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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從釣鉤子主想到辦水師


  衡州因為地處湘南,即使是冬天,只要太陽出來,就顯得溫暖如春。那條秀美的湘江,在冬日的陽光照耀下,益發顯得纖塵不染,一清到底,實在逗人喜愛,偶爾還可以看到几個不怕冷的后生子在江中游泳!江面上除開來往的貨船、客船外,還有一种當地叫作釣鉤子的小船,小船上只能坐一個人。一年四季,哪怕是煙雨霏霏的時候,湘江上都布滿了這种釣鉤子。漁翁們或站或坐在船上,把釣竿垂向水面,屏心靜气,等著魚儿上鉤。冬日和暖的江面上,沒有風,水不急,釣鉤子穩穩當當,如同用釘子釘死在水中。頭上鷹擊長空,腳下魚游淺底,簡直令人心曠神怡。這种南國冬釣的情景,与柳宗元筆下的“千山鳥飛絕,万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北方風味大异其趣。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漁翁們上得岸來,一手提著滿滿一桶魚,另一只手扶著反扣在肩膀上的釣鉤子,笑微微地回家去。那情景,正是“高歌一曲斜陽晚”的典型寫照。
  曾國藩十多歲時,在石鼓書院從汪覺庵先生讀過兩年書,早早晚晚在湘江邊散步,看著江上星星點點的釣鉤子和站在其上的漁翁,覺得他們真是世界上無憂無慮最快活的人,常常不自覺地吟起《三國演義》開卷那首無名氏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几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個時候,攻讀四書五經的煩躁厭倦之情,便會一時淡化,功名莫測的憂慮苦惱,也會得到片刻安慰:當么子大官,建么子功業,“是非成敗轉頭空”,還是當個漁翁幸福!
  自到衡州治軍來,曾國藩的腦中常常浮現出少年時代所羡艷的那种情景;多次想過,哪一天要抽空去當一天釣鉤子主。怎奈湘勇草創,百事叢雜,沒有一天空閒,且辦事不易,心情郁悶,也缺少那份閒情。近一個月來,通過對澤字營、齡字營江西作戰的獎賞以及對金松齡的處置,湘勇的訓練效果大為提高,軍紀也更加整肅,塔齊布、周鳳山、楊載福等人常說:“湘勇可用。”曾國藩近來心情略為舒暢些了。今天是一個艷陽普照的好天气,吃早飯時,他突然萌發了駕舟浮釣的念頭。想起兵勇們到衡州四個月了,還從來沒有放過假,索性今天放假一天。命令下達后,大家都很高興。
  曾國藩帶了滿弟國葆,兩個親兵打著兩只釣鉤子跟著,沿著蒸水走到石鼓嘴下,親兵把釣鉤子放到水中。曾國藩打算釣完魚后,再上石鼓嘴去看看石鼓書院,盡管汪覺庵師已离開書院回到鄉下去了,但石鼓嘴上的一草一木仍然牽動他的情絲。
  曾國藩饒有興致地將釣鉤子划到江中,國葆也划著一只跟著他,兩個親兵在岸上等候。釣鉤子上的漁翁看著逍遙自在,真正當起來卻不那么容易。船并不听曾國藩的使喚,左右搖擺,弄得他常常站不穩,有几次晃動得大,連裝魚的桶都打翻了。國葆的處境,也不比哥哥強多少。曾國藩坐在船上,心猿意馬,不能安宁,一時想起過去在江畔的吟游,一時又想起在刑部時的審理案件,一時又想起好久沒有去看岳父了;還有汪師,已二十五六年未見面,怕是早已白發皤然了吧!一時又想起,對金松齡太殘酷了,其實不殺也可以。一個時辰過去了,他的心思很少平靜過,釣鉤子也一直在晃動,魚儿也很少有上鉤的。他看看船頭上那只小木桶,除几條瘦癟的浮油子在竄來竄去外,仍是一桶清水。他歎了一口气:今生今世大概當不成一個像樣的漁翁了。
  正在這時,一艘大貨船鼓帆順流北下,船主并不知道這條小小的釣鉤子上,居然坐著一位團練大臣,船過之時,激起的水波差點將曾國藩掀到水中。就在這個劇烈的顛簸當儿,他猛然想起,長毛憑著強大的戰船,在千里長江上稱王稱霸,今后要与長毛作戰,水師一定不能少,當不了漁翁,卻可以當水師統領。是的,要趁著衡州有湘江、蒸水兩條河流的有利條件,將湘勇的水師建立起來。水陸二軍,齊頭并進,那才是真正威風凜凜的曾家軍。想到這里,曾國藩十分興奮。
  “曾大人!”呼聲從岸上傳來,打斷了他的遐想。他回頭一望,岸上的親兵正對他打手勢,示意他把船划到岸邊來。
  原來是歐陽凝祉先生前來桑園看他,羅澤南打發人來喊。
  曾國藩釣漁翁的興趣已過,就是沒有人來喊,他也准備上岸了,許多事急于要處理,漁翁不可久當。
  曾國藩和國葆匆匆回到趙家祠堂,歐陽老人笑吟吟地迎上前:“滌生,你看誰來了?”
  話音剛落,從里屋走出一個矮矮胖胖的老頭子,笑容滿面地說:“伯涵,還認得我嗎?”
  “呵喲喲,恩師駕到,國藩有失遠迎。”原來這胖老頭正是剛才在釣鉤子上想起的汪覺庵,他仍用過去的表字稱呼自己的得意門生。
  “一別二十多年了,你老身体還這樣硬朗,可喜!可喜!”
  “不行啦,這几年常鬧毛病。”汪覺庵拉著曾國藩的雙手,异常親熱地上下打量,“胖多了,也威武多了,到底當了大官,与過去的窮書生完全不同了。”
  曾國藩把覺庵師和岳父讓進書房,親手恭恭敬敬地給兩位老人獻上茶,望著覺庵師說:“岳父講,你老离開石鼓書院,回鄉下老家已有七八年了。國藩一直想抽空到長樂去看望你老,總找不到空。到衡州四個多月了,沒有一天清閒,今天我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丟開一切事,去過一過几十年來想當個釣鉤子主的癮。”
  覺庵哈哈一笑:“偷得浮生半日閒。不容易,不容易呀!”
  “不瞞你老說,剛才在石鼓嘴邊垂釣,我又想起你老當年執鞭教誨的情景,恨不得明天就到長樂去看望你老。”對眼前這位青少年時代的恩師,曾國藩有著真摯的深情。
  “老朽蟄居山鄉,路途遙遠,豈敢勞賢契枉駕。你今日的擔子很重,有賢契剛才這句話,老朽心中已倍感欣慰。”
  “恩師說哪里話來。當年你老朝夕相教的重恩,國藩至今未報,思想起來,常覺慚愧。沒有恩師,哪有國藩今日。”
  歐陽老人也說:“到長樂去看看老師,是應該的。我原擬明年春暖花開時候,和滌生一起到長樂來看你呢!”
  “那就益發不敢當了。”汪覺庵高興得開怀大笑。
  “恩師一向不大到城里來,這次進城,有何貴干?”曾國藩問。
  “我原不知在城里練兵的統帥就是你。”
  “這是自然的。當年那個文弱單薄的書生,怎么也不可能与刀槍兵馬連在一起。莫說你老,就是我在一年前也沒有想到過。”歐陽老人插話。
  “話要說回來,”覺庵望了一眼歐陽凝祉后,又轉向曾國藩,說,“自古以來,當統帥的也有不少書生出身的。遠的如孔明,近的如鄭成功,都是羽扇綸巾之輩。我以前的确不知是你,若是知道,我早就會來看望了。我教了一輩子書,出息了你這個人才,心里有多高興呀!這次是親家六十大壽,三番五次邀請,才在初五進了城。昨天去看望老朋友——你的泰山,才知道賢契是今日的李鄴侯、王文成了。”
  “學生豈能与李泌、王陽明相比。請問恩師,你老的親家是誰?”曾國藩笑道。
  覺庵未開口,凝祉忙說:“汪師的親家,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船山先生的六世孫王世全先生。”
  “就是与新化鄧湘皋一起合刻船山遺稿的王世全?”
  “正是的。”
  曾國藩笑道:“恩師与大儒結上親戚,應當祝賀。”
  “前年滿女嫁給了世全的老四。這孩子酷愛詩書,有乃祖遺風。”
  “听說王家世代建有船山先生的紀念室,過去在石鼓書院讀書時,竟未一至,實在遺憾。”
  “既然想去,我看今天最巧,下午我們一道到王衙坪去拜訪汪師的親家如何?”
  “正好。”曾國藩說,“下午我就陪二位老人一起去瞻仰船山先生的故居,以償宿愿。”
  覺庵滿心高興:“伯涵肯去,這可給世全家增色添輝了。”
  國葆听說下午要去王家,立即叫一位親兵先去通知王世全。
  吃過午飯后,曾國藩陪著汪師和岳丈前往城南王衙坪。听說去拜訪船山公的后裔,湘勇中書生出身的營官哨官個個興致濃厚,大家都想隨著去。曾國藩怕去的人多,王家招待不起,制止了他們,只帶羅澤南和國葆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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