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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用不著白衣的“孤膽大娘”想象了,我們的几個炮群一齊射擊,破坏“老禿山”上的鐵絲网与工事。這是總攻的雄壯的“前奏曲”。
  賀營長在到團指揮所去的路上,真想先去看看老大娘,告訴她:報仇的日子到了,我們要殲滅“老禿山”上的全部敵軍!交通壕里的泥土,在春雨后,發出些潮而微腥的气味。這使賀營長想起當年在田里勞動的光景。他愛那濕潤松軟的土地,愛那由他的勞動而長出來的嫩苗——一片一片的能生長的翡翠!可是,盡管他終年勞動,他總是吃不飽,穿不暖!他的父母也挨餓受凍!地主就是活閻羅!
  那時候,他也記得,只要有几門炮的資本主義國家就可以來欺侮中國人民。在鄉村,一個外國傳教士就象一位土皇帝那么威風!
  現在呢?他不由地甜美地笑了笑。他,當年的那個饑寒交迫的少年農民,不敢正眼看看外國傳教士的鄉下人,卻要率領著一個營,去強攻最強暴的敵人的最堅固的陣地!而且要必定攻下來!
  這個變化有多么大呀!
  假若沒有共產党和毛主席,誰能教那么可愛的祖國,而又曾經那么軟弱落后的祖國,站立起來,去打擊那最強暴的侵略者,擔負起保衛世界和平的神圣責任呢?
  他是謙遜不自滿的人,可是不能不重視自己的責任与光榮。英雄的榮譽稱號不是偶然得到的,它有它的一段結結實實的歷史,那歷史是他在党的培養下親自創造的!抬頭,他看了看北斗星,那從幼儿就熟識的七位在高空的朋友。他辨別清楚方向,啊,祖國就在那邊!在朝鮮消滅敵人吧,保衛朝鮮就是保衛祖國!
  他想到祖國、朝鮮,和自己的過去与變化,只是沒想到即將來到的危險,雖然要攻打的是“老禿山”。他向來沒在上陣以前想過個人可能遇到的危險。含著笑上陣,含著笑凱旋,他只盤算著如何打胜,對自己的生死存亡他沒顧慮過。
  在他身上,沒有任何鐵的或銀的神像,沒有任何布的或紙的護身符,他只有為真理与正義去打仗,而且必定打胜的決心。這是一個最純洁,最清醒,毫不迷信的英雄。他不信神佛能保佑他,只求自己能保護人民。
  在他身上,沒有滿裝燒酒的咂壺;他不借酒力去壯膽。他也沒有印著裸体女人的美術扑克牌,象美國兵帶著的那种;有那樣髒東西在身邊,他以為,是軍人的莫大恥辱。他和他的戰士們的“貞操”是全世界上所不多見的。他和他們對婦女的尊重与愛護是值得用最圣洁的言語去歌頌的!
  是的,就是這樣的一位英雄,默默地含著笑在交通壕里走,走到團部听取戰前的最后一次指示。
  賀營長估計:諸事已經按計划准備好,而且經過了上級首長的檢查,喬團長大概不過要囑咐和鼓勵他几句就是了。誰知道團長一開口就說:“軍長剛才來了電話!”
  “軍長?”
  “還不止軍長!”
  “還有誰?”
  “志愿軍司令部問軍長,軍長問我,到底能打不能?”“一切都准備好,我們有把握打好!”賀營長急切地說。“我可不能用那樣的口气回答軍長!”喬團長微笑了一下。“跟政委、參謀長商議了一下之后,我回答軍長,‘我們看,可以打!’”
  賀營長松了一口气,天真的笑了。
  “軍長末后說:‘要是覺得准備的還不夠,就先別打!’”說到這里,團長的大長臉上顯出些不安的神气。“賀營長,責任重大,任務艱巨啊!”
  “我知道!我一定完成任務!”營長堅決地說。“我相信你!可是我還要再說一遍,責任重大!你要處處留神,時時跟我聯系,報告情況!”
  “我必定隨時報告!就要帶兩部步行机,打坏了好有替換,不至失掉聯系!”
  “好!”團長看了看筆記本。“屯兵洞里的鼓動工作是重要的,在洞里隱藏一天一夜,戰士們的思想可能發生波動!”“這兩天我們正學習英雄,到屯兵洞里還要繼續學習!”“好!還有什么沒准備好呢?”
  “都差不多了,我回去再檢查一遍!”
  “對!象飛机似的,在起飛以前必須完全檢查到了!好!我們在二十三號二十時零分開始進攻!”
  “二十三號二十時零分?”營長不由地立起來。“二十時零分,我們的炮火急襲四分鐘,二十時零四分步兵進攻,要絕對遵守時間,至多七分鐘攻上主峰!”“我們已經那么演習好!團長!”
  “你的任務是指揮攻上主峰,而后迅速占領二十五號和二十七號,殲滅敵人!結束了戰斗,二營上去。都清楚了?”“都清楚!”營長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有什么要問的?”
  “遇必要的時候,可以不可以放棄二十五號?”“跟師長請示過了,攻二十五號專為殺傷敵人,那里极難守住。你們一定要攻上二十五號去,然后看情形可以撤下來。”又說了一會儿,團長握著營長的手說:“出征的時候我來歡送!”營長已經要走,團長攔住他:“等等,我們對一對表!十三號咱們再對一次。”
  在回營的路上,賀營長遇見了常班長。二人走近,彼此讓路的時候,班長問了聲:“是賀營長吧?”沒等回答,他就敬禮。
  “是我!”
  “報告營長,我是運輸連的班長常若桂。前面的炮一響,我帶十五個人幫助三連的戰勤隊。營長也上去嗎?”他想起前几天跟譚明超的談話。
  “我也上去!”
  “上去!同三連一塊儿上去?”
  “對!”
  “那么,我們就在一道了!營長,許我拉拉你的手吧?”他伸出那老樹根似的手去,把營長的手握得生疼。“能跟營長你一同上去,我,我,我光榮!”
  “常班長,能參加這樣的戰斗,咱們都光榮!”“都光榮!”
  “班長,你的歲數不小啦吧,比我大?”
  “三十出頭啦!歲數就是准備,多活一天,多一分經驗!營長,山上見!我也在紅旗上簽了名,我要到主峰看看我的名字!”
  說完,他敬了禮,走開。事實上他真舍不得走,愿意多跟英雄營長說几句話。他可有的說咧!在過去的几天里,不管是陰,不管是晴,他每夜必過河三四次,運送各樣的東西。每一次來回就是十多里喲!雨天,他的腳陷在泥里,拔都不易拔出來啊!可是,他不能比別人少走一步;他比誰都更恨“老禿山”上的敵人。為消滅敵人,即使掉在河里淹死,他也甘心!
  不運送東西的時候,他教給大家怎樣抬擔架,才能教傷員最舒服;教給大家怎樣包扎傷員,以免久等衛生員,使傷員多受痛苦,多流血。他把人力也作了适當的配合,体力強的和体力弱的,有經驗的和沒經驗的,都調配起來,使每一小組都能頂得住事。
  但是,他不敢和營長多囉嗦;況且,說出來也有點象自我宣傳。于是,他就大步走開了。“作了就是作了,表白什么呢?”他對自己說。這几天,他已累得腰酸腿疼,連雙肩也有些向前探著了。可是,跟英雄營長過了几句話之后,他又挺直了腰板与肩膀,覺得自己又年輕了几歲!“夠嗆!”
  營長也很愿意跟常班長多談一會儿。對這么可愛的一位老同志,假若有時間,他愿意坐在一塊儿,談上几個鐘頭。可是,他沒有工夫閒談。他得赶快回營,再檢查一遍。回到營部,譚明超正在等著他。營長喜愛這個小伙子。他的記性好,沖口而出地叫出來:“譚明超!你來了?”
  小譚更佩服營長了,心里說:“看營長的記性有多么好!只見過一次,就把我記住了!”
  他興奮地得意地向營長報告:這次進攻,前沿陣地一律用無線電机,第二線照舊用有線的,所以無線組添了人,他被選上。“我向連長要求了再要求,讓我跟著英雄營長!”“連長答應了?”
  “不那么簡單!”小譚剛要向上斜一斜眼,表示自己的驕傲,赶緊就控制住。“好几個同志都這樣要求!我反映了意見:大家排排隊比一比吧,比過去的功勞,出現在的技術,比誰先要求的!比誰已經見過英雄營長!”說到這里,他沒法不斜翻一翻眼,實在太興奮了!
  “你胜利了?”
  “我得到了光榮!營長!這不簡單!原先,我不過有那么一個心愿,誰曉得真成了事實呢!”
  “平日多賣力气,光榮就不會故意躲著你!你休息一下吧!”
  “先不能休息,我得掌握咱們在陣地上用的暗語啊!營長知道的,我都得知道,而且都得背熟,順著嘴流!”“對!我一會就回來,你等一等!”營長出去,到各連檢查。
  這時節,師文工隊的几位男女同志正在逐一地由班到班作慰問演出。
  坑道低隘,他們不能跳舞,也不能表演大節目,只帶來一些曲藝段子:快板、鼓書、相聲、單弦、山東快書;有的是唱熟了的歌頌志愿軍英雄的,有的是臨時編成的鼓舞士气的。他們還帶來五顏六色的標語,貼在洞內;三言五語的快板短條,貼在子彈箱上、水桶上和一切能貼的地方。他們給坑道帶來了顏色、喜气与熱情。
  他們正在十班表演,黎連長進來了。
  不但全營,連師的文工隊也曉得黎連長的威名。誰都知道三連長打起仗來比猛虎還猛。女同志鈕嫻隆正唱著新編的單弦,一見連長進來,訇地一下把詞儿忘了!
  連長一聲不出,和戰士們坐在一處。這使鈕同志安定下來,想起曲詞,繼續往下唱,而且唱的特別好。唱完,她的頭上出了汗。
  連長一直地听完了這一段。在大家鼓掌之際,他過來握鈕同志的手:“你們來到就夠了!唱不唱的不要緊,我們一樣地感謝!”
  這几句真誠得体的,也是戰士們都要說的話,感動了文工隊員們,紛紛地說:“我們唱的不好!”
  “同志們!”連長對文工隊員同志們說,“來!上我那里去!”
  大家有些莫名其妙,只好拿起樂器,跟著他走。戰士們鼓著掌歡送他們。
  到了連部,黎連長天真地向大家笑了。“我說的是真話:你們來到就夠了!來吧,都抽煙吧!”他把一盒“大前門”扔出去,被一位男同志象接棒球似的接住。
  鈕嫻隆不吸煙,低聲地說:“我們唱不好!”
  看著也就象剛十五歲,其實她已經滿十九歲了。她很矮,可是渾身上下都長得勻稱。一張白淨的小圓扁臉,哪里都好象會發笑。誰見了都會喜歡她。兩眼非常的明亮,老那么天真地看著一切,好象是什么也不怕,又好象稍微有點怕。一對很黑的辮子搭在肩頭上,因為老戴著小扁呢帽,辮子倒好象是假的。
  是的,她和同她在一處工作的男女青年們,什么也不怕。為保衛祖國,他們由四川(鈕嫻隆就是四川人),由廣東,由湖南,由各處來到朝鮮,用歌舞、戲劇鼓動志愿軍戰士們。遇到戰斗,他們到前線去表演,去鼓動。高山、洪水、轟炸、炮火,絲毫阻礙不了他們,他們不怕。到必要的時候,男同志們也去幫助抬傷員,送彈藥;他們是部隊的文藝工作者。
  可是,她与他們又都有點害怕,怕創作的表演的不受戰士們的歡迎。他們都很年輕,不怕吃苦受累,樂于學習,可是在業務上沒有經常的指導,進步不快。遠在朝鮮,他們得不到祖國文藝工作者的援助,他們是孤軍作戰。他們著急,他們也害怕,怕對不起戰士們!
  “我們唱不好!”是眼淚落在心里那么說出來的!“你們不必再唱!”黎連長告訴大家。“去跟戰士們談談話,一定更有用!而且不會耽誤他們的工作!”
  大家都高興了。連長說的對,連長原來是粗中有細!大家鼓起掌來。
  “同志們!”黎連長嚴肅地立起來說,“你們知道嗎,平日我不大注意你們。我總以為你們穿得漂漂亮亮的,不過只會那么唱几下,跳几下!這几天,我什么都改了!對你們的看法也改了!你們有用!你們應當穿得漂漂亮亮的!看,戰士們多么喜愛你們!你們鼓舞了他們!我要求你們,分開到各班去,告訴他們:學好本事才有資格去插紅旗!告訴他們:只准紅旗升,不准紅旗倒!剩下一人一槍一口气,也要把紅旗插上主峰!你們說一回,比我說十回都更有勁!就這么辦吧!去吧!”
  大家一齊喊:“走!”
  鈕嫻隆的小圓臉笑得象一朵正在開放的花似的。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對連長天真地說:“連長,我愿老在部隊里工作!”很俏皮地,她敬了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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