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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梁鳳儀

  音樂會在成功的壓軸表演後結束了,觀眾魚貫離去,都在我身旁擦過,不期然投下個莫名其妙的目光。這才使我意識到自己如呆雞般站在禮堂門口,帶著滿臉的興奮、激動,卻又躊躇、落寞的矛盾表情,一眼的失神、惶恐與緊張。

  十五年,我等的是這一天?我冒冒失失的一定要往美國來,為的是這一刻?我手心冒汗,背上陣陣發冷,我把圍緊在頸項上的紅色羊毛領巾圍得更緊。

  該走了,心想,卻恨透了那雙釘在地上,動彈不得的腳。我簡直又恨、又急,本就不該把我帶到這兒來,為什麼還是要在音樂會結束前急著跑來?跑來了,怎麼又跑不回去?呆在家裡不是很好嗎?反正論文等著我去做……真是活見鬼的。誰會比我更清楚,我不像他們,出國是為那頂炫目又夠闊氣的博士帽,我從來沒有黃金夢,也不喜歡循著大眾愛走的路走,我……可恨的該不是兩條腿,而是我這不中用、早熟而不易忘情的腦袋,我恨得用手搥著頭,搥著,搥著,竟沒有注意到黑壓壓的一群人就停在我跟前來。

  「沒想到你來了。」是為傑興奮的聲音,「怎麼?你頭痛了?」

  「啊!沒有。」我極力鎮靜,因為我看到人群中有那雙穿了深藍褲子的修長的腿。

  「要是為傑知道你今天晚上來,剛才應該彈得更出色。」那該是華珍的聲音。

  我仍然微低著頭,雙手托額,只消頭一揚,十五年魂牽夢縈的一張臉就可映入眼簾了。

  「噓!少廢話。我的結他怎麼也比不上傅教授的。」

  心想,他回報的應該是那個不在乎的笑意。

  「鳳姿,你們還未認識吧?」

  這該是個多大的笑話。

  「讓我們來介紹。」

  介紹?介紹?應該怎麼介紹?這個是隔壁穿了一身俗紅色衣服,拖著兩條土氣辮子的醜小鴨;這位是不改俊朗英挺,心高氣傲,眼裡沒有旁人的年青教授。

  「這位是……」

  多不爭氣的嘴巴,為什麼不就大大方方的說,我們原就認識的,然後報上一個甜甜的、友善的,甚至乎迷人的微笑。成長後的恬靜嫻雅,修養得來的雍容氣度,往哪兒跑了?幹麼在他面前,總是徹頭徹尾的一名土包子,笨丫頭?

  「不用介紹了,我想我們是認識的。」是那個聲音,像來自遙遠家鄉,依稀難辦,卻又始於如音的震透心弦。

  我緩緩的、勇敢的抬直了眼,正視著他。再不是夢裡迷糊的影像,再不是那褪了顏色,始於保存在我抽屜底的兒時舊照。眼前的,是活生生,真實到可以觸摸抓牢的一個血肉之軀。

  「你們早認識了嗎?」顯然,同學們有的是微微驚駭。

  「是的,早就認識了。」我竭力聚斂心神,使自己的聲音如常平靜,不能再放過一個表現風度的機會,「你好,沒想到你還能認出我來。」我淡然一笑。這一笑,有多苦!

  「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你。」他用手指把額前的那綹散發擺到後面去,現出好看的額,再跟著秀氣的眉毛往上一揚,像要讓我看清楚那闊別經年的眸子,深遽的明眸,比清溪還淨,比晴天還朗。

  「你,比小時候變得多了,我差點沒有把你認出來,要不是他們提起你的名字……」

  這回是我微微提起嘴角,有意無意的顯露著我那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他的話語,我的笑意同樣是那麼諷刺。難道在你心目中,我永遠是土頭土腦,只會抿著嘴,瑟瑟縮縮站在後園牆角,或躲在街頭柳樹底看你打球的鄉下姑娘?當我煥然一新,把豬尾辮、長馬尾,變成了微鬈的垂肩秀髮;脫去了火艷的紅裳,穿上淡雅的米白衣裙,襯托出醉人的一個笑靨時,你就差點沒把我認出來了?要不是為了我的名字,我那個平凡而帶點俗氣的名字……

  (二)

  零度以下的天氣,走在回家的路上。真不明白我怎會早了一個站下車。一雙手直在手套裡發抖,陣陣寒意透過沉重的雪靴湧上腳心。

  今夜無雪,路旁積著一堆堆灰暗的、骯髒的泥沙鹽雪,相隔丈來遠的一支支孤寂的路燈,勉強地散發出一度度殘弱淒惶的燈光,冷得真沒意景,也最易使人心直往下沉。我不怕嚴冬,只要冷得有景致;正如我不懼人生有蹂躪,只要苦得有意義。

  十五年無處傾訴的衷曲,無法斗量的摯愛,無人與共的幽情,何嘗不是折磨。然而,我總還覺得踏實,心裡始於有個寄托。只懂吃甜的,豈是食家?只有坦途,算什麼人生?十五年,在我的生命中還能有多少個十五年?我不知道。我只肯定在往後的不論多少個十五年裡,我還是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一起嘗。只願歡樂時別忘形高歌,悲苦時休灰心惆悵便好。

  我沒見他兩個多星期了。我知道他常到圖書館的地庫,常出沒於藝術系大樓,我就絕跡於這兩度熱門地方。他知道我慣常到學生的合作社午膳,我偏跑到麥當奴食店去。

  雖說是不怕澀,我還只願默默地躲在自我的天地裡承受,正如這十多年來一樣,又何必一定要在那比清溪還淨,比晴天更期的眸子裡抖擻。

  我承認自己有多矛盾,還記得赴美前,霈緊握著我的手,不置信卻又無可奈何的問我:

  「難道你遠涉重洋,跨山越嶺,為的只是看他一眼?悠長的歲月不能使一個人什麼也沒變,更何況……」

  更何況我未必找到他,也不知如何去找他。縱使找著了,又如何?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像他這樣的人,得著他的女孩子除了感恩,難道還能自私嗎?但,當時,我還是對霈的問題認認真真的點了頭,然後說一聲再見。

  咬了咬下唇,別過年邁的父母,頭也不回地走了。踏長雲,過山嶽,人海茫茫,插著美國旗的土地有多廣,我的心志有多堅,就只為尋著他一見?三年時光流逝,今天,我尋著了,跟著就是躲著、避著。誰說人生不是奈何與矛盾的交織。此際此時,還能要我如何?難道還奢望他背著妻兒為我營上金屋一所?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又如何?

  「刷」的一聲,一輛汽車煞地停在我身旁,差點沒有把沐浴在沉思中的我嚇個膽碎。頭一抬,觸著了剛把頭伸出車窗外的他。架了眼鏡的,稍為顯得老成,但總還算是個使人近乎難以置信的年青教授。那挺直的鼻樑承托著眼鏡的重量,益發覺得筆挺、有力。醉人的笑意蕩漾在嘴角唇間,襯托起清亮的嗓子,教我頓時呆住了好一陣。

  「要上車來嗎?」他重複著問話。

  「不,謝謝了。還只有一會便到家門。」我的笑容定是僵硬得像冷凝在冰雪底下。

  「外面很冷。」他好像沒聽到我的答覆,把車門打開了。

  我那雙永遠不會跟自己合作的腳,很快地便踏進汽車裡。

  原只是兩分鐘的行車路程,在我的感覺上像兩個世紀,尤其是誰也沒開口說話,車廂內的空氣不覺得比車外溫暖多少。

  「最近很忙嗎?十多天沒有碰上你。」本來是關懷的問候,但經過他的嘴,永遠顯得那般隨意、無奈和不經心。

  「還是老模樣。」我笑笑,眼角觸到他優美的側面輪廓。

  「漂亮的女孩子應該是忙碌的。」他把車子停在我家門前,回過頭來,摔去額前那綹鬆散散的頭髮。

  我無言。從心底綻出了多年來少有的微笑,真真摯摯的甜笑。

  「你小時候真不是現在這樣子。」他定神的、毫無迴避的、任情的在我臉上瀏覽,「那時,你眼睛很小,瞇縫起來,很難看,而且總難得笑一笑。」

  「就像天要塌下來的緊繃著臉,是吧?」我的笑意更濃。

  「你不怪我這樣無禮的肆意批評?」

  「那是對現在的我的恭維。」

  「為什麼到美國來?」

  好狠的一個問題。我的笑意隱埋了。他那深沉的眼神像穿透眼鏡玻璃般要穿透我心深處。要我向他撒謊,我不忍;要我從實招來,又教我如何啟齒,何必在今天、今時。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拿起了放在膝上的書簿。

  「你不請我到尾於裡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

  「那麼,明天中午我在學生會的合作社和你午膳。」

  看看他把車子開走後,回到屋裡來,過我那慣常的、無眠的夜。

  (三)

  學生會的飯堂座落在湖邊,每年五月到十月,樓下露天的座位,准不愁空著,縱不是午飯的時刻,也可以清茶一杯,或是咖啡一壺,坐在那兒,仰藍天,浴和風,對碧湖,看泛舟。何處不是美景,舉目儘是閒情。嚴冬,桌椅就只得蕭條孤寂的躺著,帶了滿身白雪。誰不往屋子裡鑽?三文冶夾雜雪片,算什麼味道?熱湯掙扎在寒風中,送到肚子裡時,好難受的半涼不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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