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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梁鳳儀

  「不,我只想知道修華有沒有回家來?」

  「沒有,三少只上個星期日來過。」

  「謝謝你,請代我問候老爺奶奶,不打擾他們了。」

  之後,連俊美刻意地、發洩地,每隔十分鐘就搖方修華床頭的直線實話,不住的、機械式的繼續著那一式一樣的動作。

  稍後,她加搖方民企業地產部的電話,護衛員的答案是:「沒有人回來公司開早餐例會。」

  如此,直鬧了幾小時,連俊美下意識地覓得她已失去了理智。

  這一連串的動靜都不是一個冷靜的淑女所為。

  她要挖出一個不忠的丈夫來,而用著一種極其笨拙、失禮的方式去嘗試。越試越心慌意亂、越茫無頭褚、越不能自已。

  直至香港時間九時多,她接到方民企業來的電話,獲得回應,秘書說:「是方太太嗎?方先生剛回到辦公室了,請等一等,我把你的電話接進去。」

  那一等,竟沒有冗長的感覺。

  連俊美還未會思考好究竟如何跟方修華開腔,對方的聲音已在電話裡傳過來。

  「你終於找到我了!」這是方修華的第一句話。

  語氣非但沒有半點自咎、惶恐、尷尬、吞吐,反而是不悅、極大的不悅。

  連俊美差點要笑出聲來。

  這成了一個什麼世界了?要不要自己倒轉來向丈夫說一聲對不起,太騷擾他了。

  一時間,彼此都無話。

  分明的互相握著聽筒,沒有掛斷,然,不知怎樣把說話講下去。

  良久,還是方修華開腔:「不必要瘋狗似的到處吠、到處找人?你除了娘家與警局之外,還有那一處未會搖過電話找我?」

  連俊美在此刻想,千里迢迢,如果自己在異邦有什麼意外,兒女有什麼差池,要不分晝夜的把丈夫翻出來,怕也是天公地道的事吧?

  如今方修華的語氣,無非是件賊心虛,落實了自己負心花心、忘情棄義之舉,被她這麼一番舉動,圖窮匕現,於是老羞成怒,惡人先告狀。

  她心灰了。

  心頭會有過半點希望,方修華會好好向她解釋,已在此刻化為烏有。

  「修華,除了這兩句話,你還對我有什麼投訴?」

  「沒有。俊美,對你跟從前完全一樣,沒有投訴。」

  「這代表什麼?代表你一直以來對待我,也不過爾爾?」

  原來丈夫從沒有把自己看在眼內,予以珍惜、憐愛、關顧!他素來都是這一套我行我素,只不過是自己的驚見不夠敏銳罷了!

  從來如此的這四個字,恍似萬箭穿心。

  「俊美,我只能告訴你,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發生,你要怎樣去分析、演轉,我無權影響與干預。然,我甚至可以向你保證,一切,包括我們的關係與你應得的,都如常。」

  連俊美再不回話了,對方已經說得很清楚,她從沒有在丈夫身上得到過一份純局感情的章重。

  以往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故此,在方修華的意念上,他沒有突然的虧待她、背叛她、離棄她,只不過有人驀地大驚小怪,小題大做。

  「俊美,我們都是成熟的人,當前要緊的事也決不是兒女私情、郎情妾意、風花雪月。我答應不會令你的面子不好過,這才是最最重要的。」

  方修華繼續他自以為是的軟硬兼施,侃侃而談:「或許香港生活太緊張、太勞累,我需要鬆弛,而你又不在我身邊。

  「當然,俊美,這是我的漂亮借口,但,你聽會設法諒解吧!」

  「請少安無躁,方修華妻子的地位肯定永遠屬於你,我們一家素來團結的,是不是?」

  方修華這以後還說看各種保持看他個人身份與權威的、微帶歉疚的說話。

  連俊美都無動於衷了。電話掛斷了好一會,她才曉得伏在床上呱呱嗔陶大哭起來。

  先後兩天,這才是場痛快。

  夜幕何時起、何時降,天色如何由微明而變黯黑、房子裡孩子的吵鬧聲何時高揚、何時隱沒、外頭世界發生些什麼事故?一切的一切,連俊美都不知不覺。

  然,她仍活著。

  這是至大的悲哀。

  怎麼可以明朝不用轉醒過來?是一個至大的難題。

  孩子們都為搬進新房子去而極度興奮,連俊美卻依舊木然,機械人似的操作著,設辦法把所有物品歸位。

  前來幫忙著她執拾新房子的宋惜梅與翁濤,都忙人滿頭大汗卻不住約有請有笑。

  他們發覺連俊美一直沉默,惜梅首先說:「俊美,我看長命功夫長命做,你這幾天來,累得連說話都不願多講似,倒不如今天早早收工,睡甜甜的一餐再算。」

  翁濤立即接腔:「反正已到晚膳時刻了,我們帶孩子上餐館去吃一頓好的,再回來早點休息。」兩個孩子立即歡呼,他們擁到翁濤身邊去,拉著他的手搖撼,嚷道:「好,好,現在就去!」

  這些天來,翁濤到連俊美家走動多了,不期然地跟孩子們混得頂熟。

  宋惜梅說:「我不吃晚飯了,這就要回城裡去,香港剛來了個好朋友,我們約好在酒店見面,彼此都有幾車子話要趕著傾訴,怕今晚翦燭暢談至通宵達旦了!」

  說著這話時,宋惜梅喜形於色。原來能有個傾訴的對象都可以是生活上的一大喜訊。

  連俊美不自覺地點點頭。地想,她可是連這麼一個半個的、可以分憂、暢談的知己都沒有。

  「走吧!走吧!」孩子們已經急不及待。

  連俊美抬起疲倦得好像已蓋上一半的眼睛對翁濤說:「勞煩你帶孩子們去吃麥當奴吧,我實在累,而且並不餓,不想走動。」

  宋惜梅有點心急,早已在當屋處穿起外套及娃子來,說:「這也好,俊美,你躺一躺,等會他們帶點外賣回來給你好了。」

  屋子真靜謐一片,躺在床上,干睜著眼的連俊美,心仍是清醒的。

  多日以來,始終是那個意念、那番盤算,依然無法狠得下心,做出個決定來。

  感情,是不是應該寧為玉碎,不作瓦全?

  答案是肯定的。

  然,關係呢?

  感情與關係是可以完全獨立的兩回事。前者只須交代自己,後者呢,更要交代別人。

  這別人包括父母、兄弟、兒女、親朋、戚友、甚至是社會人土。

  換言之,對丈夫的感情,連俊美可以誓無反領地放上休止符,然,關係卻不能一刀斬斷。

  連俊美從來不是個對生活有什麼特殊奢求的人。她一直自覺平凡得幸福。

  小說與電影裡頭出現的轟天地、泣鬼神的戀愛,她從不艷羨。

  她對上天賜予自己的小家庭,攘著感恩的心。

  丈夫不把自己放在生命的第一位,完全不是問題。連俊俊美只要求一份合乎情理的愛寵與尊重,也不必假借生活上的各式事件,添枝綴葉,為她增加情趣。

  她是保守而知足的一個女人。

  再說得直接一點,她對丈夫可以容納到一個最極限的程度,就是偶爾尋花問柳,也別讓她知道,好好的找個隱瞞人、隱瞞她的借口,她一定會相信、會接受。

  連俊美沒有想到,今時今目,自己這種老式婦德,給予丈夫忠貞如此大的自由度,仍不能被對方欣賞與接納。

  只一個原因,在支持著方修華的惡劣態度。他之所以連門面話都不屑講、連表面功夫都不屑做,純粹為了他看穿了自己的底牌。

  他認定連俊美掏翼雞飛。

  悲哀的是,事實也確是如此。

  死。一個經年養在溫室的女人,一旦把她推出去曝曬在太陽光下,會不適應至干死。

  連俊美不敢想像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向子女解釋、如何處理她的家用投資、如何應付在香港的親朋、如何以一個嶄新的姿態站在人前,繼續生活。

  她怕,怕得屢屢一接觸到離婚的念頭,就在厚厚的被裡打哆嗦。

  無可否認,她非但不是強者,且是怯儒、軟弱、慌張、瞻前顧後、憂慮多多的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如果心甘情願的一生一世在方修華的羽翼屋簷下過活而無怨,那也就算了。

  慘在心裡老有一股不忿不服的怨氣,分明的凝聚著、盤踞著,按時發作,叫她感到難受、痛苦。

  無非是為了連俊美也會念過幾年書,知道自尊是怎麼一回事?

  與其說她恨方修華,倒不如說她恨自己。

  為什麼不能幹乾脆脆,眼不見為淨,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把他的行為看成過眼雲煙?

  又或者為什麼不能爽爽快快,作個了斷,所謂合則留,不合則去?

  連俊美知道自己對望件事、對自己整個人,都虛理得迷糊不清、拖泥帶水。

  這是她最、最、最感淒愴的。

  她會看過一篇訪問死囚的文章,對方說,最難受的那段日子是未判刑之前,每天每晚都在認罪與不認罪的抉擇上浮游不定,那種心情忐忑歷亂與跌宕,令他見得生存是至大的折磨。

  直至法庭上宣判了,明知尚餘一個短暫日子在世,反而安樂。

  連俊美覺得自己現今是那未判刑的囚犯。認命,心有不甘。頑抗,可又心有餘而力不足。於是心中老是七上八落,非常的不安穩,非常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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