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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梁鳳儀

  一定是受了鼓勵,穆澄大著膽子說: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盧展棋乾笑,呷了一口茶。傅易代他發言:

  「完全是無中生有。那段你投稿去中商日報的日子,只為棋叔用多了你的稿件,旁的人心生不忿,於是誣指棋叔偏私,幫助自己的女朋友成名!」

  事隔多年,穆澄仍輕聲驚呼。

  無中生有的是非,其恐怖的震撼力,令人不能自已。

  棋叔這才補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懶得分辯,乾脆想辦法把你介紹到中西日報去,你的文章實在好,勝在誠懇真實感人,切合時代需要,因而一說即合。沒想到這些貧咀爛舌之士,因看你是初生之犢,聲勢凌厲,故而東拼西湊的把能破壞你的名聲的資料糾集,旨在挫你的銳氣。」

  「結果銳氣沒有被挫倒,你反而贏得了明眼人的讚許,你在讀者心目中反成了個公正健康、磊落大方的人!」

  傅易這麼說,一派洋洋得意。他年紀比棋叔小,是新一派的編輯,有他的豪氣在。

  這一次的見面,解了多年的謎。

  實則上,回想起來,那個謠言之謎揭不揭曉也無所謂。時間一過,從前種種都不再重要,緊張的是將來。

  因而,棋叔也指點了穆澄的將來。

  他說:

  「一定要進軍出版界了。」

  穆澄把興奮的心情硬壓下去,很有點猶豫。

  能在報紙上有寫作的園地,已經很難能可貴,穆澄不敢對自己的寫作前途抱太大的奢望。

  傅易是比較年青而心直口快的,他附和著盧展棋對穆澄的鼓勵:

  「棋叔說得對,在工作上頭要有風駛盡裡,一定要尋求突破,在寫作行業上找出路,在寫作行業上找出路。只有喜歡讀你文章故事的讀者,會掏腰包,買你的書。」

  「他們會嗎?」穆澄茫然而不肯定地問。

  「他們會的。」盧展棋答。

  「在外國,作家根本不寫每日專欄,他創作了書,直接交給出版社發行。書籍與報紙是兩種不同的媒介,向讀者提供不同的享受。」

  傅易說這番話時,真有點像個生意人的口吻,並不像個編輯。

  穆澄這個感覺不久之後就被證實不是敏感了。

  她訥訥地回應:

  「我沒有門路。」

  「有麝自然香。穆澄,你放心,我們會為你留意。」盧展棋說:「且,傅易快要轉工,到一傢俱規模的出版社去工作。他的才幹不只在文化上頭,涉足商界,更有發展。」

  穆澄因著金風的去世,而第一次拜會了盧展棋,是的確其建設性的。

  短短兩個月後,傅易把一份藝文出版社的合同放到穆澄跟前時,她開心得雙手抱住自已,有一點點不知所措。

  傅易說:

  「這是我加盟藝文的第一個貢獻,我相信你會成為我們旗下的一粒亮晶晶的寫作明星。」

  說這番話時,是在許多許多年以前了。其時,傅易也不過是本著盡力鼓勵穆澄而作的誇大之辭,完全沒有想過多年後的今天,真的流行每間出版社都有旗下紅星,至少宛如電影公司的模樣,有了對象群眾認可的偶像。就是賣座的保證。

  穆澄進軍寫作界以致出版界的過程,其實是算十分順利的了。

  她有時也誠惶誠恐,疑幻疑真。

  過去了這許多年,她在文壇的地位已然確立,成為書店的銷暢讀物皇牌,讀者心目中的一個摯友良朋,穆澄仍然周時不敢過份自信。

  這天,她穿戴整齊,去踉盧展棋茶敘,很自然地就表達了這重心意。

  「棋叔,我是真正幸運的人了,最低限度有緣跟你認識,得你提拔。」

  「穆澄,說你的作品跟你的個性不吻合,可又不是。然,能寫如此配合時代感情與精神作品文章的人,竟有古老保守的頭腦,真是少見!你那得人恩惠千年記的思想,是過時了!凡事也靠你的努力!世界上沒有永遠的幸運!」

  「就是為此,每天早起,我都問自己一句話,今天我的書會不會再不暢銷了?」

  「顧慮是需要的,因為我們最重要的是可以好多久。但過份憂疑就未免庸人自擾。」

  「棋叔,每次見你面,都好像打了一支強心針似的。」

  「那麼多請我飲茶吧。反正以後我們見面的時間不多了!」

  「為什麼呢?」穆澄驚問。

  「我考意退休,到加拿大去定居了!」

  「你還年青呢!」

  「六十歲出頭了!」

  「世界許多成功人物是自六十歲才開始的。」

  「我從十四歲出道至今已經四十六年,是太累,老早應該休息了,我不知多渴望只是看書寫字,安度晚年,若不是經濟環境不許可,我老早已經成行。」

  說了這句話,彼此都默然。

  一陣子,穆澄才說:

  「報館的公積金很微薄是不是?」

  「跟巴士公司工人的待遇相去不遠。」

  實展棋苦笑。

  真是無話可說了。文人生活清苦,似有積習難返之勢,好像販賣文章與從事文化的人,都應該義不容辭地承擔生活重擔,和經濟的迫害。

  名與利二者一向不可雙收,自古皆然。還是一般文人作繭自縛,認定了一談錢財。立即變俗。只好跟貧窮結下生死不解之緣,才算是清。

  那一個辦報的人不是商人?在商言商,開源至要,尤應節流。反正世界認同文人能吃苦。這麼千秋萬世都已經過了,旨不在今天今時。

  唉!

  穆澄真是啼笑皆非。

  穆澄也知道,自己提出怎麼樣的私人相幫,都屬枉然。還是那句話,文士風骨,太深入人心。局外人與局中人都同時認可的事,誰敢違背,似是罪該萬死。

  要報答盧展棋。也就得另想辦法。

  「別只說我,你的新作幾時出版?」

  「下星期。」

  「什麼題材?」

  「說一個女作家跟讀者談戀愛,轟轟烈烈的,至死方休。」穆澄說這話時。表情相當輕鬆俏皮。

  這恰恰跟盧展棋臉容剎那間變得肅穆,成了個強烈的對比。連穆澄都發覺異樣,因而半途收住了笑容,戰戰兢兢地問:

  「棋叔,你聽到關於這本書的什麼惡評?」

  一般來說,穆澄是在把文稿交給報章登之後,才出版成書的。也許故事連載於報章時,已經有讀者回應。而穆澄是非常重視讀者的意見的。

  盧展棋果然點了頭,鄭重地說:

  「穆澄,取材要萬分小心。因為群眾對偶像的思想與感情,很多時是超越常情常理,不能揣測到的。若然你還推波助瀾的話,有時會招致到意想不到的麻煩。」

  穆澄很感激盧展棋的細心提點,但未免覺得這前輩有點小題大做。當然,她還是恭謹地繼續聆聽教訓。

  盧展棋煞有介事的說:

  「別的例子不說,你還有看我們報紙那個叫珍珍手記的專欄吧?」

  穆澄點點頭。

  珍珍根本是個男的,這是全行皆知之事,但就為他寫得傳神,不論是氣氛與筆觸都令讀者深信珍珍是個千嬌百媚的萬人迷,於是怪事連連發生,他月中收到的鮮花玫瑰,轉手賣回花檔,也可換到一席豐富的酒筵。至於約會他的男讀者,更不計其數。最離譜的一次是有位男讀者抱住一束花堅決站在報館門口等他。站了半天,珍珍回報館來,一腳踏進大門,那報館護衛員就對那讀者說:「喂,這位就是珍珍了!」

  連穆澄都張大嘴巴,急問:

  「那讀者怎麼反應?」

  「信不信由你!他即席昏過去,還要勞煩報館的人送他進醫院去。」  穆澄聽罷拍起掌來哈哈大笑。

  「我也是珍珍的讀者,他的確寫得生鬼而又銷魂,連我們女的念了,有時都覺心旌搖動。」

  「穆澄,你還不知道這世界是光怪陸離的世界,不能不小心翼翼,凡是吃公眾飯的人,都不可輕率,對捧你的人要保持一個合理而誠意的距離,是最安全的。」

  穆澄在老行家面前似小女孩,她托著腮幫問:

  「這跟我的新小說有什麼關係呢?你怕我的讀者真想跟我談戀愛?」

  「我怕有人會認為你是會跟讀者談戀愛,因而出什麼亂子。」

  穆澄又忍不住笑:

  「棋叔,別看得戀愛是如此兒戲的一回事。兩個人未經相處,就生感情,小說歸小說,當不得真,這是眾所周知的道理。」

  「那麼筆友結緣呢,又怎樣解釋?」

  「那仍是交往溝通的一種,總之,單程路在戀愛上頭行不通,對不對?」

  實展棋無奈地聳聳肩,他當然知道穆澄入世未深,且又性子耿直。旁的邪惡事,一天不發生在她身上,她就不容易知曉。

  回到寓所的大廈來,穆澄開了信箱,跌出好幾封信,都是些銀行信用卡、水費、電費等居多,要是管這些賬,也夠頭痛。

  她忽然之間羨慕起詩瑜來,詩瑜曾說:

  「掙扎到有女秘書的最大利益是不用再管零碎雜務,實在太煩太煩了。我寧可荷槍實彈的勇戰沙場,為國捐軀,也還死得壯烈,怎麼可以無端端走在人家屋簷下,樓上剛好扔只玻璃樽下來,誤中自己,一命嗚呼?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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