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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暉這樣提示了我,也教我無法不再以另一种態度去跟方健如開另一次的談判。
  惜如和旭暉把健如從醫院接回家里來后,我們坐下來好好地談。
  我并不難跟健如打開話匣子談話,因為我從未跟她翻臉。
  這怕是我的聰明之處。
  誰跟誰一下子各走极端,翻了臉,就不好談判了。
  對你最大的敵人都必須留有后路和余地,除非你一刀將他戳死。
  我跟健如說:
  “你如今的精神好得多了吧?”
  顯然地,我不能排除惜如和旭暉去把健如接出院時,彼此之間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坦白溝通。因為健如直筆筆地對我說:
  “你們要知道金信暉在香港的經濟与置業狀況是不是?”
  她有此一問,也不足為奇,旭暉對此事的緊張完全可以理解。
  廣州若靠不住的話,金家老爺挪動到香港來的產業,他是有權益要分享的。
  于是我答:
  “對。你姐夫生前在香港与你見面的時候多,彼此是親人,我想你自然知道得比較多。”
  “大姐,”健如很嚴肅而堅強地對我說,”如果你仍用這种口吻跟我說話,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好談的。”
  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但,強逼自己咽這一口气委實不容易。
  我依然掙扎,因此說:
  “我的語气有何不妥?”
  “大姐,打開天窗說亮話,現今呢,我和你都以金信暉的未來亡人身分商量著如何辦后事、理家業,可以。如果你還口口聲聲的要我把金信暉認作姐夫,我這就站起來告辭了。”
  我的胸口像被人重重地搗了一記,又像被塊大石壓著,連一口大气也透不過來。
  從沒有見過一個偷了自己姐夫的女人,可以如此的橫行無道、惡跡昭彰。
  且還是在那當事的男人死了之后。
  “為什么?”我問,“健如,你至今還堅持這個身分對你有什么好處?”
  “大姐,我倒過頭來相問,然則你堅持到如今不承認我也是金信暉的妻,對你有什么好處?”
  好,這一回,我們打個平手。
  彼此都為一道意气。
  或者,彼此都為要爭取在人前的一重身分的認可与地位的确保。
  這當然牽引著日后很多生活上的保障以及我們孩子應有的權益。
  會不會同時為了我和健如都對金信暉仍有一顆戀戀不舍的愛心?
  最后的這個問題,我不打算正視。
  因為那會牽動到我最為敏感的痛楚神經。
  越證實自己對信暉的深情,越難以忍受這眼前曾与丈夫睡覺,使她怀孕的女人。
  我決心逃避。。
  于是,我拼盡全身的力气,把那口冤屈的鳥气試行壓下去,道:
  “人已死,事已杳,你堅持与我的姊妹情分再添一重關系,我并沒有全然反對,但,你曉得先此聲明,我也來個先小人后君子。能好好地把金家的產業攤出來商議也還罷了,否則,在此事上沒有結果,我犯不著多背負你和你的孩子,對不對?”
  “好,大姐。金信暉的印鑒和他把所有文件放在哪一個律師樓,都在我洞悉之內,只要我提供了資料,就什么都好辦,對不對?”
  “對。”回應的是旭暉。
  “可是,我把一切提交出來了,那么,我和我的孩子有何保障了?”
  方健如真是個犀利的角色。
  我可也不是盞省油的燈。
  從今開始,我們實行兩軍對峙。
  于是我問:
  “那你要如何的保障?”
  “立字為据。大姐,煩你清清楚楚地寫在紙上,你承認我是金家的人,我尊你為大,無所謂,這是禮數!”
  我心內吶喊:
  “金信暉,你真是万死不足以蔽其污。憑什么你有資格把我姊妹倆如此污辱?為一個死人,要我們在下半生展開決戰,太太太不值得了。”
  方健如還說:
  “就請旭暉和惜如也簽個字在其上,作個見證。”
  我口腔內初而干涸,后來帶一點點的酸咸之味。
  “還有,”健如不至于眉飛色舞,但她的确是志得意滿地說著,“我和信暉的孩子將与你的一房有區別,我和他講好了,大姐你的孩子是琴、棋、書、畫,我的一個系列是詩、詞、歌、賦。”
  我的一口血如假包換地沖口而出,吐在那字据上頭。
  之后,沒能听得見方健如再對我說什么,甚而听不清楚周圍紛雜的人聲,一陣難以充塞的痛楚,自腹部擴散全身。
  我難產了。
  完全是不堪刺激所致。
  猶有甚者,原來我怀的竟是雙胞胎,兄妹二人在母体內不生協調,其中哥哥的屁股一直向下,無法順產,只好盡快剖腹取子。
  還不知是幸運是不幸,這對兄妹終于平安誕下了,儿子取名詠棋,女儿叫詠書。
  他們還將很快就另有一個妹妹,方健如所生的是詠詩。
  金信暉的七七過后,遺愛人間的竟還有一妻一妾与四名儿女。
  這又豈是我們所逆料得到的?
  我收到了母親的來信,字里行間的凄涼,真是不忍卒讀。
  她寫道:
  心如:
  筆有千斤重,心如柳絮亂。
  一個慚愧似我的母親,執筆,只有流淚,只有輕歎。
  我的确沒有話可說。
  我甚而不忍在你跟前說,我想念自己的四個孫儿,想想能不能在有生之年,有緣相見。
  見著了又如何?
  除了千般的無奈,混雜万般的歉疚之外,還會有什么?
  健如再不是,始終是我的骨肉。
  你再凄苦無告,我也無能為力。
  若非仍有康如在身邊,我但求速死,以了殘生。
  家業与家況,乏善足陳。你在港自可听到有關鄉間的新聞,家家戶戶,遭遇雷同,不談也罷。
  只望有日,你安定下來,念在我真心地疼惜過你,設法把汝弟帶出香港團聚。
  康如一旦赴港,我的責任就完了。
  惜如一向沉靜不言,無人能估量她會為你帶來助力抑或騷扰。
  經歷過健如所為,你對惜如有何措置,我都不便見怪了。
  誰怜天下父母心?目睹骨肉成仇,已經心痛如絞,還明知道要此生此世地糾纏至歿,那份凄惶難以言喻……
  我沒有把信給健如和惜如看。
  從來母親都厚待我,有甚于她們。我忽然覺得這份我獨自擁有的、非其他人可以分占的母愛,要好好地收藏起來,只供午夜夢回,或者是生活至气窮力竭之際,靜靜再拾起重溫細看,作為我活下去的鼓勵。
  天下間不會出賣自己的人,只有母親。
  決不是手足,相反,更不是丈夫。
  金信暉并沒有遺囑。
  這證明了為什么健如如此緊張地要正名,她要為金詠詩取得家族認可的地位,才能代替她管治名下應得的一份遺產。
  金家老爺給金信暉挪動到香港的產業比他在廣州擁有的少得多,這令我感到彷徨,令金旭暉感到失望。
  健如比旭暉在分配產業上顯得并不算太積极。
  或者是因為旭暉已沒有了家里頭的接濟,他又赴美在即,故而比較操心。
  “以目下的情況而言,信暉存放的現款不多,都是分別把投資放在一些不動產上頭。等待申報遺產的手續有一段日子,我們急也急不來。”我這樣對旭暉說。
  “大嫂,我并不是急于把大哥的遺產領出來,而是在領清他的遺產后,我們得有個公平合理的分配。大哥在香港的錢,根本是父親挪動到香港來的,這一點,你必須承認。”
  旭暉在計算產業上從來都相當精明。
  他這樣提出來,等于說,金信暉的產業等于金氏家族所有,要分就得按金家老爺的遺產來分配,換言之我們只能占用其中的三分之一。
  而我,又得按人頭,把信暉名下分成六份,有兩份屬健如和她的女儿擁有。
  對于錢銀,我從來都不那么斤斤計較,直至來到香港,情勢不同了,我才開始學習如何爭取和保障我應得的利益。
  在學習的初期,我當然沒有要欺侮別人,要多占便宜的心,故而對旭暉提出來的,要我确保信暉的遺產一分為三,我倒是覺得合理。
  當旭暉再向我提出現款的處置時,我起初是有點猶豫的。
  因為,自從健如把信暉的印鑒找出來后,旭暉立即托他未婚岳家跟銀號打好關系,拿印鑒蓋在一張把日期推前的提款單上,將所有現款拿了出來,轉在另外一個我和他共同簽署的戶口之內。這非但可以避免了香港政府要征收的遺產稅,且立即手上有一筆現金可以周轉,未嘗不是旭暉設想的獨到之處。
  旭暉就為了他建立了這番功勞,于是對我說:
  “大嫂,我出門深造在即,你知道涉渡重洋,處處非財不行,你在此反正有物業和店舖可以掌握,我想把錢先帶在身邊。”
  “旭暉,我們這一家口總得要現錢生活。”
  “然而,不靠我跟銀號的關系,大哥的現款被凍結了,你又如何過日子?大嫂,飲水思源,是不是?”
  他這么一說,直教我紅了臉。
  沒有商場經驗的人,在錢銀的爭奪与拉鋸戰上,往往輸的就是臉皮薄。
  健如是存心站在旭暉的一邊,以顯示她跟我在可能范圍內都勢不兩立。
  這是意料之內的事,意料之外的反而是惜如,竟也站在旭暉的一邊,為他說話。
  我就全然被孤立,只好屈服。
  我當時曾經對惜如說:
  “現錢有多少,旭暉拿走的話,我們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呢?總有一段日子,財產才能解凍,且店舖也要現金周轉才能營運下去,怎么旭暉不可以掉過來替我們想一想。
  唉!”我歎一口气,“這儿名副其實是一屋子的孤儿寡婦。”
  惜如道:
  “他在外頭人地更生疏,要專心念書,總要沒有生活上的顧慮。我們几個撇開了什么孤儿寡婦的身分不提,還能有商有量,總不至于一團人抱著就餓死香江,對不對?”
  我道:
  “惜如啊,旭暉說到底是個男人。”
  “男人与女人在今天開始應無分別了,有的話,應該是女人比男人更強。大姐,我的這番話很實在,你應該記住了。”
  對的,我記住了。
  當男人再不能保護女人的時候,女人只好強起來。
  我們總不能死,總得要活下去,且活得比在男人的羽翼下更好、更輝煌、更光彩、更悠然自得。
  真的別無選擇。
  我再跟惜如說:
  “老實講,也不能說旭暉在外頭沒親人,他有未婚妻。”
  我這么一說,惜如立即回駁:
  “這年頭,誰能說得定男女關系沒有變動呢!”
  我還是不知就里地管自說心里頭的話:
  “我看旭暉好像事事都信賴他的未婚妻傅菁与岳家,不見得有什么變動吧!”
  惜如忽爾翹起了她的小嘴,擺一副不屑的樣子,道:
  “表面上的情況做不得准。從前人家看你和金信暉不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誰知真正恩愛還在外頭。”
  一番話像在我心上撒把針,痛得我渾身麻痹。
  當時并不明白惜如為什么毫不留情地給我說這些荼毒我心靈的說話。這樣做法,無异于揭開了我尚未愈合的傷口,撒把鹽。凄慘的情狀叫人眼淚直流,忍無可忍。
  往后,我當然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很多時,是無意中揭了人的瘡疤,才會被害。
  這世界上不只是故意害人的人才有敵人。
  既是連惜如也這么說了,我就不便再爭執下去,就依旭暉的請求,讓他把現金先拿去了。
  事實上,在香港開始要辦的事也多起來。
  先把耀暉和惜如送到學校里去上課是正經。此外,我得跟牛嫂商量:
  “現今詠琴雖是會走路的孩子了,但忽然又多了三個初生儿,你怕是照顧不來了,得想辦法多雇一個人在身邊幫幫你。”
  牛嫂點頭道:
  “我剛在菜市場內碰到了一個老同鄉四嬸,她說剛來了香港,回不去家鄉了,正要在本城找份住家工,我看著頂适合,便要了她的地址,正准備給你說一聲。”
  “那就好极了,反正你跟她做拍檔,只要你滿意,我沒有說不好的。”
  牛嫂又壓低聲浪,向健如往的那房間呶呶嘴,問:
  “那邊的那一位姑娘,我們就不用照顧了吧!”
  我自明白她的意思,指的是健如的女儿詠詩,是否都要我們一并把她帶了。
  我想想,反正是生米已煮成熟飯,很多事也不得不并在一起處理,若不給健如照顧的話,不見得等下她不另外雇個乳娘回來帶詠詩,一樣是花費,倒不如把功夫合在一起來得划算。
  于是把這個安排告訴了牛嫂。只見牛嫂無可無不可的一副表情。然后輕聲道:
  “大少奶奶,今時不同往日,你凡事先顧了自己才好顧別人。這年頭,肯將心比己,易地而處的人并不多。無所謂公平了,總之自己一雙手維護著自己就是公平。”
  沒想到一個干粗活的婦孺,比我看事還要深。
  的确,好心不一定有好報,尤其亂世,好心是著雷劈的多,有什么話好講呢?情勢在逼著人人都盡情自私,竭力貪婪。
  例子很快就有一個。
  旭暉拿了我們手頭的全數現金赴美之后不到一個月,我有一天赫然地接到業主的通知,新住客要在兩星期后就搬進來了,讓我們如期遷移。
  我奇怪地問:
  “我們并沒有說要搬呀?”
  那姓馮的業主睜大了一雙牛眼道:
  “金太太,你開什么玩笑了?連那筆頂手費用都已袋袋平安,不搬怎么可以?除非你准備雙倍賠訂。”
  當時香港的住屋,若是有租約的話,租客是可以把屋子轉讓給新的承租人,收回一筆叫頂手費的錢。听業主那么說,我就知道金旭暉臨走時,把我們現住的房子讓給新租客,那筆承讓費用怕有几千元的數目,當然由他沒收了。
  租約是金旭暉給的,他當然有權這么做。
  只是,悶聲不響地就連我們的住處都出讓了,讓我們一家几口,拖男帶女地一時間往哪儿找居所?
  我气得什么似的,忍不住在兩個妹子身邊嚕蘇:
  “他要的錢已經如數給他了,總不成要把這筆頂手費也捏在手上才走得安樂。現今我們快無家可歸了。”
  彼此沉默了一會,惜如忍不住答:
  “這房子原本就是金旭暉租下的,他怕也在初租下時交過一筆頂手費,如今人要留學去,把他曾付出的收回來,其實也很天公地道。”
  我立即辯正:
  “惜如,話不是這樣子說呢!”
  還未及把話說下去,健如就道:
  “現今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了,反正人已經遠去了,你能奈何他嗎?誰對誰錯不是關鍵,我們在兩個禮拜之后得有地方住,那才是當前急務。”
  不能說健如的話不對。
  只是我胸膛之間的翳悶之气,老郁結在体內,吐不出來似,辛苦得很。
  “大姐,你算是一家之主了,你得把這難題解決掉。”
  我回到房間里去時,差一點點就哭出聲來。
  “大嫂,你別難過。”
  猛地回頭,我見著了金耀暉。
  忽爾一個遇溺得快要沒頂的人,看到了一塊浮本,可以伸手抓著它,好好地喘一口大气似的,我一把抱緊了耀暉,久久不把他放開。
  耀暉輕輕地掃撫著我的背,象在掃撫一只受了惊恐的、全身的毛都己聳起的貓,直至到稍為平靜下來為止。
  “大嫂,我知道二哥這樣子做很不應該。”
  我其實要的就是這句話。
  自從信暉去世之后,周圍的气氛開始不對勁了。
  活脫脫做錯的人只有我一個。
  千夫所指的矛頭也對准我。
  妹妹偷我的丈夫是我不對,因為我沒有盡好做妻子的責任,我沒有足夠的吸引力維待丈夫的愛心。
  我不給丈夫情婦一個合法的名位是我不對,因為我不肯接受傳統以來,中國男人三妻四妾的習慣,太沒有涵養。
  太缺乏風度。
  我甚至不打算承認与承擔丈大的親骨肉,企圖導致他們手足分离,不得團聚,更是自私惡毒的行為。
  我對于家翁家姑的遺囑若不履行,更要背負吞沒財產的惡名,就算要為自己身邊留下几個現錢以防万一,也算是侵奪小叔子的利益。
  連分明是金旭暉不管我們是否有瓦遮頭,連一點點他名下的利益都不肯用來照顧我們孤寡,我都不可以聲討他的罪名。
  所有人的錯,是對。
  我所有的對,都是錯。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只有年紀小小的金耀暉說出一句公道話,或者說出一句偏幫我的話來:
  “大嫂,我相信你是委屈的,你為了我們受盡閒气。”
  就這么兩句話,活像被人踩在水底,快要气絕之際,有人快快把自己拉回水面來,吸回一口新鮮空气。
  一點都不夸大,那是活命之舉。
  命救下來之后,當然仍要設法子繼續生存下去。
  我們一家總不能沒有片瓦遮頭。
  于是我把詠琴背著,在灣仔區內找房子。
  合适的房子不是沒有,但頂手費用不菲。我一直躊躇著,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信暉在港建立的永隆行去,找著了掌柜商量,看有沒有現款可以挪動。
  對方很為難地說:
  “大嫂,我們做伙計的,有什么叫做能幫而不幫的呢,事不离實,店里沒有現款,我還要給大嫂說一聲,這個月底是要外放的貨款收回來,永隆行這班伙計才能有薪金呢。”
  我微微吃惊道:
  “貨款收得回來嗎?”
  “這年頭很難說了,我們永隆行做的是貿易生意,如果貨是北上運回大陸的,要收帳,目前怕是空想了。只望其他轉運東南亞,以及銷本港的都能如期結算,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我只好點點頭,离去。
  在那皇后大道上,茫然地走著,真的不知家在何方。
  烈日下,背著詠琴走了一段路,背上已經濕了一片,可能是教詠琴不舒服吧,她一睡醒了就大哭起來。
  沒辦法,我急急地松了帶子,把她抱過來哄護著,不抱猶可,一抱就吃一惊。
  怎么女儿的一頭一臉盡是紅通通的,摸她的小手和額頭,哎喲,燙得嚇人。
  詠琴是著了涼,感了冒,在發熱了。
  沒有比發現孩子生病更能令一個母親六神無主。
  一時間,我都無法決定是帶詠琴回家,抑或立即帶她去看醫生。
  幸好在回家路上,就見著一塊醫生的牌匾,立即摸上門去。
  輪候了半天,醫生才給詠琴診治。
  取藥時,我隨意地說:
  “醫生真好生意!”
  那配藥的護士小姐忙得連眼都沒有抬起來,就跟我說:
  “醫生再好生意都只得一雙手,每天能看多少個病人呢?最好生意的不是醫生,而是藥厂。”
  把藥配好了,就得付錢,我不禁惊叫:
  “這么貴!”
  “貴?”護士瞪我一眼,“貴在藥呀,這种特效藥要寫信去美國藥厂買,山高水遠地訂購回來,价值不菲。我看你就是拿了醫生紙再去藥房多配一服,也還是跟我們的收費相去不遠。”
  回家去之后,給詠琴服了藥,待她睡著了,我才透一口气。
  牛嫂走過來,一臉的不快,我是看出苗頭來了,道:
  “什么事?”
  牛嫂向健如住的方向呶一呶嘴,那是她慣常的一個姿勢,說:
  “把四嬸搶過去了,要她單獨帶詠詩。”
  我第一個反應是:
  “這怎么可以?你一個人帶三個,是忙不過了,這才要四嬸來幫忙的。”
  “這句話我就不好說了。”
  牛嫂不好說,就只好我來說。
  原本走了一天路,又經過詠琴生病的一番折騰,人已累得一塌糊涂,還要跟健如理論家事,真要命。
  我跑到健如房里,看到惜如和健如姐妹二人正談得入神,一看我走進來,就不再言語了。
  我一怔,心上更是不快。
  不是妒忌,而是疑惑。
  同是親骨肉,為什么她倆總是親近,卻跟我疏离。
  往后,我明白了。
  我得到的,她們沒有,這包括母親的寵愛,以及金家的名分。
  因此她們自覺要同舟共濟。
  嘗試跟她們協調,證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彼此的成見來自不同的身分,根本是物以類聚。
  我在她們心目中是异族。
  “大姐,是找我還是找二姐?”惜如問。
  “哦,”我應著,“是這樣的,四嬸來上工了,我准備叫她幫著牛嫂帶孩子。”
  健如以頗不耐煩的口吻道:
  “我已經見過她,把功夫交代清楚了。”
  “我的意思是牛嫂与四嬸,每人帶兩個孩子,時間上比較妥當。”
  “你呢?”健如忽然這樣問。
  “我?”我很有點莫名其妙。
  “你閒在家里頭干什么?你總得也動手帶你的孩子吧!”
  我不禁笑起來了,健如的話不像話,做人要過得人過得自己。誰知我還未回應,健如就道:
  “我看四嬸帶詠詩,你和牛嫂兩個人帶你們那邊的三個孩子,這樣的人手分配最妥當。我得回永隆行去辦事。”
  我駭异,問:
  “你要到永隆行上班?”
  “當然了,信暉人不在了,誰來做主管的工作?他在世時,我根本都只不過念英文夜校,日間在永隆行工作,幫他一臂之力,且他交代過我很多事情,我會跟得上。況且,說到底是一盤生意,有好几個伙計跟著后頭要吃飯,總不能不管。”
  然后,健如又多加一句話:
  “這份差事怕你就辦不來了。”
  辦不了大事的人,就只好編派去管家里頭的事情。
  我無辭以對。
  心上覺著委屈,就是開不了口。
  一整夜地輾轉反側,既為詠琴生病,老想著起床去看看她,也為健如的一番舉止。
  怎么忽然之間,形勢變成了健如主外,我主內呢?
  本來呢,主內是我的責任,沒有什么不好不當。但健如坐到永隆行去管事,形象上是她變成了一家之主,這就讓我很有點自卑。可是呢,一點辦法都沒有。
  詠琴病好了之后,發覺离搬家的日子不遠了,輪不到我有所選擇,只好在首飾箱里摸了几個金錠出來,跑到金舖去把它們熔掉了,交了頂手費用,算是把一個家重新布置安頓過來。
  健如是的确開始每天到永隆行上班去,我呢,無可奈何地讓四嬸專責帶詠詩,自己的三個,只得由我和牛嫂來管。
  這還不是個問題,對著親骨肉,只有開心。就算由得健如打理生意,她做得來,樂于做,也無不可。
  可是,月底來到時,一應的支出,包括給四嬸和牛嫂的薪金和屋租,當然還有耀暉和惜如的學費,都一律由我來負擔。
  健如算是在永隆行辦事的話,總得要把一些家用拿回來才算是合情合理。可是,她沒有。
  我本要開口相問,回心一想那掌柜給我提過的話,怕是在賬期上生了點困難,健如才沒有把錢拿回來的。一上班就給她壓力,顯得自己小气,更似不愿把分擔家累的責任提起來似的,于是我忍住了。
  眼見一瞬間又過了一個月,首飾箱也就如我的体重,是越來越輕了,心就不免慌張起來。
  忍不住找了健如來商量,才一開口,健如就拍案大罵:
  “你這樣子說,大姐,是思疑我中飽私囊了是不是?”
  “健如,我們如果仍是姐妹的話,總得凡事好好商量。”
  “怎么商量?沒錢就沒商量,一個永隆行開支還少了?
  撐得下去是誰的本事?我都未曾埋怨過半句辛苦,你還來跟我算賬?”
  我不禁也火了起來道:
  “辛苦的不只是你,我也在日日為這個家操芳呢,大不了我也到永隆行去辦事!”
  我這么一說,健如反而沉寂下來,似有一點畏縮。
  我并非鬧意气,事實上的确想到永隆行去幫忙,人多好辦事。我從前在廣州也算是處理過家業的,環境不同,道理們是相差無几。
  于是我打算堅持己見,一定得到永隆行去。
  健如分明有點不情不愿,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這趟爭執,惜如竟站在這一邊,向健如說:
  “二姐,大姐既是有心到舖上去做事,你就由著她去吧!”
  健如的反應比我還駭异,想開口問什么又不好問的樣子。
  惜如倒沒有再參与什么意見。
  這個妹子果真是個深沉的人,工于心計,別有一手。認真來說,健如的手段和謀略,還比不上她呢。
  我到永隆去,整整一個星期,釘子碰得滿頭滿臉都是。
  真是一言難盡了。
  上到永隆,完全的人生地不熟,都不知從何處著手做事。
  健如呢,完全沒有為我安排要做什么工作。
  她每天回到永隆,非常熟練地就投入業務之內。
  我呢,呆瓜股坐著,有一份難以形容的狼狽。
  只好走到其他職員的身邊問:
  “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他們都很禮貌地答:
  “不用了,我們應付得來。”
  連到午飯時候,是大伙儿以包伙食的方式在舖上吃的,我幫著做些清理飯桌的閒工夫,都有同事把台布搶過來,道:
  “不好勞煩你,大嫂,你且息著。”
  弄得我啼笑皆非。
  反觀健如,個個職員都忙不迭地走到她跟前去問長問短,請教公事。
  一個永隆行內全都親切地稱呼她為細嫂,倒把我這大嫂完完全全地打入冷宮了。
  兩個星期下來,我已意興闌珊。
  每朝把衣服穿停當了,就是不想出門去。
  真的宁愿在家帶孩子,一看那對孿生儿女,長得白胖可愛,樣子不一樣,表情卻十足十,真是太興奮了。
  之所以仍然上永隆,全是面子問題。
  當初是自己要去工作的,現今做不出成績來,只證明自己無能,多丟臉!
  心情是越來越不好了。
  到了月底,跑到健如跟前去商量家用問題,更是無功而還,兼且被辱。
  健如毫不客气地塞我一頓:
  “大姐,你不也是在永隆行走了,應該知道舖里頭的狀況,生意差,吃飯的人多,工作繁,能幫得上忙的人又少,你還要來問家用的事,叫我怎樣做?”
  我為之气結。
  “要問呢,”健如補充說,“你明天抽著個掌柜的問他要錢就可以了,誰不知道你是大嫂?”
  問題是權操在細嫂手上。
  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真教我心灰意冷,怕早晚就要棄甲曳兵,不再戀戰了。
  這一夜,牛嫂又來投訴:
  “大少奶,我看你得做主意,我都不知該如何說好!”
  “什么事?你直說吧!”
  “日中的功夫委實忙不過來。我不是怕吃苦,但,不公平就教人气慣。健如姑娘硬不肯讓四嬸幫輕我的功夫。今日,四嬸反正抱詠詩到街上去,順便就把詠琴也帶在一起,好讓我騰出空閒來做晚飯,不料在街口給健如姑娘看著了,破口大罵……”
  “她有什么好罵的?”
  “她對四嬸說:
  “‘叫你全心全意帶詠詩,你倒分了心在這臭丫頭身上;
  詠詩有什么事你關顧不到,我不放過你。’“四嬸給我說,左右做人難,她怕干不下去了。”
  我歎口气,有苦難言。
  這情勢再往下去,就是四嬸肯做,也不得不讓她走了。
  哪儿有這個錢去支付她的工錢?
  坐食山崩,床頭就快金盡了。
  我實在憂心如焚。
  更煩心的是外頭人好象只看到健如努力不懈,為維持我們在香港這金家而苦干,我則活脫脫是個左手疊右手的閒人,吃著一口閒飯。
  實況是一家十口的衣食住行,再加耀暉与惜如的教育費都全擱在我肩膊上。
  當日若不是及時賤价賣掉廣州的一些房產,把現金捏到手上去,簡直就不知如何熬得過這段日子。
  廣州的金家現在落得個什么收場,就更令人感慨。
  前几天才收到九老爺的信,簡簡單單的几個字,算是代表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向我們報平安,實則上是閒閒地加上兩筆,道:
  “我們這區的房屋單位領導很体恤我們,仍把原來金家房子讓我們住下去,与其他的住戶同志們有很好的伴,看樣子,他們家家戶戶都覺金家的房子住得算舒服。”
  怎么說呢,除了長歎一聲,別無他法。
  再看至尾段,就更心翳,道:
  “信暉姨母病重,我去看過她一次,她叫我告訴你,沒能赶在你赴港前見一面真遺憾。”
  怕是未必有重逢想見的日子了。
  信暉的這個姨母對我還是一直都很好的。
  更大的苦難与困扰還不是新寡文君的我所能体會到的。
  最低限度,深閨寂寞,也不是一個短時期不能忍受事。
  是要日子過下來,春去秋來,寒來暑往才知道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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