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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梁鳳儀

  「母親嚇那麼一大跳,問我:

  「『為什麼江尚賢自己不來?』

  「『媽!我不能要他冒險!』

  「話才出了口,就紅了臉,不只為對江尚賢的感情,更為對母親的不公平!

  「母親竟不以此為忤,說:

  「他待你可真的好,我意思是,女兒呀,他答應過要對你這份情義好好交代吧、!

  」媽,你放心!』我點了點頭,刻意地把最重要的關鍵隱瞞著老人家。

  「母親握住我的手說:  『我們母女一場是緣分,最緊要你下半生過得安穩。』」

  「你們找到那些黃金了?」

  「找到了。土地廟後的小山坡只有一個,那個小山洞不大,僅僅容得下幾個小孩子,小時候曾屢屢在那兒玩捉迷藏。我和母親把山洞尋著了,兩人要彎下了腰才走得進去。裡頭雜草叢生,我們合力把幾塊壓在地上的大石移開了,把上挖開來不到兩尺,就發現那個沉甸甸的箱子。

  「我們老早預備好了兩三籮的蕃薯瓜菜,把金條分散藏在籮底下,裝成鄉間親屬送贈我們的土產程儀,放到木頭車上去;

  「自小欖到珠誨,路程很近,母親托了她那從前走慣單幫水貨的表兄照應,騙他說要把一些祖屋的紀念品以及一總親友程儀運港,為免兩母女抬拍擔擔太辛苦,決定走水路,由珠海到澳門去。於是我那表舅父雇好了車船,沿途照應,他姓程……」

  張佩芬略頓了一頓。

  「程立山?」我問。

  「不,他父親。」

  「嗯!」

  「自小欖到珠海,一路都很平安,劃向澳門時,就出事了,一艘隸屬海關的小船迎面而來,如果將行李一搜,就必是大難臨頭了。我把母親急拉過一邊說:『媽,成全我,等下有事,我全認上身去,由著他們帶我走。你如能脫身的話,快回香港去,再設法疏通。」母親雖是婦道人家,總算經過大風浪。老人家當時難免有點慌張,總算沉得住氣分明地望我一眼,眼眶就已含淚,都硬生生地壓下去了。

  「對方的船泊近來,過來一個年青公差,喝問著要檢查證件!我們慌忙地把回鄉與回港證件呈上,他用手搓捏著文件,反反翻翻地看,我的一顆心像一下一下被擠向口腔,要吐出來似的。

  「那公差把文件交回我們,然後,指著我們的行李,問:  「『怎麼帶成兩三籮的蕃薯蔬果到香港去?那兒比我們還要缺糧?』

  「我答:『都是親戚回送的程儀,不好推卻,況且香港瓜果都不及祖國的新鮮美味。』

  「『為什麼取水路?』

  「那公差益發走近那兩籮蔬果,我的手心不住冒汗,頭皮一陣又一陣地發麻,渾身的血像慢慢抽寓體內,下一秒鐘就要暈眩。

  「『水路不用我擔著行李上車下車,方便嘛!』

  「公差已拿起一隻蕃薯,放在手上,交替地拍著,再要另拿起幾個,就得原形敗露了。

  「卡在喉嚨的驚叫聲,蠢蠢欲動。

  「我把身子擋住母親,下意識地保護她,其實是怕被對方看見我一身的冷汗已然濕透了背部的衣衫。

  「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小船又跳過來另一個年青公差,問道:  『擱這麼久幹什麼?很多人要搜查嗎?』

  「話還未說完,我母親那姓程的表兄就在旁邊嚷道:

  『立山!』

  「『這是你表姑媽,表妹佩芬!』

  「程立山譬我們一眼,對那公差笑道:  『自己人,走罷!』

  「公差把根蕃薯扔回竹籮裡,拍拍手,跳回小船上去。程立山跟我們揮揮手,眼光有那麼一陣子逗留在我臉上。

  「我慌得把頭垂了下去,豆大的眼淚忍不住滴在衣襟上,幸好,誰也沒有看見。

  「平安回到香港來以後,母親和我立即病了一大場。還是江尚賢把我們母女倆安頓在私家醫院裡休養上好一陣子,才算驚魂甫定,康復過來。」

  若非親耳所聞,簡直無法聯想到父親由出身至發跡,其實都得力於深愛他的女人。

  我心內不期然地有一份難過。

  原以為值得敬重的雄才大略,也不過要借助於色相才能發揮出來。

  女人出賣色相,一般受人齒冷,然,男人呢,何獨不然?

  連我都好像在這一分鐘內,比眼前的張佩芬短了一截,訥訥地說:「父親應十分感激你!」

  「感激並不同於愛重,何其不幸,你父親和我都分得十分清楚!」張佩芬的神情一下於由緊張而鬆弛,而終至落寞,真有點我見猶憐。

  一段私情對心靈的侵蝕與控制,可以力抗歲月寒暑,恆久常新,每一點一滴曾有過的恩義與折磨,都刻骨銘心,是驚?還是喜?抑或應是無法自己的震慄?

  一個沒有切身經驗的人是無法洞悉乾坤答案的。

  我只能想到一句安慰的話:「能夠像你這樣分清恩怨,洞明感情事理的人並不多見!」

  張佩芬長長地吁一口氣「覺醒在於一失足成千古恨之後,有什麼用?江小姐,我處理自己與你父親之間的恩情委實是一團糟。

  「千兩黃金,解救時艱。江尚賢籌足政府規定的五十萬元註冊資本,果然把銀行牌照弄到手,從此易名為利通銀行,業務更得心應手。江尚賢的資產與聲譽一日千里,自不待言。

  「我當日那個自決回鄉冒險的行動,不錯是由於一份禁耐不住、熱切要求宣洩的情愛使然,然,不能否認,潛意識有種希冀江尚賢知恩報德的慾望。誰知效果適得其瓦我們之間的距離比前更大,誤解較前更深。

  「曾經有一晚,我候至利通的職員都下班了,趁江尚賢還未離去時,闖進他的辦公室去。直截了當,毫無畏縮地問: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江尚賢愕然。

  「為什麼我出生入死地完成了你的心願,竟然落得個如此冷淡的收場?』我那麼地咄咄逼人。

  「江尚賢沒有做聲。

  「我繼續咆哮:

  「『這公平嗎?我並沒有向你要求回報,我原只望幫了你,就心安理得,為什麼這一段日子來,你好像跟我有了十冤九仇似的,差一點就要視而不見?是不是在功成的今日,宜得我消聲匿跡,毋須讓你每天在自己的王國裡再有個受人恩惠的陰影?如果你真有此想,我成全你!』

  「江尚賢拿起了外衣,穿上了。收拾著文件,跟我擦身而過,把辦公室的房門帶上時,他說:

  「『請好好地坐在這兒想一想,你可曾給予過我自由選擇的機會?』

  「之後,門關上了。

  「我真的坐在那兒,呆思一整夜。

  「江尚賢說得對,整件事上,他都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是我逼著他去接受這份大恩大德,逼著他思考圖報的方式,逼著他一生一世欠我的人情,甚而逼著他以不甘不忿不情不願的代價去償還心債。

  「放著光明耀目的前途,江尚賢既不能由著它,不視不管,可是,一旦領受了這重帶挈,就等於裁減了自己的才具與威風,一輩子在一個女人跟前抬不了頭!長年累月,終生承擔的委屈,當然不是易受的。  「是誰把他逼到這個死胡同裡的?竟然是一個口中心上都自以為是深深愛慕他的人,更教他啞口無言!」

  人世間的恩與怨,情與欲,如許地作繭自縛,剪不斷,理還亂,永無休止。

  我當然明白父親當年的心境。

  初出道時,托庇於傅家,以裙帶而得尊榮,在另一個層面上,他還能自解自釋,畢竟他也是犧牲了心頭的一段愛情,把母親明媒正娶過來的。以後年年月月,他跟傅瑞心之間的糾纏紛擾,也算是他踏上青雲之路的代價,江尚賢並沒有不勞而獲。

  這是他自由意志下的選擇,且是深思熟慮的選擇。

  人的自由選擇,所造成的成敗得失,尤在其次。能夠選擇,是自尊之所在!

  尚未到山窮水盡之時,逼著江尚賢走向一條他不欲重蹈覆轍的舊路,他的無奈與不滿,又有誰去分擔瞭解?

  「江小姐,世界上最聰明最幸福的人,應是毋須經過錯誤的行為與沉痛的教訓,就能洞悉人生、感情道理之士!

  「我當年,是愚不可及。

  「如果我曉得在沉思一夜之後,霍然而起,專心工作,讓整件事冷卻下來後,再另謀高就,給江尚賢成就一個毫無死門與缺陷的江山,留給他一條自思自揣自擇的門路,也許,還會有他自動自覺地感激我。敬重我,甚而以愛還愛的一日!

  「何其不幸呢我當時只更老羞成怒,不肯接受自己步差踏錯那一步的事實,只有錯得更甚!

  「也許造物弄人,在我童志最脆弱、思想最混淆、感情最悲痛的當時,偏就從鄉間跑出了個程立山來。就是那個間接地幫了我一把忙,得以把黃金安全運港的表親。天衣無縫的局面,不一定是喜劇收場。程立山依靠我們,開始在本城謀生,對我更有一種特別的感情。我竟利用了這段巧合奇逢,去發洩愁苦,對江尚賢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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