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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滿城、案情大白

作者:雲中岳

  「你……你你……」姑娘這次真的臉紅了:「罷了,你是一個鬼!鬼才能來無影去無蹤。」
  「可惜我不是真的鬼。」他將香囊納入姑娘手中:「燈光暗淡,帶風時火焰搖曳,姑娘你也太過專心和太過自信,難免先懷成見,見大而不見小。人的眼睛有時是靠不住的,所以有些人才會白晝見鬼。你說你來談判的,不知道有什麼好談,如何去判?」
  「我姓端木……」
  「我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武林五女傑,三鳳兩燕中的凌霄鳳端木素英。武林八世家中,天台端木家的姑娘,武當四明一支的直系傳人,凌空搏擊術宇內無雙,這次偕霹靂一劍在項家作客,本來打算到隆中山訪諸葛草廬,捲入了這場是非,為了武林道義脫不了身。」
  「哦,你像是什麼都知道了。」
  「可是,就不知道絕魂金劍的打算。」
  「他與南陽八義結怨,不是一天兩天了……」
  「事與南陽八義無關,南陽八義知道派人遠來項家的地盤內興師問罪之師,決難如意,所以只請幾位朋友暗地前來騷擾,不成氣候,他們根本無意大舉,活報應與白無常,只是不服老想搗亂而已,絕魂金劍犯不著小題大作。他這樣做,是有意掩藏自己的不安,有計劃的轉移外界的注意,留一條卸罪推責的路給自己走而已。」
  「咦!你的意思……」
  「不要問我的意思,你可以去問絕魂金劍的意思。」他搶著說:「更應該去問玉面二郎的意思。」
  「我不明白……」
  「姑娘,你不是不明白,而是不願也不肯明白,用不著我點破。」他的笑有陰森森的意味:「絕魂金劍請你來,當然是談樂八爺的事,不談別的,以免另生枝節,甚至不談南陽八義的事,我猜得對不對?」
  「這……是的,八方土地……」
  「八方土地的事不值得一談,他侮辱我,我報復他,正大光明公公平平地報復,有什麼好談的?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又道是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我不要他的命,已經情至義盡,不算加一吧?」
  「岑爺,俗語說……」
  「不要給我談俗語。」他正色說:「八方土地是罪有應得,我是有理的一方,理直氣壯,我不怕江湖公論。項家稱霸襄陽,不知有多少人毀在他們手中,八方土地被我毀了,這不是很平常嗎?人總不能一輩子都在贏,總會有輸一兩次的時候。」
  「請給八方土地一次機會。」端木素英凝視著他:「至少,他不是個很壞的人,一個死過一次的人是可以變好的。」
  「他死不了,等項家把事情解決之後,我會寬恕他的。」他不在意對方的凝視,毫無侷促的神色流露:「但我懷疑絕魂金劍是否願意解決。他本來就不是真正俠義道人士,沒有俠義道人士至大至剛明是非辨善惡、信勇明智嚴的修養;他只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一方之霸而已。端木姑娘,恕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像你和霹靂一劍這種頗有聲譽的人,與絕魂金劍這種人結交,本來就錯了,而且錯得不可原諒。聽我的勸告,趕快離開吧,還來得及保全你們的聲譽。我已經給霹靂一劍一次機會,決不會有第二次的。你也一樣,我這人只寬恕別人一次,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是說,這是我的第一次?」端木姑娘笑問。
  「不,今晚你是善意而來的,你比霹靂一劍作事要慎重些。至少你知道如何避重就輕,知道真正的問題不宜提出來談,談也談不出結果,因為你有自知之明,還不夠談的份量。」
  「哦!你這人好厲害。」端木姑娘由衷地說:「你把絕魂金劍完全看穿了,他只請我干預八方土地的事。我知道,單純為了八方土地的事,我的身份地位勉強可以擔任魯仲連,涉及其他,我就不夠份量了。不管怎樣,我得謝謝你給我這次機會,我真不習慣作這種各懷心機的事。我這就回漢北別莊覆命,請多加小心。」
  「謝謝你的關照,我會小心的。」他含笑離座送客:「絕魂金劍早有準備,他已決定蠻幹到底,當你受到我的拒絕,踏出房門通知鄰房的人,打出談判失敗的信號時,也就是他不顧一切作垂死掙扎的時候了。姑娘好走,不送了。」
  「我知道你是有理的一方。」端木素英在房門口轉身,臉上有真誠的笑意:「你給霹靂一劍不止一次機會,而是兩次。我不會傻得甘心被人利用,所以你不必分神對付我,再見。」
  「我多謝了,好走。」他在門內抱拳相送。
  端木姑娘轉身向鄰房走,走了兩步有點依依不捨地轉首回望。房門並未掩上,但房內已失去岑醒吾的形影。
  「這人真的已修至通玄境界了。」她苦笑著喃喃自語。
  她在右鄰的房門上,叩出談判已經失敗的信號,長歎一聲,無精打采地走了。
  客棧中人聲漸止,漸漸看不見走動的人影。
  星月無光,走廊的一盞燈籠,發出黯淡的暗紅色光芒。晝間留下的熱浪未散,沒有一絲風。
  不知從何處突然刮來一陣微風,燈籠一晃,火光倏滅,這陣風來得太詭了。
  一個黑影出現在廊中,全身黑,黑得令人心寒,站在那兒,像是突然幻現出來的幽靈。
  「閣下,鎮北一里歇腳亭,老夫黑煞尚飛恭候大駕。」黑影向岑醒吾半掩的房門用刺耳的聲音說:「如果閣下怕死拒絕,必須立即離境他往,走了就不要回來。不然,襄陽群豪將傾盡全力對付閣下,明暗俱來,閣下將寸步難移,步步生險,喝口水也可能發生意外。老夫先走一步,來不來悉聽尊便。」
  聲落,人如怒鷹,穿雲直上,像是飛出天井,半途折向上升躍登瓦面,似乎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可自由飛翔的大鳥,輕功之佳,駭人聽聞。
  岑醒吾將房門完全拉開,背著手邁出房。
  「龍騰大九式,高明。」他一面說一面邁步:「這種示威的方法相當唬人,看來,在下不悄悄溜走遠走高飛,可能凶多吉少了……好!」
  一個淡淡的灰影,自壁根下鬼魅似的撲上,快如電光石火,雙手光臨他的背部。
  他突然向下一挫,像是背後長了眼,對方的雙手行將及體,突然落空。他高不及兩尺,虎尾腳後攻行雷霆一擊,不輕不重地踹中灰影后那條腿的膝蓋,順勢一發,灰影扭身摔倒。
  他扭身虎撲而上,大喝一聲,屈右膝先下,有如萬斤巨錘,噗一聲響,膝先壓撞在胸口上,身形隨著前俯,一掌劈在灰影的右耳門。
  這瞬間,暗器齊聚。
  急劇閃動的人影突然靜止,暗器射在牆壁上有如雨打殘荷,火星飛濺。
  灰影靜靜地躺在走廊的地面上,岑醒吾已經失了蹤。
  屋上和天井的暗影中,共有五個黑影隨暗器衝出,誰也沒發現岑醒吾的形影是如何消失的。
  黑煞尚飛,襄陽六煞之一,以驚世的輕功登上瓦面後,立即向北展開飛簷走壁絕技,利用街屋向北飛躍而走,快如星跳丸擲,到了鎮北街尾,方躍下地來。
  鎮北柵口有十餘名黑影等候,接到人立即沿大道北行,掠走如飛,急如星火。
  一里外,路右建了一座晝間供應茶水的歇腳亭。
  亭口,站著一個黑影。
  十餘個黑影如飛而至,後勁十足。
  「四面散開埋伏。」奔在最前面的人低喝。
  「不必了,你們才來呀?」站在亭口的黑影大聲說:「哈哈哈哈!客人比主人先到,黑煞尚老兄,諸位真不夠意思,岑某已久候多時。別慌,好好調息口氣,再打殺也有精神些,對不對?」
  十四個人,在路中一字排開,似乎一個個目瞪口呆,幾難相信岑醒吾會比他們先到。
  「老夫傳信時,你真的在房中?」黑煞駭然問:「閣下從……從何處來的?」
  「不但在房中,而且出房相送。」岑醒吾說:「六個卑鄙的傢伙,先偷襲再用暗器作孤注一擲。」
  「他們……」
  「為了赴閣下之約,在下沒和他們計較。不過,那位先爬伏在廊壁下偷襲的傢伙太過歹毒,從背後用玄陰掌暗算,可惡極了。那傢伙是不是鬼煞孫仁?他一點也不仁,玄陰掌陰毒之氣,可傷人於三尺外,用來偷襲萬無一失,卑鄙極了。」
  「你把他……」
  「他死不了。當然,比起八方土地來,他可能要稍為嚴重些,有幾根斷肋骨需要好好治理。」
  十四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顯然被他的話所驚,也似乎有點不相信。
  「看來,你是個出類拔萃,武功奇絕的神秘絕頂高手。」黑煞咬牙說:「公平決鬥,能勝你的人沒有幾個了。」
  「好說好說。」他警覺地掃視圍住他的十四個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下這幾手鬼畫符,還不算高明。閣下約岑某前來,是不是打算用武力驅逐岑某離境?」
  「你在逼咱們走極端。」
  「不打算公平決鬥了?」他沉聲問。
  「這也是你逼咱們的。」
  「十四比一?」
  「也許。」黑煞說:「你太高明,不能怪我們。」
  「黑夜中,諸位知道後果嗎?」
  「咱們來了,來了就認命。放心,咱們不會與你打人命官司。在下相信你可能殺死咱們幾個人,但咱們有自信要你償命。你準備好了嗎?」
  「哦!你們的主要人物,似乎還沒有來。」
  「你是指項老哥?他去找活報應白無常兩個老怪了斷,無暇抽身前來。十四比一,你還嫌少嗎?」
  「正相反,在下深懷戒心。人多人強,彼此功力相差無幾,多一個人必可穩操勝算。因此,在下不打算與你們十四個人冒險拼骨,少陪……」
  可是,已晚了一剎那,十四個人就在他說出不打算冒險拼骨的話時,相距最近的四個人已經踏進出手攻擊了。
  對方用拳掌進攻,他有點出乎意外,就這電光石似的一剎那遲疑,已來不及退走,本能地運神功封架。
  雙掌一分,他知道要糟。
  他起初看到四個人出手,卻沒料到其他十個人突然向同伴伸掌,馬步一拉,十個人的手已分別搭在四位同伴的肩膀上。看到這種光景,他知道完了。
  噗啪幾聲暴響,他感到萬鈞力道降臨,雙臂如中雷殛,真氣一窒,兇猛無儔的震撼力道回頭返走。
  聚力術,一種可怕的玄門奇學,必須由練了先天真氣的人合用,其中一人火候不夠,這人不但要遭殃,聚力亦將瓦解。
  「嗯……」他悶聲叫,身形被巨大的勁道,震得飛起倒退,直向身後兩丈外的歇腳亭撞去,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張開手腳飛舞而去。
  亭心上空的橫樑上,墮下一個黑影,大喝一聲,上體一沉,雙掌疾下,罡風降臨。
  蓬一聲大震,他被下湧的猛烈劈空掌力震得折向下墮,摔落在亭心的地面上。
  偷襲的人上體斜開,雙腿下降,以雷霆萬鈞之勢,向摔落的他猛踹而下。
  生死關頭,求生意志強烈的人,會突然爆發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潛能,渾身發生神奇的變化。他摔落的剎那間,發出一聲怒極的悲憤長嘯,身形一滾,手腳突生神力猛地一發,身軀像勁矢離弦,貼地從亭欄下射出亭外,在三丈外疾升暴起,一躍三四丈,三兩起落便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像鬼魂般消失了。
  後面追的人僅追出百十步,前面已一無所見。
  第二天,第三天,福泰客棧的店伙,始終不曾發現他返店。
  第三天傍晚時分,樊城鎮北面五六里的七里店關。
  關西裡面余,有一條向南流的小河,河岸蘆葦密佈。一位四出尋找失群羔羊的村童,找到河岸邊,突然看到高高的蘆葦裡面,坐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雙目緊閉,像是睡著了。那一身碎裂成一條條的衣褲已掩不住體,露出的肌肉殷紅如血,與臉上的蒼白完全不同。
  「哎呀!你……你是人還……是鬼……」村童駭然驚呼,踉蹌後退。
  「我是人。」年輕人張口說,徐徐張開充滿怠倦的雙目:「我這裡有一錠銀子,請替我買一些食物來充飢,最好能有一壺酒,拜託你哪!」
  村童不怕了,滿臉疑惑慢慢走近。
  「酒我家有,菜也可以到七里店關買。」村童說:「你……你好像一身都是血……」
  「不是血,是被強盜打傷的。」他將十兩銀子遞出:「最好請你爹娘替我弄些飯菜,不要到七里店關去買。」
  「好吧。」村童接過銀子:「我家就在前面不遠,我帶你去好不好?」
  「我受了很重的傷,一身發軟發痛,走不動。」
  「那……我叫爹來背你……」
  「不必了,一動身上就痛。」
  「那……天快黑了……」
  「我就在這裡坐到天亮。快去吧,謝謝你,小弟弟。」
  小村童點點頭,飛奔而去。
  第四天,福泰客棧的店東,準備將客人失蹤的事報官備案。這件事很麻煩,但不報官更麻煩,說不定會吃上人命官司,除非客人的屍體永遠不被發現。
  項家追查證人的事,仍如火如荼地進行,不再理會岑醒吾的事了。在項家的人心目中,姓岑的已不在人世啦!
  樂八爺與鬼煞孫仁成了廢人,被制的經脈無人能解,姓岑的如果真的死了,兩人也就沒有指望啦!好在項大爺有的是錢,而且與武當門人有深厚的交情,已經派人攜重金赴武當,聘請武當的元老前來解救,這兩天該到達了,大概希望極濃。
  這天午後不久,許州傳來的信息抵達漢北別莊。
  天黑後不久,府城內地東道樓左首不遠的興元酒樓。這是本城頗享盛名的酒樓,往來的客人皆是本城的有頭有臉爺字人物。街東百十步,便是黑煞尚飛的宅第,黑煞經常在興元酒樓宴客。
  樓上的食廳相當寬廣,本來就是三間門面並建的,雅座可用屏風隔開,也有四間雅廂,以便客人帶女眷前來赴筵。四周掛了十餘盞燈籠,光度有如白晝。
  東間雅廂中,主人黑煞的黑臉膛有了笑意。主客絕魂金劍也眉開眼笑,似乎全身都充滿了喜意。
  六位陪客,其中有霹靂一劍。
  食客滿樓,人聲嘈雜,廂座裡的人談話,聲音必須放大些。
  「尚兄,許州的消息已在傍晚傳到。」絕魂金劍的語音提高:「自車行所獲的信息,已證實那人姓岑,名去非,也就是那該死的小輩。南陽府的來文,卻說那人姓張名忠,要將他找到作證,可把兄弟弄糊塗了。」
  「項兄,其實這件事並不複雜。」黑煞以權威的神態說:「那小輩當然不願意打官司,很可能他在官府裡落了案,所以他留下了張忠的假名,匆匆脫離南陽地境免得打官司;留下來作證可不是什麼寫意的事。早些天在見山向令郎傳書的花子,一定是岑小輩改扮的,他留在本地興風作浪,顯然是想向項兄敲詐勒索,他真該死。」
  「兄弟真擔心他並未死去。」
  「項兄放心啦!在十四人聚力一擊之後,令郎及時以撼山掌行致命一擊,他即使有九條命,也難逃大劫。」
  「可是,死不見屍。」絕魂金劍語氣仍不穩定:「按理,他應該當堂畢命,事實是他仍然竄走失蹤了。」
  「那是因為天太黑,咱們也真力損耗過巨,未能及時追趕,所以被他逃至河邊墮入河中斃命,足跡已說明他的命運遭遇了。以他的修為來說,不當堂斃命並非奇事。項兄,不要庸人自擾,不會有人再打擾你啦!哦!項兄,清虛道長何時可到?」
  「明天一定可以趕到。」絕魂金劍說:「午間兄弟去探望孫兄,骨折的傷勢已經控制住了,但恐怕短期無法用推引術疏解被制的經脈,希望清虛道長的武當至寶九還丹,能救得了孫兄和樂八。」
  「應該不會有問題。」黑煞的語氣深具信心:「清虛道長是武當九老之一,過去曾經榮任解劍池七子,已修至地行仙境界,必定可以疏解岑小輩的詭異手法的。」
  「但願如此。」
  「南陽方面迄無動靜。」霹靂一劍另起話題:「兩老怪已經離開樊城鎮,似乎他們不敢再來討野火。晚輩打算與端木姑娘告辭,明天就下武昌走走。」
  「殷賢侄,再玩幾天再走吧。」絕魂金劍誠懇留客:「請虛道長二十年不曾離開武當山門,他答應前來,賢侄正好與他親近親近,相信可獲益非淺。」
  「是啊!」黑煞也替絕魂金劍留客:「清虛道長在武林中不但位高輩尊,聲譽極隆,在方圓千里地面的居民心目中,也是家喻戶曉的活神仙,能有機會向他請益,確是我等後生晚輩的殊榮,老弟可不要輕易錯過了。」
  自從少林山門遭劫之後,武當的武林地位日隆,的確也出了不少出類拔萃的門人子弟。除了一些門戶成見甚深的人,一般說來,許多高手名宿,對武當的絕學是頗為尊崇的。
  霹靂一劍對武當並未懷成見,但他另有苦衷。這些日子以來,他發現絕魂金劍的行事,已有點鬼鬼祟祟的意味,所有的人出出入入顯得極端神秘,對外卻聲稱已獲得江湖俠義道朋友的支援,以對付南陽八義的挑釁。因此,他已有被絕魂金劍利用的感覺在心頭。當然,他不能為人謀而不忠,而現在南陽八義已撤退派來問罪的人,姓岑的強敵也被六煞一群人所誘殺,風止浪息,他應該及早脫身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對絕魂金劍的作為不甚苟同,也不知道真正的內情,更沒料到葉縣血案涉及無辜的旅客,以為這只是絕魂金劍與南陽八義的恩怨,兩地的豪強衝突事極平常,雙方所用的手段各有千秋,未可深責。但絕魂金劍聯合六煞暗算姓岑的,他口中不說,心中甚是不滿,此時不離開,更待何時?他沒有留下向天下武林朋友解釋立場的必要。因此,他放棄一見武當元老的機會,堅決表示明天離開南下。
  一席酒直吃至二更天,酒足菜飽方席終人散。
  絕魂金劍在府城另有住宅,位於天和坊,是一座寬麗的大院,只住了項家幾位子侄,平時作為招待過往貴賓的招待所。這幾天,霹靂一劍與凌霄鳳端木素英,已從城外的項園移居城內大院,院中還安頓了十餘位前來助拳,準備對付南陽八義的世交好友,在這裡辦事,比在項園方便些,出動也容易而快捷。如果城內沒有住宅,夜間也不會出現在酒樓了,夜間城內城外交通完全斷絕的。
  夜市已闌,街上行人漸稀。大半的商店已經關門,稀稀落落的門燈,發出暗紅色的光芒。那些寫了店號的大型燈籠,不時隨吹來的江風晃動,行人的影子,也就不時搖曳,視覺很容易發生偏差。
  這些武林高手,視覺不易發生偏差的。
  絕魂金劍在中,霹靂一劍在右,另一位綽號叫旋風秦玉無的人在左;秦是絕魂金劍的好友。三人並肩而行,各有了三分酒意,談談說說走向天和坊,人影在寬闊的大街上拉得長長地。
  忠心耿耿的力士浦勇,扮成寒酸的流浪漢,跟在二十步後獨自而行,高大的身軀顯得有點傴僂蒼老。一個像大戶人家的僕人打扮的人,低頭急走腳下匆匆,與絕魂金劍三人相錯而過,似乎有急事待辦,不理會街上其他的人。
  三個武林高手並未完全看清僕人的臉形,反正在一瞥之下,便知道不是自己所認識的陌生人,沒有留心的必要,街上匆匆歸家的人並不少,怎能對每一個人都留心?
  僕人走得匆忙,片刻便與力士浦勇迎面相遇,雙方相錯而過,力士浦勇也沒留意對方的面貌。
  力士浦勇的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霹靂一劍身上。驀地,他眼神一動,看到了不吉之兆。
  前面三個人出現可疑的徵候,走在右面的旋風秦寶無,突然身形一晃,腳下一亂,門燈照出的影子搖曳。
  剛才那位僕人,就是從旋風秦寶元這一面相錯而過的。三個人僅有三分酒意,走路不可能出現醉態。
  他心生警兆,本能地想起唯一的可疑徵候,警覺地轉頭回望,想察看剛錯肩而過的僕人。
  大事不妙,晚了一剎那,後知後覺的人注定要倒楣,頭突然發僵,無法轉動,光禿禿的腦袋,被一隻大手扣住了,兇猛的,無可抗拒的勁道傳到,把他的頭向後扳。如果掙扎,禿腦袋很可能像雞蛋般被扣破,他怎敢掙扎。
  「識相些,姓浦的,妄想抗拒或反擊,首先得替你的腦袋設想一下。」制住他的人在他耳後凶狠地說:「替我傳話給霹靂一劍,叫他趕快和端木姑娘離開襄陽,不要再替姓項的為虎作倀,以保全他的聲譽,我這人對他這種人有些好感。這是最後警告,以後的打擊將是致命的。」
  他感到頭上的壓力突然消失,猛地倏然轉身。怪事,身後不見有人,冷冷清清的街道,百步內鬼影俱無。
  「咦!這人能比我的眼睛快?可能嗎?」他毛骨悚然地自語,似乎感到汗毛直豎,隱約嗅到了鬼的氣息,死亡的氣息。
  他開始失去信心,懷疑自己是否已失去了練武人的反應和本能。摸摸腦袋,還遺留下一些隱痛,腦袋曾經被人扣住無疑問,這人確是在極短的剎那間鬼魅似的消失了。
  他知道,對方如果存心要他的命,他必定進了枉死城啦,同時,他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次日,霹靂一劍與凌霄鳳,一早便上了下行的客船。接著,絕魂金劍邀來助拳的朋友,也陸續離開了襄陽。
  襄陽恢復了平靜,暴風雨算是過去了。南陽八義已公開宣稱,這件事認了,項家的人今後如果膽敢進入河南,格殺無論決不容情。因此,助拳的人沒有留下的理由。
  武當的清虛道長,是在霹靂一劍走後的第三天到達的,比預計的時日晚了兩天,同來的有遇真宮的兩位有道法師,是清虛的師侄。
  漢北別莊頓行忙碌,三位老道受到地頭蛇們的熱烈歡迎,盛況空前。
  可是,洋洋喜氣在一個時辰後消失無蹤。這位修為已臻化境的活神仙,宣佈樂八爺是被一種詭奇陰毒的制經術所制,可能是傳說中的移宮過穴封經術,世間還沒聽說過有能疏散這種手法的人,即使武當目下的掌門仙師親來,也無能為力。如果勉強逞能疏散,很可能要了樂八爺的老命,只有具有這種獨門手法的高手才敢下手疏解。
  鬼煞的被制情形完全相同,不同的是鬼煞多斷了三根肋骨。清虛道長很大方,給了鬼煞三顆武當的至寶九還丹,保證在十天半月之內,斷了的肋骨可以復原。
  除了用丹藥為兩人保住元氣之外,三位武當的老道束手無策。
  三老道答應留駐三五日,觀察兩人的變化,希望能研究出疏解的方法,必要時冒險試驗,死馬權充活馬醫,反正兩人已經成了廢物,能拖到何時,誰也不敢逆料。下手制人的人已經死了,到何處去找具有這種濁門手法的人疏解?其實到底是不是移宮過穴封經術所制,連清虛道長也不敢斷定,說不出所以然來。
  第三天傍晚時分,黑煞帶了兩位貼身保鏢,步出高大的院門樓,大搖大擺地沿大街北行,要到新城小北門西面的漢廣亭旁司宅,那是六煞之一陰煞司靈均的宅院。司家在漢廣亭附近,算是相當顯赫的一家。
  至小北門,須經過一條小街,這條小街沒有夜市,天黑後不久便行人漸稀,門燈也少,街道也彎彎曲曲,人行走其中,有時必須自備燈籠照路。
  三位武林高手,走夜路從不帶燈籠。
  正走間,對面十餘步外一條小巷口,出現一盞光線微弱的燈籠,持燈籠的人穿了長袍,大辮子垂在胸前,走起路來一晃一晃地。頭上有瓜皮帽,臉貌朦朧很難看清。
  怪!燈籠怎麼突然插在巷口的牆縫裡了?
  三人仍未介意,一面走一面低聲談笑,近了。
  那人站在巷口,燈籠還垂在丈外。燈籠上寫了四個紅字:高平郡范。由於燈籠隨風輕擺,旋轉,紅字的暗影也就不斷移動,在那人的面部,留下一陣陣移動的怪影,顯得陰森可怖,鬼氣沖天,因為那人的臉蒼白得怕人。
  走在前面的黑煞在四五步外悚然止步,咦了一聲。
  兩位保鏢也倏然止步,右面那人越前兩步雙手上提戒備。
  那人站在巷口中,微弱的燈籠光線從斜方射來,站在大街心向那人注視。衣袍是黑的,瓜皮帽也是黑的,手背在背後,身後的小巷背景也是黑的。所以,在街心察看,只能看到那張怪臉,和懾人心魄的鬼眼。
  來人不言不動,鬼眼不轉瞬地凝視站在街心的三個人,雙方相距約在兩丈左右,斜向相對。
  「什麼人?」越到前面戒備的保鏢沉聲問。
  那人毫無動靜,甚至那雙可怕的鬼眼也不曾絲毫眨動。
  黑煞的膽量在六煞中號稱第一,這時卻感到寒氣從脊尾上升,毫髮森立。
  一聲龍吟,兩保鏢警覺地拔劍出鞘。
  「鬼物!」黑煞突然驚呼。
  燈籠火焰一跳,接著倏然熄滅。
  一聲鬼嘯震耳欲聾,陰風乍起,可怖的鬼臉消失,四周黝黑。
  「噹!」長劍墮地聲入耳。
  黑煞一躍三丈,全力逃避鬼物,單足剛沾地,即將發力用勁再向前飛縱。可是,只感到雙腳已不受控制,砰一聲大震,重重地摔倒向前滾翻,靜止時已失去知覺。
  許久,兩名更夫發現了黑煞三個人,渾身軟綿綿失去活動能力,也說不出話來,僅雙目可以開合轉動。更夫當然認識黑煞,立即叫開一家小店的大門,請人通知尚家前來抬人。
  天沒亮,陰煞司靈均的家中也出了禍事,兩位陪主人清晨練功的健僕,發現主人竟然不曾出房,心中起疑,趕忙叫醒了內堂管家僕婦前往察看,結果,房門被撞開,幾位僕婦使女破門而入,發覺老爺司靈均成了活死人,伴宿的第二房小妾沉沉大睡,怎麼叫也叫不醒,天亮後卻自行醒來了,對房中昨晚所發生的事,一問三不知。
  絕魂金劍在辰牌正,接到黑煞尚家送來的消息,接著是司家派人前來報凶訊。半個時辰之內,他先後接到五家的噩耗,除了鬼煞之外,另五煞在這一夜中,全部遭了毒手,被制的情況,與樂八爺和鬼煞完全相同。至於惡煞的兩個保鏢,是被人打昏的,右臂握劍的手肘被擊斷,今後必須用左手握殺人傢伙
  黑煞說不出話,兩個保鏢卻說得十分詳細,總歸一句話,他們碰上了鬼物,如何被打昏的,他們說不出所以然來,但可以肯定的是,鬼物並未沾身,糊糊塗塗便躺下了,如此而已。
  但所有的人都心中明白,被廢的人決不是遇上了鬼物,而是被姓岑的人所制,姓岑的並未死,扮鬼物復仇來了,五煞在一夜間全部遭殃。
  絕魂金劍大感驚駭,立即渡江住進漢北別莊。這裡人多,所屬的打手保鏢與得力的地頭蛇,皆奉命到別莊接受差遣,布下嚴密的警戒網,聚眾自保。
  清虛道長與兩位師侄脫不了身,走不成啦!
  莊門白天由門子負責守望,天一黑,增設兩位警衛,隨身帶了兵刃暗器和警鑼,如臨大敵。
  當晚三更初,一個黑影接近了警衛森嚴的項園。項園因主人在漢北別莊,警戒反而更加嚴密。園內的巡邏哨,皆帶了兇猛的獵犬作伴。
  把守園門的兩名警哨,分站在牌樓式的宏大園門中間,一頭獵犬伏在右面警哨的腳下。
  驀地,獵犬陡然站起,喉間發出奇怪的低哮聲。
  警哨警覺地蹲下,伸手撫摸獵犬的頭部。
  不錯,獵犬已有所發現,自頭至脊,剛毛聳立,黑夜中只要伸手一摸,便知獵犬的軀體變化了,警哨輕拍獵犬的背部,獵犬那奇異的低哮聲立即停止。
  「有人接近。」警哨向同伴低聲說,拔劍在手戒備。
  好的獵犬,逆風可嗅聽兩百步外的聲息,從剛毛聳立的程度,可概略知道獵物的距離。等到腰脊以上的毛聳起,犬牙呲出,那就表示獵物已到了切近,主人必須指示行動了。好的獵犬是不會發聲吠叫驚動獵物的。
  警哨終於發出一聲低喝,獵犬發瘋似的向前猛竄,沿通向官道的小徑狂奔。
  兩警哨並未跟出,任由獵犬將接近的人逐出。
  獵犬竄出三十丈外,突然竄入路右的樹林,從此毫無聲息,像是平空失了蹤。
  「咦!怎麼沒聽到獵犬發威?」一名警哨訝然說。
  右方的樹林前黑影一閃,眨眼間便出現在十步以內了。
  能在項園擔任警衛的人,雖然不是什麼名號響亮的武林高手,至少也是可以派上用場的剽悍人物。右面的警衛反應極為迅疾,看到黑影幻現,本能地一劍揮出自保,按理定可將黑影逼退,反應出乎本能。
  豈知黑影身形倏止,一劍走空,還來不及思索,黑影就從劍揮過後所出現的空隙中撞入,掌著肉的聲音傳出。
  警衛左耳門被劈中,向右摔倒。
  「嗯……」左面的警衛只看到人影亂閃,印堂便被一段樹枝擊中,樹枝橫著打擊,力道恰到好處,被打得仰面便倒,發出了一聲極駭的警呼,便失去知覺砰然倒地。
  不久,換班的人到了,不但找不到兩個昏倒的人,也在牌樓中間項園兩個大字的橫匾上,找到插在匾上原屬於警衛的長劍,劍穗上懸著一封書信。
  信中簡簡單單寫了四行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如還不報,時辰未到。
  獵犬的屍體是次日發現的,被套索勒住喉吊死在樹枝上。
  項園大亂,信息傳到漢北別莊。
  次日漢北別莊的人大批趕到項園防守,氣勢大壯。當夜,漢北別莊被一個黑影侵入,神不知鬼不覺打昏了五個警哨。
  一連三晚,項大爺經營的各種行業,先後被入侵,人被打昏,店堂被搗亂。位於襄陽湖西岸的楚山搾糖作坊,搾糖設備全被搗毀;這是項大爺唯一的非江湖行業。
  絕魂金劍驚怒交加,飛柬傳書召集好友,出動全部爪牙,徹底大索姓岑的兇手,鬧了個風雨滿城,人仰馬翻。
  又是三天,每天晚上都有人遭殃,受到襲擊的人傷勢逐漸加重,有些人的手腳不是骨折就是筋斷。
  恐怖的謠言,像瘟疫般在地頭蛇們的圈子裡傳播,葉縣覆車案的真像也終於被發掘出來了。
  偌大的襄陽城,到何處去找一個無根的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曾見過姓岑的真面目,受到襲擊的人眾口一詞咬定是鬼物作祟,僅少部分的人曾經看到怪異的黑影閃動而已。
  恐懼是有傳染性的,而且有強大的破壞性。有些人開始找借口溜之大吉;有些惶惶不可終日,時虞大禍臨頭;有些開始虔誠地拜天地敬鬼神,風吹草動也會驚出一身冷汗;有些人疑神疑鬼,精神瀕臨崩潰邊緣。
  襄陽六煞與樂八爺,仍然毫無起色,每天得灌食液體食物,人瘦得走了樣,就是死不了。
  搜索的行動內馳外亦馳,那不可一世的衝動,隨時日的飛逝而化為烏有,敢拍胸膛為項家出死力的人沒有幾個了。絕魂金劍已感到情勢不妙,也意識到更大的災禍即將接踵而至,對方孤立他的計謀已經得逞,很可能向他發動致命的襲擊的了。
  狗急跳牆,他想起鋌而走險四個字。
  這天申牌左右,在元酒樓的雅廂。
  絕魂金劍帶了兩位朋友作東,主客是本府的首席巡檢鐵腕神刀鄭朝宗,和名捕頭量天一尺李家宏。酒已半酣,鐵腕神刀從懷中掏出一紙公文。
  「項大爺,這是投入滿城的告密函副本,看過了之後,大爺可決定是否需要兄弟盡力。」鐵腕神刀臉上毫無笑容,將公文遞過:「大爺知道,知府衙門其實權力有限,一切皆聽命於滿城的旗人。旗人一切都可以馬虎,但對謀逆的事絕不寬容。告密人指出天地會逆匪首領潛伏本府,各地逆民紛紛趕來聚會,將有巨變。告密函雖未寫出逆首的姓名,但在在皆指向大爺身上,貴漢北別莊那些往來的人,皆已落在滿城的密探眼中。知府大人已奉到上諭,嚴防逆匪入境加強查緝逆民。如果要兄弟襄助,對大爺來說,有百害無一利,兄弟的腦袋,恐怕也早晚得砍下來掛在城門口示眾。」
  「這封告密函……」絕魂金劍接公文的手不穩定。
  「這種文件下得非常非常的快。」鐵腕神刀苦笑:「不論本府外府,皆用加快羽書傳遞的。滿城昨日傍晚收到告密函,飭辦的公文今天一早就進了府衙的簽押房。項大爺,你碰上了最可怕的仇家,一個見過世面,深諳官場習俗的仇家。他已留了一手,下一步……兄弟真不敢設想。」
  所謂羽書,俗稱雞毛報,是官方的急遞文書,封外加火漆時貼上一根雞毛。信差有這種文書,身上的驛鈴必定響得甚急,途上的行人馬轎必須迴避,不然將有天大的麻煩,連各地的官吏也不敢留難。
  「南陽府昨天來文。」捕頭量天一尺搖搖頭接口:「大意是說,已查出葉縣覆車案中,故意砍傷馭騾,促成覆車慘禍的兇手,所駕的輕車型式,要求本府協辦清查。在近期內,各縣將會呈報該車經過的行蹤期日,早晚會循線查出來的,使用那種豪華輕車的大戶並不多。項大爺,府上好像有這種車,是停在漢北別莊嗎?」
  「這……」
  「項大爺是地方的仕紳,江湖的豪傑,當然不會牽涉到這件慘案。」鐵腕神刀替絕魂金劍打圓場:「有關項大爺請兄弟查緝一位可疑江湖敗類的事,即使要冒多大的風險,兄弟也擔當得起,可否將該人的底細詳加說明?」
  「不必了。」絕魂金劍說,總算不糊塗:「鄭兄公忙,不敢勞動大駕,這件事就別提了。」
  這席酒主人本來是絕魂金劍,但在他的感覺上,卻是他在吃對方的霸王筵。
  他想鋌而走險,利用官府對付岑醒吾,卻發現此路不通,對方已先一步斷了他的路,而且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他,逼他往死路上走。
  他如果再招朋引類,不啻插標賣首,官府追查匪逆的箭頭,毫無疑問一定會指向他的頭上,鄭巡檢決不會甘冒殺身之險來包庇他,說不定會招來滅門之禍。
  他心中雪亮,量天一尺李捕頭,已經在向他施加壓力,只要知府大人再精明一兩分,李捕頭就會帶人進入漢北別莊搜車了。
  情勢險惡,現在,他必須憑自身的實力,來應付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
  福泰客棧早在半月前,已經向管區的巡捕備了案,會同了地方保正,封存失蹤旅客岑去非遺留的包裹行囊。行囊中有一百三十兩紋銀,幾套全新的體面衣物,預計半個月後旅客再不返店,便要辦理呈報縣衙的手續(樊城鎮屬襄陽縣)。
  這天一早,岑醒吾出現在店堂,怪的是管區的張巡捕,與本府同知衙門的幹員幾乎同時到達(同知衙門在樊城鎮北關,襄陽縣事實上不管樊城鎮的行政,而由同知衙門治理),很快地就辦妥領回行囊註銷失蹤的手續。平時氣焰萬丈的幹員與巡捕們,對這位失蹤重現的旅客,破天荒地客氣萬分,甚至有點卑謙,此中緣故,令其他住店的旅客極感詫異。
  近午時分,一名店伙到達漢北別莊投書,交給門子之後,未取收據也不等候回音,匆匆走了。
  是岑醒吾致項大爺的約會書,具名是岑去非。信上寫得很簡單,訂於三天後午正,於炮石橋北面的灌丘了斷。
  灌丘只是河邊的一處長長的平坡,附近兩里內全是雜樹稀疏的荒野。南陽八義與項家的人第一次在此地約會,灰頭土臉狼狽敗走。活報應與白無常與項家的約會,也指定在灌丘,但這次雙方皆未到場。岑醒吾又致書項家在灌丘約會,算起來該是第三次了。
  書信中強調的是:午正見面,過時不候。
  申牌末,岑醒吾穿一襲天青色長袍,成了翩翩濁世佳公子,手中有一把竹骨摺扇,踱著方步出了店門。
  兩名負責監視的大漢,擋住去路虎視眈眈,毫無讓路的意思。
  「誰要是嫌活得太舒服,要想找些苦頭來吃,在下一定讓他如意。」他輕搖著摺扇向兩大漢陰笑:「老規矩,廢了,讓他一輩子躺在床上做活死人,決不輕饒。喂!你兩位仁兄想做活死人嗎?」
  兩大漢打一冷戰,驚恐地讓出去路。
  他到了許老人店,叫來了酒菜,斯斯文文地淺斟慢酌,自得其樂。
  他在等,餌已經放了,只要用些心機,早晚會有魚來吞餌的,大魚小魚都經不起食餌的誘感。
  首先嗅到香到達的是兩條小魚,不受歡迎的小魚。
  活報應和白無常,仍是前次的小丑打扮,進了店堂便不客氣地在他的左右首拖凳子落坐。
  「兩位一定是老骨頭發癢,一臉欠揍相。」他笑吟吟地調侃兩位江湖怪傑:「大概兩位這幾天找到高明的師父,臨陣磨槍加練了幾乎絕招,有把握對付得了絕魂金劍,對不對?」
  「呵呵!當然咱們老不死年老氣力衰,沒有你年輕人高明。」活報應不以為逆,嘻皮笑臉招手向許老人示意加杯筷:「不要說老人家不知感恩,首先得謝謝老弟你上次援手之德。」
  「好說好說。其實,上次晚輩並不是專為兩位解圍的,所以……」
  「老朽仍然感激。絕魂金劍自顧不暇,不敢再管咱們老怪的事,所以……」
  「所以兩位不再東藏西躲,公然亮相啦!」
  「那當然是托你的福。」白無常接口:「絕魂金劍的確很了不起,有好幾次幾乎把我們給搜出來了。」
  「如果樂八爺不躺下來,兩位恐怕早就翹了辮子。奇怪,你們好像偵查晚輩不少時日,為何?」
  「好奇而已。」活報應說:「在西安,縹緲神龍把關中三雄整治得焦頭爛額,那時老弟你住在東關霸陵老店,登記的姓名是岑醒吾。現在,你仍然姓岑,改名不改姓。而這位一方之霸絕魂金劍,也快被逼瘋啦!老弟,這算不算巧合?」
  「也許是。話得說明白,晚輩是受害人,葉縣覆車謀殺案唯一幸運者,有權替那些枉死的旅客伸冤。」
  「老朽不過問覆車謀殺案,只對縹緲神龍好奇。他大闖西安時,晚間活動戴了龍形面具,被他找上的人,老規矩打個半死,但從不制穴封經,與懲治絕魂一劍的手法不同。老弟腰間的革囊是百寶囊嗎?」
  「不錯。」
  「裡面是否有龍形面具?」
  「前輩可以檢查。」他泰然解下百寶囊放在桌上:「面具體積不小,藏不住的。」
  「只有傻瓜才會把面具藏在百寶囊內。」活報應把百寶囊推回:「如果我說你是縹緲神龍,你會否認嗎?」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他收回百寶囊,一語雙關:「當然否認。縹緲神龍固然口碑不錯,但要將他碎屍萬段的人多得很,我又不是傻瓜,犯得著替他背黑鍋?」
  「好吧,反正沒有人握有確證,否認不否認無關宏旨,老弟,咱們兩個老不死重提前議……」
  「識相一點好不好?在下辦事不喜歡與人同謀。兩位見多識廣,竟然沒看出危機,以為絕魂金劍自顧不暇,你們便可逍遙自在。哼!你知道臨危反噬的意思嗎?」
  「這……」
  「項家還有幾位知交,他們如果有碎玉的打算,用兩位來墊棺材背,兩位想到後果嗎?趕快躲起來,還來得及。瞧,街口有人來了。」
  兩位勁裝中年人,正慢慢向此地走。
  「是靈霄客石家兄弟。」白無常變色低呼:「這兩個傢伙心狠手辣,火氣旺,惹不得。長孫老哥,由後門走。」
  說走便走,從店後溜之大吉。
  靈霄客石家兄弟並未進店,踱入樊侯祠失去蹤跡。
  片刻,香風撲鼻,穿一襲黛綠裙衫的項娟娟,突然出現在店門外,明亮的鳳目有不安的神情,目光落在面向外而坐的岑醒吾身上,略一遲疑,最後蓮步輕移,直入店堂向他盈盈接近。
  他臉上有泰然的笑意,目迎這位襄陽的美人。
  又是一條被餌引來的魚,不大不小的魚。
  「岑爺,我可以和你談談嗎?」項娟娟不安地問。
  「歡迎賜教。」他客氣地向右首座位伸手虛引:「項姑娘請坐。」
  「謝謝。」項娟娟坐下凝視著他:「岑爺,煮豆燃箕,為什麼呢?家父……」
  「項姑娘,請恕在下打岔。」他臉上的笑意消失了:「為什麼,姑娘應該一清二楚,這不是煮豆燃箕的問題,而是七條無辜人命的問題。南陽八義方面雖也死了七個人,但他們都是武林健者,不折不扣玩命的人,只怪自己學藝不精,死而無怨,也可以說是該死。任何一個遵守武林道義的人,決不會向平凡的人下毒手。」
  「岑爺,那是誤傷……」
  「什麼?你還說這種話?」他不悅地說:「在下是車上的乘客,親自目擊慘案發生的經過。項姑娘,你來就是為了談這些強辨的話?」
  「岑爺在見山扮花子所傳的手書,其中所列的條件。」項娟娟臉紅耳赤,答非所問:「賠償的事,家父毫無異議。至於家兄向官府投案的條件,岑爺可否加以修正?」
  「不能。」他斷然地說:「大丈夫敢作敢當,令兄必須為他所做的事負責。在下要求他投案自首,等於是替他留了一條生路。他應該在官府未查出兇手是他之前投案自首,按律便可以減刑。等官府查出兇手是他,便不能算是投案自首了,殺人償命,他難逃一死。現在拖了這許久,可能官方已經查出令兄是兇手,這時投案自首已嫌太晚。姑娘今天向在下談條件已無意義,白說了。」
  「這……岑爺,這……這不是逼家父上梁山嗎?」項娟娟花容變色,焦灼地說。
  「令尊一家可以亡命天涯,做黑道的梟雄,或者綠林大盜嘯聚山林。」他冷酷地說。
  「這……」
  「不要和我談條件了。」他鄭重地說:「趕快回去告訴令尊,在葉縣的海捕公文抵達襄陽之前,令兄向府衙投案自首,或許仍有一線生機,再拖下去,後果你們去想好了,千萬不可一誤再誤,你走吧。」
  「岑爺,我願以任何條件,交換你……」
  「項姑娘,我已經表示的夠明白了。」
  「人死不能復生,不該給活著的人……」
  「你錯了,項姑娘。」他沉聲說:「在下不是執法的人,更不是閻王判官,只知道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利,每一個生命都是寶貴的,任何人也無權主宰他人的生死。令兄置人於死,不管他有意或者無意,必須接受公平的制裁和懲罰。如果在下認為強存弱亡是公理,在下早就大開殺戒了,用不著促使令兄投案自首。」
  「你廢了八爺和六煞,也不見得合乎公理。」項姑娘總算抓住他的把柄。
  「他們助紂為虐,應該受到懲戒。」他淡淡一笑:「這種輕微的懲罰,對他們來說,未始不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每人廢僵一月,讓他們反省一下。一月之後,所制的經穴自解。姑娘最好告訴武當那三位老道,不要逞能亂投藥試圖疏……解,弄不好可能要了他們的命,可不要把帳算在我頭上。」
  「岑爺,別無商量了嗎?」
  「快叫令兄向本府知府衙門投案自首,等葉縣的公文到達就來不及了。」
  項姑娘長歎一聲,失望地告辭出店而去。
  已經是掌燈時分,岑醒吾帶了三分酒意,踏出房門信步向鎮中走。
  樊侯祠出來了兩個人,腳下一緊。
  前面小巷口有人影,黑暗中難辨面目。
  他緩步前行,這條鎮東街的街尾,夜間行走的人不多,門燈甚少,暗沉沉相當討厭。
  跟來的兩個人漸來漸近,腳下聲息毫無。
  他輕咳一聲,突然止步屹立。
  一聲沉叱傳出,人影倏動,跟來的兩個人就在他止步的剎那,從他背後撲上了,沉叱聲是從他口中發出的。
  噗啪兩聲暴音,勁氣激盪,乍合的人影閃電似的分開,氣流激動所發的嘯聲令人心驚。
  他在原地拉開馬步,摺扇斜伸,左掌當胸直立,寶象莊嚴。襲擊他的兩個人,分向兩側飄退兩丈外。
  「靈霄客石家兄弟。」他沉聲說:「不要激怒區區在下。兩位的摧心掌不是無上絕學,如想擊破在下的護體氣功,兩位還得苦練十年。」
  右面的人轉身退走,一步一頓走得十分吃力,腰已經直不起來。左面那人稍好些,但也顯出腳下虛浮。
  他徐徐轉身,虎目炯炯注視著十步外的街右小巷。
  「一劍三奇,你已經先後在岑某身上用了兩奇。」他抖開了摺扇:「現在,你可以用上第一奇落魄神音,把岑某震成白癡任你宰割。或者用一劍行雷霆一擊,閣下的月落星沉三絕招威力之大,世所罕見,在下的摺扇不一定能接得下呢。那晚在鎮北歇腳亭,閣下躲在亭樑上,以撼山掌行致命一擊,幾乎震散了在下的內腑,閣下的劍應該比掌厲害多多。來吧,在下恭候大駕。」
  一劍三奇項華欣舉步一伸,徐徐移至街中心攔住去路,一聲龍吟,長劍出鞘。
  「閣下,你真的不肯放手嗎?」一劍三奇咬牙問。
  「在下不做有始無終的事。」他沉聲答。
  「五千兩銀子,交換要舍弟自首投案的條件。」
  「恕難接受。」
  「你到底要什麼?」一劍三奇語氣轉厲。
  「要求公道。」
  「別無商量?」
  「對,別無商量。」他斬釘截鐵地說。
  「你在逼項家走極端。」
  「項家是擔當不起的人嗎?」
  「哼!閣下未免欺人太甚,項家要與你周旋到底。」一劍三奇咬牙說:「閣下,你不會活著離開襄陽。」
  劍伸出了,龍吟隱隱。
  江風吹散了地面發出來的炎熱氣流,濃濃的殺機似乎帶來陣陣涼意。街那端,幾個行人匆匆走避。片刻間,附近寂靜得怕人,原先幾家房屋本來有燈光從門內映出,這時,所有的門窗都關上了,街道黑沉沉。
  兩人相距十步外,一劍一扇遙遙相對。
  岑醒吾凝神留意四周的動靜,心中疑雲大起。按常情論,一劍三奇的武功修為,還算不上武林高手中的高手,比霹靂一劍要弱一兩分,與剛才受創退走的靈霄客石家兄弟不相上下,怎敢一比一冒險拼老命?
  他嗅出了危機,有點心神不寧,身上感到寒意,一種僅能用心靈感覺出來的無形壓力,浪駭似的襲擊著他。
  噗一聲響,兇猛的打擊力道撞上了他的背心。
  他剛剛心生警兆,護體神功剛好運起,就在這意動功發的剎那間,可怕是打擊力道及體,幾乎擊散了他聚而將發的先天真氣。
  他身形被撼動,上體前傾。
  這瞬間,內心中靈智一閃,神動意發,順勢向前一仆,雙手著地身軀縮成一團,以電光石火似的奇速,向前來兩圈美妙的前滾翻,到了一劍三奇的腳下。
  擊中他後心的一顆鴿卵大銅丸,彈落在地向側滾動。
  四顆同式的銅丸,射在他先前仆地的兩側,貫入堅硬的地面,僅留下深深的洞孔。如果他著地後向左右滾動,必將被後續的銅丸所擊中。
  第三顆銅丸入地時,方聽到傳來隱雷疾風似的弦鳴。
  這瞬間,沉叱聲像石洞裡震響的焦雷。
  四個人從街兩側的牆根暗影中閃出,兩根風磨銅杖與兩支長劍同時匯聚,兩長兩短勢如雷霆。
  一劍三奇的劍,也倏然疾下。
  那一聲令人心魄下沉的沉叱,出自一劍三奇口中,那是號稱武林一絕的落魄神音,可將人的腦門震裂,十分可怕霸道,在丈內被聲波襲擊,不變成白癡也將耳膜破裂。
  如山力道及體,沉悶的暴聲動魄驚心。
  他蜷縮成團的身軀猛然停頓,然後再向前滾。
  兩根銅杖彈起老高,兩支長劍一支折斷,一支貫入地中尺餘。
  一劍三奇的劍向上一蹦,人也飛躍而起,讓岑醒吾從腳下滾過,再兇猛地雙腳下踹。
  這瞬間,摺扇從滾動中拂出。
  變化奇快絕倫,一連串的變故說來話長,其實幾乎在同一瞬間發生。自岑醒吾背部中彈,至滾動中拂出折扇,即使是大白天,旁觀的人也很看清變化,反應完全出乎本能,舉手投足皆是經驗所累積而發出的最佳行動,其準確性令人大歎觀止。
  岑醒吾被踹得加快向前滾翻,前後共滾翻了六匝,最後手腳一鬆,再側滾兩轉,像是全身的骨頭皆鬆散了。
  他滾到街旁邊,摺扇已丟掉了。
  「哎……」一劍三奇身在半空中驚叫,落地時右足一軟,突然摔倒,被摺扇拂掉右小腿一片肌肉。
  一劍三奇的摔倒,擋住了四個驚魄初定的人。其實四個人也無力追擊,兩根銅杖在剎那間無法控制,一支劍折斷,另一支貫入地中尚未拔出。
  街邊恰好有一條小小的防火窄巷,黑漆的巷內貼地竄出一個人影,一把揪住岑醒吾的髮辮往裡拖,低而清晰的語音入耳:「不要掙扎,老夫帶你走。」
  他全身一懈,任由對方拖死狗似的迅速拖入防火巷。
  天亮了,江邊密密麻麻的蘆葦深處。
  岑醒吾身上的長袍成了破碎的殘袍,用五嶽朝天的坐式運氣吐納,臉上白有如死人面孔,口鼻間有干了的血跡。
  附近十餘步,活報應和白無常,躲在蘆葦叢中,從空隙中向外警戒。後面,是略渾的滾滾漢江。左方半里地,是樊城鎮的渡口碼頭,大道上旅客往來不絕,隱隱可聽到碼頭上傳來的嘈雜人聲。
  沒有人留意碼頭旁髒亂的江濱,太陽依然上升,碼頭上一如往昔般忙碌,蘆葦叢中的岑醒吾,剛從鬼門關內重回陽世。
  他似乎從寂滅中返回現實,呼出一口長氣,略為活動手腳,身畔的蘆葦傳出擦動聲。
  擦動聲吸引了白無常的注意,貓似的到了他身旁。
  「你的百寶囊中有幾種藥。」白無常蹲在他身旁低聲說:「武林人身邊多少帶了一些保命丹丸,適合自己體質的藥物,老夫只能憑經驗,嗅出保元氣丹藥的氣味,大膽讓你服用了一些,你昏迷不醒,不得不冒險灌救。看樣子,丹藥有效,謝謝天!」
  「謝謝,老前輩,與天無關。」他飽含倦怠的眼睛凝視著醜怪的白無常,這張面孔現在看來不但不醜,而且親切慈祥:「五個人在我背心要害中彈之後,三劍兩杖行石破天驚聚力一擊。唉!他們好陰毒,好無恥。」
  「你現在才知道他們陰毒無恥?」白無常不屑地說:「你以為絕魂金劍能有今天稱霸一方的局面,是清清白白光明正大所獲致的成就嗎?像我和長孫老哥,即使努力八輩子,也賺不了百十畝田養家餬口呢。」
  「土霸的嘴臉我看過很多很多。」他不勝感慨地又是失聲長歎:「巧取豪奪,魚肉鄉里,招朋聚黨,恃強凌弱,這些事是免不了。像絕魂金劍這種在江湖具有聲望地位的人,竟然一而再聚眾埋伏群起偷襲,而且是在鬧市中公然行之,卻是不曾有的事。」
  「關中三雄就很有種,是不是?」
  「對,雙方碰上時他們人雖多,但總是一個一個上,輸了認輸,而且沒有一個人不發警告即使用暗器。」
  「所以你僅把他們痛打一頓了事?」
  「他們輸得心服口眼。」他乾咳了一聲:「那位彈弓聖手,在二十步外的牆角偷襲,力道之猛,世所罕見,百步內足以貫壁碎碑,這人是……」
  「百丈追魂神彈桂元沖。」白無常苦笑:「昨晚除了一劍三奇之外,加上預定在福泰客棧用暗器把第二關的人,共計有十四名之多,全是黑道中可怕的頂尖兒凶魔。絕魂金劍狗急跳牆,向黑道凶魔求救,因為俠義道的朋友已不受他的利用了,霹靂一劍和凌霄鳳就是見機走避的代表性人物。不談這些,談你的未來。」
  「未來?」
  「是呀!看你這鬼樣子,好像內臟離位,全身骨頭全散,不調治百十天休想行動自如。目下黑道群魔散佈各地潛伏,窮搜你的下落,危險萬分,再不遠走高飛,在這裡等死嗎?這裡能躲多久?」
  「我不走。」他堅決地說。
  「你……」
  「我已約定絕魂金劍後天午正在灌丘了斷,以後我就不能再找他了,我是一個遵守江湖道義的人。」
  「可是,你……你連爬都爬不動。少說廢話,今晚我和長孫老哥去偷船,船輕水急連夜下武昌,先脫身再說,以後……」
  「沒有以後,這件事必須早早了斷。」他憤然獰笑:「前輩請放心,幾下重擊要不了我的命。我敢給你打賭,現在我就可以站起來。」
  他剛想伸腿,白無常已將他按住了。
  「算了,不要逞強。」白無常苦笑:「也許你真是個鐵鑄銅澆的金剛,具有不可思議的神奇絕學,但多休息總是好的。你躲好,長孫老哥昨晚偷了不少食物,我替你取來充飢。千萬不要帶蘆葦,以免引起走近的人注意。」
  項家的人大舉出動,遍搜江北岸各偏僻村落,封鎖江濱的船隻,誓獲岑醒吾而甘心。
  總之,絕魂金劍做夢也在笑。偷襲雖然未竟全功,但雷霆一擊定可重創姓岑的,灌丘的約會,姓岑的決不可能參予。以後如果姓岑的舊帳重提,項家就可以傳俠義柬理直氣壯群起聲討了。
  時光飛逝,一天,兩天……
  第三天一早,仍然沒有姓岑的消息下落。
  又是死不見屍,絕魂金劍不得不作最後的打算。
  炮石橋是一座七八丈長的大石橋,距襄陽約十里,地不至新野的大道,官道直通南陽。宋末元初,宋將呂文煥守襄陽,元兵在橋北岸建炮陣轟襄陽,所以叫炮石橋。如果這段故事是真的歷史,那麼,宋朝有著名大炮轟天雷該不是傳說而是事實。傳統的石炮,不可能將石塊拋出十里外,那該是真的火炮,用火藥發射遠及十里外的巨型大炮。明朝的大將軍炮,據說也可以遠射十里外。
  午初,岑醒吾出現在七里店關北的大道上。他穿一身碧藍色對襟勁裝,腰間百寶囊旁多一了把很普通的一尺二寸的匕首,兩手空空,辮子盤頭,大踏步向北走。
  三里外是炮石橋,已可看到橋南岸的高大槐樹叢。
  正走間,路旁的草叢中傳出活報應的低語聲:「百丈追魂神彈桂元沖,躲在橋南下游百步的槐樹上,可能準備將你射殺在橋頭。」
  「謝謝,晚輩會收拾他的。」他冷靜地說。
  「武當的三老道過去不久。所以,那些黑道凶魔不會在灌丘現身,沿途千萬小心。」是白無常的聲音。
  「這表示前途多難,步步殺機。」
  「要咱們兩個老怪壯膽嗎?」
  「晚輩心領,謝謝。兩位前輩務請迴避,晚輩不會讓絕魂金劍找借口拒絕了斷。」
  他昂然舉上北行,烈日下,他那碧藍色的身影極為鮮明睹目,遠在數里外即可看到。
  路右一叢灌木後,飛車似的掠出四個年約半百,相貌猙獰的人,兩根風磨銅杖閃閃生光,兩支長劍光芒耀目。
  「小子,你還不死心嗎?」攔住去路的銅杖主人獰笑:「此路不通,我大力神安永壽替你招魂。」
  兩杖一前一後,兩劍一左一右,無邊殺氣像怒濤般籠罩了他,氣勢之雄,真有震懾人心的威力。
  「你們在找死!」他一字一吐,虎目中冷電四射:「在下上了兩次當,估計錯誤,兩次都傷在聚力一擊之下,這次不會上當了。以牙還牙,報應至速,殺!」
  殺字聲如乍雷,餘音梟梟中,他不進反退,身形捷逾電射星飛,背部從身後丈餘伸出的銅杖旁撞入,右肘以雷霆萬鈞之威,撞中持杖人的左胸肋。
  「嗯……」身後的持杖人悶聲叫,做夢也沒想到他用背部後退撞人,杖來不及變招,胸骨折裂,被撞退八尺仰面便倒,口中鮮血怒湧而出。
  這瞬間,他右手挾住奪獲的六尺銅杖,破空向前疾射,重有七十二斤的七尺銅杖竟然以直線飛行,快得令人難以看清杖影,但見黃光一閃,杖尾無情地貫入前面兩丈外,橫杖準備出招的大力神右肩窩。
  杖粗如鴨卵,貫入肩窩那還了得?砰然大震中,大力神像一座山般坍倒了。
  左右兩位挺劍欲上的仁兄,似乎昏了頭,沒弄清到底發生了些什麼稀奇古怪變故,只知道眨眼間,兩位神力千鈞的同伴全倒了,只驚得魂飛魄散,毛骨悚然,不約而同扭頭飛躍而起,逃入路旁的樹林亡命飛遁。
  不久,他倒拖著兩根銅杖,大踏步北行。兩根杖重有一百四十四斤,他一手拖著輕若無物,這光景真有嚇死人的魔力,已明白表示出銅杖主人的差勁的朋友,最好識相些,不要逞英雄出來送死。
  遠出里餘,果然不再有人出面攔截,大概潛伏的黑道好漢們全是些聰明人,也全是一些怕死鬼。
  炮石橋在望,官道中,突然失去了碧藍的身影。
  橋石百步的河岸有一株大槐樹,坐在橫枝上,也可以居高臨下,看到橋面和橋南百步大道的景況。
  一位穿淡青勁裝的人,挾了一張六尺長,足有三個力的精製彈弓,彈袋內納有三顆銅彈,一看便知是連珠彈的高手,技配必已出神入化。彈弓與弓箭不同,需要較大的活動空間,所以躲藏的地方需小心的選擇。
  這人躲得很好,銳利的目光透過下方的枝葉,搜索橋頭出現的每一個往來旅客,要找出要射的目標來,坐得穩如泰山,左手弓立起,右手扣牢彈袋,蓄勁待機拉發。
  注意力全放在橋頭,卻忽略了身後。
  「桂元衝!」身後下方突然傳出叫聲:「轉身!」
  百丈追魂神彈桂元沖本能地轉身下望,糟了!碧藍色的人影入目,而自己的弓卻被樹身所擋,沒有足夠的空間發射彈丸。
  電虹上飛,一閃即逝,看不清是何物體,沒有閃避的空間,也沒有閃避的機會,只覺渾身一震,有物貫入肋下,如中電殛,手腳一震,身軀失去控制,像中箭的雁,弓丟了,三顆銅丸也從彈袋跌出。
  那是一把尺二長的匕首,花二兩銀子在任何鐵店都可以購買到,從左肋下向斜貫,入腹六寸以上。
  岑醒吾出現在橋頭通向上游灌丘的小徑,左手拖著兩根銅杖,右手拖著彈弓。
  灌丘的丘頂光禿禿,那是附近牧童玩佔山為王的地方,被踏得寸草不生,褐灰色的泥土地面相當堅硬。
  絕魂金劍父子三人,還有項娟娟,另有四位項家的朋友,與及三位武當的有道全真,全在烈日下佇立相候。
  岑醒吾大踏步登丘,將杖和弓往腳下一丟。
  「午正大概差片刻。」他抬頭看看日色,語調出奇的平靜:「諸位久等了吧?抱歉抱歉。」
  看到了銅杖和彈弓,除了三老道之外,所有的人,臉上全變了顏色。
  「你到底是誰?」絕魂金劍硬著頭皮厲聲問。
  「葉縣覆車血案的生還者岑去非。」他大聲說:「項爺,在下……」
  「我問你的江湖身份。」絕魂金劍打斷他的話:「有誰能證明你是覆車血案的生還者?有誰指證誰是覆車案的兇手?你憑什麼要求項某還你公道?說!」
  「我知道你會來這一手。」他淡淡一笑:「閣下,你可知道岑某返店的時候,同知衙門的幹員與管區的張巡捕,為何對岑某執禮甚恭嗎?那是因為在下已經向同知大人詳述覆車案的始末了。」
  「什麼?你……」
  「半個時辰之前,兵勇大概該已在漢北別莊,抄出令郎項華榮在葉縣行兇的輕車了。南陽府要求襄陽緝兇的公文,是岑某返店的前一日到達的,在下夜入府衙,向知府大人請求寬限三日。今天,正是緝捕令郎生效的日期。」他拾起一根銅杖:「現在,我先來結算你一而再行兇的老帳,以後再打官司。」
  清虛老道手撫雪白的長髯,舉步上前冷冷地說:「岑施主這種作為,是否有點不合武林道義?施主盛氣而來,可否心平氣和把事情圓滿解決?」
  「請問,道長可知道雙方結怨的始末?」他反問。
  「貧道知道一些概況。」
  「那一定與在下所說的大有出入。」
  「貧道認為,項施主所說的也許是一面之詞,而施主恐怕也提不出有力的反證。」
  「道長如果認為姓項的也許是一面之詞,就不會在站在此地說話了。」他毫不客氣地說。
  「施主好犀利的詞鋒。」
  「道長也理不直氣不壯。」
  「大膽!」另一位老道沉喝。
  「膽不大就不會來。」他憤然說:「諸位道長是來評理呢,抑或是替項家撐腰來的?在下年紀輕,耐性有限,如果諸位未弄清真相,最好不要強出頭。說出你們的來意,要充調理人,那就等候上公堂,看你們配不配。如果是助拳的,不必浪費唇舌,把理字丟開,誰強誰有理。道長們,珍惜武當的聲譽吧,這件事管下來,會弄得滿身是臭的,說不定會為貴山門帶來無窮災禍,罪過大了。」
  「你威脅貧道嗎?」清虛道長惱羞成怒。
  「談不上威脅,在下說的是實情。事關武林個人恩怨,在下一定尊重道長的地位立場,牽涉到殘殺平民血案,那不是你們該管的事。方外人與世無爭,你們來爭什麼?」
  聲色俱厲,咄咄迫人。清虛道長位高輩尊,尚未修至清淨無為境界,怒火上衝,靈智不夠清明,衝動地拉開馬步,左手立掌當胸。
  岑醒吾一而再受到猝然的襲擊,早已深懷戒心,見老道馬步一動,以為老道要含怒出手,立即先下手力強,銅杖一抬,作勢進擊。
  清虛道長以為他要搶攻,更是憤怒,左手疾吐,扣住剛升的銅杖。
  一觸即發,雙方不再客氣。岑醒吾冷哼一聲,右手離杖,左手對左手,神功倏發,公平較勁。
  雙方較上了真力,推、拉、扭、發各展所學,馬步漸沉,銅杖徐隆。鴨卵粗的銅杖,足以承受萬斤壓力,誰功力差,必將被對方的勁道震毀左手,甚至破去內功。
  片刻,銅杖突然出現彎曲的現象。兩人都寶象莊嚴,身上每一條肌肉皆收縮、繃緊,呼吸像是停止了。
  又片刻,清虛道長前足一晃,右手本能地伸出抓杖。
  岑醒吾也伸出右手,扣上了銅杖,突然大喝一聲,扭身沉左膝抬右手,如山勁道驟發,奮神威猛地一挑。
  清虛道長突然嗯了一聲,雙腳離開身軀突然上升,被挑離地面向上拋起,半途撒手丟杖,手舞足蹈道袍飛揚,飛出三丈外重重一飄墮,幾乎摔倒。
  銅杖出現小幅度的彎曲弧形,所受的力道駭人。
  這瞬間,絕魂金劍拔劍踏出兩步,似想乘機下手。
  岑醒吾丟掉彎了的銅杖,一聲冷哼,右手拔出匕首揮出,虎目中出現異樣的光芒,匕首幻出一道不徐不疾的白虹破空而飛,他前後伸出的雙手半掌半爪,古怪地揮動。
  「錚錚錚!」絕魂金劍揮劍拍擊迎面飛來的匕首,匕首的速度並不快,很容易讓劍術高手擊中。
  所有的人,皆大吃一驚。
  怪事發生了,匕首根本不怕長劍的拍擊,被擊中時僅方向略變,有如活物。而驚怖欲絕的絕魂金劍,每揮一劍便被震退兩步,始終無法擊落匕首,更無法擺脫匕首不徐不疾的追蹤。
  「項施主丟劍!」驚魂未定在遠處發寒顫的清虛道長大叫:「以氣馭劍術!」
  絕魂金劍如受催眠,駭絕地丟劍僵立發抖。
  匕首從絕魂金劍的左耳旁掠過,陡然上升,劃出一道美妙的光弧,升上三丈折向下飄,恰好落入岑醒吾伸出的右掌內,光芒一斂。
  「項華榮,挺起胸膛到府衙投案。」岑醒吾收了匕首,一字一吐:「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不要替武林朋友丟臉,你要為你的行為負責,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說完,他轉身大踏步揚長而去。
  玉面二郎臉色蒼白,渾身在發抖。
  「爹,孩兒去投案。」玉面二郎一面解劍一面說:「賠償死者的事,請爹費心了。」
  活報應與白無常在橋頭等到了岑醒吾,大喜過望。
  「老弟,解決了?」活報應欣然問。
  「大概解決了,只等玉面二郎去投案。」他點頭說。
  「隔了兩座樹林,看不見鬥場。」白無常說:「那方向上空白虹旋舞,劍氣飛騰,是怎麼一回事?」
  「沒什麼。」他笑笑:「武當的老道在作法驅神役鬼,就是那麼一回事。走,回鎮請兩位前輩喝兩杯。」
  三人並肩而行,談談說說向樊城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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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涯 掃校,舊雨樓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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