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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梁鳳儀

  貝欣伏在案上,微微喘息,輕輕歎氣。她想,人與人之間的諒解,究竟靠的是悉心的解釋,抑或忠誠的信任?

  嫁給葉啟成已經是不變的事實,她與子洋之間剩餘的只有兩條路。一就是得著他的諒解寬恕,仍然是感情永在的朋友;一就是從今之後頓成陌路。

  她記得伍玉荷的故事,她嫁與外祖父戴修棋之後,依然與祖父貝元維持一段美好的關係,那是為什麼呢?就因為彼此心上不渝不變的感情,根本不為外來的環境與人事所滋擾所影響所騷動。

  人的真摯感情必如大地上的繁花野草,生命力特強特盛,不是一場野火就可以燒得盡。

  於是,貝欣沒有把解釋和苦衷寫在信上寄出給子洋。

  如果因此而與子洋頓成陌路,貝欣想那是因為他們彼此愛得未夠深刻、未夠真切。

  小花現今率直地提問了,貝欣只好根據她心上的意念作答。

  臨離開故鄉的那個晚上,貝欣發覺伍玉荷的精神額外健旺,竟能下床走動了半晚,仍不覺疲累。

  貝欣從來不敢向她透露崔醫生所說的病情,怕做成了伍玉荷的心理壓力,只有使病情更加惡化。

  貝欣想,意志力往往是創造奇跡的能源,她要伍玉荷盡量在無憂無慮的情況下爭取復元的機會。

  當然,事到如今,不能不讓伍玉荷知道,孫女兒是要透過婚姻關係,才能申請得出國去。

  伍玉荷在知悉貝欣已跟葉啟成申辦結婚手續之後,只說過幾句話:「貝欣,不要為老年人想辦法,應該為年輕人想辦法才是正辦。為我多活幾年而出洋去,是划不來的,但你不同,你還年輕。」

  貝欣不管伍玉荷的話,她堅持著心上那個誓要把婆婆救活一天是一天的意念,把事情辦成功而後已。

  這一夜臨別在即,貝欣慇勤地囑咐著她離鄉之後的一切,伍玉荷只盤起腿來,坐在床上,細心地聽著。

  「婆婆,請相信,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啟成答應讓我到美國三藩市接你飛機,那是進入美國的第一站。小花會陪著你到廣州去,把你交給航空公司的服務人員,準把你安頓得妥妥當當地飛去美國會我。婆婆,你千萬相信,千萬放心,我們很快就要團聚了。」

  「貝欣,我沒有不相信,沒有不放心的。」伍玉荷說。

  她這樣淡淡然,帶著微微喜悅的幾句話,只顯得貝欣的緊張和信心不足。

  下意識地擔心跟伍玉荷再沒法相見的是貝欣。

  「貝欣,心連心的人,是不見猶如相見。性不相近,情不相通的人,就是相見誠如不見了。」

  「婆婆,婆婆。」

  貝欣擁著她的外祖母,一時間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貝欣,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凡事有你的主見,你自己選擇的路,就好好地走到底吧!但,聽婆婆說,不必為我,為年老的一輩竭心盡志並不值得,應該為你自己,為下一代,在這個情況下走出去,不是沒有道理的。婆婆老了,活著的最大期望就是你能面對世界,找尋你的出路;最小的意願呢,呵呵!」伍玉荷不自覺地笑起來。

  「婆婆,最小的意願是什麼?」

  「說出來,你或要笑婆婆太感情用事,太孩子氣了。」

  「不,不,我不會笑你,你說呀!你說呀!」

  「我希望能抽到一根上好的香煙。」

  伍玉荷這樣說出來後,思潮就開始如崩堤似的奔瀉出來,再抑制不住。

  她開始憶及小時候,老跑進父親伍伯堅的書房去,把他那一包一包五顏六色包裝的香煙都倒在地上,玩個天翻地覆。

  伍玉荷的母親在她成長到貝欣這個年紀時,就教她各種大家閨秀的禮儀和嗜好。把煙絲細細地鋪在軟軟的玉寇紙上,燃點著抽吸,跟把香噴噴的煙絲塞到水煙筒內,呼嚕呼嚕地索吸,都是各有風味特色。

  伍玉荷對貝欣說:「我們伍家與貝家都是香煙世家,香煙令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想起好幾個我畢生難忘的人物,包括我的父與母,你的祖父和外祖父以及我們繁衍下來的家人。」

  伍玉荷沒有忘記貝元在她出嫁前曾經對她說過:「每次我燃點著一根香煙,看著輕煙裊裊上升時,我就會想起你。」

  貝元又說過:「玉荷,沒有了香煙,我們根本不會認識,故此,不必記恨,只須懷愛。」

  他們那個年代,感情說是輕輕裊裊,不著邊際似的,其實活像吸食香煙,實實際際地深入人心,刺激思維,只會刻骨銘心,不易煙消雲散。

  伍玉荷重複著她這個微小的願望,說:「故而,想起了舊事故人,我希望吸食一口香煙,因著吸食香煙,更如見他們。」

  貝欣立即說:「我這就到村口的雜貨店上買最好的。婆婆,你喜歡什麼牌子的香煙呢?」

  「你祖父和外祖父家代理的那幾種香煙呀,都是上乘的好貨色,什麼『老刀』牌、『老車』牌、『紅錫包』都成,只怕現今這些老牌子的貨色都難找了,大概只餘一種叫『三個五』的,也是好的吧!」

  貝欣飛奔著到鎮上那間規模最大的華洋雜貨店,敲了門,求了那掌櫃的福伯,給她買到了好幾包「三個五」,就抱在懷裡,趕著回家去了。

  當然貝欣沒有聽到福伯和他的妻在背後怎樣議論著她。

  福嬸不屑地說:「你看,這種女孩也真犯賤,半夜三更就為了男人要抽口好煙,便得穿街過巷地跑出來買。」

  福伯答道:「你別多管人家閒事,她是個有本事的女人呢!鎮上女子少說三五七千,誰能在這個非常時期嫁得到外國去了?」

  「若不是已經轉了戶口的人,我往隊裡說一聲,準夠她受的呢!」

  「別枉作小人了,明天就要飛走呢,犯不著白花唇舌,人家現今發了外國入境證,不受我們管轄了。」

  別說是這種街頭巷尾的流言與冤枉,就是更重更大更難的委屈,塞到貝欣的身上去,她還是甘之如飴,不以為苦。

  若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她根本行不了這一步。

  天色微明,葉啟成來接貝欣之前,貝欣就已跪在屋前的泥土地上,向伍玉荷叩別。

  婆孫倆相擁著,眼淚掙扎在眼眶的邊緣,老不肯讓它掛下來。

  女人的眼淚有若堤壩內的水,洶湧不絕,只消一崩堤,就會得一瀉千里。

  那又何必?

  人非到不能忍受的一刻,都別流淚。

  最終,貝欣還是微昂起頭,離開家鄉。

  小花直跟著葉啟成雇的那輛汽車,送他們到廣州城通往香港的車站去。

  正當貝欣要跟小花握別時,她聽到自遠處有人高聲叫喊:「貝欣,貝欣,你別走,你別走!」

  貝欣和小花朝那聲音的方向望過去。

  「是小洋,小洋趕回來了。」小花驚叫起來。

  貝欣木然地呆望著自遠處奔跑到自己跟前來的文子洋,她耳畔就能聽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為什麼文子洋要在這最後一秒鐘趕回來?為了要她回心轉意?為了要她放棄為人子孫的責任?還是為了他割捨不了一份無法斗量的深情,放棄不了一段無能取替的摯愛?

  「子洋!」貝欣輕喊。

  「貝欣,」文子洋緊緊地握著貝欣的手:「我估量你必會乘火車到香港,再轉飛外國去,故此我趕到這兒來了。」

  「怎麼能這樣子趕來呢?你得了批准沒有?」

  「沒有,我是偷跑出來的。」

  「那回去要受重重的罰。」

  「沒有了你已經是再重不過的罰了。」

  文子洋緊握著貝欣的手,讓她發痛,可是他毫不放鬆,活像一下子讓貝欣走掉了,他就不會再把她尋著了似的。

  「貝欣,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了要帶婆婆去醫病,是不是?」

  貝欣垂下頭去。

  「貝欣,這怎麼可以?婆婆的病可以在鎮上治,婆婆的年紀又已經大了,你怎麼可以不照顧自己,怎麼可以置我於不顧?」

  貝欣忽然一使勁地扔開了文子洋的手,說:「對,婆婆不但可以在鎮上找醫生醫治,她還可以死,反正她是老年人了,就讓她死掉了算數,是這樣嗎?文子洋,我告訴你,我做不出來。要我放棄可以診治婆婆,把她救活的萬分之一的機會,我都會愧悔終生。

  第二部分

  第7節  仁至義盡

  「我承認好了,一切都是為我本人著想。我一個人背負著伍家、貝家和戴家希望和感情的重任,我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不要午夜夢迴時想念著我的好婆婆,而生『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罪咎。

  「我也要逃到一個自由世界去,闖我的天下。我不要呆在這個隨時隨刻有不測之禍降臨到我身上的城鎮裡,茫茫無路地過日子。

  「文子洋,別告訴我有你在身邊就好。你是在我身邊嗎?當我有危難有困厄有哀傷有淒惶時,你是身不由己地遠在他方。你連自己的去向都沒有把握,連自己的前景都無法看透,連自己的安全都無法確保時,你要我陪在你身邊乾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有好的日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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