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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大利投降了,日本皇家海軍打太平洋一點一點往后撤。北平的日本人奉命每人結交十個中國朋友。
  小羊圈三號的日本人也出門“交朋友”來了。他們向來不跟左鄰右舍的中國人來往,可是現在,就連他們臉上的表情,也得按照上面的命令來一個變化。
  四大媽頭一個拒絕和他們交朋友。她誰都能愛,就是不能愛那打死她老伴的日本人。雖說打死她老伴的并不是三號的日本人,然而,日本人總歸是日本人——她鬧不清他們誰是誰,也犯不著去鬧清楚。
  這位居孀老太太的嘴,可不象個寡婦嘴,什么髒字儿都敢出口。日本人听不懂她用的那些字眼儿,光知道沖她傻笑。程長順几乎要跟他外婆吵起來。馬寡婦向來不肯得罪人,更不敢得罪日本人。她對他們既恨又怕,人家上門來了,還能不給杯茶喝?總不能把人家攆出去吧。然而,長順決定把門插上,不招待這种“朋友”。
  小羊圈的人覺著,一邊儿殺人,一邊儿交朋友,簡直是莫名其妙,叫人惡心。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不理那些日本人。只有丁約翰例外。
  其實,他在英國府當差那會儿,最瞧不起的就是日本人。如今長期失業在家,回英國府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得早日改換門庭,另找洋主子才好。他已經當慣了洋奴。
  一當上里長,他就施展手段,弄了點煤來。有了煤,他每天就能多少有點進項。他在院子里點了個小煤爐賣火。沒錢自家起火的街坊,可以到他這儿來燒點儿茶水,做點吃的。他盯著他那只大鐘,按鐘點收錢。
  三號的日本人不明白,中國人為什么這么不通人情,不講道理,不友好。他們走了一遭,只有丁約翰一個人來回拜,還把他們高興得不得了。他們怕要是連一個朋友也交不上,就該挨罰了。他們原打算去訪問一號那位老婆婆,問問她跟街坊和睦相處有什么訣竅。老婆婆要是不肯說實話,就嚇唬她一气,要不然編個罪名暗害她。幸而里長丁約翰知趣,肯跟他們交朋友。那就得牢牢地抓住他,施展侵略者慣用的伎倆,象蚕吃桑葉一樣,把一家一家人通通攥到手里。
  丁約翰跟所有的洋奴一樣,恨不得人人是洋奴,而由他當奴才總管。他在三號跟日本人吹牛說:“我是里長,能下命令叫他們跟你們交朋友。”走出三號大門,丁約翰就挺胸凸肚,那副神气勁儿,几乎跟他在英國府當差的時候差不多。
  他去找白巡長,干脆給白巡長下了命令,叫他幫著通知街坊們,好好跟日本人交朋友。
  白巡長是個講究實際的人,通情達理。他一向精明能干,也會見風使舵。然而他不能因此就不愛國,不愛自己的同胞。他不同意丁約翰那一套。
  “哼,”他對丁約翰說,“日本人跟咱們交朋友?豈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丁約翰惱了。他是几百年來民族自卑的產儿,是靠呼吸帶著國恥味儿的空气長大的。他的最高理想就是求外國人高抬貴手,不打他,讓他好好當洋奴。在他想來,日本人能打敗英國佬,而中國一定打不過日本。即使日本人不幸敗了,英國和美國也會卷土重來,再當他的主子。唯獨中國人挺不起腰杆,不能跟英國人和美國人平起平坐。他不樂意再跟白巡長多廢話。
  丁約翰找上了瑞宣。瑞宣吃過英國府的洋面包,一定能夠明白他的意思。
  要是早先,瑞宣沒准儿會笑上一笑,說兩句俏皮話把丁約翰打發走。可是而今,他決不肯放過進行宣傳的任何机會。他不管丁約翰懂不懂,也不管他愛不愛听,詳詳細細對他講開了世界大勢,末了告訴丁約翰:“白巡長和街坊們做得對,錯的是你。”
  丁約翰把瑞宣的話仔仔細細琢磨了一番,不禁恍然大悟。“哦,這下子我明白了。英國和美國一定會贏,你我就都可以回英國府去作事了。那才好呢,好极了。”
  瑞宣真想啐他一口,可又忍住了。“你又錯了。咱們誰也甭靠,自己當家作主人。”
  丁約翰沒再言語,客客气气告辭了。他不明白瑞宣說的是什么意思。
  他又到三號去,告訴日本人說白巡長不樂意合作。他并沒成心背地里給白巡長使坏,可他得讓日本人知道知道,他是真想幫他們拉朋友的。要是不幸日本人恨上了白巡長,他也沒轍。
  日本人果然恨上了白巡長,他們的仇恨比友情來得快。
  他們沒把這件小事拿去惊動他們的長官,而是給白巡長的上司寫了封信,說他玩忽職守。這位上司當然是中國人。
  白巡長的上司怕丟差事,怕餓死。為了保飯碗,不敢護著白巡長,撤了他的差。
  白巡長的好日子真是走到了頭。他有經驗,有主張,受街坊鄰居愛戴。然而,他沒有積蓄,沒有前途。他一輩子沒攢下一個錢。哼,要是他再滑一點,連蒙帶騙,常常使點坏心眼,在這么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就不說飛黃騰達吧,總不至于丟差事。
  好吧,既然好心沒好報,干脆就殺人放火去!日本人殺人放火,倒成了北平的主人!他決心要殺丁約翰。殺人是善是惡,有誰來管?戰爭最大的教訓,就是教那些從來沒有殺過人的人去殺人。
  再一想——既殺,何不殺日本人?
  他沒跟家里人提丟了差事,把菜刀往棉襖里一掖,走出了門。
  他往小羊圈走。每條胡同里都住的有日本人。可是,他不加思索,出于習慣,走到了小羊圈。他最熟悉這里。在背后使坏的准是住在三號的日本人。好,——先拿他們開開刀。
  他的長臉煞白,一腦門汗珠;背挺得筆直,眼睛直勾勾朝前看,可什么也看不見。他已經不是白巡長,而是陰風慘慘,五六尺高的一個追命鬼!他已經無所謂過去,也無所謂將來,無所謂滑頭,也無所謂老實。他万念俱灰,只想拿一把菜刀深深地斫進仇人的肉里,然后自己一抹脖子了事。走到三號的影壁跟前,他頹然站住,仿佛猛地蘇醒過來。他安分守己過了一輩子,如今,難道真的要去殺人么?迷迷忽忽的,他站在那儿發楞。
  迎面來了瑞宣。
  一見瑞宣,白巡長的殺人念頭忽然消散了一多半。他耷拉下肩膀,手腳瑟瑟地哆嗦起來。
  “怎么啦,白巡長?”瑞宣問道。
  白巡長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菜刀,仿佛怕瑞宣搜他。瑞宣明白,准是出了事。他拉著白巡長的胳臂說:“來,上我屋里呆會儿。”
  白巡長不知道怎么是好,被瑞宣拽著朝家走。一進大門,他把殺人的念頭擺在一邊,恢复了彬彬有禮的態度:“祁先生,我——我不進去了。”他真的不想進屋去跟瑞宣說話。他覺著,殺人,哪怕是殺一個害他丟了差事的日本人,也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
  瑞宣看出白巡長心里有事,“你要是不樂意上屋里去,咱們就在這儿聊聊。”說著,就把院門掩上了。
  白巡長悔恨自己竟然起了殺人的念頭,也埋怨自己勇气不足,下不去手。他只好把心事抖摟出來,讓瑞宣給拿個主意。于是,急急忙忙,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訴了瑞宣。瑞宣听了他的話,半天沒言語。白巡長的遭遇就是許多、許多北平人的遭遇;他的話也說出了大家的心思。老百姓是不甘心受日本人奴役的,他們要反抗。可是几千年來形成的和平、守法思想,束縛了他們的手腳,使他們力不從心。瑞宣理解白巡長的心情,勸他不必單槍匹馬去殺日本人,最好是跟大家同心合力,做點地下工作。能不能跟白巡長提錢先生和老三呢?他思忖再三,覺得還是應該多加小心,開頭只說自個儿,不提錢先生和老三。
  瑞宣試著步儿慢慢地說,白巡長听得很仔細。他听了一會儿,打斷了瑞宣的話:“祁先生,你要說什么——就痛痛快快說吧。我不會去當走狗,出賣朋友。我沒了生路,只想宰他几個日本人,然后一抹脖子了事。不能為了几塊錢出賣朋友。你要不信,我可以起誓。”
  瑞宣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跟他說了實話。“白巡長,咱倆能做的事儿,理當比錢先生還多。錢先生能做到,咱倆為什么做不到?干吧!怎么樣?我知道你沒了進項,沒了活路,那好辦。但凡我有的,就有你一份,這不在話下。沒准儿老三也能幫你拿點主意。咱們今天一塊干,明儿個要是給逮起來,可不能做孬种。古人說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嘛。”
  “你說得有理。讓我先干點儿什么好呢?”白巡長毫不猶豫地說。
  “我跟錢先生和老三已經多日不見了,我不能上那小廟里去,我怀疑金三。那天他忽然跑來看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是錢先生又讓人給逮了去,日本人准會把明月留在廟里當誘餌,好逮老三和別的人。我上那儿去很不方便,你敢不敢去走一趟?”
  “瞧,這不是,”白巡長慘笑了一下,打大襟里把菜刀掏了出來。“我原本就想拼了,還有什么不敢的呢?”“用不著拿菜刀,”瑞宣也笑了,“你上廟里去最合式。你有眼力,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到底該不該進去。明月和尚不認識你,這又是個好條件。你們倆誰也不認識誰,見了面不會在無意之間露出點什么破綻讓人家發現。該不該往廟里進,你到那儿掂量著辦。你要是真的進了廟里,千万可別跟和尚說話。得假裝求神討簽,還得裝得真象那么回事。先到佛前磕個頭,禱告禱告,說你丟了差事,問問前途凶吉。等你搖出簽來,到佛龕上去拿簽帖的時候,記住一定要拿最下面的那一張。那上頭寫著咱們要知道的事儿。有了那張帖儿,老三的下落也就有了。還有……你拿到那張帖儿,千万別直接給我送來。我到白塔寺廟會上去見你。得找個人多的地方見面,比如說,那些變戲法的,賣估衣的地方,得找這樣的地方。”“這事儿我能辦。”白巡長高興起來。
  “我知道你必能辦到。還有,你得做點儿小買賣什么的,哪怕是賣點儿花生呢,也好。這么著,丁約翰就不會怀疑你。你得常去他那儿走走,跟他聊聊天,恭維恭維他的基督精神。一句話,你得哄著他點儿,別讓他再怀疑你,跑去報告。”“好吧,祁先生,我又活了,哪怕過兩天就得去死呢,我也感你的恩。”白巡長藏起刀,伸手要開街門,准備出去。“你要是讓人逮住,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連累別人。”瑞宣又低聲告誡他。
  白巡長點了點頭,而后打開了街門。他把菜刀送回家,一徑上了小廟。
  他耷拉著腦袋走近小廟,打眼角往四下里瞅。廟門開著,院子里,佛堂里都沒個人影儿。他走到廟門旁邊,想買股香拿著,象個求神討簽的樣子。
  忽然瞧見金三爺在廟門外不遠的地方蹲著。他認得金三的紅鼻子和大方腦袋。他咳了一聲,金三一下子蹦了起來。白巡長挺神气地笑了笑,說:“混得不錯吧,金三爺?”他態度親切,絲毫不顯莽撞,只有當過多年警察的人,才能做得這么自然。
  “怎么啦?您是誰?”金三不知所措了。
  “不記得我啦?”白巡長做得象個老相識。“我姓白,家离小羊圈不遠。”
  小羊圈三個字,象把刀子捅進了金三的心窩儿。
  白巡長往西頭走,金三不知不覺地也跟著他走了過去。
  金三的鼻子還是那么紅,可是不亮了;原來油光珵亮的腦門發了暗,有了深深的紋路。眼皮紅紅的,象好多天沒睡覺似的。鞋上,肩膀上,褲子上都蒙了厚厚一層灰,仿佛他在街上已經站了好几天,“找個地方坐坐,”白巡長說。金三點了點他那四方腦袋。“嗯?”剛一坐下,金三就開了話匣子,仿佛他心里憋了一肚子話,正等著机會蹦出來。哪怕來條狗沖他搖搖尾巴呢,他也會把心里話跟它說一說。“親家,我那親家,讓人逮去了,”他沒頭沒腦地說起來。“錢先生?”白巡長說著,想起了七年前抓錢先生那會儿的事。“您怎么知道的?”
  “是他們告訴我的——他們日本人。哎,這一回我真是造了孽了!為了保住我的產業,好讓我閨女和外孫有口吃喝,我跟日本人去攀交情。結果呢,我只在廟門口張望了一下,他們就摸進廟里,偷偷把我親家綁走了。而后,他們又哄我說,別發愁,虧待不了他。哼,七年前,日本人差點沒把他的脊梁骨給打折了。我不是人,我沒臉回家去見外孫子。我把他爺爺送進了虎口——還有什么臉去見那孩子?”金三說了又說,想把憋在心里的苦悶一气儿抖摟出來。
  “得想個法子搭救錢先生。”白巡長說著,指望金三能琢磨出點主意來。
  “救他?那是當然。”金三打衣襟底下掏出一搭子票子。“我帶了錢來,一個勁儿在這儿轉悠,想把親家贖出來。要是這些錢還不夠,我可以賣房子,我舍得花錢。錢,房子算什么!不管怎么為難,我也得見上親家一面,告訴他我是個混蛋,簡直不是人。我知道,跟他一說,他明白了,一定饒了我。他是個有學問的人,通情達理。要是他們把他打死了,沒能當面跟他說清楚,我在九泉之下可怎么跟他見面呢。我在棺材里都不得消停。幫兄弟一把吧,幫兄弟一把——可怜可怜我吧。”
  “我當然要幫忙。”
  “怎么個幫法呢?”金三樂意給錢,可是他得先知道,這筆錢究竟用在什么地方。
  “得先找到錢先生的朋友,然后,再一塊儿想辦法救他。”“上哪儿打听去呢?”
  “上那小廟里去。”
  “好,我去,”金三說著,站了起來。
  “等會儿,”白巡長也站了起來,攔住金三。“我去,您站在遠處瞅著點儿。万一我被他們逮了去,您就帶個信儿給瑞宣。”
  “好吧,”金三臉上有了點血色。雖說救錢先生的事儿八字還沒有一撇儿,可他總算有了指望。他給了白巡長几張票子。“拿著,你要是不肯收,我就是狗養的。你這是為我的親家辦事,我不能讓你自個儿掏錢買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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