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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梁鳳儀

  我和錦昌是真的各自負起家庭日後安定的責任,只是,我還可能比他更舒服愉快一點。

  , 溫哥華的生活對我而言,是舒暢得很更兼生氣勃勃,前景光明的。我從香港跑來這兒一年,好像把條魚從一潭死水撈上來,放在另一個清澈的池塘裡,我游得更迅速,更活潑了。

  然,我也有困擾的時刻……

  不只為沛沛的成長,非我始料不及,心頭有種揮之不去的憂慮,也因為我實在想念錦昌……

  連十六歲的女兒都曉得正視生活上種種正常的需要,包括情慾,我又何獨不然?

  多少個深夜,我驀然驚醒,想起錦昌,臉上發燙,渾身肌肉一陣又一陣地輕微抽動,像被一群群的螞蟻叮咬著,落實了緊張與空虛交替著煎熬我的難過與苦楚。我屢屢地抱緊枕頭,咬住被角,心上狂喊著錦昌的名字。好艱難才候至天明!

  錦昌快要回到我身邊了,原來說好了在上兩個月就回溫哥華來度假的,後來因工程吃緊,錦昌說再延半年,我也就只好再多盼兩個多月的日子了。心想,小別勝新婚的時刻應是更甜蜜的。

  週末週日是我最忙碌的日子,因為一傳十,十傳百,那些旅居溫哥華的香港太太小姐,包括仍保持職業女性身份的女士們,都可以扔下工作和孩子,跑到外頭去輕鬆一下。

  其中一個受歡迎的節目,就是跑來我家地庫,試穿衣服。

  在我這兒購物,除了購物慾得到滿足外,她們總有不少額外的收穫,例如女朋友們刻意約在我家集合,再一起赴其他約會;也會無意間在選購服裝時碰上了舊朋友,歡天喜地地相認一番,又多個玩伴了。這在比香港寂靜百倍的溫哥華實在重要。

  在香港,只有推不掉的應酬纏身。在加拿大,有人說日中要拚命去喝開水,可使如廁次數增加,以此謀殺時間。雖未免誇張,卻可見兩種都市生活的迥異。

  半生人未試過有如此鬧哄哄的家居生活。我相信我是本性喜客的,更一古腦兒把從前服侍家人的勁道使出來,讓來我家小坐或光顧的仕女們都益發覺得賓至如歸。

  球表嫂這生意合夥人,每逢週末就來我家幫忙打點一切,我便騰空弄些中國式的小巧點心,一盤盤放在地庫小客廳,讓客人們自由品嚐。最拿手的把戲是改良的蔥油餅與搾菜餛飩,總之鹹的甜的,吃得各人津津有味,人人讚不絕口。球表嫂頂會打蛇隨棍上:「口裡稱讚並不實惠啊!要給我們老闆娘一點鼓勵,就得加把勁,多試穿衣服,多捧場!」

  一大班女人就是個個週末如此鬧哄哄地過。而我們的小生意,實實際際地穩步上揚。

  直忙至晚上,能躺在床上,亮了床頭燈看書,真是一種享受。

  電話鈴聲響起來,我稍一猶豫,鈴聲便停止了,也許是找沛沛的,她在分機接聽了。

  沛沛這女兒,飲了外國的水,身體和心思的成長速度大大出乎我意料。開頭我擔心,甚而落淚。過下來,我無可無不可地接納了。是因為我性格上的優柔寡斷、逆來順受,又或我對她如此成長,予以認同呢?真難說!

  沛沛愈發變得有主張了,她非常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在學業上,她最後決定放棄品種改良學而主修經濟,副修經濟管理,功課因她跳級而相當吃緊,她不但應付得來,還強迫自己修念法文。要在這國家生根,法文相當重要。看來,她已經早為自己日後工作前途鋪排得井井有條。

  沛沛又頂曉注意健康的,她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網球選手,有資格出席校際比賽,說下年度會到東岸去參加國際大學網球賽。

  連服飾,沛沛都把自己照顧得好好。青春固然是本錢,品味的培養,不知源自何人何處!她可以拿我兩件月前樣式,稍換配搭,就穿得與眾不同。

  如此的一個女兒,是不用我牽腸掛肚的,至於說……

  我還不設法搞通自己的思想,大概只有自尋煩惱的份兒。說得庸俗至極,而又最現實的一句話,現代大學裡頭還剩下多少個處女處男了?直撐至洞房花燭夜才一嘗雲雨滋味的,怕生理與心理都有點怪毛病!

  我只能如此去確定自己的女兒是再健康再正常沒有了,這叫自我安慰。

  有人輕叩房門,當然是沛沛。 

  「還未睡!」

  我放下書本,對女兒微笑。

  「剛才是郁真姨姨的電話!」

  「是嗎?怎麼不讓我跟她說句話?」

  「我問過她,郁真姨姨似乎急著要收線!」

  「那麼,她搖電話過來幹什麼呢?」

  「哈哈!」沛沛幾乎歡呼,跳到我床邊來,吻在我的額上說:「郁真姨姨說,給我安排了在暑假到歐洲去,讓我在法國住兩個月,學畫及進修法文!她跟巴黎大學的一位路易巴爾教授是好朋友,說好了要照顧我,郁真姨姨負責送我機票零用,只要我今年成績繼續優異!」

  「你郁真姨姨要把你慣壞了!」

  「媽媽,你高興嗎?」

  我笑而不答。還用說呢,當然是高興的,誰會看著自己骨肉被人欣賞照顧而不高興?更何況出心出力的是親妹子,無疑是對我的一重尊重與關懷的表示!

  我曾為生郁真的氣而內疚了一整個晚上。我這人,也許連俗語說的所謂「鱷魚頭,老襯底」也不是,徹頭徹尾的只是「老襯底子」,只要有一點甜頭,就想著終生圖報。故而,不免想起錦昌來,他待我不薄,我便死心塌地地為他,為這個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週一,通常是最少客人來光顧的日子,我總在這天早上到超級市場買菜。回到家來,信箱例必塞滿了信,多是各款賬單,我也就趁下午有空,逐一記賬整理。

  這天正要開門進屋,鄰居那位胖胖的杜倫太太,一邊喊著,一邊挪動那二百磅的身軀,從園子的一頭走過來,揚手中的一封信,向我呼喚:「王太太,王太太!」

  真不得了,才急走那麼幾步路,杜倫太太就氣喘如牛,滿頭大汗,她隔著籬笆把信遞給我:「剛才郵差來過,是封掛號信,你外出了,我剛在園裡散步,郵差就托我代你簽收了!」

  「謝謝!」

  「沒有什麼重要事吧?郵差說,是香港法庭的信。」

  我愕然,怎麼可能?也就笑笑,再謝過胖太太,跑進屋子裡。

  把一應雜物先行堆放在桌子上,我坐下來,拆開那封掛號信,細閱之下,登時間呆了。再讀,手開始發抖,抖得連拿著的那張單薄的信紙也有如在風中震盪。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恆茂銀行控告我欠負二百萬元債項,不作清還,向法庭申請得直,傳票直接越洋寄至加拿大來向我追討。

  渾身的血液,涼一陣冷一陣,然後又像立時間停止流動,甚至乎抽離,我體內空洞洞的,只餘兩隻眼珠子不停轉動,干翻動……

  我以為我會立時間大哭一場,可是,我沒有。

  也許哭出來會好一點,但,我只是驚,極度的震驚。

  我明顯地呆坐在廚房裡很久,很久,很久……

  然後,愈來愈驚,體內恢復一點知覺,心在狂跳,不住地跳動,就快要從口腔裡跳出來似的。

  是真的,心要像吐血地吐出來了,胸腔的翳悶難受到頂點,我無法不蠕動著身軀,扶著牆、門,走進洗手間去,然後把臉塞在抽水馬桶內吐個不停……

  把今早的早餐全部吐出來……

  我跌坐在地上,嘴魚殘餘的髒物,是一陣難以形容與忍受的酸臭,我再吐,吐、吐,吐至體內最後一滴的黃膽水!

  我什麼時候曉得掙扎起來,搖電話給球表嫂,實在不曉得了,我模模糊糊地只記得我請她要關照沛沛和那服裝生意,我說:「我有急事,要回香港走一趟!」

  「什麼時候回來呢?」對方問。

  我怎麼知道?也許這一回去,就要關進監牢裡去,一生一世都不可以再出來了。

  我驀地放聲狂哭……

  我把自己關在睡房內,哭足了一整夜。

  我躲在被窩裡哭,實在回不過氣來了,便掙扎著起床,跑到洗手間,雙手撐著面盆,揚起頭來,被自己那一臉的紫白嚇得重新再哭,直至鼻孔塞住了,再透不到一口氣,就只得張著嘴巴,苟延殘喘。

  這一夜,就是如此拖著,過去了。

  第九章

  晨光熹微,我下意識地洗了一把臉,步步維艱地走到女兒的房間去。沛沛沒有鎖上門,她睡得好熟,被子被踢跌在地下。她從小有踢被子的習慣。

  我只匆匆地看她一眼,留了張支票與便條略作交代,一發覺我的眼眶又再濕熱,就立即把小被拾起來覆蓋在沛沛身上,掉頭便走。

  電召的黃色計程車,把我送出機場。在候機室內堆滿了回香港的乘客,無一不笑容滿面,急不可待。只有我木然地躲在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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