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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梁鳳儀

  在來往的朋友名單中,又一個要報銷了。

  夏惜真這一晚的情緒是極端低落的。

  尤其是霍常日虹的電話,令她憶起了這個至為傷感的心路歷程。

  為什麼人家事必要把自己的大方與慷慨磨損至白骨嶙峋,了無餘剩,才肯收手,非逼得人心灰意冷,鳴金收兵而後已?

  相識滿天下,莫道知己有幾人。能夠好好地經常維持門面相處者,都不多見。

  很多人或許可以對自己裝聾扮啞,有本事跟自己不喜歡的人繼續往還,以圖日中有個伴。

  夏惜真從來不是這塊料子。

  否則,也不至於孤苦至今了。

  曾經有過多少次,跟她走在一起的男人,都肯談婚論嫁。然而,夏惜真三思之後,悄然引退。

  無他,夏惜真對形形式式的感情都執著、堅持,不肯輕率,不敢草莽,不要馬虎。

  她需要找到一個真正值得自己敬慕的男人,心甘情願為他燒飯洗衣,才肯嫁。如果單單為了在下班後,有個人長期陪吃飯,晚上枕畔有均勻的鼻息以增加安全感,那可不必了。

  單仿如結婚之後,說了幾句令夏惜真不寒而慄的話:

  「嫁後至大的成就,便是每逢晚上與週末,都不用顛來撲去的找朋友吃飯搓牌。一旦落了空,便整夜整日的覺得孤苦伶仃,不是味道。雖然兩個人困在屋子裡沒有對話,但心上也有種沒由來的、穩定的平靜。」

  聽罷這嫁後宣言,夏惜真有幾晚睡不好。

  找一個讓自己可以由敬而生愛的男人,在這年頭,說有多難就有多難。

  社會栽培了女性的事業,卻折損了女性的婚姻。因為男人們都心生錯覺假象,一廂情願地實行他們心目中的男女平等。將所有家庭責任,不論是經濟負擔,抑或體力勞動,統統擱起碼一半份量在女性的肩膊上。

  他們以為她們背得起?

  夏惜真是個驕傲的女人,她並不輕易讓一個男人把她養起。然而,她也自負得不認為要分擔一個男人對女人應付的所有責任是項榮耀。

  她寧願忍受寂寞。

  當工作繁忙時,夏惜真的煩惱的確比較少,因為她投入工作,熱愛事業,精神與體力都有寄托。

  但像今晚,公事告一段落,再沒有開夜工的必要,煩惱立即出現。

  長夜漫漫,如何打發?

  像常日虹這種缺亦無妨的朋友,跟她見面只會徙惹傷感。像單仿如呢,算是可以來往的,但又怎好意思騷擾人家。

  幾次撥動了電話號碼,最終還是提不起勇氣給對方說:

  「仿如,出來吃頓飯如何?」

  此言一出,等於披露寂寞。對方越諒解,自己就越難堪。

  做事硬朗的女人,做人反而脆弱。

  夏惜真再無神緒逗留在辦公室內沒事找事做,她挽起了公文包就走。

  難得的準時下班,還可以湊一湊中環的黃昏熱鬧。

  就在走過小巴站時,她看到了一位女同事方銘芬,挽了幾大袋東西在手,肩側背彎的苦苦追趕小巴,結果還是額滿見遺,氣餒地把那些超級市場的膠袋放到地上,稍稍喘一口氣。

  一眼瞥見了夏惜真信步走過來,方銘芬有點難為情地漲紅了臉。彼此打過招呼後,方銘芬不期然地解釋:

  「菲傭約滿回老家去,這陣子忙個半死。下班後還要買菜燒飯,真要命。」

  夏惜真隨意地答:

  「為什麼不乾脆在外頭吃了飯才回家去?」

  「外子不喜歡酒樓的味精,且他還要追看電視節目。又怕孩子們心野,因在家裡看管他們飯後溫習,才比較放心。」

  夏惜真點點頭,道別了。

  她一邊走在路上,一邊想,像方銘芬的這種生活好嗎?有一個喜歡在家吃飯看電視的丈夫和幾個要自己像看賊般看牢的孩子,是莫名的喜悅嗎?

  夏惜真茫然。

  出租車上落的地方,聚集了極多人。尤其天仍灑下細雨,街上就更覺混亂。這情景對夏惜真頗為新鮮,只為她很少在這個時候下班。晚至八時左右,中環是不難截到街車的。

  分明一輛出租車停在自己身邊,左右兩旁會得霎時間跳出幾名大漢,奪寶似地飛撲上前,強行拉開車門,就坐上去。一連串快速的動作,把夏惜真嚇得發呆。

  怎麼這個都會連乘搭一輛街車都像打仗似?

  夏惜真苦笑。

  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連搶搭街車都如此無能為力。

  她一直站在那兒整整二十分鐘,完全的不得要領。對於有心承讓的人,一般的待遇都是吃虧到底,無人會付予援手和同情的。

  雨下得不密也不大,然而,兒過這一句鍾有多的時間,夏惜真的頭髮已開始濕濡。也就是說她有了一點狼狽。

  好幾輛紅彤彤的出租車開走之後,剎地在夏惜真跟前停下來的是一輛奶白色的平治。

  「上車吧!」車門打開來,司機歪著頭跟夏惜真說話。

  天降福星!

  夏惜真火速鑽上車去,坐定之後才曉得道謝。

  「中環的下班時分原來如此亂紛紛。」夏惜真說。

  尤其是下雨天。

  「你很久未曾試過在這個時分下班吧?」歸浚華問。

  對方既是同事,當然知道夏惜真的工作習慣。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工作能力,或者是眼高手低之故。」

  「不,你的勤奮是有目共睹的,且公司秘書及法律部的功夫頂多。」

  「多不過你的計算機部門吧,且也不見得你是個懶散人。」

  歸浚華是計算機部主管,信德集團是本城數一數二的財務基金機構,全盤電腦化的成績在行內早已起著帶頭作用,傲視同儕。

  「你這番話,我要看成是讚美之辭了。」

  「實至名歸呢!」夏惜真倒是誠意的。

  「謝謝,請你吃頓晚飯以報知遇之恩如何?相請不如偶遇。」

  夏惜真絕少跟集團內的男同事有私交,平日在辦公室內有說有笑、有商有量是另外一回事,下了班就各散東西,不尚往還。

  如今坐在人家的車子裡頭,多少有點受人恩惠之感,要把人家的拳拳盛意推卻,有點覺著難為情。

  尤有甚者,夏惜真是個一說假話,就會渾身忸怩不安、面紅耳赤的人。

  她之所以要把霍常日虹擦出生活圈子之外,也無非是沒有本事再對這曾付予深情的朋友,說假話,處以委蛇。

  如今她是沒法子可以胡亂編做一個自己今晚已然有約的借口,推卻對方的邀請。

  於是,夏惜真想了一想,就答應下來。

  反正回家去,獨個兒也是閒得慌。

  書是偷閒看,才最有味道;音樂也是在忙中聽來,始倍覺怡情的。自己躲在閣樓,也不過是在千呎的公寓內踱來踱去,過日辰而已。

  想不到歸浚華會途長路遠的,把夏惜真帶到淺水灣餐廳去。

  一坐下來,叫了酒菜,歸浚華就問:

  「可喜歡這兒?」

  「我們這個日暮途窮的政府,最厲害的招數就是假借尊重民意,實行自把自為。有不少人受了感染,有樣學樣。如果我現在說這餐廳不好,是否你就肯移師他往?」

  一場同事,他們是太習慣善意的針鋒相對了。

  「我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話,也真是東施效顰了。夕陽政府不會有機會讓民意得到響應,提出意見尚可以,付諸實行就休想了。」

  「那我們還是安於此吧!」

  「無論如何,在這兒曾經有過一個美麗而浪漫的愛情故事!」歸浚華竟然這麼說。

  說話像一支利箭,直射夏惜真的心。

  什麼意思了?

  夏惜真立即坐直身子,管住自己,千萬不要在眉梢眼角之間,浮泛起一些令人誤解的表情。切要,切要!

  歸浚華仍然落落大方的說:

  「我想你是個喜歡閱讀的人,我意思是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你一定念過。」

  迫不得已,夏惜真只好嫣然一笑,當作響應。

  叫她說什麼好呢?難道對方在暗示自己是白流蘇,最終可以得成正果?

  想到哪兒去了?夏惜真心頭一驚,立即找一些門面話來沖淡尷尬的氣氛。

  「這陣子中英關係外弛內張,投資氣候極難揣測,年底我們的花紅未必理想了。」

  「你又沒有家室,無非是賺錢買花戴,實在不用緊張。要擔心的是我這種人而已。」

  「你太客氣。」

  「不,我說的是真心話。太太沒有做事,現今孩子的日常用度又不比成年人遜色。」才說了這兩句話,歸浚華就立即住口:「對不起,吃一頓飯就要聽我發嚕囌,即使沒有破壞了你的心情,搶俗了氣氛,我也自覺不得體。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什麼,這都是人人皆有的難題。」

  「男人就沒有資格提出來。」歸浚華竟這麼說。

  「你是有心成全男女平等,還是兜一個圈子,顯示男人的優越感?」

  「優越感由責任感而來,這個要請你明白。我如果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就不能自負,不配驕傲了。一時間控制不住,吐一些不值得吐的苦水,我慚愧。」

  夏惜真不曉得回答了,她覺得對力的談吐,極為吸引,唯其如此。才引起自己一陣接住一陣的心驚膽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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