禽異獸長見識。山海經所記載的事,你信?笨!」
  「有一天。孩兒也去玩玩……」
  「胡說!小心你祖母剝你的皮,她對你爺爺雲遊忘返的事煩透了,還能讓孫兒也上山入海亂跑?你祖母說,今年歲抄,一定要替你娶……」
  「不要不要……」雍不容起來,一溜煙走掉了。
  清明時節雨紛紛,節後第五天,依然微風細雨寒意料峭,毫無放晴的徵兆。
  南城即使是下雨天,依然車水馬龍相當熱鬧。
  南京,只是個空架了,雖然也和京師一樣,設有與朝廷一樣的官吏,但這些官吏、都是有名無實,起不了作用的閒官。
  所以明代最後一代君主崇禎皇帝,寧可跑上梅山上吊,也不願帶了文武百官逃下南京重整山河,因為南京的小朝廷實在靠不住。
  名義上,城內設應天府。城外東北,屬上元縣;西南,屬江寧縣。
  事實上,一府兩縣的治安人員,那管得了那些王親國戚?洽安之壞,比京師更差;京師治安之差天下聞名,雖則那兒是皇帝老爺的家。
  天下各地城市比髒亂,京師穩拿第一,南京第二。開封第三。
  最髒亂的地區,恐怕要數聚寶門至三山門之間,那一段天下聞名的秦淮河西段了,金陵十六樓中,有六座樓散佈在這段河的兩岸。
  那時,城內這段所謂河西段,水勢依然充沛,通濟門的東水門,開啟下層十一券通水(共三層,每層十一券,上、中兩層已經關閉)。
  因此,花船畫肪往來穿梭,一片昇平氣象,秦淮風月盛況不衰。
  秦淮的水不太髒,髒的是這一帶的花街柳巷。
  這裡,也是教坊(官娼)所在地。
  當年朱皇帝定都南京。直至遷都北京(正統六年)之前,歷代皇帝喜歡把不喜歡的女人,與及犯罪官吏的家眷(其中包括那些皇帝不喜歡的官吏)押到教坊為娼,設教坊司主其事,鐵案如山。
  這裡,曾經有不少忠臣和叛臣的家屬,在這裡過牛馬不如的官娼生活。
  有些人被整得世世代代女為娼男為奴,永世不得翻身。皇帝老爺整人的手段殘酷,信史斑斑,五六百年後,創痕昭昭具在。
  這裡雖是風化區,但仍然有各種行業的人在此營生,茶樓酒肆林立,龍蛇混雜污納垢,三教九流各展奇才,不折不扣的罪犯溫床。
  醉仙樓是一座三層的宏麗建築,附近是名酒樓的華奢區,幾乎每一家酒樓都可以召妓陪侍,或者自行攜妓登樓宴客。
  對岸,是淡粉樓,同是三層的雕樑畫棟建築物,附近就是教坊區,鶯鶯燕燕畢集的官營人肉市場。
  附近的六座樓,除了醉仙樓和鶴鳴樓之外,其他四座輕煙。柳翠,淡粉,梅妍樓,附近都是風化區,私營的比官營的;多十倍。樓前河下的畫肪,十之九是私營的,排場比官營的華麗十倍。
  華燈初上,這一帶便成了全城最熱鬧的地方。食色性也,在這裡這兩種慾望都可以獲得滿足。
  細雨霏霏,但河上河下依然繁燈如錦。
  雍不容與龍江船行的五名有頭臉的執事人員,登上了七賢酒樓。
  這裡的酒樓區分為各式各樣的等級,最高級的一席千金,差勁的論壺買灑,三兩百文同同樣可以一醉。
  七賢灑樓算是第三流的灑樓,食客中絕封沒有名賢,而是江上的粗豪水客們,與朋友小聚的地方,所召來的酒姬,當然也是三流的娼國花草。
  灑樓有四間門面,因此顯得頗為氣派。樓上近河一面有一間間包廂,隔著大排窗可以看到河上的奇麗景色。
  每艘畫肪皆燈光輝煌,一排排五綵燈籠,點綴得花團錦簇,不時傳來陣陣燕語鶯聲,以及動人的絲竹抒情旋律,和纏綿的歌聲。
  加上兩位外客,一桌正好八個人。
  雍不容最年輕,似乎並不受到重視。
  兩位外客生得粗眉大眼,滿臉橫向,高大結實,驃悍之氣外露,一看便知不是善類。
  地位最高的是內江管事巴天成,龍江船行地位低的夥計,皆稱他為巴爺,地位高的則直稱之為巴管事,在船行頗有權勢。
  所謂內江,指走運河的航線,通常指南京至蘇杭一帶的水道,不包括江北至揚州淮安的運河。
  他們有要事洽商,因此不但不帶酒姬,連照料的店伙也被打發走。
  「陳兄,不是兄弟不盡力。」巴天成的神色有點不安:「而是敞東主不許本行的人,介入任何外務,兄弟的確愛莫能助。這幾乎位都是東主的親信,兄弟把他們請來,以證明兄弟所言非虛。」
  「兩位所要求的事,敞行的弟兄也的確無能為力。」另一位船行司務鄭重地說:「敞行北上碼頭僅及淮安,船不過大河。
  貴在遠在山東,那艘神秘怪船在貴莊微山湖水面鬧事,敝行的人即使願意協助,也無從查起,每天江上往來的船隻上百上千,誰會留意一艘外型並不特殊的船,兩位還是另請高明吧!
  敞東主嚴禁行中的人干預外事,被查出來,會打破飯碗的!」
  「看來,必須與貴東主面對面洽商才能解決了。」陳兄的話帶有濃濃的威脅性。
  「敝東主不會答應的,」巴天成苦笑:「行有行規,敝東主不可能將江胡道義置之度外,替貴莊追查不明船隻的根底。」
  「問題恐怕不在此吧?嘿嘿嘿……」陳兄發出刺耳的陰笑。
  「陳兄之意……」
  「也許,那艘怪船的主人,與貴東主有交情;或者,是貴行的自用船隻。」
  「陳兄笑話了,本行的船不過大河,淮安以北不是本行的碼頭……」
  「本莊會查個水落石出的。」陳兄搶著說:「請巴兄寄語貴東主,這幾天,敝莊會派人往拜。」
  「這……」
  「巴兄把話傳到就是。既然沒有什麼好談的,不再打擾,告辭。」
  「陳兄……」
  陳兄哼了一聲,拂袖而起,偕同伴出廂就走。
  五個人僵在桌旁,臉色難看。
  「騰蛟莊的人,未免太霸道了,這豈不是強人所難嗎?」巴天成不勝憂慮地猛乾了一杯酒:「咱們這一行的人,按規矩不能干預限的恩怨是非,他們不但太不上道了,而且簡直欺人太甚。
  「罷了!」船行司務梁福歎口氣說:「咱們只好將經過向東主稟明,看東主如何應付了。」
  「咱們可能只有一個人可以活著回船行。」雍不容泰然地說道:「還不知他們指定留下的幸運者是誰?要來的終須會來,吃飽了再說,死也要做一個飽死鬼。」
  「你胡說什麼?」巴天成不悅地問。
  「他們已有周詳準備,談不成就要來硬的,殺雞儆猴,東主不敢不聽他們驅策。」雍不容放低嗓音:「這樓上最少有他們兩個眼線,可以有效地掌握咱們的動靜。只要咱們一踏出店門,隨時可能發生不測之禍。」
  「哼!你說得像是真的一樣呢!」
  「半點不假。」
  「胡說八道!他們敢在這一帶行兇?」
  「這一帶是最好的暗殺場所,街頭巷尾,那一天沒有幾具死屍?咱們返回龍江關船行有兩條路,一是乘原船出西水門入江,一是穿街越巷走鳳儀門出下關,兩條路都不安全。巴爺,憑我的見識,這些過江的強龍,已認定壓住咱們這些地頭蛇了,請相信我。」
  「沒有人相信你的鬼話。」巴天成笑笑:「你有什麼好見識?少給我危言聳聽。」
  「巴爺……」
  「好了好了,別多廢話了,騰蛟莊畢竟是天下名莊之一,不會不講道義亂來的。先填飽肚子倒是好主意,讓東主費心和他們打交道,沒咱們的事。小雍,斟酒。」
  「在劫者,難逃。」雍不容苦笑,不再多說,開始替眾人斟酒。開懷暢飲。
  不久,一位姓張的派船班頭內急,交待一聲之後,急急離席走了。
  許久,張班頭仍不見返回。
  終於,引起巴天成的疑心。
  「咦!張班頭莫不是鬧肚子?」巴天成放下杯惑然問:「怎麼去了這許久?」
  「說不定灑氣上湧,跌落茅坑裡去了。」一名同伴調侃地笑說。
  「他不回能回來了,也不是跌下茅坑。」雍不容說:「他不是對方屬意留下報信的人,定然被人背娘舅一樣背走了。」
  「哎呀!我去看看。」另一名同伴急急離座。
  「最好一起去,不然,一個一個去,有如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同伴吃了一驚,不走了。
  「烏鴉嘴!」司務楊福叫:「晤!我真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小雍,你說該怎辨?」
  「製造混亂,乘亂跳水脫身。」雍不容似乎胸有成竹:「水很冷,但咱們受得了,不是嗎?」
  「如何製造混亂?」
  「看我的。」雍不容投著而起:「記住,往人叢裡鑽,住河裡竄,跳水時千萬要面向後跳,提防追來的人下毒手,面向後才能有機會躲閃。」
  「好吧!看來,天殺的,咱們真碰上不講道義的混帳王八了。」巴天成不再堅持已見:「小雍,進行!」
  「我斷後,我年輕力壯,會逃會竄,你們全力脫身,錯不了,不要管我!好,準備了。」
  製造混亂太簡單了,一怪叫,他打了楊司務一掌。
  這掌聲大得足以讓左右以屏風隔開的食廂酒客,聽得一清二楚了,表示這裡有人在打架。
  「好哇!混蛋!你敢先動手打人?」他的大嗓門兒聲震全樓,立即飛起一腳,踢翻了食桌。
  「砰!」一聲大震,巴天成撞到了右鄰的長屏風。
  片刻間,全樓大亂。
  桌翻屏裂,燈火明滅不定!
  樓下也聞大亂,街上也大亂。
  「跳下街!」他向楊司務示意:「毀窗!」
  「砰膨!」
  大排窗坍落!
  街上吶喊狂叫聲大起,駐足圍觀的人紛紛走避。
  人先後往街下跳,五個人的身手都不差,多少練了幾年的防身武功,跳丈把高的樓尚無困難。
  這一段四五里長,城西秦淮煙花風月區。
  那一天沒有人打架鬧事?
  一打架就有不少人看熱鬧,甚至有跟著起哄的人,混亂自是意料中事。
  巴天成像瘋牛,撞開人叢往對面泊滿畫舫的堤岸急奔,還不相信真有人會跟過來下毒手。
  鑽出第一波人叢。百忙中扭頭回顧。
  他覺得心臟快要停止跳動了,手腳發軟。
  兩名大漢正排眾跟到,每人的袖底吐出刺目的匕首尖,正向他的背部衝來,匕首也伸出了。
  他只練了幾年三腳貓功夫,怎禁得起兩把匕首的快速攻擊?只能眼睜挨刀,想躲已力不從心。
  生死間不容髮,匕首尖同時伸到,距背心不足三寸,眼看要鋒尖貫體。
  這瞬間,他突然看到雍不容的身影。出現在兩個大漢身後。
  同時傳出一聲怪叫。
  右面的大漢仰面便倒,是被雍不容抓住髮結拖倒的。
  同一瞬間,左面的大漢嗯了一聲,耳門挨了一肘,向外震出。
  兩把匕首的鋒尖,劃破了他的裌襖,背肋受了傷,大概劃開了兩條小線縫,相當幸運的。
  「快走!」
  雍不容急叫,自己扭身倒地向側急滾,躲開被揪住髮結拖倒的大漢奮身猛撲,往驚叫的人叢中一鑽,溜之大吉。
  巴天成神魂入竅,亡命飛奔,跳落一艘畫舫,在鶯鶯燕叫聲中,鑽出後艙面,勇身跳人冰冷的河水裡,拚命潛泳,從對岸脫身。
  雍不容不跳河,反往街尾急竄。
  他穿越奔跑叫喊的人叢,劈面撞上另兩名象貌更猙獰的大漢,最快攔住的大漢劈面一爪急抓。
  他向側一竄,居然像泥鰍般從爪尖前溜脫了。
  一陣好追,追入一條小巷。
  兩大漢沒有雍不容靈活,小巷中幽暗,往來的人卻多。
  有些人撐了雨傘,擋住了視線。
  「王八蛋!被他溜掉了。」一名大漢恨恨地說。
  這條小巷是流鶯的地盤,其中還有不少賭坊。
  「非找到他斃了不可。」另一名大漢怒叫:「連一個小的船行夥計咱們對付不了,像話嗎?」
  「怎麼找?」
  「逐屋找,不怕他飛上天去。」大漢發了狠,大有不幹掉對方永不休的意思:「這是一條死巷子,我不陌生,你堵在這裡,我去招呼其他的人前來徹底搜。」
  雍不容不打算走。
  他要拖住這些騰蛟莊的打手,以便讓巴天成幾個人脫身。
  他還不打算收拾這些二流打手,以免衝突擴大,難以收拾,讓周東主從容應付,有了死傷就不好處理啦!
  料想騰蛟莊的人,在南京地面要不出什麼狠來,周東主在南京畢竟還有相當大的實力。
  巷底一帶,是幾家有名的賭坊。單嫖雙賭,在賭坊出人的仁兄通常成群結伙。
  有些人喜歡跑賭坊,賭比女人的吸引力更大,所以巷底比巷前更熱鬧,人往這裡一鑽,還真難找得到,得費不少工夫。
  他一頭鑽進規模最大的財星賭坊。裡面真有三二十間擠滿賭鬼的長廳。
  從最費時的馬吊(麻將),至最乾脆的雙陸(雙骰)各種賭台應有盡有。從十文錢下注的賭徒,至一擲千金的豪客,一應具全,各有各的檯面,互不侵犯。
  要鬧事,時機的把握最為重要。
  當五名大漢氣勢凶凶,接近這家賭坊的大門時,賭坊已先一步得到消息,有外地的龍蛇前來生事,七八名打手也恰好從裡面奔出戒備。
  雍不容躲在打手們的身後人叢中,悄然灑出一把制錢,五名意欲進人賭坊搜尋的大漢首當其衝。
  門口雖有燈光,但細雨霏霏視線不明,制錢是拋灑而出的,飛出時不帶破風的聲響,落在身上只能引起虛驚,根本不知道是啥玩意。
  大漢們只有看到氣勢凶凶的打手,立即引起誤會,激怒中,先下手為強拚上了。
  大亂中,雍不容鑽人暗影中,像宵飛的蝙幅,飛越巷底的民宅,繞至另一條橫巷底溜之大吉。
  他並不急於脫身,目下他的處境安全得很。
  正想跳下另一條小巷,突然聽到右首不遠處,傳來一陣刺耳的陰森森怪笑。
  他對這一帶不算陌生,為了掩藏本來面目,所以經常隨著船行的夥計們,在這一帶的花叢賭坊鬼混,暗中留心探聽江湖動靜。
  傳出怪笑的大宅,據他所知。門戶屬於另一條小街,不屬於這一帶的風月場所或賭坊場所。
  心中一動,他悄然向怪笑聲傳出處接近。
  這種刺耳的怪笑聲,不是出於一二流練氣武林朋友之口。也許,騰蛟莊的高手先一步在此佈伏了。
  他從荷包裡掏出一些物品,在臉上一陣抹移,片刻手放開,臉型已變了。
  眼角有了一些代表盛年的細皺紋,唇上留的小鬍子變成大八字鬍,鼻樑中間加了些暗影,便成了下凹的半塌鼻樑…嘴角本來向上微翹的,這時反而變成稍向下掛的苦瓜臉,眉梢自然也有點下掛。
  現在,他變成一個中年人,一個飽經風霜,日子過得並不如意的人。
  青影一晃即沒,他像是平空幻滅。
  這是一座偏院的廳堂。
  傢俱古樸暮氣沉沉,壁間懸了兩盞燈籠,古老的案座也點了兩支大燭。
  兩側的四張交椅中,左側坐靠了兩位蓬頭垢臉,五官雖然端正,卻髒兮兮象花子,穿了兩截衣褲,年約十五六歲的醜髒小姑娘。
  右側,是一位同樣髒,年齡僅有十三四的小花子,青粗布衣褲大概有半年沒洗了。
  四個小花子型少女少男,癱坐在交椅內像是廢人,手腳軟綿綿動彈不得。
  上面的兩弟太師椅中,是兩個年近花甲的花子公花子婆,同樣又髒又臭,五官卻勻稱合度,目光冷森,可是同樣癱軟在椅中動彈不得。
  兩個年屆花甲的男女,在廳中耀武揚威,像兩個牢頭對六個囚犯拷問口供。
  「楚酒狂,你這欺世盜名的老鬼不要怪我狠。」大馬臉老人獰笑,像盯著羔羊的狼:「我五湖遊魂並非見錢眼開。並非沖紫霞宮主那一千兩銀子花紅而找你,主要是我和五毒三娘都與千手飛魔有過節,公私兩便而已。有人聽你親口說過,你與千手飛魔有深厚的交情,沒錯吧?」
  「是又怎樣?」楚酒狂咬牙問。
  楚酒狂,字內十大怪傑之一,據說姓楚,以酒狂為綽號,誰也不知這怪傑的底細,是個亦正亦邪的神秘名人。
  「是就好,那就表示老夫找對人了。」
  「你又能把老夫吃掉?」
  「我知道你利害,你在南京活動,我早就知道你落腳在這裡鬼混,如無五毒三娘相助用五毒大陣對付你,我確也無奈你何。現在你栽了,認命吧!閣下。」
  「老夫死了,也不會認命。呸!要老夫出賣朋友,你是什麼東西?」
  五湖遊魂怒火上衝,狠狠地抽了楚酒狂四記耳光。
  「老夫要罵你祖宗十八代……」楚酒狂大罵。
  「你敢?」五湖遊魂劈胸揪住楚酒狂的衣領向上提:「我要不將你全身兩百多根骨頭拆散,從此不再在江湖露臉。」
  「你本來就不要臉……」
  五湖遊魂憤怒地反掌急揮,要打掉楚酒狂的門牙。
  「且慢!」五毒三娘伸手急擋,不悅地一扔手:「這浪得虛名的酒鬼並不怕死,拆了他一身老骨頭,也不可能逼出他的口供來。」
  「我卻不信邪。勞三娘,你別管……」
  「我那能不管?」五毒三娘臉色一沉:「你要是把他弄死了,不但一千兩銀子花紅泡湯,千手飛魔早年侮辱老娘之恨也報不成了。」
  「這……依你之見……」
  「讓我來。」
  「你?你能讓這狂老悖屈服?」
  「你等著瞧好了。」
  「好吧,讓你來,我等著瞧。」五湖遊魂讓步。
  「楚酒狂,逞強對你毫無好處。」五毒娘子獰笑著走近,渾身似乎散發出死亡的氣息:「知道千手飛魔蹤跡的人不止你一個,你死了,咱們再去找別人。」
  「老夫不怕死亡的威脅。」楚酒狂的狂態收斂了,但口氣依然強硬:「即使老夫知道他的蹤跡,也不會告訴你們,何況老夫並不知道。」
  「老鬼,你何必呢!老實說,你名列宇內十大怪傑,其實並不是真的怪真的傑,與我這種名號比你低的邪魔外道,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你又何必替那凶名昭著的魔頭擋災?說啦!」
  「五毒三娘,你最好自愛些。」楚酒狂冷笑。
  「我又怎麼啦?」
  「你知道我是個狂人,罵起人來惡毒無比,並不因為你是個女人而對你客氣。有什麼惡毒的手段,你抖出來好了!」
  「真的呀?」
  「你知道是真的。」
  「算你硬。」五毒三娘陰笑.舉步到了兩位髒少女面前:「老娘只好在你這幾位門人身上打主意了。喂!你兩個小丫頭不小了嘛!」
  「她們是我黃山天都玄女的門人,髒女人沉聲說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與楚酒狂的恩怨,與我師徒無關,我不認識你天都玄女,也不知道你是老幾。」五毒三娘陰笑:「你們的穿著打扮都差不多,誰敢說你不是楚酒狂的姘頭?」
  「你這賤女人……」
  「霹啪」兩聲暴響!
  五湖遊魂兩耳光把天都玄女罵人的話打消了。
  「楚酒狂,你給我聽清了。」五毒三娘盯著楚酒狂陰笑:「這附近的教坊,最歡迎十三四歲的稚妓。老娘把你這兩位女門人,稍後就送至教坊接客.你什麼時候招供,老娘什麼時候把她們帶回來還給你現在。我等你的回答。要不要我把她們帶走?說!」
  「哈哈哈……」廳門悄然而開,大笑聲震耳。
  雍不容背著手。大笑著入廳向前走。
  「老鴇婆,你說這些話,一點也不上道。」他在丈外止步朗聲說:「並不是每一個女人都能做粉頭的,比方說,你,那一個嫖客會對你有胃口?」
  五毒三娘快氣昏了,竟然忘了有所舉動。
  五毒遊魂一閃即至,雙掌一提準備出手。
  雍不容毫不在乎,仍然背著手笑容可掬。
  「你們看!」他的右手挪出,向兩位骯髒的小姑娘一指:「看她們的長像、身材、面貌、德性,醜得像無鹽,一看就倒盡胃口,三年沒見過女人的漢子,見了她們也掩眼而走,能把她們送到教坊賺錢?你不像一個有眼光的老鴇婆。」
  「你是什麼人?」五毒三娘居然不曾爆炸,居然忍住一口惡氣盤問道。
  「我叫天地不容。」雍不容仍然笑容可掬:「小姑娘們打扮得這麼髒,就是為了便於在秦淮河附近活動,她們出入決不會受到嫖客的注目干擾。
  可知她們不但不可能成為你的搖錢樹,反而是累贅的賠錢貨。我想,你干老鴇婆的日子一定很短!
  那位叫什麼五湖遊魂的混混,干龜公大茶壺的日子也不長,你兩人都是剛入門的外行人。」
  他含笑朗朗而言,每句話都帶刺,說得百無禁忌,得意洋洋連損帶罵,實在令人受不了。
  五湖遊魂激怒得快要瘋了,猛地一個耳光抽出。
  這傢伙對揍人耳光興趣濃厚,先後接了楚酒狂和天都玄女,依然樂此不疲,第三次出手揍耳光。
  「霹啪……」
  一連六記耳光聲暴起,比連珠花炮爆炸更快更響。
  「哎……呃……」最後傳出痛苦驚恐的叫聲。
  挨耳光的不是雍不容,而是五湖遊魂牛五湖,右手被雍不容扣牢中、小與及無名三個手指,向上屈扭向下壓,如果不挫身下伏,三個手指必定被拆斷。
  「你偌大年紀,做龜公大茶壺不嫌太老了嗎?」雍不容沉下臉,語氣的刺更銳利傷人:「你他娘的生得賤,居然想賺一千兩銀子花紅,憑你,連他娘的十文錢也不配賺,呸!」
  「放……放手……」五湖遊魂狂叫,快要側身爬伏在地了。
  捨不得丟掉三個手指的人就是這付德行。
  所有的人,全都大吃一驚。
  五湖遊魂是大名鼎鼎的江湖凶梟,一雙手堅如鐵石,運起內功可以抓石如粉,普通武林朋友用刀也砍不傷他的手,甚至可用手硬抓鋒利的刀劍。
  可是,被雍不容扣住三個手指頭,就失去反抗之力,像被牽人屠場的老牛,任由擺佈窩囊透頂,委實令在場的三位高手名宿大感震駭。
  「你……你用妖術制……制住他的?」五毒三娘大駭,嗓音走了樣,老眼中有駭絕的神情。
  「妖術?在下欠學。」雍不容冷冷一笑:學拳千招,不如一快,他抽我耳光,在下用快速的手法扣住了他的手指,這叫妖術嗎?」
  「你……你是……」
  「我已經通了名號,天地不容。」
  「放了他!」
  「放就放。」雍不容不以為忤,將五湖遊魂拖起,一腳挑中對方的丹田穴。
  「哎……」五湖遊魂雙手捧腹,哀叫著,捲縮著摔到在地呻吟,快要痛昏了。
  「你……你把他……」
  「震毀他的任脈,消去他的丹田功能。」雍不容拍拍手表示辦完一件大事:「現在,他已經是個廢人了,不但做龜公無望,也提不動大茶壺。今後,他得天天擔心仇家找上門了。」
  「你……」
  「五毒三娘,你也要做廢人嗎?」雍不容虎目怒睜,冷電乍現。
  「你……」
  「你已經暗中扣指,要彈出指甲中的毒物了。」
  「我……」
  「江湖上朋友都知道,決不可讓你這毒虔婆接近至三丈內。但我天地不容如果怕你的毒物,就不會與你面對面打了好半天交道。」
  「這……」
  「你如果使用毒物,我一定把你剝光,拖到淡粉樓教坊展覽,不信你試試看?最好不要試。」
  「你敢,你……」
  「我天地不容沒有不敢做的事,所以叫天地不容。現在,你把解毒藥交出來,我放你一馬。」
  「如果我不……哎……」
  楚酒狂名列宇內十大怪傑中的第五傑,內功拳劍皆是第一流中的第一流高手,竟然旁觀也沒看清變化,反正只看到雍不容的手一動,五毒三娘便跳起來暴退八尺,左耳輪裂開,鮮血涔涔而下。
  「你再說一聲不試試?哼!」雍不容逼進兩步,保持一丈二尺左右距離。
  「找死,他們也……死……」五毒三娘開始放潑。
  「他們死不死與我無關,我不知道他們是老幾,我只要你變成殘廢,你死不死那是你的事。」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我廢你與你脅迫他們無關,而是對你做鴇婆的舉動看不順眼。那些龜公王八迫良為娼已經夠可惡!而你這武功高明的玩毒宗師,也做起迫良為娼的卑鄙惡毒勾當,我這天地不容的人也容不了你。好,我先廢了你,再搜出解藥。」
  他僅踏出一步,五毒三娘已尖叫起來。
  「不……不要過來,我……我給解藥……」五毒三娘崩潰的尖叫。
  「把解藥放在茶几上。」雍不容指指兩位小姑娘中間的茶几:「退在一旁等候。解藥如果不對症,哼!我在教坊認識了不少下三濫酒肉朋友,他們知道怎樣對付一個還有幾分姿色的老太婆,那些上了年紀的窮腳夫,一定樂意花三五十文錢,和你快活快活。」
  「你……」
  「我說了算數,你給我記住就是。」
  五毒三娘怨毒地瞪了他一眼,委委屈屈,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荷包裡掏取解藥。
  「你可以牢牢地記住我的相貌,牢牢記住我天地不容,日後可以在這秦淮風月場中找我。」雍不容冷冷地說:「不過,話講在前面,下次碰頭,你要後悔八輩子,最好遠離南京,別讓我再看到你。」
  「我記住就是,哼!」五毒三娘將一隻小瓷葫蘆取出,倒出六顆赤灰色豆大丹丸放在桌上。
  「連葫蘆也放下!」雍不容沉叱。
  五毒三娘嚇了一跳,叱聲不大,但在她耳中,卻像鋼錐般刺耳,腦門內部如受重擊,幾乎失手墮葫蘆臉色大變,急急放下瓷葫蘆退了三步。
  雍不容不加理會,拾起六顆丹丸,順手將瓷葫蘆納入懷中,先喂兩位髒姑娘吞服。
  兩位小姑娘星目炯炯緊盯著他,其中一位順從張口吞服,另一位卻閉上嘴,眼中有調皮的神情流露。
  「頑皮!」他笑說,另一手一捏小姑娘的鼻子,小姑娘乖乖地張嘴呼吸,丹丸塞入。
  他走向對面的兩位少年,背向著五毒三娘。
  人影疾射,五毒三娘向黑暗的廳外飛躍。
  「不知自愛!」他沉叱,左手向後一拂。
  剛躍起的五毒三娘大叫一聲,躍升的身軀斜飄,砰的一聲重重地撞在牆壁上,反彈倒地掙扎難起。
  「這表示解藥不對症。」他到了五毒三娘身旁,俯身伸手,一聲裂帛響,五毒三娘的紫藍裌襖撕裂,露出裡面的褻衣:「決不饒你,剝光了帶走。」
  「不,不要……」五毒三娘尖叫:「這……這是我的獨門解藥,饒我……我不逃,不……不逃……」
  「好,姑且相信你一次,你最好不要妄想逃跑。」雍不容放了她,踢了她一腳:「別閒著,去把痛昏了的五湖遊魂救醒。小心他發覺自己成了廢人,想不開一口咬斷舌根自殺,你就得打人命官司。」
  片刻,兩位小姑娘首先移動手腳。
  「活動活動,看那些地方不舒服。」雍不容向兩位小姑娘說:「不許借口生事,今晚,你們不能向老虔婆報仇,你們的帳,明天才能開始算。」
  「我饒不了她!」先前拒服解藥的小姑娘跳起來叫。
  「你得問我肯是不肯。」
  「你……」
  「你試試看?最好不要試。」
  「小佩,不許胡鬧。」天都玄女趕忙喝阻。
  小佩掀起小嘴,哼了一聲,倒也不敢妄動。
  楚酒狂整衣而起,活動手腳。
  「老弟台,解藥對症。」楚酒狂抱拳施禮:「老朽感激不盡。」
  「不必放在心上。」雍不容對老前輩不怎麼尊敬,並沒回禮:「在下並非有意救助諸位的,你沒欠我什麼。」
  「老朽……」
  「你也算是一代名宿,躲在秦淮河風月場所附近,扮花子暗中活動,怪得令人莫測高深。」雍不容的話中帶刺:「老鴇婆,你可以走了,把大茶壺遊魂帶走,滾!」
  五毒三娘怨毒地瞪了他一眼,背起半昏迷的五湖遊魂,急急忙忙向外狂奔。
  「你兩個混蛋日後休讓老夫找到。」楚酒狂厲叫。
  雍不容一躍出廳,隨後跟出。
  楚酒狂與小佩姑娘也一躍出廳,愣住了。
  院空寂寂,五毒三娘已登上對面的屋頂,但雍不容卻失了蹤。
  「咦!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小佩驚呼。
  楚酒狂臉色一變,老眼中冷電熾盛。
  「天地不容!」跟出的天都玄女語氣不穩定:「綽號嚇人,武功也嚇人,怎麼從沒聽說過這號人物?得趕快把消息傳出,提防這個可怕的人。」
  「會不會是自己人?」楚酒狂低聲問。
  「很難說。」天都玄女說:「即使是,我們也不可能知道。」
  「有機會我得問問,別讓大水沖了龍王廟。」
  「別自討沒趣了,這是大忌,知道嗎?」天都玄女搖頭苦笑道:「咱們暗中留心些,最好能摸清他的底細。」
  「是個年輕人,錯不了。」楚酒狂肯定地說:「使用簡單的易容術,他在班門弄斧。晤!他的來路不明,恐怕也是衝咱們而來的;如果不是,也可能影響咱們的計劃。」
  「把消息傳出就是。」天都玄女恨恨地說:「首先要做的是,該如何搜殺五湖遊魂和五毒三娘這兩個狗男女,他們竟敢如此侮辱我們。」
  「千萬不要衝動。」楚酒狂鄭重地說:「大局為重。這兩個混蛋算不了什麼人物,居然消息如此靈通,留下他們多製造一些事故。豈不對大局更為有利?這時殺掉他們報私仇,反而便宜了他們,利用過了再殺,豈不公私兩便?所以必須暫且放過他們。」
  「這……」
  「看樣子,千手飛魔可能真來了,咱們分頭打聽,希望能盡快找出他的藏身處。」
  「釘牢紫霞神宮的人,必有所獲。」
  「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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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mwjw 掃校,舊雨樓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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