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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初試鋒芒


  逸園已被臨時徵用,園主人一家老少都躲起來了,廳堂成了辦案的公堂,有幾個巡捕充任站堂的衙役。
  踏入堂口,便看到三個中年遊客,正在堂下接受最詳盡,最徹底的搜身。
  堂上設了臨時公案,坐著三個頗具威嚴的人,沒穿公服,非驢非馬四不像。
  堂下有不少人手,一個個如狼似虎,搜身的動作十分粗野,把三個遊客撥弄得羞怒交加,卻又敢怒而不敢言,不敢流露反抗的神色。
  「仔細搜!」最右首那位中年人沉喝。
  出來了四個人,夾住他窮搜全身,荷包,摺扇、腰帶、全都呈送公案,由那位中年人仔細查看。
  當然,他身上搜不出任何可疑物品。
  「報你的名。」中年人開始盤話了。
  「你應該識字,可不要把路引拿倒了。」他一肚子火等候時機發作,說話的口氣,近乎倨傲無禮。
  任何一個離家百里的人,身上必須帶有路引,那是官方所發的身份證明,必須小心珍藏。萬一丟掉了,那就災情慘重。所以盜賊們作案,即使把事主的衣褲剝光取走,也必定留下路引,盜亦有道。
  盤問他的中年人,手中正展閱從他荷包裡取出的路引。
  「不要激怒我,年輕人。」盤問他的中年人鷹目一翻,陰陰一笑:「那將是你致命的錯誤。」
  「是你們在激怒我。」他也陰陰一笑:「我是來蘇州遊覽的遠道遊客,安份守己規規矩矩。你們這些人穿著打扮,一點也不像執行公務的人,倒像一樣收買路錢的強盜,諸多刁難橫行霸道,你們到底是官還是匪?閣下,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姬玄華,關中人氏,咸陽。」中年人不理會他咆哮:「咱們奉命查幾個大飛賊,以及一些不法之徒。你,很有嫌疑。」
  「該死的!你看我像一個大飛賊嗎?」他繼續大叫大嚷:「我荷包裡有寶泉局向江南各地皆可兌現的銀票,總數不下一千六百兩紋銀,我有花不完的錢來花花世界遊玩,犯得著做賊。沒知識。」
  「就憑你能舉手制住妙劍范光超,輕易勾搭上女妖鏡花水月,就不配冒充游花花世界的公子少爺,你的武功天下大可去得。」
  「混蛋!你們的消息真靈通呢。」他口中仍然不乾不淨:「我明白了,你們攔河截江,勞師動眾,是衝我姬玄華而來的。」
  「你少臭美,除非你是名震天下的四大飛賊。」
  「我是嗎?」
  「不久自知,指認的人不久便趕到。在下必須先扣押你,你最好不要妄圖僥倖打主意逃走。你對付得了妙劍,應付得了兩女妖,但你絕對難在這裡撒野,這裡最少有一半人,武功比妙劍和兩女妖高明三倍。」中年人等於是警告恐嚇,意圖打消他逃走或異動的念頭,舉手丟下他的荷包、摺扇、腰帶:「帶至一旁,看住他。」
  四個人將他夾住,推至右堂口等候來人指認。那三位遊客,卻被帶入後堂加以囚禁。
  他剛整理腰帶,堂口出現四名大漢,簇擁著穿雲玉燕母女,聲勢浩大一擁而入。
  母女倆也看到了他,頗感意外。
  坐在臨時公案中間的中年人,眼神一動倏然站起。
  「高夫人嗎?」中年人驚問。
  「你……」穿雲玉燕一怔:「九霄鵬丘三爺丘世傑?你怎會在這裡?」
  九霄鵬丘世傑,二十年前年輕一代的風雲人物,俠名四播的劍客,二十年後依然盛譽不衰,只不過已經不是風雲人物了。
  這是說,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風雲人物隨時都可能被他人所取代。
  九霄鵬與五嶽狂客、乾坤一劍、生死一筆這些人,是早年同一代的高手人物,目下的名宿。
  說難聽些,他們都是過了氣的風雲人物。
  乾坤一劍做了東廠的走狗檔頭,不保晚節。
  九霄鵬也是俠義道名宿,以目下的情景揣測,必定也步乾坤一劍的後塵:不保晚節。
  俠義道人士如果為了伸張正義,替蒙冤負屈者打抱不平,與官府暫時合作是正常的事,不能算不保晚節。但公然替官府辦事為所欲為,那就有失俠義身份了,那是所謂正道人士的事,正道人士任職巡捕或捕快執法理直氣壯。
  俠義道人士與正道人士,是截然不同的兩碼子事,弄混淆了貽笑大方,俠義道人士是不理會天理國法人情的,正道人士卻必須奉公守法行不越軌。
  九霄鵬舉手一揮,押解母女兩的四大漢,一言不發扭頭便走,匆匆出堂走了。
  「為俗務所羈,目下在巡撫衙門有一份差事。」九霄鵬臉一紅,匆匆離案疾趨堂下:「好教高夫人見笑,在下實在事非得已。高夫人為何化裝易容?僅在臉上施色藥是不夠的。這位小姑娘是……」
  「小女高黛。」穿雲王燕油然興起戒心,聯想到不久前行兇的乾坤一劍:「丘三爺,是乾坤一劍姓解的,把你安排在這裡……」
  「哦!解老兄在東廠的老爺們手下得意。」九霄鵬淡淡一笑,笑意含有嫉妒成份:「在下不才,只能在巡撫衙門跑腿,哪能和他比?他也無權安排在下辦事。」
  「那你……」
  「帶一些人捉拿天下四飛賊,聽說四飛賊不約而同到了蘇州。最近又來了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旱天雷,把咱們這些人累得人仰馬翻。高夫人,賢母女怎麼化裝易容遠來江南?」
  「與京師來的檔頭有些恩怨清理。」
  「哎呀!」
  「丘三爺沒和他們合作?」穿雲玉燕心中一寬。
  「目前還沒有,他們人手足。」
  「以後呢?」
  「這……高夫人,放棄吧!」九霄鵬苦笑:「一旦……你也許知道,毛巡撫即使大膽,也不敢有逆京師來的人,早晚會役使咱們這些人替檔頭賣命的。目下我的人只負責替他們追查民變時在公堂殺死專使的兇手費文裕,被逼得焦頭爛額,苦不堪言。民變已經過了三個月,那一掌拍死專使神劍晁慶的兇手,恐怕已經遠出萬里外了,逼咱們在蘇州找線索,豈不是有意糟蹋人嗎?高夫人,務請趕快遠離蘇州,東廠那位領隊的擋頭生死一筆萬豪,陰險惡毒功臻化境,惹不得。」
  「這個……」
  「我招呼河下的快船,送賢母女離開,請隨我來。」九霄鵬誠懇地說,伸手欠身送客動身。
  「姓丘的,為何不放我走?」旱天雷冒火地大叫:「你這副欺善怕惡的走狗嘴臉,看了實在倒盡胃口。」
  「先把他打個半死!」九霄鵬暴跳如雷怒吼:「弄斷他的手腳,敲掉他滿口狗牙……」
  突變倏生,堂下大亂。
  四個人看守著他,兩個幾乎貼身而立,隨時皆可以動手擺佈他,派四個人表示對他相當看重。
  既然知道他挫折了妙劍,派出看守他的人,武功決不比妙劍差多少,派四個至少可抵三個妙劍,應該說可以任意擺佈他了。
  四個人剛應聲發動,他卻搶先了一步,雙手一分,立即傳出叫痛聲,兩個大漢似乎無緣無故向外飛,飛擲而起越過另兩名大漢身側。
  再兩聲驚叫,另兩個也飛擲而起。
  四個人,似乎在剎那間被扔飛了,人影急衝而上,猛撲仍在暴跳如雷的九霄鵬。
  九霄鵬駭然閉嘴,大喝一聲連環三劈掌擊出,掌出風雷乍起,內力排湧如潮。
  他一聲長笑,雙手左封右撥,把三記力道千鉤的劈掌急劇化解撥出偏門,四兩撥千斤柔勁極為怪異,毫不費勁正面切入,右掌反拂,拂在九霄鵬的右臂下如擊敗革,勁氣迸發卻無聲無息,與九霄鵬掌出風雷發的剛勁完全不同,一剛一柔接觸,勝負立判。
  嗯了一聲,九霄鵬疾退三步幾乎摔倒。
  任何一個武功高強的人,皆可以看出這掌背一擊,距離既近力道無從發揮,也沒擊中要害。像九霄鵬這種內功將修至化境的高手,絕對不在乎這一擊,這比撣掉身上灰塵的力道重不了多少。可是,九霄鵬卻受不了這一擊,不但震退了三步,臉上驚詫痛苦的表情顯而易見,可知所受的打擊,在精神與肉體上,皆受到相當沉重的震憾和傷害。
  看九宵鵬失措驚駭的神情,便知道決難經受他跟上的後續攻擊。
  他跨出一步便跟上了,立掌作勢吐出。
  斜刺裡伸來一隻潔白的晶瑩小手,與臉上淡褐風霜顏色截然不同的女性小手。
  比起他巨靈之掌,小手幾乎小了一倍,纖弱柔軟十倍,怎能承受巨靈之掌打擊?雙掌如果接觸,小手即使不碎裂,也將成為一團爛肉。
  一聲奇異的響聲傳出,人影倏然中分。
  九霄鵬似乎受到更猛烈的力道所觸及,倏然急退兩步幾乎再次摔倒。
  旱天雷也退了兩步,臉色一變。
  高黛斜退兩步,亮晶晶的明眸可看出驚訝的神情。
  空間裡,可以感覺出一種奇異的力道,形成一團流動的氣旋,略一糾纏隨即迸散。四周的人,都可先以感受到迸散氣流的撼動,相距最近的人,甚至出現袖角和衣袂的掀動。
  識貨的人已心中明白,高黛令人難以置信的怪異奇功,與旱天雷的神功異勁,曾經雷霆萬鈞的接觸,但在外表卻看不出一擊的痕跡,僅雙掌曾經不著痕跡地沾了一下而已。
  雙方都感到意外,同被對方的神功異勁所驚。
  突然間碰上意外高明的對手,驚訝是意料中事。
  同時,逞強的意識也隨之爆發。每個武功出類拔萃的高手,都不肯承認自己比人低一等,即使已經感覺出有點技不如人,也不肯認輸。
  一聲冷叱,高黛有點不甘心,聲發身動,一掌吐出發起更猛烈的強攻,勁道增加了一倍,要爭取強者的地位。先前她僅用了三成勁道,意在阻止旱天雷向九霄鵬追擊,是消極性的出手,這次要積極搶攻了。
  旱天雷也冷哼一聲,巨掌疾伸。
  兩人用的都是近乎至柔的神奇內功,掌出沒有渾雄的氣勢流露,似乎僅在作巧勁的接觸,看不出外露的勁道。四周旁觀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也認為兩人無意以真才實學相搏,而是示威性的試探過招。
  雙掌相距仍有近尺距離,驀地勁流迸爆,強烈的氣旋發出呼嘯聲,兩人的馬步同時撼動,同向後挫,似乎被兩隻看不見的巨手,分別將兩人推開。
  站得最近的穿雲玉燕和九霄鵬,也受到強勁的力道所撼動,氣血一沉,急向後退了兩三步。
  「玄陰大真力。」旱天雷訝然驚呼,他臉色一沉:「你是昊天一道的門人子弟,那老雜毛傳藝給你大概沒藏私。好哇!再來兩記狠的。」
  一語道出武功的源流,高黛心中一驚。
  一進馬步,旱天雷的掌徐徐引出。
  他身後的兩名大漢,不自量地悄然撲上,一勒手一鉤臂,要乘機從背後捉住他。
  身形微旋,他雙手微揮。
  「哎……」兩大漢同聲驚叫,斜飛而起,砰砰兩聲大震,在眾人驚慌走避聲中,摔翻在地掙扎難起,吃足了苦頭。
  「誰要再卑劣地插手,在下要他生死兩難。」他虎目怒睜,掃了四周的人一眼,最後目光回到高黛身上:「小女人,這裡足以施展,咱們可以放手一搏,你可別替昊天一道丟臉。」
  九霄鵬哼了一聲,舉手一揮,揮退四周躍然欲動的同伴,一聲劍吟,長劍出鞘。
  「高姑娘請退,這是我的事。」九霄鵬移步擋在高黛身前沉聲說:「姓姬的,這裡由不得你撒野,你已犯禁,我要逮捕你。」
  「閣下,你嚇不了我。」他快速地解下腰帶,熟練地絞成四股的三尺布條卷:「就算你做了巡撫署的狗爪子,巡撫署也無權攔江設禁,這是長洲縣衙門的事,你們這些人本身就犯了禁。好,你這老混蛋敢在法,我就陪你玩法,玩真的。」
  「你……」
  「我敢挺起胸膛遨遊天下,當然有見過世面的能耐,蘇州不是龍潭虎穴,我不信這裡是無法無天的地方,惹火了我,我會把蘇州鬧個血流成河。挺劍上,閣下。」
  本來是軟的四股腰帶,向上一抬,卻成了堅硬的棍狀物,一拂之下,傳出隱隱風雷聲。
  九霄鵬心中一虛,有點失措……堂上堂下足有二十名高手同伴,園外的人更多,但碰上了武功深不可測的可怕高手,人多反而是累贅,只要一發動,必定群情激動,情緒難以控制,勢將引起混戰。
  虎入羊群,死傷必定慘重,後果令人不寒而慄,怎付得起慘重的代價?
  正感到進退兩難,廳外人聲傳入,六個氣概不凡的人,神氣地踏入廳門。
  「怎麼一回事?」領先入廳的中年人,豹頭環眼身材高壯,聲如洪鐘,銳利的目光落在旱天雷身上:「丘兄,這個小輩用布帶對付你的劍?」
  穿雲玉燕母女看清了來人的相貌,互相一打眼色,悄然向外退。她們不屑於與官府並肩站,本來就不該插手管九霄鵬的事,目下九霄鵬的大援趕到,母女倆應該放聰明些置身事外。
  「這小輩頑強無禮,不受管制妄想撒野。」九霄鵬臉一紅,趕忙收劍:「武功深不可測,兄弟用劍也不見得能對付得了他。」
  「是嗎?他是……」
  「他叫姬玄華……」
  「哦,就是他?」這人再狠瞪了旱天雷一眼:「織造署那邊的人,不久前傳來口信,要咱們的人不必管這小輩的事,說這小輩與他們的人有關。」
  「與鏡花水月兩妖女有關,哼!」九霄鵬憤然說:「兩女妖在虎丘……」
  「不談這些無趣的事,叫他滾。」這人顯然對落腳在織造署的東廠老爺們沒有好感,但又無可奈何,兩女妖是東廠特務們的爪牙:「可疑的人目下囚在後堂看守,其中是否有四飛賊,得等羅兄幾位前來指認了,只有諸位曾經見過四飛賊,我這些人對四飛賊毫無印象。」
  「好,帶我去看看。」
  「兄弟領路。」九霄鵬討好地親自領路,臨行狠瞪了旱天雷一眼:「你還不滾?下次別讓我看到你,你最好早離疆界,哼!」
  「姬某剛到蘇州,不玩夠了絕不會早離疆界。」旱天雷一面向外走一面說:「你最好離開姬某遠一點,希望今後永遠不再碰頭。」
  他出了廳,後面穿雲玉燕母女也見機跟出。
  有人跟在後面,用手勢發出信號,不再有人出面留難,任由他們走向園外的碼頭。
  他一直不曾扭頭回顧,不怕母女倆在他身後弄鬼。
  胥門碼頭最繁榮,規模也最大,也是運河來的船隻停泊區,船隻可沿胥江駛入運河,繞入城,便是百花洲碼頭。
  吳中老店位於碼頭後面的百花州長街,傍晚時分這一帶燈火通明,沒有夜禁。尤其是近南城角一帶風月區,河上畫船笙歌徹夜,岸上坊間舞影終宵。
  江南春酒樓,就位於風月區的北端臨界處,有了幾分酒意的人,走幾步便可尋芳攬勝。
  酒樓有連三間的華麗店面,樓上分為七間,每一間都可容納二十桌座頭,每一桌皆可用畫屏隔開,所以酒客不但可攜女眷登臨,也可召歌舞姬陪侍作樂。該樓的酒菜在蘇州頗有名氣,酒客其實不怎麼高級,只要有錢就可以光顧,主要的顧主是船上的遠道遊客,龍蛇混雜形形色色,真正有身份的人反而卻步,寧可到別的酒樓快活。
  天黑城門關閉斷絕交通,因此城內的仕紳巨豪,事實上只能光顧這些酒樓,城內的高級酒樓多得很呢!用不著跑出城外鬼混,雖則城外另有風味。
  姬玄華一回客店,便請店伙替他到江南春訂座,指定要臨河的近窗雅座,用畫屏隔成廂座。所要請的是女客,當然必須訂廂座。
  他本能地感覺出,自返店的一刻,便有一人在他附近窺伺了,他的一舉一動,皆在有心人的監視下無所遁形,監視的眼線而且不止一兩個。
  他一點也不介意,不在乎。在蘇州,只有一個人知道他是大盜旱天雷。
  旋風萬雄,是他一年前所結交的血性朋友。
  風雨雷電,都是民間敬畏的難測神明,連官府也專門建祠祭祀,公然倡導迷信。
  最近十年,出了四個以風雨雷電為綽號,有意褻瀆神明,亦正亦邪的江湖怪傑。
  旋風、暴雨、驚雷、驟電。
  旋風萬雄,七年來聲威日盛。
  旱天雷,是最近兩年崛起的江湖新秀,一鳴驚人,聲威已經與行道十年的驚雷並駕齊驅了。
  江湖上又多了一個以雷為綽號的人,但旱天雷不是怪傑,而是公然自稱江洋大盜的匪徒,聲威如旭日初升的可怕人物。
  至於姬玄華,誰也不知道他是老幾。
  他與旋風萬雄的交情,是一年前的一次生死關頭,在血腥中建立的,可以說是生死交情。
  那是發生在徐州府的事,旋風萬雄與大河兩岸第一黑道大豪,追魂羽箭洪深結了不解之仇,受到追魂羽箭的大批爪牙圍攻,生死在呼吸之間,渾身上下受傷甚重,恰好碰上行腳徐州的旱天雷,從刀山劍海中殺出重圍。
  那時,旱天雷化名為紀光華,是年紀的紀,而非姬姓的姬。惺惺相惜,旱天雷透露了身份:旱天雷。
  這次,他倆在南京相逢,旋風萬雄要到蘇州,打聽朋友的下落,兩人便結伴同行,風與雷走在一起。
  旋風萬雄是老江湖,有不少朋友,自告奮勇替他打點、掩護,供給消息。
  但兩人各辦各的事,並不經常在一起。
  旋風萬雄找朋友的事還沒著落,正在積極打聽調查,偶或與他走在一起,大多數時間分頭辦事各忙各的,走在一起也不結伴同行,各有不同身份掩護。
  他在江南春設筵宴請兩女妖,不想有旋風萬雄在場。
  掌燈時分他便到了江南春,店伙客氣地把他領至樓上雅座,先替他沏上一壺好茶,酒菜須等賓客蒞臨再上桌。
  這一間食廳幾乎每一座皆用屏風隔開,人聲嘈雜,看來已有八九成滿座,不時可以聽到悅耳的燕語鶯聲,在那些粗俗的特大號嗓門壓抑下,依然顯得悅耳動聽,讓一些男酒客想入非非。
  他一面品茗,一面留心左右兩廂的動靜。兩廂的酒客不多,各有三四個男的,和兩三個嗓音特別俏甜的女人,不時傳出誘人的打情罵俏聲浪,似乎都是遠道來游蘇州的遊客,召來粉頭陪酒而已。
  他不在乎有人盯梢監視。要知彼,就必須與「彼」保持接觸。
  他希望知道忠賢普惠祠內外的警衛情形,那附近到底佈置了多少高手名宿?如果走狗們對他不理不睬,他怎能獲得正確的消息?糊里糊塗硬闖,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
  估計中,左右廂的食客決不單純。
  他能平安離開逸園,定然是兩女妖已經向巡撫署的人打過招呼,已證明兩女妖是東廠那些人的爪牙,或者是織造署李太監的走狗,可以壓得住毛巡撫的幫兇,可知東廠那些特務的權勢,在蘇州是至高無上的。
  那麼,左右廂那些盯梢的人,不會是巡撫署的幫兇了,應該是兩女妖的同伴。
  當然他並不知道估計是否正確,而且他也不認識東廠特務的爪牙。出道兩載,他所認識的高手名宿為數有限,所以他必須小心地調查,知己不知彼是十分危險的事。
  當店伙將鏡花妖韓素英引入廂座,他情不自禁脫口發出驚歎聲。
  「下凡的仙女走錯地方了。」他確是出於由衷的讚美,雖則語氣有點浮滑:「在下是三生有幸。」
  「油嘴滑舌,哼!」鏡花妖嫵媚的白了他一眼,語音膩膩地撩人情慾:「我是妖,不是仙女。」
  「我這種凡夫俗子,不信天地鬼神,心目中也就沒有妖或仙女之分,只知道你是如此美麗動人的可愛姑娘,這就夠了。」他親熱地挽了鏡花妖排排坐,向店伙揮手示意上酒菜:「楊小姐呢?她……」
  「她有事,不能來。」鏡花妖笑吟吟睥睨著他:「你也喜歡她嗎?」
  「你認為我打娥皇女英的濫主意?算了吧!」
  「何不說粗俗些?一箭雙鵰人人都懂,懂娥皇女英的人就沒有幾個了。說真的,她對你甚有好感,評價甚高,要不是有事牽住了,她那肯輕易放過和你親近的機會?改天,她會找機會和你聚一聚。」
  兩女妖經常結伴遨遊江湖,情如姐妹,甚至比姐妹更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包括共享心愛的情人。
  鏡花妖今晚打扮得十分出色,人本來就生得美,雖說實際的青春該稱為徐娘,風韻不但猶存,艷冶甚且過之。薄施脂粉,燈光下更為嬌媚動人。珠翠滿頭,月白連身長裙,外加珠串流蘇圓團花坎肩,顯得華貴而脫俗,渾身散發出醉人的幽香,與富貴人家的貴婦淑女相較毫不遜色,成熟的美麗女人應有的魅力,她都一一俱備了。
  「改天,雇一艘畫船游太湖,如何?我作東。」他遞過一杯茶,色迷迷地凝視女妖美麗的面龐,緊吸住那雙水汪汪的明眸:「素英,不要整天在刀劍血腥中浪費生命,咱們在生死門進進出出的人,也該有屬於靈性的生活層面。在我的家鄉,滿目儘是巍峨的高山,神秘、冷酷、令人敬畏,甚至害怕。人在山裡活得很難苦。到了江南,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全然陌生,而又如此可愛的世界。所以,我要盡情享受它,我期望與你共享。」
  鏡花妖怔怔地注視著他,深深探索他的眼神,似乎想進入他的軀體,進入他的靈魂深處,可是,深深的眼神卻呈現可見的茫然。他的眼中,湧起體會心心相印意義所煥發的喜悅。他以為鏡花妖瞭解他的心意,甚至與他同樣擁有對世俗靈性一面的看法,默然相對,按理該是雙方心有靈犀的美好至情流露,兩顆心將進一步接近,甚至互相交融、擁有。
  「你……你的話好怪。」鏡花妖打破了這片刻含情脈脈相對的沉寂,深深的眼神又有了變化:「我一直生活得很如意,你不羨慕我們四周的一切?我們有足夠的能力享受人生,錦衣美食聲色……」
  「哦!是的,我們有足夠的能力,享受聲色犬馬的美好人生。」他臉上煥發的喜悅神情消失了,換上了另一種快樂的神情,卻飽含嘲弄的意味:「人生幾何?及時行樂,瞧,酒菜來了,江南春的酒菜遠近馳名,足以享口腹之慾。我這次遠遊江南,就是為了滿足慾望而來的。」
  三名店伙攜了食盒,有條不紊收拾檯面,整理杯盤陣列菜餚,知趣地默然退走。
  「哦!你的慾望是什麼?」鏡花妖興趣來了,先前茫然困惑的神色消失無蹤。
  「酒色財氣。」他是主人,灑脫地斟酒微笑:「這是男人最簡單、最熱切的慾望。」他舉杯:「敬你,韓小姐,為你我萍水相逢,意氣相投乾杯。」
  一口喝乾一杯花彫,他一聲豪笑再次斟酒。
  酒過三巡,他豪氣漸露。酒是英雄財是膽,他能喝,有錢,此時此地,有好酒好菜,有美人相伴,該是表現英雄的時候了,已有三大杯酒壯膽,正是表現豪氣的好時機。
  「追求滿足酒色財氣慾望的人,活得一定十分愜意。」鏡花妖拈過酒壺替他斟酒,眉梢眼角漾溢著春情:「當然啦!首要的條件是必須有追求的能力,人才錢財就是最基本的條件。像你……」
  「我,挾重金錢財足,人才一表,有充裕的閒暇時間,有……」
  「你欠缺了些什麼?」鏡花妖搶著接口。
  「我有欠缺?」他半真半假拍拍胸膛怪聲問。
  「不錯。」
  「開玩笑,我……」
  「上,你沒有權勢人物支持;下,你沒有人擁護替你效忠。姬兄弟,孤家寡人成得啥事?」
  「我有朋友呀!」
  「你有朋友?你說過你孤家寡人一個……」
  「朋友可以隨時結交呀!四海之內皆兄弟。你,不就是我新結交的朋友嗎?」
  「這……」
  「如果沒有你這位朋友關照,白天在山塘河逸園,必定有一場麻煩,大掃我游江南的興。」他不著痕跡地拍鏡花妖擱在桌上的小手掌背:「素英,謝謝你啦!」
  鏡花妖突然粉臉微紅,只感到心跳加快,本來就對他有五七分好感,這時好感增為十分啦!心中一蕩,大方地轉掌握住了他的手,明眸中異彩湧現。
  「哦!你真的碰上了毛巡撫的人?」鏡花妖其實並沒感到意外:「我想,你已經知道我替誰辦事了。」
  「是從那些人口中猜測的。」他抽回手:「只是還不太確定。」
  「確定什麼?」
  「不知道你是替東廠的人辦事呢!抑或是替織造太監李實效力?雖則兩者並無多少不同,但其實仍有差異。東廠的人早晚要回京師的,織造署的人卻長期留在蘇州。居我所知,你們雙方明裡同心協力,骨子裡卻互相猜忌,有許多利害關係擺不平。你們雙方,與毛巡撫的人也面和心不和,毛巡撫的人不敢不聽你們的,可是心存怨恨暗地裡陽奉陰違。素英,你一定瞭解你的處境,總有一天,毛巡撫的人會不賣你們的賬,有了利害衝突,日子將十分不好過的。」
  「他們不敢。」鏡花妖肯定地說:「我是織造署的人,毛巡撫的人天膽,也不敢不賣我們的賬。他們的人手雖然眾多,但真正能派得上用場的高手為數有限,在蘇州如果沒有我們的人坐鎮,他們什麼事也辦不成。如果你想在蘇州玩得愉快,我可以替你引見我們的人,大家交個朋友,日後彼此也有個照應,是嗎?孤家寡人是很危險的。」
  「給我時間考慮。」他泰然自若不把引見當一回事:「剛開始四處遊覽,我不想打亂我遊覽的行程計劃。哦!京師來的人中,到底有些什麼驚天動地人物?」
  「這……我也不清楚。」鏡花妖輕搖螓首:「只知道兩個貼刑官是世襲的百戶,暴戾而膽怯。領隊的第一號檔頭,是北地黑道大豪生死一筆萬豪。稍有份量的有乾坤一劍解彪,勾魂無常郝宏遠等等黑白道名宿,還有幾個極為神秘、從不與無關的人打交道、武功深不可測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底細。不談他們,談你。」
  「談我?我剛出門遨遊天下……」
  「漢中到江南千里迢迢,總該有許多奇聞異事讓我飽耳福吧!」
  「呵呵!我寧可請你告訴我一些江湖奇聞,武功秘辛。算起來我算是江湖後進,你在江湖已經有相當高的地位,我該向你請益江湖情勢,你肯不吝指教嗎?敬你,我先乾為敬,想聽聽你在織造署得意的傑出成就,我旅行的經歷一點也不有趣。」
  這番近乎奉承的話,抓到了鏡花妖的癢處,借三分酒意,把在織造署年來所經歷的得意事,頗為自負地一一娓娓道來。
  當然,妖女不會將風流艷史說出。在官能上,他的確喜歡這個美艷嬌娃,一個有心一個有意,自然情投意合,等到都有了三五分酒意,逐漸言挑目逗放浪形骸,手腳溫存得其所哉。店夥計如果沒得到酒客允許,決不敢冒失地闖進來,廂座是他倆的天地,百無禁忌。鏡花妖是艷名四播的江湖蕩女,眾所周知是個羅裙松的女人,但眼界甚高,能獲一親芳澤的男士,必定是俊偉出眾的人。在眾多追逐裙下的人中,好像一頭發春的母大蟲,只有最雄壯最兇猛精力充沛的雄虎,才能獲她的芳心。虎丘邂逅,妖女便動了春心,目下酒催情慾春情蕩漾,投懷送抱髮亂釵橫,一陣陣令人怦然心動的低吟蕩笑從屏風內傳出,即使是天宇第一號的呆瓜,也知道廂內的光景是如何綺麗了。
  右鄰的廂座內,終於出來一個滿臉殺氣的年輕人,身材魁梧劍眉虎目,人才一表雄健驃悍,穿一襲體面的寶藍繡雲雷圖案長衫,佩的劍古色斑斕。後面搶出一名中年人,神情冷森頗有懾人的氣概。
  「范老弟,不可魯莽。」中年人伸手急攔沉聲低喝。
  「鄭兄,你就別管啦!」年輕人也低聲不悅地說。
  「你會誤事。」
  「韓姑娘已經誤了事。她並沒積極誘勸那小輩投效,說不定反而為情所困,不顧後果跟那小輩遨遊天下,咱們豈不失去得力的臂膀?」
  「你也未免太抬舉兩妖女了,范老弟。」中年人擺出教訓人的面孔:「把她們當成得力的臂膀,其他的人有何感想,在咱們的人當中,兩妖女的武功名望只能算中等的,至少僅比你我高半級。小心被比咱們地位高的人聽到,保證會有是非。你這麼氣沖沖闖進去,也幾乎可以保證有是非,她的地位比你高半級,你沒忘了吧?」
  「我是公事公辦,怕什麼?我非去不可。」年輕人固執地不聽勸阻,拂袖而走。
  左鄰的廂座,也踱出三名男女。年輕人的身影剛進入旱天雷的廂座。中年人勸阻不住年輕人,仍站在當地發怔,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也感到難堪,突然看到對面的三男女,臉色遽變正欲退入廂座走避。三男女中的一個虯鬚大漢,一雙怪眼似銅鈴,金目凶光暴射,相貌猙獰極威嚴。
  「沒你的事。」虯鬚大漢神氣地向中年人舉手一揮,示意要中年人迴避。中年人一咬牙,本來就想退走,正好乘機擺脫,顯然知道三男女的來歷,惹不起這三個人,乖乖退入廂座。
  虯鬚大漢再向一男一女兩同伴打手勢示意,三個人堵住了旱天雷的廂座屏門兩側。
  姓范的年輕人,干預的借口相當堂皇:公事公辦。其實,自己心中明白這與公事無關。
  像鬼似的悄然進入,幽香與酒菜醉人的廂座,年輕人怒火上衝,沉不住氣了,雙手抱肘而立,像一座快要爆發的火山,重重地哼了一聲,進入時輕靈似貓,沉醉在男歡女愛的一雙男女,似乎並沒發覺有人闖入,直至聽到哼聲,吃了一驚同時扭頭察看,看到了怒火把臉孔刺激得扭曲變形的姓范年輕人。
  鏡花妖不是一個重視羞恥的人,憤怒得幾乎跳起來,衫裙不整也不加理會,猛地伸手抓起桌上的一隻酒杯,不理會敞開的胸襟,露出半脂白玉似的上半部酥胸,母老虎的野性要發作了。
  她本來是坐在旱天雷膝上的,羅裙半解胴體半裸,暴露在外的酥胸玉乳動人心魄,用口哺酒的蕩態更是撩人情慾,難怪姓范的年輕人,妒火中燒難以忍受。
  旱天雷的胸膛也是敞開的,瞥了闖入者一眼,泰然自若掩好胸襟,手疾眼快抓住了鏡花妖的手,及時阻止鏡花妖將杯投出。
  「閣下,你知道擅自闖入是犯忌的事嗎?」旱天雷將鏡花妖挽至身後,盯著年輕人邪笑著說:「你該知道這種酒樓,是尋歡作樂的地方,你希望看到何種情景?我要求閣下解釋。不然……」
  「不然又怎樣?」年輕人傲然反問。
  「你會被趕狗一樣踢出去。」
  「是嗎?諒你也不敢……」
  眼一花,旱天雷已經貼身而立伸手可及。妒火中燒的人,是不講理性的。年輕人反應超人,事先已知道旱天雷了得,怎敢大意?人影一現,不假思索立即出手,雲龍現爪劈胸便抓,望影出招速度駭人,這一抓快如電光石火,雖說是出於本能的反應,但瞬間爆發的勁道十分驚人。
  用爪攻擊胸部,沒有多少作用,即使能造成傷害也不嚴重,人的胸部是最強韌的部位。但如果手指能練成堅若鋼鉤,又當別論,摧毀胸骨抓出心肺,一抓便死。爪功沒修至無堅不摧的境界只能抓住對方的衣襟示威,自己反而容易受到致命的反擊。因此使用雲龍現爪攻擊,外表像是攻擊胸膛,其實卻是以五官和咽喉為目標,爪上功力的深淺可決定傷害的程度。年輕人這一爪,極見功力,如被抓中,五指皆可能貫胸裂骨。
  旱天雷的手,卻快了那麼一剎那,左手閃電似的扣住了對方的脈門向外拉,右手同時擊出。連站在身側整衣裙的鏡花妖,也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太快了,速度到達某種極限,人的視覺是會扭曲或走樣的,所以說目擊的事不一定是真實的。
  耳光聲清脆,人影暴退,砰一聲大震,震倒了一排大屏風。
  是姓范的年輕人,被兩耳光打得天昏地黑,急急後退而引起的暴亂,屏風一撞即倒。
  「憑你這種貨色,也敢充人樣爭風吃醋呀?」旱天雷雙手叉腰,擺出潑野狂傲的姿態發威:「你如果拔劍,我一定弄斷你一雙狗爪子,說一不二,哼!」
  姓范的年輕人眼前發黑,狂亂地作勢拔劍,聞聲心中一凜,劍拔不出來。樓上一亂,各食廂均有人探頭外出察看。
  外面等在兩側的三男女,幾乎被倒下的屏風波及,幸好閃退及時,也被猝發的情勢嚇了一跳。
  旱天雷似乎早已知道屏外有人窺伺,看到三男女並沒感到驚訝,僅若無其事瞥了三男女一眼,心中早已認定這三個人,是年輕人的黨羽,心理上已有接受對方進一步挑釁的準備。
  「范斌,再不識相逞強,不會有好處的,認了吧!」那位皮膚妖嫩,曲線玲瓏誘人的少婦,用憐憫的口吻相勸:「你差得太遠了,僅比妙劍你那位同宗范光超高明一分半分,在這姓姬的手下,決無一分半分勝算,和他爭風肯定會被打破頭的。」
  這位年輕人范斌,武功的確比妙劍范光超高明三分兩分,而非一分半分,所以並沒把旱天雷看成勁敵,因而大意挨了兩耳光。
  妙劍范光超,也是一照面便栽了的。妙劍范光超是名劍客,妙手飛虹范斌則是江湖十俊彥之一。俊彥,表示是當代人才武功皆出類拔萃的人,在江湖大有來頭,頗有名望的年輕高手,妙手飛虹綽號,表示手上功夫非常靈巧神妙,劍出如飛虹,劍術的造詣超人一等。今晚,妙手經不起考驗,一爪搶攻,反而莫名其妙挨了兩耳光。
  「女人禍水。」為首的虯鬚大漢冷冷地諷刺,目光輕藐地落在髮亂釵橫的鏡花妖身上。
  「你說什麼?」旱天雷虎目怒睜,狠盯著虯鬚大漢,十足表現出維護女伴的爭風者神情:「你這傢伙說話不乾不淨,毫無風度,十分可惡。老兄,你得把話吞回去。」
  要鬧出眾所周知的事故,必須鬧大些,惟恐天下不亂,是揚名立萬引起注意的終南捷徑。此時此地,他非將事故擴大不可,其中當然牽涉到顏面與利害,他豈能讓鏡花妖在大庭廣眾間受辱?何況鏡花妖是他的女伴,他非出頭不可。語出如風,哪能吞回去?分明有意激怒對方,也表示吃定了虯鬚大漢。
  虯鬚大漢果然激怒得無名火發,像是吞下了一桶火藥,銅鈴眼怒張,眼中似要噴出火來。一聲怒吼,虯鬚大漢挫馬步虛空發拳,出手便是可怕的拳攻,有點像火候精純的少林絕技百步打空,拳出勁發聲如殷雷。連環三拳,風吼雷鳴。
  旱天雷左閃右移,每一拳皆擊中他的虛影,身後,食桌在可遠及丈二的拳勁中崩坍破碎,酒菜食具一團糟,響聲震耳。每閃一拳,他的身形便拉近一步。虯鬚大漢在丈外連續發拳,三拳勢落人已近身。
  「老丁小心……」美麗的少婦看出危機,急叫著從斜刺裡截出,右手大袖一抖,紅光耀目生花,刺鼻的古怪煙硝味四散,熱流八方湧發。旱天雷一驚,向下一伏。
  「哎……」虯鬚大漢驚叫,翻出丈外,砰然大震聲中,撞倒了另一廂座的屏風,裡面的男女食客一陣驚叫,惶然走避,全樓大亂,紅男綠女爭相走避。是被旱大雷用腿掃飛的,不但掃飛了虯鬚大漢,也避開了少婦噴出的袖底火球襲擊,虯鬚大漢老丁的三拳毫無作用。
  他身形倏然回復挺立,手中多了一隻滾散的酒杯,雙手一動,酒杯在他手中被捏成五六塊瓷片。
  那位生了一張三角臉的中年人,這瞬間雙手齊揚,利器破風聲乍起,電虹帶著厲嘯接二連三破空疾射,以旱天雷為中心匯聚。
  所有的變化,似乎在剎那間發生,虯鬚大漢三男女的連續攻擊配合緊密,走道地方狹小躲閃受到限制,想逃過大劫難似登天。
  同伴遇險,虯鬚大漢三男女已動了殺機,每一擊皆志在追魂奪命,手下絕情。旱天雷的五六塊瓷片,分向少婦和三角臉中年人拋,像幾隻活的娥蝶,旋舞著飛出。三枚斷魂釘,就在這瞬銜尾到達,穿透他的身影,貫入對面的窗台。
  他的身影突然幻沒,微風颯然,座內燈火全滅,只有走道的燈光可辨景物,少婦與三角臉中年人,全神貫注躲避飛舞而至的瓷片,不曾發覺他是如何脫走的,還以為他已經被斷魂釘擊倒了。
  樓板上沒有他的形影,三枚斷魂釘並沒擊中目標。瓷片也傷不了人,只是擾亂性的誘餌。鏡花妖躲在一旁發怔,不知道他為何突然不見了。
  虯鬚大漢老丁爬起,腳下有點不穩。
  「人呢?」虯鬚大漢厲聲吼叫。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臉上驚疑的神情明顯。三角臉中年人不死心,進入廂座內滿地亂找,似乎想從破桌碎屏中,找出被擊斃的屍體。
  「人走掉了。」少婦沮喪地說:「這小輩的武功身手,比咱們所預估的份量高三倍,或者五倍。老丁,咱們算是栽了。」
  虯鬚大漢老丁的銅鈴眼,凶狠地投落在妙手飛虹身上,虯鬚戟立,怒火熾盛。
  「都是你們誤事。」老丁怒叫:「該死!」
  妙手飛虹雙頰紅腫,出現左右各四根指痕,雙目仍然視覺不曾恢復,差憤交加豪氣全消。
  「丁如山,你怎麼顛黑白怪起我們來了?」鏡花妖鼓起勇氣,挺身而出沉聲分辯:「這本來是我們和姓姬的事,你們無端插手弄巧反拙,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居然怪起我們來了,太過份了吧?」
  「你給我閉嘴!」虯鬚中年人丁如山沉叱:「咱們的事你們少管。」
  「你卻管我們的事。」鏡花妖大聲抗議。
  「潑婦,你認為我們管不了,或者無權管你們?」丁如山咄咄逼人。
  「這……」
  「天下事本座都可以管。」
  「這可是我們的私事……」鏡花妖氣沮,但語氣卻急劇地軟弱下來。
  鏡花妖是織造太監李實的走狗,丁如山這人,卻是東廠的鷹犬,先天上地位就差一級。織造太監是國賊魏忠賢的奴才,魏忠賢是東廠事實上的主子。目下在蘇州,東廠這些專使是太上皇,掌生殺大權的皇家特務,走狗奴才怎敢拂逆反抗?
  「牽涉到我們,就不是你們的私事了。」丁如山盛氣凌人,態度驕橫傲慢。
  「怎會牽涉到你們?」鏡花妖吃了一驚。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特務們如果橫下了心給她安罪名,她鐵定要死無葬身之地。
  「咱們從京師南下,共來了三批人,頒下緊急搏殺令,不惜任何代價,搏殺上次民變,殺了專使的兇手費文裕。先來的兩批人,迄今音訊全無,下落不明,可能已遭了毒手。本座奉萬總管金諭,偵查這個姓姬的人。萬總管懷疑他是費文裕,本座負責帶他去讓萬總管盤詰。你兩個不要臉的男女鬧出爭風的窩囊事故,被他提高警覺逃掉了,本座找你,你不願意?」
  「不要在本姑娘面前作威作福,閣下。」鏡花妖忍無可忍,把心一橫冷然說:「你神拳鐵掌丁如山,只是東廠的一個小檔頭,在江湖道上,你還算不上是什麼人物。我鏡花妖沖重賞份上,投效織造署貪圖一些好處,去留有絕對的自由,大不了本姑娘拍拍腿走路,你們奈何不了我。不要欺人太甚,閣下。范斌,我們走,今晚的事晦氣已極,咱們認了。」
  她態度轉為強硬,神拳鐵掌三男女還真不敢再發威,畢竟自己理不直氣不壯,惹火了她不會有好處,反而傷了和氣結怨積仇。兩人不走通道,乾脆跳窗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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