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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家天子實在難得;孟昶的惴惴不安,竟成多余。
  他惴惴然系心的是老母入宮的禮節。天子到底是天子;异姓婦人,哪怕名義上尊為“國母”,畢竟還是臣屬,不得不以跪拜之禮謁見天子。孟昶深怕老母會感到屈辱,勾起亡國之痛;老年人經不起這樣的刺激,倘或傷感致疾,如何得了?
  誰知趙天子竟以通家世交的禮節相待;“檐子”到宮,用大內的軟轎抬到寶津樓前,妃嬪扶掖,皇帝降階,把李太后當作姑母,稱為“娘娘。”
  “怎當得起官家這般稱呼?”李太后要行大禮,為早已受命的妃嬪所拉住,反倒受了皇帝一揖。
  “娘娘!”皇帝捧酒相敬,“在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
  “官家真是天高地厚之恩,我母子不知如何報答?借花獻佛,虔祝官家長生!”說著,李太后雙手接過玉杯,顫巍巍地送到唇邊,居然一飲而盡。
  “天气太熱,怕不如成都气候溫和,娘娘怕住不慣?”
  “倒也還好。”李太后答道:“住久了就慣了。”
  “住得慣最好,住不慣也不要緊;如果惦念成都,過些日子我派人送娘娘回去。”
  “我家住太原。平生大愿,就是希望有一天回老家。”
  皇帝認為李太后這話是平北漢的一個先兆,非常高興,“一定可以回太原。”皇帝說道:“等我平了劉鈞,立刻就送娘娘回去。”
  “啟奏官家。”有個小太監,找著談話的空隙,提醒皇帝說:“筵宴已備。”
  于是依舊由妃嬪扶著李太后上殿;也跟皇后見了禮,然后入席。凡是這樣的宴會,總是看的時候多,吃的時候少;沉默的時候多,說話的時候少。李太后進宮,要緊的就是見一見面;而皇帝也沒有多少功夫陪“娘娘”,因此,很快地就散了席。回玉津園時可說滿載而歸;皇帝送了“娘娘”一桌餐具,好几十件老年人所需的日用器具——多唾壺、金手爐之類。
  到了第三天,封爵的詔書到了,蜀主孟昶的新銜頭是:“開封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師兼中書令,秦國公。”又指明“給上鎮節度使俸祿”。元(吉吉)被授為兗州節度使;孟昶的兩個弟弟,是“上將軍”;跟王昭遠、李廷珪一樣。文職中,李昊的職位最高,當工部尚書;此外也都比照他們原來的官職,個個不落空。同時還有金玉車馬等賞賜,遠及江陵、鳳翔等地未曾入京的蜀國官員。
  這一來真是皆大歡喜。孟昶也不能不打起精神來,重新做人;不是拜客,就是赴宴,還要抽出空來設宴回請朝中大臣。六月天气,驕陽如火;勞累加上飲食不調,使得他一下子病倒在床。
  來勢相當凶險,大吐大瀉,萎頓不堪;只不過一夜功夫,消瘦得脫了形,眼眶、鼻孔和一張嘴。仿佛突然變得大了。
  發病是在晚上,花蕊夫人不敢惊動李太后;只通知一直負責照料“宮廷”的李廷珪,立刻召請由成都隨來的“侍醫”王陽泰,到內寢診治。
  王陽泰到時,孟昶的病勢越發可怕了,面白如紙,四肢發冷,而且不斷抽筋,吐已無物可吐,只是干嘔;瀉則如故,所泄的是米汁樣的東西。王陽泰一看大惊,惊的還不是形容怕人,而是他根本沒有見過這樣的症狀;再診脈,他自己先就心酸了。
  行醫的要有割股之心,但也要鐵石心腸;他走到一邊,忍眼淚問道:“是如何得的病?”。
  “從開封府赴宴回來,只說心頭煩躁、腹痛,命人取藿香正气散來服;藥還未到,便大吐大瀉,病來如山倒一樣!”
  “開封府赴宴?可是皇弟作主人?”
  “是啊?”花蕊夫人听出有言外之意,急急又問:“怎么樣?”
  王陽泰憂郁地欲語又止;李廷珪疑慮大起,一把拉住他的手問:“你是說,說是中了毒?”
  一听這話,再看到王陽泰的臉上;花蕊夫人神色大變,搖搖欲倒,一旁的侍儿,赶緊將她扶住。她雖還流著眼淚,但神气卻很快地轉為堅毅,用手背拭一拭雙眼,清清楚楚地問王陽泰:“你不會弄錯?”
  “夫人!”王陽泰很吃力地說:“到底是中的什么毒?我竟看不出來。”
  “唉!”李廷珪重重地歎口气,頓著足說:“你去細看啊!想辦法啊!脈怎么樣?”
  “脈也不好。”王陽泰搖搖頭說:“危在旦夕!”
  這一說,花蕊夫人掉轉身就走;李廷珪和王陽泰急急跟過去,走到病榻前面,只見孟昶抽筋抽得更利害了。
  “王先生!”花蕊夫人用出奇的平靜的聲音說:“你務必想法子急救!我想不要緊。”
  這話不知為了安慰孟昶,還是鼓勵王陽泰,或者她真的別有所見?王陽泰唯有依照囑咐,先投以止瀉安胃、培元益气的方劑。
  把病人交給了醫生,花蕊夫人向李廷珪招一招手;走入外面廳中,只見孟昶的三個弟弟和兩儿子都在那里焦急地等候消息。
  “但愿王陽泰看錯了。”花蕊夫人向李廷珪說:“你跟他們說吧!”
  “說是中毒!”
  于是,一個個面如死滅;仁贄卻說了句,“不會吧?”
  “中的什么毒呢?”淚流滿面的元(吉吉)問。
  “王陽泰也說不來。”李廷珪說:“照我看似乎不致于……”
  “王陽泰,怎么回事?”元(吉吉)著急地罵:“真正是廢物!”
  “你先沉住气,我們要商量一下。”花蕊夫人臉色蒼白、雙手發抖,但聲音是清楚的,顯得她盡力克制著自己的悲痛,提醒大家:“這件事一定要弄清楚!若無此事,傳出語言去,會興大獄。”
  “是的!”仁贄深深點頭,而神色益顯得嚴重,“得找大家來商量。”
  “不容如此迂緩!此刻就要有個主張;我的意思,立刻就要上奏。”
  “說得是。”李廷珪看著仁贄說:“唯有上奏,才有挽回的希望。”
  大家都在已亂的方寸中,領會到了他的意思;如果是皇弟在邀宴時下了毒,則唯有皇帝才能追究這件事;進一步才有解鈴系鈴、由皇弟遣醫來解救的可能。但是,如何上奏,是直言中毒嗎?。
  當元(吉吉)提出這個疑問時,花蕊夫人為他作了解答:“當然不能這么說。只說從開封府赴宴回來,怎么樣起的病、病狀如何?官家自然明白。事不宜遲,二弟跟李公一起快走吧!”
  “走!”李廷珪說:“去找竇侍郎!”
  兩人騎著馬、帶著隨從,一陣風似地赶到了竇儼的住宅;敲開宅門,陪個罪,直入大廳。竇家的下人,一看這情形,慌忙進內宅通報。幸好竇儼還在納涼,听說經過,料知出了什么緊急事故,便顧不得待客的禮數,葛巾短衣,出堂相見。
  賓主匆匆一揖,李廷珪直道來意。竇儼一听也著了慌,緊皺著眉說:“怎的連什么病都看不出來?”
  “或許……”仁贄吞吐其詞,但終于說了,還只是半句:“怕是筵席上——”
  筵席上會有什么東西吃坏了?竇儼也是陪客,心想倘因進了不洁之物而致病,那末自己又何以好端端地?這樣一轉念,恍然領悟了仁贄的意思。
  “筵席上決無不洁之物。”他暗示來客釋疑:“官家曾一再囑咐皇弟,善為接待;決不敢以不洁之物款客。這樣吧,此刻宮門已經下鎖,不及上奏;兩位請回,我立刻邀了京師第一名醫赶來。”
  听得這樣的回答,仁贄和李廷珪都覺得很安慰,深深致了謝,又卑詞叮嚀,務必早早延醫赶到。然后匆匆赶回玉津園去。
  玉津園中“新貴”畢集,与孟昶的親屬一樣地焦化不安;而是否中毒的怀疑,又重于孟昶的生死!顯然地,如果說孟昶是被下了毒,可見蜀國降王,所受的猜忌极深,而降臣自然亦難幸免;即令不死,那提心吊膽、伺候顏色的日子也很難過,所以一見仁贄和李廷珪回來,李昊第一個便迎了上去,顧不得行禮,先問一句:“如何?”
  “竇侍郎邀了京師第一名醫,立即赶來。”仁贄也問了一句:“病勢如何?”
  “此刻似乎平伏下來了。遵圣兄弟在里面侍疾。”李昊又問:“听說是受了暗算?”
  “大概是王陽泰的揣測誤會之詞。”
  “這一層在眼前來說,是決不會有的事。”李廷珪提出警告:“決不可提!再提則非‘庸人自扰’四字可以形容的了。”
  大家都明白這句話的涵意,一則以懼,卻也一則以喜;看李廷珪的神情堅定明朗,大概已得到有力的證明,決無中毒之事。
  然則到底什么病呢?等仁贄入內視疾,并向花蕊夫人報告此行經過時,大家在外面議論不定。這時又來了一個人,是王全斌入蜀、首先在蜀中漢中被擒的,太尉韓保貞的胞弟保升,他在蜀中時,官居翰林學土,讀書無所不窺,尤其“多識虫魚鳥獸之名”,孟昶曾命他取“唐本草”,參以蜀中名山大川所產的藥材,增圖補注,另成“蜀本草”二十卷;因為如此,他對醫學亦有所知,此來正好為大家破惑。
  听人細說了病狀,保升緊蹙雙眉,不斷搖頭:“這怕是霍亂。漢書嚴助傳:‘夏月暑時,嘔泄霍亂之疾相隨也。’素問和論衡,都有‘嘔吐霍亂’的話。霍亂者:揮霍之際,便見繚亂,所以來勢甚猛,是极險的險症!”
  “那該怎么治呢?”有人問。
  “這我就不甚了然了。霍亂這病名,只見于古書;我也是猜測,不知道對不對?”
  “怪不得王陽泰不識病征。”李昊說道:“其症雖險,找到‘娘家’就好辦了。赶快說与王陽泰去,也許他不識霍亂這种病,卻在醫書上讀過這种病的治法。”
  李廷珪認為他的話很在理;赶快入內与王陽泰去說。但不勞他動手,竇儼已帶京師第一名醫到了。
  這位名醫名叫劉翰,是河北滄州人,由翰林醫官升任鴻臚少卿,醫學精湛,經驗宏富;因為是來急救,無暇敘禮,由仁贄導引,逕自來到病榻前面診治。
  望、聞、問、切四字都做完了,他一言不發。走到外面廳上;孟昶的家屬和“重臣”包圍著他,首先由仁贄發問:“劉先生,家兄的病,還不要緊吧!”
  “相當棘手。這病——”
  劉翰還在沉吟,李昊忍不住說了:“可是霍亂。”
  這一問,立見劉翰面顯惊异,他不認識李昊,只這樣說:“這位長者,何以知是霍亂?”
  “不敢掠美。”李昊指著韓保升說:“是我們這位韓老弟所說。”
  “喔!高明之至。”劉翰點點頭望著韓保升說:“不錯,确是霍亂。此病又稱‘番疫’,听說南服炎荒之地,每年盛夏流行,中土卻甚罕見,所以不知何以為治。照尊駕看,應該如何下藥?”
  “我于此道,一知半解。”韓保升答道:“醫學實非所長。”
  “不必客气,既知霍亂之名,必有研究。”
  “實在不是客气,此時此地,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韓保升想了想說:“傷寒論上雖也提到霍亂,語焉不詳。抱朴子說:‘理中四順,可以救霍亂’,此‘四順’是指順民所欲,意思是說為政自強,順民所欲,雖國有大疫。不足為患。似与診疾處方無關。”
  “尊駕引抱朴子的話,好得很。治國如此,治病亦然。理中者扶持元气,四順者順其气、血、痰、郁。邪去身安,庶乎有濟!”。
  說罷,細心斟酌,開了一張方子;又指示了看護的方法,約定第二天上午再來覆診。然后在仁贄和李昊、李廷硅、韓保升的不斷道謝聲中,出門上馬;臨行又關照了一句,說霍亂易于感染,大家都要當心。
  劉翰去了,竇儼未走。他心里的著急,不下于孟昶的家屬、舊部;因為孟昶入朝,備蒙优禮,足以顯示朝廷的寬大仁厚。如果來得不多几日,生了這么一場要稽考古籍,才能得知病名的暴疾,一命嗚呼,外面必有許多流言。最糟糕的是從皇弟那里赴宴歸來得的病,連孟昶的家屬,都不免怀疑中毒,則市井之中不明真相的人,當然更會這般相信。謠言傳入南唐、北漢,就更難望他們釋甲來朝了。
  就為了這份不安,他要等孟昶服了藥后,看看是何光景,再作道理。總算劉翰的手段高明,一服藥下去,孟昶不再那么干嘔,手腳亦不再那么抽筋,額上微微見汗,能夠靜靜地睡著了。
  雖然听說霍亂易于感染,有些人悄悄躲了開去,留在那里的人也還不少,看見孟昶病勢好轉,無不欣喜万分;尤其使他們感到安慰的是:病症的判斷以及處方,是劉翰和韓保升公開討論過的,稽考史籍,淵源有自;中毒的疑慮,一掃百空了!
  守到第二天黎明,竇儼由玉津園直接上朝,奏聞其事。皇帝异常關切,面諭宰相趙普,責成翰林醫官,務必強心診治,醫好孟昶的病;同時厚賜劉翰和韓保升,認為他們及時救了孟昶,是功在國家。
  奉旨會診的醫官,當然仍以劉翰為首腦,止住了孟昶的上吐下瀉,也為他退了燒,然后細心公擬了一張溫補的方子。劉翰囑咐孟家,看護要格外當心。
  孟昶在宋朝的官位是“中書令、秦國公”,所以稱為令公:“令公脾虛胃弱,切忌油膩;也不可受涼!”劉翰极鄭重地告誡:“倘有反复,必致不救,切記、切記!”
  于是日更一方,每天都有起色;孟家從李太后起,上上下下無不感激劉翰。同時在此一番意外的惊險中,也充分領略到了宋朝君臣的深仁厚愛;把半年以來,藏諸內心深處的疑懼不安,一掃而空了。
  也許就因為這份近乎躊躇滿志的心情,導致了看護疏忽,只為孟昶看花蕊夫人吃瓜嘴饞,強要了一片,病勢就此反复。等把劉翰請來,一看大惊;問起經過,跺腳長歎,只說了句:“預備后事吧!”
  最要緊的一件事是上遺表,依然由李昊執筆,在病塌前听孟昶口授了大意,花了夜一功夫寫成:
  臣聞大數有限,万化無窮;歷觀古今以攸同,在昔賢愚而不免。將啟手以歸土,再瀝懇而聞天:伏念臣謬承父業,窈据坤維;數千里之山河,四十年之統攝,雖有臨深之懼,且無事大之規;是以遠勞王師,恭行天討。上思老母,下念生民,潛收拒轍之心,旋露投戈之請。皇帝納污道廣,來遠恩寬;遐頒彩鳳之書,遽釋牽羊之罪。伏自遠辭錦里,獲睹瑤墀,帝譯天恩,曾無虛日;皇華驛騎,長是盈門,仍賜官勳,方圖朝謝,不謂偶縈疹囗,遽覺沉微!乃蒙陛下軫睿念以殊深,降國醫而水存至,比冀稍聞瘳損,何期漸見彌留?將別圣朝,即歸幽壤,一絕拜章子雙闕,一息雖存;命易并于病躬,一五神已耗。伏惟皇帝,長新鳳歷,永霸鴻圖。鎮居四海之尊,終作兆民之慶。臣之老母,臣之遣孤,仰荷圣恩,夫复何憂?
  得到孟昶病歿的凶信,皇帝歎惜不止,所能安撫死者的,只有隆重的喪禮,皇帝降敕:輟朝五日,由內庫發白布一千疋,供百官制素服發哀;依從孟家的意思,葬在洛陽,派兵三千人護喪。銘族上所寫的官位,已不是“中書令、秦國公”,而是“贈尚書令,追封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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