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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梁鳳儀

  第一部分

  第5節  戰爭時期

  戴修棋忽然凝視妻子閃爍著神采光芒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將她重新抱緊,道:「且先別忙著那穆桂英的角色,你是個有丈夫在身邊的幸福女人。」

  說罷,還沒有等待伍玉荷的回應,他就吻在她的粉頸之上。

  災難未降臨身上之前的溫馨旖旎尤其濃重。

  這一夜,伍玉荷承受的愛寵叫她刻骨銘心,畢生難忘。

  翌日傍晚,廣州城一片混亂,因為從下午開始,就響了兩遍警報。人們在爆炸聲中,紛紛走避,於槍林彈雨下,奔竄求存。那些倉皇的臉孔與那些密密麻麻的在地上走動的腿,其實都是麻木的,一切均是潛意識與慣性混合的反射動作。

  戰時,人們在任何一分鐘都預備迎接死亡。

  誰在那一天能回到家去,就是幸運。

  傍晚,伍玉荷早燒好飯菜,呆坐著等候丈夫回來。

  小彩如在母親身旁一直吵著肚子餓,這才讓陷入彷徨無措之中的伍玉荷知道當前之務該做些什麼。

  她奮發起精神來,先讓女兒吃飽了飯,再陪著她耍樂了一會,心上的恐懼卻越來越濃不可化了。

  戴修棋沒有可能還不回家來,除非,他已無能為力。

  伍玉荷一想,渾身就顫抖不已。

  她伸手取過棉外衣搭在肩上,依然是遍體生寒。

  是從心底裡驚出來,以致於額上滲出細汗。

  這種體內涼颼颼,體外一片熱浪緊迫籠罩的感覺,似在發病,教伍玉荷辛苦得不能言語。

  在這個時候,她直接地體會到孤單無助是怎麼一回事。

  那種彷徨困惑淒涼,基本上就是一重又一重包裹著自己的委屈,有如作繭自縛,叫人動彈不得,連大氣都透不出來。

  只要剩餘半分的清醒,都會意識到在戰爭時期,人沒有準時回到家裡來,就表示他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

  小彩如打著呵欠,拉動著她母親的衣角,問:「娘啊,爹爹呢,他怎麼還不回家來呢?」

  伍玉荷心慌意亂地哄女兒,說:「爹爹快回來了,可能在外頭有些什麼特別事給纏住了,耽誤了回家。」

  這樣子說著,伍玉荷的眼眶已經溫熱。

  她拼盡全身的力氣,忍住了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伍玉荷告訴自己,還不是該哭的時候。

  凡事未到山窮水盡就失望就放棄就氣餒,是不濟事的。

  她必須學習堅強。

  可是,為什麼要學習堅強?

  是因為沒有人會再保護自己。

  為什麼會沒有人保護自己呢?

  越想越驚心動魄、越慌張惶恐、越心膽俱裂。

  伍玉荷只得緊緊地抱著女兒。

  小彩如的體溫不但令她安慰,而且振奮。

  伍玉荷知道她並不孤單,世上仍有她至親的人在她身邊。

  這個親人尤其需要她的照顧和愛護。

  小彩如沒有了母親的愛惜,她還能有什麼其他的依持?

  如果日後的路子步步維艱,伍玉荷也得緊緊抱著小彩如走下去。

  是昨晚,戴修棋臨別贈言,他說:「好日子必在後頭。」

  自己豈能忘記?

  小彩如在母親的懷中,拿小手把弄著伍玉荷那顆衣襟上的布鈕扣,道:「娘,爹呢,怎麼還不回來?我困了。」

  「困了就先睡吧!」伍玉荷輕輕拍著小彩如的背。

  「不,不。」小彩如提高聲浪說:「我還要聽故事,今兒個晚上就知道小紅會不會給她的後娘害到。」「小紅是好孩子不是?」

  小彩如慌忙點動她的腦袋瓜,說:「是,是,小紅是的。」

  「好孩子永遠有好結果,沒有人會害到她的。」

  「可是,我還是要聽故事。聽完了故事,我會念那首詩給爹聽。」小彩如仍是那麼堅持:「娘,爹怎麼不回來了?」

  伍玉荷倒抽一口氣道:「你爹不回來給你講故事,我就把故事講下去給你聽好嗎?聽完了故事,你就得乖乖地睡。」

  小彩如興高采烈地點頭。

  於是,伍玉荷清一清嗓子,就把那個故事說下去。

  她意識到,從今夜開始,任何彩如父親不能為孩子做的事,她都要肩承責任,母代父職了。

  故事還未告終,小彩如已經倦極,睡倒在母親的懷裡。

  伍玉荷凝望著彩如,似見戴修棋那清秀而祥和的模樣,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如泉般湧出來,流瀉一臉,再灑落在彩如的衣襟之上。

  噩耗確實是在天亮時,由戴家錦繡絲綢莊的老夥計張興傳來了。

  張興難過不已地對伍玉荷說:「昨天大少爺回老爺家去,老爺囑他把一些金牌拿上銀號去匯成現款備用,他剛好走進銀號,那銀號就被炸掉了。」

  伍玉荷聽罷了張興的說話,幾乎已沒有再流淚。

  一整晚,她的淚水已經流得太多了。

  晨早起來,面對現實,流淚是最最最不濟事的。

  伍玉荷覺得是戴修棋早有預感,留給她一句遺言:「好日子在後頭。」

  是的,熬得過去就是雲開見月明了。

  無疑,傷心欲絕、肝腸寸斷的不只伍玉荷一人,整個月戴修棋的父母都傷心得難以形容。

  難堪歸難堪,傷感是傷感,身受喪兒之痛,不等於就對兒子的遺愛加以額外的憐惜。

  伍玉荷嫁進戴家來,最不如意的事就是跟翁姑的相處。尤其是因為戴修棋對妻子的疼愛,更激發起他母親羅氏的妒恨。這幾乎已是婆媳之間不和的定律,自古以來就是難以避免的無奈與哀痛。

  戴修棋就是知道這重苦衷,才堅持在婚後不久,自立門戶,搬離戴家的大宅去。

  當時家庭中曾有一場不大不小的糾紛,戴祥順夫婦對兒子決定帶著妻子住在外頭,成立他們的二人世界,很不以為然。

  戴羅氏甚而毫不客氣地直接指責媳婦,她對伍玉荷說:「原來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回來有這麼一個好處,擺闊擺到翁姑跟前來,乾脆自成一家,不把我們放在眼內,我們廣東人的俗語說得棒:」慘得過我娘家有錢!『「伍玉荷不是不委屈的,因為這個安排雖是深得她心,卻不是她出的主意。』伍玉荷就曾勸丈夫說」我看就別搬了吧!「

  戴修棋說:「長痛不如短痛。母親難聽的話,聽一朝;父親難看的臉色,看一夕,也就度過難關,還我自由了。跟他們住在一起呢,日子更難過,那時你就得年年月月地聽難聽的話,朝朝暮暮地看難看的臉色。我說得對嗎?」

  「可是,修棋,你一向馴孝……」

  「如果我不,早就上農莊,尋我的理想去了,還呆在上下九,處處遷就著弟弟幹活去嗎?總不能上班下班都與我為難吧!玉荷,我們需要一個快樂家庭。」

  多少個快樂家庭,多少對恩愛夫妻被無情的戰火摧毀了。

  想著,只會有淚。

  伍玉荷的心一邊在淌血、在流淚,人一邊站得筆直,在聽翁姑的教訓。

  戴祥順不客氣地說:「大嫂,我雖不如你家姑般迷信,認為是你命硬,剋死了丈夫,但我也覺得你既已習慣在戴家大宅之外生活,那就不必把你們母女倆接回來住了。以後有什麼確實解決不了的困難,有什麼無可避免的需要,真要我們幫忙的,你就回來給我們說一聲吧!」

  戴羅氏依然是紅腫著眼,說:「老爺,你這麼說,也就太看不起我們大嫂子。她是什麼人家出的身,親家老爺現今回到上海去,依然是江湖紅人,他們家是賣香煙這玩意兒發跡的,背後撐腰的是洋鬼子。你看,從以前八國聯軍到今日世界大戰,洋人的勢力能小瞧嗎?你剛才說大嫂會有什麼確實解決不來的困難以及無可避免的需要,就來向我們求救,是不是笑話了,犯得著嗎?她爹後台這麼硬,跟洋人鞠個躬,就天大事情都解決掉了,輪得到你為人家操心嗎?」

  伍玉荷並不太難過,她的心不是已枯已死,而是飛馳到遠遠的一方,跟戴修棋的心緊緊貼在一起。

  目前現世的災難苦楚與難堪,在伍玉荷這個與丈夫心靈相通的境界內,所能生的滋擾很是有限。

  總的一句話,伍玉荷是熬得過去的。

  戴祥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道:「彩如跟在你身邊,得好好地教導她,雖說是個女的,將來嫁出去了,就是外姓人,但總算是修棋惟一的骨肉,你就別把她待薄了,只顧自己才好。」

  這真叫伍玉荷啼笑皆非。

  算了吧!人的言語再尖刻再無理,如果可以擋在耳膜之外,就發生不到什麼效用了。

  伍玉荷經過一番思量之後,也徵得了翁姑的同意,就攜了女兒彩如,身邊仍跟了帶大她的乳娘,一起往小欖鎮去,住進了戴家故鄉的村屋。

  在這兒,伍玉荷心靈上有著格外的安慰。

  既是戴修棋的故鄉,也是間接遂了他的遺願。

  他一直夢想著攜了妻女,住到故鄉的莊園上去,開始務農生活。

  婚後,戴修棋不斷地把他在大學裡如何跟教授同學們一起研究改良飼料的經過給妻子述說,那份信心和驕傲,使伍玉荷看在眼裡,樂到心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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