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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割肉養妻


  烈日炎炎,小院蟬噪。
  東方朔在自家小院的大樹下睡覺,雙目微閉,好似已經睡著,可手中的小蒲扇,卻在那儿兀自地搖著。
  齊魯女過來,用手撫摸著他的脖子:“當家的,起來。”
  東方朔把臉轉向另一邊:“今天是休沐日,天這么熱,讓我再躺一會。”
  齊魯女一把將他拉得坐了起來:“我說,我們家又沒吃的了,你知道不知道?”
  東方朔不禁一惊。“我說夫人,那一百兩黃金,這么快都花光了?”
  齊魯女眼睛瞪得好大。“喲!你把那一百兩黃金當做永遠供著的元寶了,是不是?來,我算給你听。拿來的當天,你就拿出三十兩給蒲柳,讓他去把臨淄的家好好地整一整;然后你又封起來三十兩,說是給老二娶媳婦用;道儿和阿嘟,每家你給十兩;云儿住的地方,你又花了十兩進行修善。一共還剩下十兩,說是由我支配。今天要給蟹儿買東西,明天給珠儿做衣服,都半年啦,你老婆再能持家,就靠你那一個月三百瓢的糧食……唉!誰都知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倒好,贏過几兩金子,就躺在家里睡大覺了!”
  一席話說得東方朔困意跑得精精光光。可他又想起來一件事:“前几天,衛青兄弟不還送過一車米來嗎?”
  “還前几天、前几天的,都一個月過去啦!再說,你還讓道儿送了半車給汲黯大人,說他賦閒在家,也沒吃的。你忘記了?”
  東方朔拍了拍腦袋:“那得意送來的几斤肉呢?”
  “兩個小人儿,見肉就眉開眼笑的。几天前,我就就讓他們吃光了!”
  “你不能省著點?”
  “大熱天的,不吃還不坏了?”
  東方朔歎了口气。“我說夫人哪,皇上他這是逼我求他。我偏偏不求他,看他怎么樣?”
  “不求歸不求,總得想想辦法,實在不行,再設法贏他個一百兩回來?”
  “那會讓皇上不務正事,還是別掙這种錢好。你說,辛苦子的俸祿呢?”
  齊魯女拉長了臉:“沒辛苦子的俸祿,單靠你執戟郎的那點錢,全家人早餓死了!再說,辛苦子都二十多了,他的婚事,你不操心,我可要替他想著。他的薪俸,我每次都留下一半,不許動。”
  東方朔不愿和夫人再爭,便讓步說:“夫人,我們先忍一下,總會有辦法。”
  “咱大人可以忍,可兩個孩子,你也要他忍?蟹儿越來越能吃,珠儿的嘴刁著呢!”
  東方朔這回樂了:“哈哈哈哈!沒想到我東方朔,也有忍饑挨餓的時候!”

  次日承明,武帝便讓楊得意召眾大臣上朝。
  眾大臣紛紛赶著早涼來到,可是,武帝卻遲遲未能露面。

  未央宮大殿的最外邊,放著一只剛殺的牛。牛肉特別新鮮。紅潤潤的。然而,隨著烈日升空,許多人卻心急起來。
  武帝此刻正在宮中,与几位美人投壺,他一連投了好多次,卻不如一個刑夫人中得多。于是他忘記了上朝時間,非要壓倒她不可。楊得意几次提醒他,他都揮手不讓說,弄得楊得意不敢再吭聲。
  驕陽似火。未央宮的大臣們,不再為皇上來不來而著急,而是擔心起殿上的肉來。
  張湯慫恿李蔡:“丞相,皇上要是還不來,這肉不就坏了嗎!你是丞相,你就作主,分了吧。”
  李蔡卻說:“大人,皇上把肉放在這儿,是賞賜給諸位的,皇上不來,誰敢動?”
  杜周跟著起哄:“哎──,這么好的肉,再不分,就臭了。丞相,你該作主呀!”
  李蔡卻嚴守規矩:“宁愿讓肉臭了,我們也不能動!這是禮法。”
  站在一邊執戟的東方朔正饑腸漉漉。此刻他的腦海中幻出了珠儿饞得流口水的樣子。想到這儿,他把戟往身邊的人手里一交,走了過來。“哎──我說丞相,諸們大人,這條牛可要三五年才能長大,吃的草也有這么高一堆啊!肉放坏了,你們就不心疼嗎?”
  李蔡不愿惹他,就忙應承到:“東方大人,我也這么想啊。可是皇上他不出來……。”
  東方朔走到案邊,拿起牛肉旁的那把刀,揀最好的一大塊,足足有十多斤重,割了下來。他將肉往李蔡面前一送:“丞相,你要嗎?”
  李蔡急忙往后躲。
  他又將肉往張湯怀里推:“張大人,你拿著回家喂老鼠啊!”
  張湯急忙閃開,正經地說:“東方大人,我可不跟你開玩笑。”自從上次告發東方朔之后,張湯暗地里慫恿皇上難為東方朔,表面上卻對他客客气气。
  東方朔將肉舉得高高的。“嗨嗨──,這么好的肉竟沒人要?這不是暴殄天物嘛!那好,你們不要,我拿著!”說完,他提起肉就走,邊走邊說:“這一回,老婆可就高興嘍!”

  日午時分,武帝終于占胜了刑夫人,這才想到朝廷上有那么多大臣在等他。于是他急急忙忙來到殿上。
  此時牛肉上面已是蒼蠅飛舞。
  武帝自己也有點茫然:“眾位愛卿,你們站著干啥?朕不是要賜你們牛肉嗎?”
  李蔡說:“皇上,您不下旨,沒人敢動啊!”
  “朕不是來了嗎?動手吧!”
  李蔡走到肉前,嗅了一嗅,急忙用手捂著鼻子。“皇上,這肉……。”
  武帝自己也走過來一聞:“唔,是有味了。哎──,怎么這儿少了一大塊?”
  張湯興災樂禍地:“皇上,不僅肉少了,您看看,人也少了一個人呢!”
  武帝回頭一看,執戟郎隊伍靠近自己龍椅的地方,有個壯士,一個人怀中拿著兩把戟!而那個身高九尺的東方朔,卻沒了影子!武帝心中暗自高興,讓眾人久等的歉意突然間沒了,因為他找到了一個轉移視線的理由。“哈哈哈哈!我明白了。終于有人按捺不住了。得意!”
  “奴才在。”
  武帝一臉嚴肅地說:“快把那個不守禮法、擅自割肉的東方朔,給我叫來!”
  楊得意這一嚇,非同小可,聲音都有點哆嗦:“是!”
  武帝還急著催他:“快!騎上快馬,叫他立刻前來見朕!”

  此刻東方朔一家人,正圍著一只大鍋,吃那些又嫩又香的牛肉。
  珠儿已有三歲的年齡,正是討人喜歡的時候。“爹爹,這牛肉可真好吃!”說完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爹,能送點給我娘嗎?”五六歲的蟹儿說得很認真。
  東方朔點點頭:“蟹儿真是孝子。行!一會儿,讓道儿領你上山!”
  齊魯女今天別提多高興了。“你們使勁吃,吃不完,明天就坏了!”
  正在這時,楊得意進來了。他的視線一下子就落到了桌子上,呵!好大的一鍋牛肉!此刻楊得意也餓了,可他心里急得更厲害,便
  了一口唾沫肉,撇了撇嘴。說:“東方大人,別吃了,皇上叫你哪!”
  齊魯女這才發現楊得意已到門前。好在他不是外人,用不著客气。便不高興地說:“這皇上也是,好不容易賞人家一回牛肉,也不讓人吃個痛快!”
  楊得意卻意味深長地說:“夫人,恐怕這一回,你老公是吃不完,還要兜著走呢!”
  齊魯女將筷子一放:“啊?”
  東方朔卻說:“別听他的,你們吃!皇上可能還要賞我呢!”
  說完便急急地隨著得意走開了。

  日已過午,大殿上,武帝与眾人大汗淋漓。楊得意來到,渾身汗水已透。
  武帝見得意后面沒有東方朔的影子,不禁怒道:“怎么?朕和大臣們都在等著,東方朔竟敢不來?”
  楊得意气喘吁吁地回答:“皇上,你忘了,奴才騎馬,可東方朔是騎驢的啊。”
  武帝又禁不住笑了。“噢!朕沒想起來,原來他是個騎驢執戟郎!”
  早已是腹中空空的大臣們,此時跟著笑了起來。
  好半天,東方朔才气喘吁吁地跑上殿來,他想先入列,然后拿戟。不過一轉念,還是先給武帝作了一輯:“皇上,東方執戟郎拜見皇上。”
  武帝非常嚴肅地喝道:“大膽東方朔!朕還沒來,你竟敢擅自動刀割肉,無視禮法,該當何罪?”
  東方朔不緊不慢地說:“皇上,那牛肉,本來就是吃的啊!”
  武帝卻改口了:“胡說!朕是用它來祭祀的!”
  這一下可是非同不可!如果那牛肉是祭祀用的,不管是祭天地,還是祭祖宗,任何人可不能動一動!
  眾人都不吭聲,一邊流著汗,一邊把眼睛盯住東方朔。
  東方朔看了皇上一眼,卻對著李蔡大叫起來:“哎呀!丞相,這下你可犯了大罪啦。”
  李蔡害怕地后退兩步:“這……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東方朔跟上前來:“皇上說了,這牛肉是祭祀用的。丞相,祭祀用的牛肉,你不往天壇里放,是得罪了天;沒往地壇里放,是得罪了地;如果是祭祖宗的,放在這儿臭了,你可就……。”
  李蔡大吃一惊:“皇上!臣是對他們說,是皇上……准備賞賜……眾臣吃的……。”
  武帝見這一招嚇不倒東方朔,也就只好改口。“就算是朕賜給眾位愛卿吃的,可朕未到,眾位愛卿都沒動手,你怎么就先割肉回家了呢!”
  東方朔慢慢道來:“皇上!您賜給臣等牛肉,是体恤下臣的仁德之心。這肉鮮的時候,讓臣等吃了,才能体現您的仁德。這會儿,您看,眼下這肉,恐怕連狗都不吃了呢,”他割下一塊腐肉,上面還帶著几個蒼蠅蛆。他將肉送到張湯面前:“張大人,你嘗嘗!”
  張湯急忙躲避。眾人卻大笑起來。張湯急得大叫:“皇上,東方朔如此無禮,該當何罪!”
  武帝有點怒了。他高聲道:“東方朔!不得無禮!你說,為什么擅自割肉?”
  東方朔知道,皇上生這么大的气,是要給自己找回面子。可心里這么想,嘴上卻另說:“皇上!您想一想,這么多肉,本來讓眾人都來体會皇上恩德的,可是,他們不感圣恩,不愿意吃。微臣想,不能讓皇上一片仁德之心扔到水里去啊!于是就割了一大塊,回家和老婆孩子分享。我夫人剛才還在家中歌頌皇上的恩德呢!”
  武帝心想,這倒好,規矩的人倒成了不感皇恩了。他正在想詞,張湯在一邊气坏了。
  “皇上!他得了便宜,還要賣乖;我等餓到現在,沒吃上肉,還落了個不感皇恩的罪名。皇上,不能饒他!”張湯剛才被東方朔戲弄一陣,面子上火辣辣的。
  東方朔說:“既然如此,張湯,你們就把這些肉帶回去,和家人一道感一感皇恩!”
  武帝也已經饑腸漉漉,想盡快結束這場鬧劇。他一拍案子,佯裝大怒地說道:“東方朔,你別鬧啦!你無視禮法,朕要重重罰你!好啦,當著眾位愛卿的面,你認真自責。要出自內心,朕才饒你!”
  東方朔看了一眼皇上,心想,你還真的要我自責啊?
  武帝面色冷峻。眾人暗笑起來。
  張湯此刻來了勁:“東方大人,快自責吧?自責嘛,可是要邊掌嘴,邊說出自己的不是來啊!”
  眾人大笑。
  東方朔翻了他一個白眼,然后舉起手來,對自己的臉輕輕拍了起來,邊拍邊說:“東方朔啊東方朔,你真是千古第一大賢人哪!眾人不吃你獨吃,獨領皇恩是何等地榮耀!你不讓牛肉變了味,又是何等地忠心耿耿啊!你割肉只割一小塊,不愿全部拿回家,你是何等地廉洁自律啊!你割肉回家養老婆,是何等地仁慈啊!你不吃腐肉吃鮮肉,是何等地智慧啊!你吃了肉后還來秉報美味如何,你是何等地守信用啊!你吃了皇上賞賜的肉,皇上要你自責你還不生气,是何等地忍辱負重啊!東方朔啊東方朔,你真是千古第一大賢人哪!你……”
  眾人早已笑得彎了腰。武帝也是大笑不止:“好了,好了,東方朔,你這哪儿是自責,分明是說你自己的好。”
  東方朔卻叫道:“皇上,臣說的句句是實啊!你要臣自責,臣就要自責啊!”
  武帝一想,既然你要樂,朕就讓你樂到底。“好吧,朕不要你自責了。今天你耽誤了朕和眾人這么多時間,朕罰你給朕和大家唱個小曲儿。”
  眾人鼓掌叫好。
  東方朔說:“那好。皇上,臣近日從我大軍中听到一首曲子,陛下想听嗎?”
  武帝說:“軍中的曲子?那好啊!朕想听,你唱吧!”
  東方朔看了看衛青等人,唱了起來。

  秋風蕭蕭愁煞人──
  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怀憂?令我白頭!

  胡地多飆風,樹木何修修?
  离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一曲唱完,東方朔竟然潸然淚下。衛青等武將,除霍去病外,都悲切地低下了頭。
  武帝的心頭也是酸酸,他將信將疑地問衛青:“衛愛卿,他唱的,是我軍中之歌?”
  衛青前行一步,半跪而答:“啟奏陛下,這在我軍中,人人會唱。”
  武帝歎道:“看來,對匈奴的戰爭讓將士受苦太多啦。”
  霍去病這時卻挺身而出:“皇上!干爹所唱,是軍中之歌。可此歌悲而不傷,怨而不怒。匈奴不滅,將士們斗志不泯,他們是無怨無悔的!”
  武帝看了他一眼:“無怨無悔?我看,是你還要再戰吧!哈哈哈哈!”
  東方朔看了霍去病一眼,又說道:“皇上,臣還從匈奴的降軍中,听到一首匈奴人的曲子。”
  武帝眼睛一亮。“匈奴人的曲子?朕還從來沒听過匈奴人的歌。你再唱來!”
  東方朔面部更為悲痛。武帝和眾人不知所措,愣愣地看著他。東方朔低聲地唱道:

  亡我祁連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
  使我婦女無顏色。

  群臣鴉雀無聲。就連那霍去病,也只是看了他干爹一眼,沒有吭聲。
  武帝沉思片刻,說道:“看來,這歌是在表達民意啊!”
  東方朔抓住机會,大聲陳辭。“皇上!民間歌謠往往唱的就是民心。自周朝以來,就設采詩之官,征集民間之樂,不棄鄭衛之聲,于是才有詩三百篇。臣以為,陛下應設樂府一職,專門搜集民歌謠諺,以正視听。”
  武帝從來都是喜歡詩賦的,于是加以認可:“東方愛卿,你說的對。朕讓你當樂府令,專門負責此事,如何?”
  東方朔卻說:“皇上!臣當執戟郎,在皇上身邊很好。這樂府令嘛,臣為您留意就是啦。”
  武帝點點頭:“嗯。那,你不必整天在這儿執戟,高興了,你就來;不高興,就騎上你的小毛驢,給朕搜集小曲,直到給朕找到樂府令!”
  東方朔雙手合起,深深一輯:“臣尊旨!”

  長安城中,小商小販們都起得很早。尤其是盛夏酷暑,种菜的早早地將挑子擔上街頭,為的是蔬菜新鮮,多賣几個錢。而長安市民,自然也愛起早買個新鮮,湊個熱鬧。
  突然有几輛軍車,從遠處橫沖而來。這些從大漠上來到長安的馬匹,由于經常被關在籠子里,又悶又躁,一被放出來,就撒開四蹄亂竄起來。車上的士兵,一來仗著市民尊重,二來仗著皇上的恩寵,比那些馬儿更能撒野。這不,剛出營門的几輛馬車,在長安街上橫沖直撞,有几個小販來不及躲閃,被撞得滿地都是瓜桃梨棗。
  一個老翁彎著腰,費力地將地下還完整的几個瓜揀起來。剛剛擺放停當,几個頭帶羽毛的軍人走了過來,毫不客气地拿過瓜來,“彭”地一聲,用拳捶成數半,几個人一分,邊吃邊走。
  衛青和東方朔都穿著布衣,從遠處走來,看到這個情景,兩人對視著,邊走邊搖頭。
  衛青來到賣瓜老人面前,問道:“老人家,他們就這么白吃你?”
  那老人平靜地說:“大人,這可是羽林軍!他們在戰場上拼著性命打匈奴,不容易!就讓他們吃吧!”
  東方朔走到另一邊,問一個女商販。“大嫂,剛才那車沖撞了你,沒傷著吧?”
  女商販兩手一攤:“老爺,那是御林軍的車,整天這么沖來沖去,誰敢管呢?”
  東方朔看了衛青一眼,搖了搖頭。

  霍去病的大司馬府,豪華气派,比衛青的大將軍府有過之而無不及。霍去病正在那里練劍,已有十多個士兵,被他打翻在地上。正在這時,霍光走了過來。
  “兄長,小弟有事,要与兄長談談。”
  霍去病停下來,走到一邊:“有什么事?就在這儿說嘛!”
  “不行。兄長,既是議事,須到議事廳中。”霍光說完,自己先走開了。
  霍去病搖搖頭:“這書呆子!你們先歇一會儿,本將軍去去就來!”
  等他來到議事廳中,霍光已經端坐于堂。
  霍去病說:“我說弟弟,你這么正儿八經的做啥?在家里就隨便一點。”
  “大司馬既讓霍光參贊軍務,霍光就要盡職盡責。今有一事,本參軍非參不可了。”
  “什么事?快說!”
  “大司馬!你的羽林軍在長安四處橫行,驕奢淫逸,你再不管,會惹得民怨沸騰的!”
  霍去病不以為然:“咳!不就是這幫當兵的撒了一點野嘛。兄弟,你是隨我去了戰場的,你應知道,他們在沙場上九死一生,多不容易啊!回到長安,就讓他們放縱放縱,沒事。”
  霍光義正辭嚴地說:“不行。李廣將軍之所以長胜,是他治軍嚴謹,愛護士卒,對士兵如同儿女……”
  “好啦好啦,你一提李廣的儿子,我心里就煩。”霍去病沒有好气。
  霍光毫不相讓:“你射殺李敢,心中有愧,當然會煩!”
  霍去病一躍而起,拍案想發作。但他看了看霍光一動不動,便只好又坐了下來。“好啦,好啦,我說不過你。那你說,如何處置他們?”
  霍光說:“那你快去整飭你的軍隊,尤其是羽林軍,不許他們再這樣胡作非為。”
  霍去病眼睛一轉,計上心來:“兄弟,你又有兩天沒到終南山看云儿姐姐了,是不是?”
  “霍光會去的。不過,要等大司馬整飭軍隊之后。”
  霍去病沒轍了:“這……。”
  傳令兵從外邊走了進來,想和霍去病說話。霍去病怒火旁移:“什么事?沒見我正煩嘛!”
  那士兵習以為常,只是靜靜地說:“大司馬,衛青大將軍請你馬上到他府上。”
  霍去病找到了借口:“兄弟,我先去大將軍那里,回頭再說。”
  霍光卻說:“大將軍肯定也是要你整飭羽林軍!”
  霍去病邊走邊說:“你快去吧,代我看看云儿姐姐,多拿些好吃的東西!”

  霍去病來到大將軍府,便被衛青喝斥跪下。霍去病不敢不跪,若在平時,這也無所謂,可今天他一跪下,臉就紅了起來。
  原來衛青的身邊站著平陽公主;平陽公主身邊,是武帝的大女儿衛長公主。那衛長公主芳齡十五歲,和衛子夫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見到霍去病一來便被舅舅喝叱跪下,衛長公主首先不安起來,她急切地看著自己的姑媽。
  平陽公主不是頭一回看到此景,可今天有衛長公主在面前,就覺得有些不妥。她小聲地對衛青說:“大將軍,去病他也是個大司馬,你給他一點面子吧。”
  衛青卻气呼呼地:“大司馬更要罰!打了胜仗,就能讓部下胡作非為么!”
  平陽公主又上來勸霍去病:“去病,你就說聲錯了,他是你舅舅!”
  霍去病并不起身,嘴中卻嚷嚷道:“舅舅!哼,李敢打他,他不還手;我殺了李敢,他卻治我的罪!現在我打了胜仗,他還說我的不是!”
  衛青站了起來“你到長安大街上看看去,你的軍車,到處橫沖直撞;你的羽林軍,吃東西都不給錢。你的軍隊打到祁連山,匈奴便到處唱道:‘使我婦女無顏色!’”
  霍去病小聲嘟囔著:“舅舅,你和干爹一樣,都成了婦人心腸了?”
  “什么?你說什么?”
  “舅舅!”霍去病辯解道:“匈奴未滅,他們還會來侵犯騷扰我們的!匈奴還沒有徹底消滅,你們怎么能起慈悲之心?”
  衛青認為他說得也有理,便松了口气。“那也不能過于殘暴!老百姓是人,匈奴也是人,女人更是人!”
  衛長公主見舅舅已經息怒,便含情脈脈地,有點傷心地對霍去病說:“表哥!你還不認錯?”
  霍去病嘴還挺硬:“舅舅,我是看著表妹的面子,先給你認個錯。不過,我要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胡作非為!”
  衛青說:“那好,你穿上便裝,不動聲色地走一走。對了,最好跟你干爹一快,出去走走!”

  霍去病一身便裝,和辛苦子一道,向辛苦子家中走來。
  霍去病心有余悸地說:“辛苦子,要是干爹罵我,你可要攔住啊!”
  辛苦子卻說:“你就放心吧,我爹對你,比對我還好呢!”

  兩個時辰以后,他們二人擁著老爹東方朔,來到長安市郊。三人都是布衣,只有東方朔,騎著驢,霍去病和辛苦子二人,徒步跟著走。郊野不僅風光很美,許多事情都讓這兩個出宮入府的年輕人感到新鮮。
  霍去病說:“干爹,我都好几年沒這么走路了。”
  東方朔答道:“是啊,你在高頭大馬上,可看不到那么多的東西!”
  這時突然有一輛軍車,橫沖過來。三人急忙躲避,搞得滿身塵土。車上的人哈哈大笑,揚長而去。霍去病剛要發怒,東方朔勸阻住他,繼續前行。
  他們來到一片小店集中之地。兩個頭帶羽毛的軍人,在肉攤上拿過狗肉就吃。賣狗肉的中年人跟他要錢,他拔出劍來。中年人急急跪下求饒。
  霍去病怔怔地說:“干爹,沒想到這些兵士這么無賴!”
  東方朔不無譏諷:“大司馬,這回你服气了吧!”
  霍去病還要為自己開脫:“可是,干爹,剛才沖撞咱們的那輛車,可不是羽林軍的啊!”
  東方朔“哼”地一聲:“有你們羽林軍帶頭,哪個軍的車都敢這么橫沖直撞!”
  路邊有個攤子,一個拉面的人手中擺弄著一塊面團,兩手一扯,拉得好長,然后反复拉扯,竟將那面,拉得細細如線,非常均勻,然后向鍋中一拋。
  霍去病和辛苦子兩個,看得眼直楞。霍去病情不自禁地說:“真夠絕的。”
  東方朔笑了起來。他從身后的背囊里,拿出几塊竹簡,上面有几行字,遞給霍去病。
  霍去病一看那竹簡上的字,不禁面紅耳赤。
  辛苦子說:“爹,前面有家酒館,我們何不去坐下來看,再吃點東西?”
  東方朔連聲叫好。“對,既然出來了,就開開犖!我被你媽管得都不知酒是什么滋味了。再說,反正有大司馬請客,對吧,去病。”
  霍去病收攏竹簡,晃了晃錢袋,“干爹,你就直管喝吧。”

  三人走進一家酒館,坐下來。堂倌獻茶。霍去病卻把那竹簡打開,開始念那上面的字:
  干將、莫邪,天下之利劍也,水斷鴻雁,陸斷牛馬;將以補履,曾不如一錢之錐。騏驥、綠耳、飛鴻、驊騮,天下之良馬也,將以扑鼠于深宮之中,曾不如跛貓。
  辛苦子問道:“爹,你給去病哥哥這几句話,是什么意思?”
  “誰讓你不愛讀書?連這几句話都不明白,就會打打殺殺!”東方朔明里責怪儿子,實則指霍去病。
  霍去病卻不愿被旁敲側擊,他忙說:“干爹,你別小看我啦。你這几句話的意思,我全明白。”
  “明白了好,你說出來,讓我听听?”
  “您是說,天下第一流的寶劍,能殺水中飛禽,陸上走獸;可要是用它來補鞋子,肯定不如一銖錢就買到的錐子;這下一句說:人間最好的駿馬,日行千里,但要叫他到房中去捉老鼠,保管它還不如一只瘸腿的貓。棗您的意思是,這世間的人各有其長處,不能因為自己哪一項出人頭地,就飄飄然忘乎所以,把天下人都給看扁了。”
  “好小子,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東方朔頗為吃惊。
  “不瞞干爹,去病這兩年有霍光在身邊,還真讀了一些書。你剛才說的,霍光他老給我念叨呢。”
  “霍光還教你些什么?”
  “這小書虫子,什么書都讀。有一次我說,你別讀了,你比我的見識強多了!干爹,您猜他怎么說?”
  “這個霍光,他說什么?”
  “他說,比你見識強,那有什么用?什么時候,我能和皇上比一比,再能和東方干爹比一比,那才叫有本事!”
  東方朔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沒有想到,霍光會有如此大的志向。

  跑堂的端進飯菜,東方朔三人打開酒壇子,痛痛快快地喝了起來。剛喝一會儿,一個衣衫藍褸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他的怀中還抱著一把琴。
  拿琴人說:“三位老爺,小人給你唱只曲儿助助興,好不好?”
  東方朔樂了:“唱曲子?好,你唱吧,好听了,老爺給錢,不好听,老爺可是一個子也不給!”
  拿琴人倒是非常自信:“老爺,你听好了!”
  跑堂的又送上一壇酒。三人邊喝酒,邊听歌。
  拿琴人撥弄兩下琴,唱起了司馬相如的《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通遇無所將,何司今夕升斯堂……。

  東方朔用筷子敲著桌子:“好啦,好啦,別‘升斯堂’啦!這曲子是老爺我的徒弟自編自唱的,你唱的那個酸勁,讓老爺的牙都快倒光了!”
  拿琴人大吃一惊:“老爺!原來你是司馬才子的老師?”
  東方朔不理他:“辛苦子,給他點錢,讓他走!”
  拿琴人卻不愿走:“老爺!小人再唱點別的,您老給點撥點撥?”
  東方朔說:“那就唱點里巷小曲吧。”
  “老爺!小人自小在這條巷子里長大,就是會唱里巷歌謠。老爺愛听,我就給您唱!”
  他拿起琴來,彈了兩下,唱道:

  孤儿生,孤儿遇生,命獨當苦!
  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
  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
  南到九江,東到齊与魯。
  腊月來歸,不敢自言苦。
  頭上多虮虱,面目多塵土。……

  那拿琴人一邊唱著,一邊流出淚水來。
  東方朔也為之動情:“這是唱你自己的身世嗎?”
  拿琴人哽咽地說:“是的,老爺!”
  “你會唱點別人苦的歌嗎?
  “老爺,延年可以給你唱出一百首來!”
  他又彈起琴來,唱道:

  出了東門,不想回歸。
  來到家門,滿心傷悲。
  罐中沒有一升米,架上沒有可穿衣。
  拔劍要出東門去,舍中病妻牽衣啼。
  他家富貴讓他去,賤妾与君共哺糜。
  上有一片青蒼天,下有一群黃口儿,哪個的命都要緊。
  憑什么,天下這么大,就沒有我們活著的理?

  東方朔大叫:“好!唱得好!來,剛才你說你叫什么名字?”
  “老爺!小人叫延年。”
  “那你姓什么?”
  “小人沒姓。哥嫂不讓小人跟他們姓。”
  東方朔心里不禁怜憫他起來。自己小的時候,也是沒了父母的,可是自己幸運得很,有如同父母一般的哥哥嫂嫂。如果哥嫂也將我逐出家門,豈不和這個叫花子一樣,沿街乞討,賣唱為生?想到這儿,他同情地看了延年一眼。
  霍去病卻沒想這么多,他一邊喝酒,一邊對辛苦子說:“辛苦子,他跟你一樣,光叫名字不叫姓。”
  自稱叫延年的拿琴人見東方朔可怜他,便進一步討好說:“老爺,您要是愿意指點小人,小人就跟您的姓。”
  東方朔笑了:“哈哈!要跟我的姓?你猜老爺我姓什么?猜出來就讓你跟我姓!”
  自以為聰明地:“老爺您姓‘新’!因為我看這位小哥象是你的儿子,剛才我听那位大哥管這小哥叫‘新褲子’!”
  這句話把東方朔樂的,滿口的酒全噴了出來。霍去病也笑得前仰后合。
  辛苦子不干了:“你他媽的還叫舊褲衩呢!”
  拿琴人不知所措,只好指了指霍去病:“小爺,是他剛才叫你‘新褲子’的!”
  “小爺我是‘辛苦子’,不是你娘的新褲子!”辛苦子一邊罵,一邊說。這辛苦子的腦瓜來得也快,“哎?對啦,你不是要隨我家的姓嗎?對!我是姓辛!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我的姓,改叫辛延年,先跟我學好了藝,再讓老爺收你,怎么樣?”
  拿琴人一听至為高興:“小爺,那小人就拜你為師,小人也跟你姓,從今天起,小人就是辛延年了!”說完又向東方朔跪下:“小人辛延年拜見祖爺!”
  東方朔說:“哎呀!你真的跟著辛苦子姓辛啦!”
  拿琴人說:“小人自幼命苦,用辛苦的辛為姓,正是小人的心愿。”
  東方朔也樂了:“好吧!就沖著這一點,就讓我儿子先收下你。能不能當他的徒弟,由他來定。
  拿琴人說:“辛延年謝過老爺,請老爺放心,一定听話!”
  東方朔轉過頭來問霍去病他們:“去病,辛苦子,你們听了這些歌,覺得怎么樣?”
  辛苦子說:“爹!我小時候在平原老家,听得多了!”
  霍去病也說:“是啊,干爹,我小時候不也和他一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不是干爹你把我們接走,現在,說不定跟這辛……辛延年一個樣子呢!”
  東方朔打趣地說:“現在你倒有吃的,可我這個當爹的,都快吃了上頓沒下頓了!”
  霍去病非常惊訝:“干爹,此話當真?”
  辛苦子說:“那還有假?皇上只要爹當執戟郎,家中還有蟹儿和珠儿!”
  霍去病認真地說:“干爹,都是去病不好,去病只想到云儿姐姐了,從來沒想到干爹會……”
  東方朔開心地說:“好啦,好啦!有你大司馬這句話,干爹也就高興啦!”
  辛延年一直在一旁吃惊,他自言自語一說:“大司馬?皇上?原來你們是……”
  辛苦子將手放到嘴邊:“噓──不許出聲!你小子以后就得听我的!”
  辛延年异常興奮地“是!小人听你的!”
  那個辛延年可真夠饞的,上來就把桌上的酒菜吃個一干二淨。霍去病覺得很好玩,便又叫來許多,讓他索性吃個夠。四人有的吃,有的看,各得其所。
  突然,門前一陣騷亂,連店小二也紛紛跑出去看熱鬧。那個辛延年,雖說沒往外跑,可是脖子伸得長而又長,讓東方朔他們三個,覺得莫名其妙。
  要是平常,東方朔肯定不讓去。可是今天,不知是他的酒喝得多了,還是想看儿子有沒有緣分,竟然點點頭,跟著兩個年輕人,在辛延年的帶領下,牽著毛驢,一路直奔桑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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