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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梁鳳儀

  他問我要答覆,問我收到花開心不?

  我突然精神微微一振,抬起頭來,撥去垂到儉前的一撮散發,慢慢蠕動著身體,爬到床邊,伸手去抓電話。

  若儒,若儒,我來了,別吵,別吵嘛!

  「喂!」

  「長基嗎?為什麼剛才無人接聽呢?我搖到正屋那邊,都說你在睡房休息,嚇得我,再沒有人接聽,我……」

  「報警了,是不是?」

  我拿電話筒的手軟下來,好想把它扔掉!

  竟是喬暉!

  「長基,你怎麼了?聲音很疲累,你身體可有不適?」

  我沒答。

  「我剛抵埠,住在新加坡的香格里拉酒店了,房間號碼是一0三八!」

  「嗯!」

  「長基,你要是不舒服,就得立即叫個醫生回家來診治,今天晚上別到麗莎家赴宴了!」

  倒是他提醒了我。

  「我沒什麼!收線吧!」

  我無力地把電話放下。

  床頭的時鐘已經過了七點了,難怪窗外景色黯淡。夜幕快低垂了。

  我掙扎著,站了起來。

  才站直了身,連自己都聽到骨頭松裂之聲。

  人,這麼的不堪委屈!

  我望著電話發呆,終於伸手搖到麗莎家去。

  她自己接電話,聲音愉快得一如小鳥,吱吱喳喳他說個不停:

  「長基嘛,早點來,趁客人未到齊,我跟你好好談一談。」

  我完全不好意思開口推辭,又悶悶地收了線。

  胡亂地從衣櫥中取了件免燙的衣裙,款式勉強有點晚服氣氛,穿上了。從鏡中看去,臉是蒼白了點,眼又無精打采,於是不得已再坐到梳妝台前加了一點工,這才下樓去。

  應酬固然勞累,背著喬家正媳的名分去應酬,更辛苦。

  這等應酬的與會中人,都是在江湖上稱王稱霸的頭子,只要言語一不小心,輕則滿城傳揚,成為笑柄,殃及喬園令譽;重則駟馬難追,變作牽連,可令喬氏損失。

  喬夕就曾有一次,在公開場合輕率地揚言,喬氏必會打進日本證券市場,分一杯羹,結果,向東京交易所申請外國經紀牌照一事,無功而返,被財經專欄作家冷嘲熱諷了好一陣子。喬夕的狂言為何會被他們知道?就是因為輾轉相傳之故。這城內有幾個富貴人家,專門喜歡跟傳媒人士打交道,拿巨頭私隱秘密作人情,交換自己的方便與宣傳。喬夕那一役,把喬正天氣得吹鬚瞪眼,七竅生煙。

  說日本證券界會輕易讓外國人成為海外經紀,也真真過分輕率了。日本人在各門專業上頭所採取的保護主義,冠絕全球。你敢來分他的肥,想歪了心,簡直天真!

  只有香港的華資證券才這麼惹居,引進了外國經紀,徹頭徹尾一個駱駝要求入帳幕的故事,如今駱駝已經前後四足伸進來了,只差幾時把中小型華資經紀踢出局外而已,出手也許不會太慢了吧!還有那麼個三五七年光景可以溫大錢!誰叫他們靠山厚!在公文上頭刷去了殖民地的字眼是美麗的煙幕,煙幕後的種種殘酷真相,明眼人誰會看不出來?

  生不逢時,奈何!

  一個國家如是,一個社會如是,一個行業如是,連一個人,也如是!

  我真真希望老早退出江湖,歸隱泉林,每晨早起,步至園中,仰望參天古木,志氣還能高貴一點!在這兒,自半山眺望香江,一地的惡人俗務,華洋雜處,無一善類!

  我走下車,正仰起頭來,看這棟新廈的派頭,高聳入雲的華廈外層,裝了三部以玻璃鑲嵌而成、附著外牆的升降機,站在裡頭,由地面升至高層,人就會彷彿置身半空之中,香江夜景,盡人眼簾。

  米高與麗莎住在頂樓,月租十五萬元,由所屬機構負擔,每天每夜傲視此城的作息。

  我正欣賞著電梯的此起彼落,還未踏足走進大廈大堂去,耳畔就響起了那畢生難忘的聲音:

  「竟在這兒見著你,我現今才知道什麼叫心想事成!」

  我嚇得回轉頭望,不能置信。

  山水有相逢!

  相逢竟是狹路!

  我這形容是否不對了?相戀的人不相聚,縱使不成仇,亦應是陌路。老是碰頭,教人錯愕、傷懷、委屈、心心不忿、不知所措,何苦!

  「你來赴麗莎的晚宴?」若儒問。

  我點點頭。

  這幢大廈樓高四十多層,就算一梯一夥,也還有四十多個不須碰頭的機會。顯然,我沒有這個彩數!

  若儒緊隨著我,走進大廈的大堂中去。我們按了升降機的掣,很快,那扇光潔如鏡的銅門開啟了,若儒讓我走進去,再禮讓另外一位老太太。誰知老太太向我們冷笑,說:

  「年青人,請認清楚同是富貴中人也有階層之別,我們既不是議員,也不是這幢大廈的業主機構董事,於是每逢他們請客,就要叫三部電梯的其中兩部都成直通快車,由地下載客直至頂樓複式住宅去,我們其餘幾十家人只共用餘下的一部!這故事教訓你,民主大國與自由都市之下,依然有獨裁的特權階級!祝你倆有個愉快的晚宴!」

  老人家悻悻然,依然挺直腰骨,等另外一部差不多在每層都停一停的升降機。

  他們為什麼不寫信去「西報」讀者欄?

  我和若儒享用了整部升降機。

  我輕輕地歎一口氣,不期然他說:

  「我們無辜成了代罪羔羊,老太太氣憤之下,把麗莎的客人都看成了眼中釘!」

  「你老是喜歡包攬責任,硬塞給自己若干罪名,才叫安樂!赤柱與大嶼山監獄成萬以上的囚犯,都是因為教育水準不好而犯上錯誤的;你納的稅不夠多,使公民教育失色;尋且,他們絕大部分是黃帝子孫,也許有好幾個是你姓顧人家的遠房親戚……」

  「若儒……」我傷心地喝止他。

  「對不起,我冒昧了!」他垂下頭來,也歎了一口氣。

  升降機緩緩上升,腳下是萬家燈火,金光閃爍,就如燦爛的人生,可望而不可即。

  我回轉身來,不再細看。

  「你怕高?」若儒輕聲地問。

  「嗯」

  「高處不勝寒!不如歸去?」

  「太遲了,我們已經到埠!」

  升降機的門一開,就是候在那兒迎賓的婢僕,向我們點頭作揖,微笑著道晚安。

  若儒和我步至大門口,米高和麗莎就分別擁住我倆。

  米高說:

  「這麼巧!兩個漂亮人兒碰在一起上來了!」

  我尷尬地、慌忙地、很畫蛇添足地解釋:

  「我們在大堂碰上了!」

  才踏進大廳,已是滿堂賓客,全部熟口熟面。香港非富則貴的一班人,輪流出場亮相,流連在這等上流社會的聚會之中,過日神!

  觸眼就是地產界新秀、這陣子極出風頭的祝少川。他在近期投地中的踴躍,成為傳媒訪問的熱門對象。

  祝少川的出身如何?詳情不大了了。聽說又是東南亞資金撐的腰,其餘還有多少神秘與危險性,不得而知。自從陳氏寧記一案發生後,香港的名門望族、世家大戶,都對來龍去脈不清楚的人馬,顧忌三分。

  故此,無論祝少川如何聲勢凌厲,連中三元,以最高價錢投得三幅分佈於港九要衝的商住用地,仍甩不掉他暴發戶的身份,換言之,地位仍低一等。

  祝少川大概五十多一點吧,經常精神奕奕,一見了我,還沒一聲禮貌招呼,立即單刀直入,問:

  「喬太太,中區地王他日競投,讓祝氏加盟喬氏旗下,沾一些光好不好?」

  我連馬步都未及紮穩,他就如此開門見山,冷不防地逼我表態。如果我說不能把他算在圍內看待,滿堂嘉賓,不只祝少川下不了台,連我都顯了小家子氣。可是,答應下來吧,更不得了,將來一句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逼到喬正天面上去,如何轉得了彎?真要喬氏釋然納祝氏為業務夥伴,當然不堪至極。

  我只好笑盈盈地答:

  「祝先生錯愛了,我但願能作得了主!」

  虛幌一招,就避過了他的獨門暗器。

  說呀!如此款式的應酬,分分鐘精神崩潰,這比實斧實鑿地在會議室內過招還重得多!擺明戰場格局,最低限度能集中精神。在大後方歇息時,仍然不時突襲,甚難應付!

  在香港生活慣了,且已同化在這都會的富貴榮華氣氛之中的外國人,宴客也有講究的。梨木的大圓台餐桌,配上了十六張同質椅子,雕工精細,讓我們坐得舒舒服服地吃中國美食。一席這樣的酒菜,當然在萬元以上,麗莎夫婦是絕少有的慷慨洋鬼子了。

  一般的洋人宴客,不論是機構總裁,抑或政府高官,好歹囑菲傭煮一大鍋的肉,另加雜菜、意粉之類,吃得人莫名其妙。

  今晚是例外了,就算頂上佳的菜餚放在跟前,我也實在吃不下。

  若儒有意無意地陪伴在我左右,活靈活現成了我男伴似的,那種感覺老教人心踏在雲端,飄飄然地舒服,卻也憂心慼慼,怕一下子自高空摔下來,粉身碎骨。

  尤有甚者,我總是不停地想,等會盛宴一過,怎好算了?若儒會糾纏我不放鬆嗎?我家司機就在樓下候著呢,他能怎麼樣?擠上了我的座駕去,也還有第三者坐在前頭,多麼地不方便!要遣走喬家司機,又用什麼借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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