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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梁鳳儀

  「是你?」穆澄驚呼。

  「是我,穆澄!」

  怎麼這個叫「清」的讀者會像鬼魅般,突然又出現在跟前了?

  「你在這兒幹什麼?」穆澄下意識的喝問。

  「我看見你獨個兒在這附近蹓躂,怕你會生意外。現已夜深了。」

  穆澄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她在思考,是否應該給對方說句多謝,人家畢竟是好意。

  穆澄終於沒有說,她只道:

  「我這就回家去了!」

  對於這位讀者,穆澄有種莫可明言的恐懼,怕是為了上次他登門送花,是太造次了,嚇著了自已之故。

  太孟浪、太熱情、太急躁,這是不合自己的脾胃與個性的,穆澄想,自己是天生的白開水擁護者,多一點顏色與刺激的生活,都吃不消,都只能在自己的筆下尋覓色彩。

  也許為此,她才能一古腦兒把自己那種潛藏而實質不欲、不能、不願顯露的愛熱鬧、愛曲折的意識,傾瀉在稿紙之上。

  實際的生活,依然平淡、無奇。

  怨不得!是命定的。

  還是歸去吧!

  那叫「清」的讀者似乎沒有亦步亦接的陪著穆澄步回家去。他只站在遙遠的一方,目送著偶像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穆澄不曾想過,為什麼這人會神出鬼沒?也沒有什麼稀奇吧?他怕就住在附近?

  回到家去,一切又復歸平靜,包括了穆澄的心境。不是真的闖出籠牢,往外走的這一趟、新鮮的空氣、明亮的月色,令她整個人清朗起來。

  只不過是那讀者的驟然出現,令她發覺,還是不要胡亂地希冀生活上會有異於平常的人事比較妥當。

  穆澄為自己的窩纏氣餒。

  一個願打,一個願捱,才會得出這個結果來。

  穆澄的兩個家庭成員,正正是這副樣子。

  故言,當穆澄看到熟睡的文失,並沒有為自己的外出而有所牽掛時,她只歎了一聲,再沒有太大的嗔與怨。

  外頭有個陌生漢子,不是曾走到自己身旁來,溫言柔語地備極關懷?可是,能接受嗎?只差一點沒有被他嚇個半死,所以說,也不能埋怨這個睡得適坦的男人並沒有盡他做丈夫的本份。首先,是自己認為他適合,才把自己的手,穿進陶祖蔭的臂彎內,走進聖堂去的。

  穆澄本身都不是個言語玲瓏,面面俱圓的人材,怎麼不正己而正人?

  穆澄到底沒有白花時間與精力,這一夜的思考與經歷,令她感悟出一條真理來。

  生命的意義在乎如何自說自管,設法向自己交代,盡情開導自己。

  太悲涼?

  一點也不。這重意義是要被千干萬萬的人肯定下來的。

  穆澄相信,以此為題材寫一個小說,所能引起的共鳴,會是通街通巷。誰不是在今天,為自己能活得舒適與暢順一點,而自圓其說?

  為求突破?談何容易?

  中東戰火沖天,局外人有權從心所欲,大聲疾呼於主戰反戰的兩派理論之中,任擇其一。致於那些非要躋身於戰場上,戰個你死我活的士卒,如果反戰的話,徒增心頭的負擔與顧慮,那種不甘不忿的情結對決一死戰,有百害而無一利,相反,只有選擇信仰自己為正義而戰

  ,才能激勵士氣。

  垂死之人,如果還不肯相信有來生之說,或有天堂一途,又有什麼指望呢?

  生命是不住的為自己尋找安慰借口的一場遊戲。應該是絕對正確無誤的吧!

  當她跟方詩瑜見面時,對方說:

  「同意。意義正確,手段錯誤。」

  「何解?」

  「我生活得比你積極,你生活得比我悲觀,如此而已。」

  「還是不明白。」

  「比方說,你臨死,為了安祥,一心信奉有來生,有止主,以圖安慰。我不,我認定世界終於有一日,能發明到醫治癌症、愛滋病等頑疾,使人的壽命得以延續,我願為此而捐獻我的部份財產,深信成功之日在望,以之作為使我冥目的安慰。」

  「你好偉大!」

  「不,我只是堅強,並不懦弱!」

  「然則,你認為我懦弱!」

  「當然。畫公仔不用畫出腸與髒,彼此心知肚明。」

  「我抗議!」

  「抗議無效!」

  「為什麼?」

  「因為你沒有向那姓甘的什麼老總鞠一個躬,說句多謝栽培,就跟他斷絕來往。這是一等一的行為,其次,是摔掉電話前,請他以後沒有想清楚出多少錢稿費,不要再打電話給你。」

  我沒好氣的說:

  「你的這個是純商業行動!」

  「你的行業為什麼要成例外?穆澄,請站起來,率領行業專業化、職業化、商業化,行業才有更大的發展、才有更多的指望。」

  「你又在演說!」

  「對,很認真的向你遊說。有那一個行業需要發揚光大,而不需要人才的不斷湧現與加盟?面到今時今日,市場上那三位兩位當時得令的作家,包括你大小姐陶穆澄在內,有那個不是擁有過千萬的個人市場集資力量?」

  「什麼?你胡扯些什麼?」

  「真憑實據,絕不誇大。流行小說與暢銷讀品,每本賣三十至二十五元。你的作品每年銷量多少?」

  「四十萬本上下的樣子,有兩位男作家以及另一位女作家的作品比我的還暢銷,肯定每年超過五十萬本。」

  「你曉得加減乘除的簡單算術是不是?那不就等於一年之內,每位流行作家的個人集資力量超過一千萬元?這不是一盤商業數據是什麼?在商言商,這是應該拿來做宣傳資料,向市場推廣的。可是,你的呢?鬼鬼祟祟,不敢攤開數目來講,為怕惹人妒恨,好笑不好笑?請環顧今日社會,有那一家公司,不論上市與否,不每年欣然公開宣佈業績,展示實力,以祈取得公眾的信任與再度投資。妒忌?那一小撮一小撮不肯跟社會同步前進,躲在狹隘的角落裡為自己的懷才不遇而悲鳴者,你們還縱容他們幹什麼?要真妒忌的話,也輪不到你穆澄。」

  方詩瑜繼續說:

  「地產王盧翁、珠寶業鄧氏、飲食界老伍,為什麼就不惹他們同行的閒話了?難道只有他的才是真材實料,你不是?」

  「或許因為他們的確拋離同業的表現太遠!」

  「非也,只為他們行內人老早把自已的工作全盤商業化。你們不同,還在走著模糊至極的路線。請弄清楚創作長期在圖書館參考書室內的巨著,是另外的一回事。」

  方詩瑜是越說越氣憤:

  「再多的消閒作品,仍有大量的讀者可以消化,問題是來來去去那幾個作家,缺乏生力軍,為什麼?因為坊間仍然以為作家窮,年青人有潛質的都不肯嘗試這個市場、加入這個行業。多麼的可惜!你有責任扶掖後進!」

  穆澄重重歎氣,她何曾不作此想,甚而嘗試作出此舉?豈只無功而還,還為此而很受一點閒氣,這也不去說它了。

  「怎麼?你不同意?」

  「不是不同意,只是無力肩此重任以挽狂攔而已。」

  「因為你用的方法間接!」

  「唉!大小姐!」穆澄歎一口氣:「怎麼才算直接呢?」

  「登高一呼,要求寫作人首先團結,為本身利潤謀福利。」

  「天!你在叫我造反!」

  「歷史教訓是,如果壓迫力大,有理由起來革命。」

  「你別是認真的!」

  「我是,絕對是的。唸書所為何事?不外乎在明話之後赴諸實行。以經歷作為心得,以歷史作為憑借,謀求生活的不斷改進。長話短說,穆澄,站起來,自己開設出版社,以現代化的市場推廣方式去拓展文字書籍市場。以更公平合理的酬勞,吸引更多有潛質的寫稿人加入這個行業。唯其你親自做起書業的老闆來,才能直接而有效地實踐理想。」

  「好了,好了。」穆澄的臉由微紅而變青白,慌忙的擺著手,嚇得什麼似的:「詩瑜,我只不過是受了那甘老總的一點點窩囊氣,同你發洩而已,並沒有要你為我想出如此一個轟天動地的主意來!我實在承擔不起!」

  方詩瑜說:

  「只管埋怨際遇不佳,有什麼用?我告訴你,舉凡待人不公平者,絕對不會得些好意須回手,我擔保你口中的那位老甘,不會就此罷休,跟這種人交往,一定還有更吃虧的在後頭,天下間要佔便宜的人,必定取易不取難,你提供了最優厚的備受欺侮的條件,別說我言不在先,恕不得人!」

  也難怪人家說從商的人總是巴辣,方詩瑜就是一例。

  跟她吐一口苦水,她也有本事成籮理論與計劃的講出來,實斧實鑿,毫不容情地對付人家。

  這種個性大概是現世紀最見效的生存之道吧?然,如果退讓、眷戀、含蓄依然能令自己活下去,也就不必張牙舞爪,攪得自己勞心,人家激氣。

  跑出來跟方詩瑜聊了半天,穆澄回家去時頓覺累成一團似。在外頭商業機構做事的人,為什麼整天坐在寫字樓,穿梭於各幢商業大廈的會議室內,都會在下班時忽爾憔悴?就是因為要你謀我、我算你、攻心計、用權術,以保障權位,以爭奪利益。一旦踏足這個圈圈,就無法自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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