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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永琰沉浸在新婚的歡樂里,可是他的生母魏氏卻病倒了。永琰新婚,她過于激動,過于勞累,又受了點風寒。起初她覺得自己有時發熱,有時發冷,認為并不是什么大病,何況在儿子新婚的喜慶日子里,她不忍掃大家的興,于是就把病情瞞了起來,裝成沒事一般。誰知道旬余過去之后,她只覺得自己時常頭暈目眩,有時眼前發黑,知道得了大病,才讓清太醫診治。永琰和喜塔腊氏得悉母親得病,早晚守候侍奉,盡心盡意。特別是喜塔腊氏,更是無微不至地關怀著婆母。可是魏氏的病卻不見好轉,竟日日加深。乾隆帝也心急起來,諭令大醫會診。太醫們都說娘娘的心里曾經受過大喜大悲,大悲大喜,積郁日久,待時而發。遇到儿子娶妻,是自己一生中最得意的事,過去積郁于心中各种情感一時迸發,使身体虛弱陰虧陽損,恰遇邪气襲浸,造成今日忽熱忽冷之病。若是及時延醫极是好治,但現在已是病入膏盲,無可奈何了。
  四十年正月,令皇貴妃魏氏去世,年齡四十九,溢“令懿”。臨終之前,魏氏對儿子說:“母親有兩件事耿耿于怀:一件是對你弟弟永璘放心不下,你要對他勤加訓導;另一件是我瞑目之后,你要抽時間找個机會把我保存下來的頭發埋在蘇州香雪海的山岭上。”說到這里,她望著福安道:“最好和福安一起去。——儿啊,娘看你為人中正,勤勉簡約,現在又娶了個好福晉,我死也無憾了。”
  喜塔腊氏用女人的全部柔情撫慰著永琰失母的哀痛,喪期過后,永琰又回到上書房。
  上書房里,永琰又換了個新師傅,一個對永琰的一生都發生了深刻影響的師傅——朱珪朱石君。
  朱珪,字石君,順天大興人,先世居蕭山。年少時隨大學士朱軾研讀經書,与哥哥朱筠一同鄉試得中,并負時譽。乾隆十三年中進土,時年僅十八歲。乾隆帝极賞識他的才學,累遷其官,三十二年補湖北按察使,后又到山西代理巡撫一職,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朱珪對現實陷入深思,對現實有了更清醒的認識。
  朱珪接到朝廷讓他到山西代理巡撫的旨意,便從湖北直奔山西就任。走到半道,聞知山西運城連天大雨,溝河倒灌,遍地水深數尺,百姓四處逃奔,流离失所。于是朱珪便不往太原,舍棄了車馬,直往運城而去。接近縣境,見村庄淹沒,庄稼地成為一片湖泊。朱珪一行找了船筏,組織救出被大水圍困的百姓。其時,贏弱者已死去大半,丁壯也時時被大水沖走,朱珪忙親自与百姓一起疏通水道。百姓見巡撫到來,親自救助他們,心里安定了許多。數日間,上万民工集結起來,水勢得已控制,大水得以疏泄。可是百姓村村被淹,多數房屋殘破倒塌,牲畜多被沖走,糧食几乎不剩,若不及時解決吃住問題,運城一縣將會出現“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景象。朱珪急忙到了縣城,令運城縣開倉放糧,開庫放銀。縣令听說新任巡撫來到,早已六神無主,現在又叫他放糧放銀,更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只說:“就辦,就辦。”但哪里能拿出一兩銀子,哪里能弄出一粒糧食。
  朱珪叫來運城縣令道:“現在饑民遍地,到處是斷瓦殘垣,形勢万分急迫,本官命你開府賑濟,你卻遲遲不動,這是為何?”縣令見掩飾不過去,只得到:“請撫台大人治小人之罪,本縣府庫,已虧空多年,實在是拿不出什么東西。”朱珪大怒,立刻要上報朝廷治他死罪,但轉念一想,現在災民為蟻,形勢如此急迫,若再不放糧發物,必致不可想像的后果。這縣令在此多年,其貪污搜刮的錢財必然不少,何不如此如此……。于是道:“運城縣,本官本想治你死罪,抄籍你全家,但現在給你一條生路,你若在五天之內補齊你任內庫侖所缺,本官就把你放過既往不咎;虧空之事再也不提;你若湊不齊,你自己也知道是什么罪過。”
  縣令吐出家中贓物,又東挪西借,總算有了一筆可觀的糧食財物,但离他的虧空數額相差甚遠。朱珪見從他身上再也榨不出什么東西,便把他已繳出的放給災民。這時,其他地區的援助物資也已撥到,朱硅便即刻命令行役枷上縣令,抄沒了他全家,表奏朝廷。可怜這個縣令,一生的積蓄全放給了災民不算,自己只落了個斬首和妻女被賣,家人流放。
  運城百姓拍手稱快,可太原城內的官老爺們早已慌成一團。布政使畢沉忙令各府縣盡快把庫侖的虧空補上,他自己也如昏了頭的蒼蠅,四處亂竄,求商人,拜大戶,忙乎了一個多月,山西省府庫依然虧空許多。此時畢沅眼見紙包不住火,忙向朝廷表奏道:“個別州縣欺瞞省府,私自吞占挪用公款公糧,本官不察,有失職之罪,請朝廷處置。”
  朱珪不動聲色地讓他們忙于補充庫倉虧空,正准備把山西省情況上報朝廷,沒料到畢沅竟搶先一步,引咎自責。這一招果然靈驗,躲過了朱珪的彈劾。可是即便如此,朱珪也早已成了畢沅的眼中釘肉中刺。畢沅想:“朱珪如果在山西不走,由代理巡撫轉為實任,我豈不成了窮光蛋。況且我這屁股上盡是屎,他在這里長久了,難免不聞出臭味來……不行,我總得想個法子,把他打發走了才是。”
  一天,朱珪急忙叫華沅來見,畢沅心惊肉跳來到朱珪值室,道:“大人召見,不知何事。”說時,畢沅頭上汗珠直冒,只等朱珪揭他。哪知朱珪見他到來,急忙站起直到畢沅面前道:“家中急信,老母病重,令我速回,可我囊中空空,竟無路費,何況老母又重病,我想借你二百兩銀子,日后再還,行嗎?”
  畢沅馬上渾身暢快了許多,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不禁暗暗地嗤笑:“我總以為沒有不吃腥的貓儿,沒有不舔屎的狗——只是你這朱珪也太差勁了,裝模作樣這么多日,褲襠里安掃帚,裝什么大尾巴狼!”畢沅這樣想時,把頭仰起,笑眯眯地擦著汗,道:“屬下這就想辦法。”
  朱珪道:“越快越好,刻不容緩。”
  畢沅道:“朱大人在這等著,我去去就來。”心想:“哪有這樣勒索屬下的,迫不及待,看樣子是裝樣子裝得太長了,太窮了!”
  不一會儿,畢沅拿回一千兩白銀,放在朱珪面前道:“世伯母貴恙,我無以為敬,請巡撫大人收下。”
  朱珪把借條遞与畢沅道:“這是二百兩銀子的借据。”
  畢沅道:“好說,好說。”那眼光把朱珪看得更低了。
  朱挂一提銀袋,吃惊道:“我借二百兩銀子,怎么竟有這么多?”
  畢沅心道:“這個老狐狸,到了這個份上,還裝模作樣。”于是說:“這個——是在下孝敬伯母的。”說時,把借條放在嘴里,慢慢地嚼著。
  朱珪看他的那种表情,心里明白過來,一拍桌子,大怒道:“你這不是向我行賄嗎!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小瞧人了!”
  畢沅正盤算著以后如何与這位大人相處,猛地里見朱珪發這樣大的火,細看朱珪臉色舉動,不像是作樣子,心里不由一惊,但表面上卻十分鎮定,反道:“你我同署為官,日日見面,彼此如親兄弟一般;兄弟听說世伯母病重,又見你急成這個樣子,想你家里必定窘困,便多給了你些銀兩,這實是愚弟一片誠心,你怎能以怨報德到如此地步!”
  朱珪被他搶白几句,一時竟沒有話駁他,便道:“果真如此,愚兄領老弟的情了,只是這銀子,二百兩足矣,且老弟一定要收下借條。”
  畢沅道:“這世界竟然變得如此不可捉摸,人与人之間竟有這樣大的疑心,同事之間借點銀子還要借條——好吧,我就收下你的借條。”
  畢沅,字忀蘅,是江南鎮洋人,乾隆十八年中舉,授內閣中書,充軍机親京,二十五年中狀元,以后屢遷至山西布政使。這個乾隆的得意門生在掌握一省的錢糧財政大權后沒有多久,便被下面各州縣拉下了水,与他們吃在一處貪在一起。不几年,几万兩白花花的銀子落入腰包,這位狀元郎特別喜愛珍玩字畫,有多少藏人家中更是不知其數。
  畢沅見朱珪真個是不吃腥的貓不舔屎的狗,足智多謀的狀元郎不免也有些慌張,便想:“這個‘豬’,他自己是窮光蛋,難道還要連累我們也跟著喝那清湯寡水?”几天后,他找到了按察使和几個知府縣令商量計策。沒多久,他們各寫了一個奏折彈劾朱珪,朱珪的罪名是:“終日只知讀書,于地方事無整頓。”隨著奏折,畢沅又派一位心腹帶著四万兩白銀和一些珍玩去京城中打點,畢沅特別交待:“京中最關鍵的人物是和砷,最好把東西親自交到和珅手中,若能如此,事情就辦成了。”
  朱珪在家奉母治病,一個月后,見母病已痊,還要回任,忽然朝廷詔書來到,諭令他回京听命,山西巡撫一職,暫由布政使畢沅署理。
  朱珪大惊之余,細細地思考著這件事,出乎意料之外也人乎情理之中,這一定是畢沉在京城中使了手腳。
  朱珪經過此次事件以后,苦思冥想,思忖著朝中大事,回首走過的道路,求索著未來的前途。想皇上再也沒有了過去的宏圖大志,老年的皇上只認為天下安定,做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偉業,漸漸地貪圖享樂,終日夸示宏偉,和珅投其所好,日益得寵,以致奸邪當道,吏治腐敗,貪污叢生,官府衙門互相勾結,作弊營私。想想自己的同事門生中也絢庇同党,援引傾陷,腐敗已形成气候,形成了社會大患。朱珪想,朝中也有人指調這些時弊,但是都遭到皇上斥責,受到和珅打擊。皇上不是不反腐敗治貪污,可是對身邊的大貪污犯卻視而不見,怎能殺住腐敗的風气?如今,朝中的勳貴權臣都不再敢進言,哪里還能更張現實?朱珪想,自己對這腐敗霉變之世,絕對是無可奈何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不識時務,歷史上有多少不識時務的人身遭橫禍:伍于懸頭,比干菹醢,屈原流放,岳飛服毒——而這些獻身對時事卻沒有一點補益。
  難道就沒有希望了?若有希望,希望在哪里?
  朱珪安頓好家中事務,奉旨回京,走在路上,縈繞在他腦際的只有一個問題:希望在哪里?經過多日的思考,朱珪的心頭猛然一亮,他看到了希望——希望只能在未來的皇上身上。
  那么未來的皇上又會是誰呢?
  近日有人議論皇上“貪戀祿位、不肯立儲,”皇上向天下宣布他已于三十八年冬選立皇儲,并云:“此事吳吳蒼天可證。”朱珪回想著乾隆三十八年冬天的事情,是年冬至南郊大祀,大祀當天,乾隆帝即命十四歲的永琰代祀東陵。往往祀東陵者即為儲君,這豈不是已暗示將祖宗基業托付于永琰?朱珪又細細地把現在還活著的皇子—一分析。越分析,他的看法越堅定:宮內宮外,數永琰名聲最好,何況其母魏氏,又是乾隆晚年的寵妃,位在后宮第一,儲君非永琰莫屬!
  既然永琰是儲君,則希望就在永琰身上,要想方設法接近他。可是清制絕不准皇子接近大臣,接近便要受到嚴懲。那么接近皇子的唯一途徑就是做他們的老師了。朱珪決定:自己要做上書房的師傅。目標既定,朱硅便想了許多的法子謀得這個位置。
  到了京城以后,朱珪首先投皇上所好,与皇上作詩唱和。乾隆帝每日每事必詩,這是天下共知的。朱珪便天天把皇上的詩收集起來,和之以獻皇上。皇上大喜,漸漸地与他翰墨往來,初時寥寥,后來頻繁不絕。
  朱珪又把乾隆的詩文全都搜集起來,把它們分門別類編排成部函,又加注釋按語,評論皇上的詩蓋過三曹,比肩李杜。乾隆帝最喜作詩,說自己“伊余有結習,對時耿屬啄”,“笑予結習未忘詩”,“平生生習最于詩”。既然作詩已成“習”,便頗視自己詩作高妙,而朱硅又精當地指出其高妙之處、絕倫所在,乾隆越加以為自己的詩作無論是格調意境還是煉字琢句,都是無人企及的。
  朱珪還嫌不夠,便把乾隆的《御制說經古文》拿來,詳加解釋闡發,從思想內蘊到篇章字句,無不涉及。闡釋評說之后,又寫了一篇《后跋》,《后跋》總結了皇上論著的四大特點:
  “改正了千古以來人們對古文經典的誤解与訛傳;闡發宣揚了古代各种經典中從來未被揭示出來意蘊精髓;明斷了千百年來未定的疑案,解答了先哲今儒歷代學者窮心解釋而又解釋不通的疑惑。”
  乾隆看罷朱評,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卻說道:“朱珪語皆紀實,并非泛為諛詞,其對朕的論著,精研條理,全面闡發,能見其大、顯其要,跋語尤得体要,殊屬可嘉。”于是令將該文繕寫,分發給各位皇子皇孫人手一冊,存賢學習。這樣,乾隆的著作,朱珪的批注,便成了上書房中的教科書。
  乾隆想:永琰是我密定的太子,非朱珪這樣的大學問家再沒有誰可以教他。這樣,朱珪順理成章地被任命為上書房的師傅并專教永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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