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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少奶奶雙手托腮,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不過是几個鐘頭以前的事情,她卻仿佛已經記不清楚了。她費盡心思想了又想,結結巴巴地說:“他說是出去買點儿零嘴……”“后來呢?快說呀,”金三爺不耐煩起來。
  “出去了——半天沒回來。”
  “你干嗎讓他自個儿出去?”
  她不想分辯,“我以為他在大門里邊吃邊玩呢。過了一會儿,我有點不放心,跑出來瞧。他沒在,我到大街上去找他,找了又找——喊了又喊,”她又低下了頭。
  金三爺也在台階上坐了下來。他忍住气,靜下心來思索。想了半天,把几天來的事儿跟閨女說了一遍,說不定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里能看出點眉目,找出丟孩子的原因來。錢少奶奶听爸爸這么一說,噌的一下站了起來。“准是讓日本鬼子給偷去了!”
  “日本鬼子?”
  “他們把我公公逮去了,又把我儿子偷走了。老爺子就是鐵打的心腸,見孩子受委屈也得心軟,只好叫說什么就說什么了。他們會把我那孩子折磨死!您倒好——為了三所房子,絕了錢家的后!”
  金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筋疲力盡,又气又羞,迷迷糊糊沖著院牆發楞。
  第二天,白巡長來了。他告訴金三,錢先生果真下了牢,不過還沒有受刑。
  這是從小廟里拿來的簽帖上得來的消息。還有些別的話,他不能都告訴金三。
  “哦——他沒受刑?”金三露出了笑臉。
  “哼——日本鬼子馬上就要完蛋,不敢亂來了。他媽的——!都是些欺軟怕硬的東西!”
  “可我的外孫子丟了,”金三又沒了笑意。
  “丟了?”白巡長楞住了。
  “丟了。”
  “也是日本人干的?”
  金三無話可答。他只想抽自己的嘴巴,可他的胳臂沉得舉不起來。呆呆的,他坐了好一陣,然后問道:“您能給打听打听嗎?”
  白巡長知道自己沒處可打听去,而又不愿意把話說死,讓金三絕望。“我試試,盡力而為吧!”
  白巡長走了。他知道金家這場禍事不小,自己無能為力。還是忙自個儿的事情為妙。瑞宣和他已經把簽儿上的意思弄明白了:
  第一,錢先生下了牢,不過還沒有受刑,日本人想拉攏他;
  第二,明月和尚目前不便多活動,老有特務盯著;第三,瑞全的工作重點在城外,不能常回北平來;第四,瑞宣應當接替錢先生,當好地下報刊的編輯,想法把稿件送出城去。得找個腿腳利索的人。
  瑞宣樂意當編輯,而白巡長也樂意跑腿。他倆都知道這個事弄不好就會掉腦袋,不過倆人都毫不遲疑的把擔子擔了起來。倆人沖著簽儿出了一會儿神,又相對笑了一笑,仿佛在說:“要是非死不可,這么著去死最痛快,也最值。”
  白巡長每天把稿件送出城去,而后帶回報紙來。他化裝成做小買賣的,天天走不同的路線。
  他常上小羊圈來,卻不是找瑞宣。他和瑞宣商量好,不在小羊圈附近碰頭。他每次上小羊圈,都是找丁約翰。他跟丁約翰絮叨他的買賣、他的難處,還有別的雞毛蒜皮的事儿,好讓丁約翰不怀疑他。只要丁約翰不怀疑他,小羊圈就沒別人會造他的謠。
  錢少奶奶天天上街找儿子。她的生命分成了兩半儿,一半已經死去,另一半還活著。她跟死人一樣不吃不喝,不管家務。只有當她跑遍全城,呼喚儿子的時候,才有了生命。她四下奔走,只要看見跟她儿子身量相仿的孩子,馬上跑過去看個仔細,常常嚇孩子一大跳。一看不是儿子,她一聲不出,极輕地在孩子頭上拍一拍就走開了。
  一天找下來,累得渾身都散了架,任憑兩條腿把她拖回家去。她不跟爸爸說話,好象他已經不是她爸爸了。到了夜里,她跪在院子里禱告:“孩子他爹,保佑保佑你那儿子吧。”她只會說這一句,反反复复,說了又說。
  金三時常把他那大拳頭攥得緊緊的,攥得骨節格格發響。他雇了些人來幫他找孩子。那些雇來的人敲著銅鑼,大聲吆喝著走遍大街小巷。他還叫人寫了許多尋人啟事,到城里各處去張貼。
  日本人對他說,錢先生在獄里很受优待,叫他別擔心。日本人還說,他和他閨女最好一起寫封信,勸錢先生別固執。只要錢先生肯跟日本人合作,不但錢先生能做大官,連他金三也能得著好處。
  金三打听外孫子的下落。日本人只微微一笑,不搭茬。他明白孩子八成是讓日本人給弄了去了,錢先生若是不答應他們的條件,他們就要對孩子下毒手。金三只好答應給錢先生寫信。要是信能起作用,孩子目前也許不至于遭罪。他求人寫了封信,交給了日本人。
  信一送出去,他后了悔。他知道親家的脾气多硬,多倔。要是錢先生見信后還不肯跟日本人合作,那金三不就是把孩子往死里送了嗎?
  他又去求日本人讓他見見錢先生。他想,只要見了親家的面,他就可以把一切都說清楚,求得原諒;然而日本人一個勁儿地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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