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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梁鳳儀

  貝欣忽然笑了,道:「我要的錢怕賣一輩子的白糖糕也賺不回來。那只不過是開自己的玩笑罷了。」

  葉啟成的喉嚨忽然像有點乾涸,老發不出聲音來似的,他很辛苦地咳嗽了幾下,清一清嗓門,才說出幾句話來:「貝姑娘,要找筆保送你外祖母到美國就診的醫療費,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事。」

  貝欣聽得睜圓了眼睛,眼珠子似要因興奮的刺激而掉下一般。

  她緊張得不能言語,等待著葉啟成給她提供答案。

  「這樣吧!讓我好好地思考一晚,明天我們商量著怎麼辦。」

  就這樣說停當了,葉啟成才離開伍玉荷家,返回旅館去。

  這一夜,貝欣因突然而至的一線生機而睡不安穩,她是有點患得患失的,太希望這位遠來的客人能為她想到扶危解困的辦法。

  就是見過貝欣一面的葉啟成,也徹夜不成眠,老惦記著貝欣這嬌媚可愛的女孩,一閉上眼睛就似看到貝欣那明眸皓齒、眼似流星、眉如彎月的笑臉。

  美麗的女人固然吸引,最令人嚮往的還是貝欣溢於言表的爽朗和明快。

  葉啟成最痛恨女人有事沒事就飽哭一頓,活脫脫不哭不鬧的就不是女人似的。

  葉啟成的前妻劉秀美就是一天到晚苦瓜乾似的,哪怕是在地上踢倒了金磚,也不懂笑的人,討厭死了。

  如果不是車禍橫死掉,對牢她一輩子,也真是夠受的了。

  這次葉啟成專程回鄉來,有他的個人目的。

  他回鄉來是迫不得已,以他本身的條件和環境,只能在人地生疏的中國才能找到一個肯嫁給他做填房的女人。

  這個作填房的女人是非娶不可的,素來精刮的葉啟成已經把這筆帳算得一清二楚。

  更何況前妻劉秀美去世時,給他留下了一個扔不掉的包袱,這個沉重的負累令他無法在溫哥華當地的華人圈子內找到續絃的機會。

  於是只好遠道回鄉來一趟。

  他估量著在這個年頭,更多中國人,尤其是年輕力壯的女人巴不得有機會往外國去。

  月亮是外國的圓,誰不是一聽到滿袋美金,就雀躍不已。

  連剛才那個叫貝欣的女孩子,不也是一聽有很多錢可賺,就把眼睛睜得老大,發青光似的瞪著他了嗎?

  貝欣需要錢的目的可能與眾不同,但管她那麼多呢,錢拿到手怎麼個用法,跟他葉啟成沒有關係,問題是貝欣需要的錢,只要自己能拿得出來,願意拿出來,那就可以載得美人歸了。

  葉啟成原本打算回旅館去,慢慢計算清楚,究竟要多少錢才可以成功地把貝欣買回加拿大去,這個數目又是否真的物有所值。

  結果是根本不必計數,葉啟成就知道自己是非要把貝欣弄到手不可了。

  因為一整個晚上,他的腦袋裡全是貝欣的模樣,貝欣的笑容燦爛得令他心花怒放,忘掉了疲倦,忘掉了該計算的數目,忘掉了他還可以到順德另找其他既便宜又漂亮的少女。

  葉啟成覺得他是非要貝欣不可。

  那就活像在溫哥華的一些華人,忽然之間很想吃一碗雲吞麵,想得入心入肺,於是不管道途有多遠,汽車汽油有多貴,天氣有多寒冷,最終還是不顧一切,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到他的成記店上吃碗雲吞麵。

  勢必要不惜工本、不問代價、不顧一切,遂了自己的心頭之好才舒服。

  人往往有這麼一股難以形容、難以自控的衝動。

  葉啟成想念貝欣一個晚上,感覺上像過掉了一輩子。

  一念及此,他的心就寒起來了。

  少說葉啟成已經近五十歲了,多艱難才積累到手上有幾個錢。平日是窮慳死抵、省吃儉用的人,一個子兒不肯亂花出去的,熬到半百之年,還有多少日子可以盡情享受一個女人所能提供的服務呢?今天錯過了,未必有明天。

  縱使有明天,也不一定有緣遇上像貝欣這麼個標緻女子。

  葉啟成再見到貝欣時,他已經立下決心了。

  「貝姑娘,如果你肯跟我回加拿大去,你外祖母的生養死葬,當然包括她的一切醫藥費,都包在我身上了。」

  貝欣吁一口氣,道:「你再把話說清楚一點。」

  葉啟成清一清喉嚨,再說:「我是回來娶親的,這些年了,手上積了幾個錢,用在娶親上頭,我是願意的。你若答應下來,反正要把你們婆孫二人申請到北美去,當然可以一併照顧。至於你外祖母的醫藥費,成了當地的居民之後,獲得的保障就大了,絕對是我能力負擔得來的,你放心。」

  貝欣是閉起眼睛來,靜聽他這段說話的。

  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可是,當她一睜開眼睛,卻仍然看到臉肉橫生,毫無貴氣的一張臉,那堆在臉上的小眼睛、寬鼻子以及不成比例的粗糙嘴唇,正在互相擠在一起似的蠕動,發出聲音來。

  也許仍是做夢,但必是一場惡夢無疑。

  葉啟成答應讓貝欣考慮幾天,他說他可以等。

  是的,他是個健康人,等幾天,甚而等一個半個月也不礙事。

  可是,躺在床上,久不久就艱苦地呻吟的伍玉荷是幾乎連一天都不能等候。

  這一夜,貝欣睜大眼,望著屋頂下的橫樑,正在出神時,忽又聽到伍玉荷淒苦的呻吟聲。

  貝欣連忙撲到伍玉荷的身邊去,叫:「婆婆,你怎麼了?我替你捶捶骨吧!捶捶就好了。」

  伍玉荷睜開眼睛,看貝欣一眼,笑道:「你睡吧!這老毛病要犯起來,怎麼個捶法都沒有用。反正痛過了一會兒就沒事,放心,我還能熬得住。」

  說著,眼角兒竟掉下了兩滴眼淚。

  貝欣慌忙拿手在伍玉荷的皺紋上揩去了淚珠,她驚駭得不能言語。

  平生遭遇過無數大災大難都不輕易流一滴眼淚的伍玉荷,到這個垂暮之年,就為無法負荷身體上的劇痛,而不自覺地流下淚來。

  可以想見伍玉荷身體所承受著的苦痛是難以抵禦和忍受的。

  畢竟,伍玉荷是老了。

  年紀大的人,不能安享晚年,仍要受此煎熬,作為應該照應她、回報她、孝順她的下一代,是難辭其咎。

  貝欣想通透了。

  她不以為這樣子守候著文子洋回來,陪伴著她去掃伍玉荷的墓,她就會一輩子好過。

  伍玉荷的故事,她從小就聽得清清楚楚。接二連三的時代變遷,國族蒙塵,再加上個人感情路上的一波三折,伍玉荷依然沒有倒下去,依然微笑地屹立人前,依然茹苦含辛地把小貝欣帶大,不能讓這麼一個女性傾折於一場病痛之中。

  要如是,上天是太不公平了。

  是天意讓這個叫葉啟成的男人忽然在這個時候出現,帶給她一個接受考驗的機會。

  也正是她秉承祖訓,開始站在人前,張開雙臂,正式迎迓多災多難的人生的時刻了。

  只要她身體上流著伍玉荷的血液,她就不會怕犧牲,不會怕困苦,不會怕誤會,不會怕淒涼。

  所有的委屈與苦難在一個正確的大前提之下,是會顯得極其渺小,微不足道的。

  這一點,貝欣要自己牢牢地記住。

  她這個年紀,在這個時代,仍未有她精忠報國的機會,否則,個人的安危必在極次要的考慮之列。

  她所面臨的是要不要把報答養育之恩和以愛還愛放進今日做人做事的大前提之內。

  她一再地問自己,答案一再是肯定的。

  於是貝欣微笑著吻在涼颼颼,猶有淚痕的伍玉荷臉上去,說:「婆婆,不久的將來,就會送你出國讓崔醫生診治你的病。他回到美國去後便會為我們安排一切,就看在文老師與子洋的分上,他很願意幫我們的忙,這來看我們的姓葉的先生,就是崔醫生的朋友。崔先生在信上寫得很詳細,只要申辦出國就醫的手續一辦好,就成行了。」

  伍玉荷只是在聽,沒有回話。

  她一邊聽一邊閉上了眼睛,慢慢地昏昏然睡去。

  葉啟成聽到貝欣的答覆,真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出力咬了咬下唇,痛得他哎呀地叫喊一聲,才確定他真的可以娶到如花美眷。

  貝欣很認真很嚴肅地對葉啟成說:「我婆婆的病要趕緊醫治,拖延一天,她的復原機會就少一分,這不是我願意的。」

  「對極了,我也時間無多,我們就簡單地在此舉行婚禮,從速辦理離國手續。」

  葉啟成是既興奮又趕急地作出這樣的建議。

  貝欣知道她已開始涉足社會,跟三山五嶽的人打交道,要如何維護自己的利益,那要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

  從小,貝欣在一群孩子當中,是絕不欺負別人,但也不容易被人欺負的一個。

  她這個性格很為伍玉荷欣賞。

  記得伍玉荷曾這麼說過:「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當然是不對的。但如果倒轉來只是天下人負我,我無負於天下人,也真是太淒涼,太不合時宜了。」

  貝欣把伍玉荷的話,句句都謹記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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