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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乳


   

  從小丘上的X字亭下來,過了大石橋,便是松琴亭。
  這是有兩米多長的一整塊石頭,傳說是加藤左馬之助贈獻的。這塊石頭是白川石,所以這座橋叫做白川橋。
  夏二在這座橋上站住了。麻子也停下了腳步。
  夏二想讓麻子一個人站在這座橋上,自己稍稍离開一點看一看麻子。
  但是,又難以開口,便說:“這樣被石頭包圍著,心里有些壓抑。”
  麻子心不在焉地說:“是嗎?”
  “對庭園的置石,我不大懂,但這樣的置石是遠州流派吧。”
  “我不懂。”
  “這一帶的置石,在庭園顯得有些要求太嚴了吧。不知道是叫嚴肅的置石,還是叫嚴厲的置石,但總覺得有著相當的神經質般的技巧,覺得這些石頭群体在刺激著我們的神經。凸凸凹凹,刺刺窩窩的……”
  “不就是些石頭嘛。”麻子輕聲說。
  “但是,這不是一般的石頭。因為這是把石頭組合起來,要表現一個什么。把自然的石頭置放在自然的土地上,以此創造出一种美。這是我們所想象不到的,也就是說我們沒有觀察庭園的素養。所以像這樣意味深長的石頭群体,也許會給我們以悶在葫蘆里的印象。不過,石頭很多的庭園也都該是這樣的,并不僅僅限于此處。但是這里的置石,畢竟還是過于复雜了。”
  “我不懂。不是你要看附近的置石嗎?”
  夏二回頭看了看麻子,說:“我來到這座石橋上,看見周圍的置石,忽然感到這座橋不是我們走的橋。這置石中的石橋,什么人站在這上面合适呢……”
  “那該是桂宮親王吧。”
  “桂宮時代的人嗎?但是,我是想讓麻子小姐站在那儿,想看一看麻子小姐。”
  “噢?”
  麻子紅了臉,要往夏二身后躲。
  夏二又說了一遍:“我真是那么想的呀。”
  “為什么?我不好意思。”
  “因為不能讓以后回憶起來,這里只是些石頭啊。”
  “不過,這不是一般的石頭吧。”
  “對了對了,剛才還說過橋呢。說過我死去的哥哥和麻子小姐的姐姐之間的橋呢。”
  “是的。”
  “那是心中無形的橋吧。可這是從三百年前就牢牢地架在這里的石橋,一座美麗的橋。如果人与人之間也架起這樣的橋……”
  “石橋?石橋架在心上不難受嗎?像彩虹一樣的橋多好啊。”
  “是啊。心中的橋也許就是彩虹之橋。”
  “不過,這座石橋,也許就是心中的橋啊。”
  “也許是那樣。因為這是為創造美而建造的石橋,是藝術的表現。”
  “唉。而且,桂宮的智仁親王每天都讀《源氏物語》,這個离宮就是為向往《源氏物語》而建的。過去就有這种說法吧。松琴亭一帶就建有明石的海濱……”
  “不像明石海濱。淨是些犬牙交錯的奇岩怪石。”
  “游覽說明書上是這樣寫的。還有,据說智仁親王的妃子是在丹后出生的,所以也建造了那地方的‘天橋’。”
  夏二看著那“天橋”,走過了石橋。
  走進松琴亭的長長的屋檐下,從配房進到屋里。
  坐在那里觀賞了一會儿剛剛走過的石橋附近的置石。
  兩人走到左邊的茶室,在那里也坐了一會儿。
  從茶室經過配房進入正房。
  從客廳到配房,淡藍色和白色方格相間的隔扇上貼著加賀奉書紙。這典雅華麗的客廳以其大膽奇崛的設計而聞名。從窄廊下突出來的地方有茶道的洗茶器處和爐灶。兩人默默地坐在正房里。
  水池從松琴亭的右邊繞到左邊。
  但是,坐在這正房里觀賞,水池右邊和左邊的景色是不同的。
  在茶道的洗茶器處右邊所見到的從剛剛走過的石橋相續而來的置石,是比水更庄嚴的岩石,而左邊所見到的螢谷方向的水池,見不到石頭,池水凝重深邃,讓人感到水的廣闊。
  看來,在庭園的某一處有深思熟慮的尖利的置石,似乎把整体都振作起來。——夏二這樣想,但自己的确不太明白。
  “我覺得在這里這樣做有些奇怪。”夏二說。
  麻子避開夏二的目光,看著水池那邊。
  高大的杉樹的右面和左面,有月波樓和古書齋。
  杉樹的樹梢已經干枯了。但是,月波樓前面的樹牆卻長出了嫩葉。
   

  麻子回到東京以后,反而感到對桂离宮的印象更深了。
  這里,也有和父親談起來,父親教給她對桂离宮應該怎樣欣賞的緣故。
  父親把桂离宮的照片和參考書等等從自己的書櫥里抽出來,堆放到自己的書桌上。
  麻子真的閱讀了這些書。
  麻子有這樣的秉性,譬如說,麻子去了法隆寺,回來以后便把所見到的研究法隆寺的書籍拿來閱讀。對于音樂等等也是這樣,听莫扎特的演奏,回來后便查閱莫扎特。
  “還是事先查閱才好,事后查閱不起作用了。也許麻子出嫁了以后,才開始調查對方呢。”百子挪揄地說。
  但是,在別處見到稀奇的菜,在家里也能仿照那個菜令人意想不到地巧妙地做出來。這也許是麻子的一种秉性,而這一秉性頗得父親的喜歡。
  麻子研究桂离宮,也是通常的習慣吧。
  不過,百子卻多少投以怀疑的目光。
  麻子把新書齋正房的照片拿給姐姐看,說:“在這高地板的房間里還坐了一會儿呢。”
  百子說:“是嗎?夏二也……”
  麻子沒有發覺姐姐的嘲諷。
  “夏二沒坐。我只是把膝蓋伸到書齋窗子的木板下面,看了看旁邊的院子。”
  在正房九張“榻榻米”中有三張“榻榻米”稍稍高一些,這是上座的地方。這上座的上面方格形天花板有些低。里面的牆壁上,有著名的桂木擱板。
  麻子說,上座的地方像把客廳凹間擴大了似的。
  麻子坐著的附屬書齋里,一塊桑木板矮矮地放在那里,代替書桌。在這個桑木板書桌的下面開了一個小窗,以便夏季坐在那里通風。
  麻子要坐在那里看書,打開了拉窗。夏二從外面把走廊的拉窗也打開了。
  窗外是庭園樹木的嫩葉。但是,這里的庭園樹木疏落,而且稍稍离開窗子。
  “想到麻子坐在這個書齋的窗前,看到這照片,覺得很奇怪,是吧?”麻子對姐姐說。
  “是啊。”百子心不在焉地答道,“麻子沒照相啊。”
  “那當然了。你瞎說什么呀!”麻子笑了,“姐姐你也在那就好了。”
  百子坐在縫紉机前,這是很少見的。
  麻子站在那里,看著放在縫紉机板上的照片,說:“在桂离宮,和夏二先生光說姐姐的事了。”
  “我的事,……”
  “唉,還說了夏二先生的哥哥的事……”
  “是嗎?”百子冷淡地說,“那是有可能的。我討厭的事……”
  “什么討厭的事也沒說。沒說姐姐你們的坏話呀。”
  “我討厭那樣。麻子裝作是想念姐姐的好妹妹,說姐姐的好話。”
  “呵,真不近人情。”
  “夏二先生也一定說想念哥哥的話了吧。”
  “是的。”
  “那是你們的隨意想象,你們的話是不會符合事實的。”
  “我不是裝作對于姐姐的事情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去說話的。”
  “是嗎?奇怪。”
  百子猛烈地踏著縫紉机。縫棉布衣服的抬肩時,衣服的下擺被顛到了桂离宮的照片上。
  “和夏二先生談論我的事,希望能和談論社會上的傳聞似的,漠不關心地隨便談談就行了。好像又是同情,又是体諒的那种談法,我不喜歡。”
  麻子默默地看著姐姐用縫紉机縫衣服縫儿的手。
  “你們談的那些理解我的話,都只不過是你們的想象。”
  百子用顫抖的手指吃力地按著布。
  “你們談了什么,也只不過是我的想象。可是麻子平時對我說的有關爸爸的話,也只是向著爸爸……”
  “姐姐!”
  “怎么了?把你說哭了……這是你的溫柔善良,是很好的。但是,女人很喜愛自己的善良,是自己嬌貴自己。你好像總是在對爸爸和我進行安慰,進行解救……”
  “解救,那……我可沒那么想。”
  “不過,爸爸是被你解救了。因為爸爸很天真。說父親對女儿天真,有點可笑,可是……”
  “是呀。”
  “我是很乖僻的。因為父親天真,所以把麻子嫁人,覺得什么男人都不相配。”
  麻子感到很不安。
  “那是父親對自己女儿的感情沒培育好。和父親兩個人互相嬌貴,這好嗎?不久,麻子就會明白,女人越溫和善良,就越痛苦和悲哀。”百子把縫紉机稍稍停了一下,“我這樣說,你認為是我的嫉妒嗎?”
  麻子搖了搖頭。
  百子又踏起了縫紉机。
  “我是太嫉妒了。我雖然不知道你和夏二在桂离宮是怎么說我們的事的,但是最近我想,与其讓青木先生在那樣的戰爭中死去,還不如我先把他殺了好。”
  麻子听來,百子說的正与愛啟太的話相反。
  “現在你不是愛青木先生,而是恨他了。”
  麻子順著她的話說道。
  “就說我母親,我想如果自己死的話,先把爸爸殺了,怎么樣呢?自己不要因為不能結婚就去死,只要把對方殺了就行了。我也是在教給你呢。”
  “你怎么了?姐姐!”
  “不過,那樣的話,就會發生奇怪的事了。如果我母親把爸爸殺了,麻子這個人就不會在人世上出生。是吧?如果我母親和你爸爸結婚的話,麻了也同樣不能出生。這樣一想,真是不可思議。”
  麻子不由打了個冷戰。
  如果百子的母親不自殺,而且父親也不和麻子的母親結婚,麻子也是不能出生的。可是為什么姐姐那么說呢?麻子感到有些可怕。
  姐姐是把長時間的憎恨和詛咒,把緊緊搭在心底的毒箭傾吐出來了吧。
  麻子像被拋棄,像被推倒,感到冷冰冰的。
  麻子和姐姐戀人的弟弟談了姐姐的事。麻子把這件事告訴姐姐,為什么這樣傷害了姐姐的感情呢?這是麻子所沒有料到的。
  麻子從百子的身邊离開,坐到自己的床上。
  在二樓的十個“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間里,放有姐妹兩人的床,還有鏡子和縫紉机。
  “麻子,休息吧。覺得鬧吧?”百子說,“再做一個袖子就做完了。”
  麻子一動不動地一只手支在床上。
  “听說下個星期天把夏二先生叫來?因為在京都受到青木先生的關照……但是,我不在家。我討厭。我見到夏二先生覺得害羞。是到青木先生家拜訪時听到的,爸爸對青木先生說了京都的妹妹的事。可是,對我們什么也沒說。麻子你沒听說吧。”
  百子不等麻子回答,邊踏著縫紉机邊說:“听到這個,我就不愿意到京都去了。父女三人去了,但是三人都散了。是心散了。麻子對爸爸和我,還有對京都的妹妹都很關心。可是爸爸對自己的朋友說的心里話,不是還對麻子隱瞞著嗎?我不愿意在家里和夏二先生見面。這樣,也許會說我是向著爸爸的,但是實際上只是我的嫉妒。首先是嫉妒。即使怀疑自己的愛情,也不會怀疑自己的嫉妒。”
  麻子听到百子拋出這些話來,心里像針扎一樣難受,覺得看出了一點什么。
  麻子悄悄地換了睡衣,躺下了。
  一閉上眼睛,就想起姐姐的惡毒的語言。
  但是,她沒有流淚。
  “你休息吧。”
  姐姐說麻子對父親和姐姐進行安慰解救,這雖然是姐姐的諷刺,但是麻子想,難道真是這樣嗎?
  百子縫上袖子,來到麻子的床前,稍稍站了一會儿。
  麻子以為姐姐要說什么,睜開眼睛等她說話,但是百子卻什么也沒有說。
  百子到下面拿來了父親的洋酒瓶。
  又從自己的衣櫥里取出銀碗,向銀碗里斟了一點酒。
  百子剛要喝,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關了電燈。
  就在房間黑下來的時候,麻子的淚水涌了出來,忍不住哭出聲來。
  “麻子,你起來了?”百子輕輕地說,“所以,你真討厭。”
  “姐姐,你為什么,為什么那么欺負我?”
  “是嫉妒吧。一定……”
  百子在黑暗中把酒喝下去了。
  “喝點安眠藥。”
   

  正像百子對麻子所說的那樣,夏二來的那天,百子帶著竹宮少年躲到箱根去了。
  兩人乘坐旅游客車從東京去箱根深處。
  百子閉著眼睛,過了橫濱,感到從窗外飄進來麥田的香味。
  “這是東海道的沿路松樹吧?”少年問。
  上午的陽光照到客車的里面,松樹的樹影掠過少年的面頰。
  百子睜開眼睛,說:“請不要用女孩似的腔調說話。”
  “因為我的聲音像女孩似的。我不是和姐姐一起用女孩的聲音唱過歌嗎?”
  “是的,在蘆湖,下雪那天……”
  “是大雪啊。”
  “下雪之前,我們設法离開了湖水。”
  “我喜歡那情景啊。回來的時候,大客車在下大雪的山頂上不能走了,給人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少年抓過百子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用手指撫摸著百子的手掌。
  “真涼。姐姐的手冬暖夏涼,真好啊。”
  百子想,少年所感覺到的,不僅僅是手,還有其他肌膚。
  “是嗎?”
  “女人都是這樣嗎?”
  少年坐在靠近車窗的座位上。
  沿路粗壯的松樹樹干從客車的車窗外掠過。
  由于不是星期六和星期日,客車很空。
  當客車駛過馬入河時,見到通火車的鐵橋周圍一群烏鴉在鳴叫。
  客車駛過湯本,來到箱根山。百子從手提包里拿出金項鏈,戴在脖子上。
  項鏈的前墜正搭在胸前的上部小骨的凸起處。
  百子不想說話,對竹宮的搭話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答應著。
  兩人在箱根街市下了車,走進前面很近的一個旅館。
  本想准備住在這里,但是百子卻沒有去訂房,而是到大廳,在靠近窗子的地方坐下了。
  “怎么辦?還繼續走,過湖嗎?”
  “隨姐姐的便。姐姐坐車累了吧。”
  “累了也想繼續走。本想住在這個旅館的,可正在施工,討厭。”
  在面對湖水的庭院里,正在進行擴建。挖得深深的,剛剛打好地基。百子想,明天早晨被施工的鋼筋混凝土的聲音吵醒,也許很愉快吧。
  但是,還是決定乘坐下午2點半的船到湖尻去。由于還有時間,便在旅館吃了午飯。
  游船上,由于從元箱根上來的乘客很多,甲板的座位大致都坐滿了。
  竹宮說,見到了右邊湖岸上的山中旅館。
  “那旅館,現在的新綠一定很美吧。”
  “新綠,在京都不是看過了嗎?東山上米櫧長出新葉,開花了吧。”
  “我沒看東山,只是姐姐看了。”
  “真會說謊啊。我不是還告訴你米櫧和栗樹的花的香味了嗎?”
  “就是現在,我也沒看蘆湖。”
  湖面細小的波紋在粼粼閃光。但是仔細一看,也許是由于船朝著午后的太陽駛去的關系吧,船后的波紋在閃光,船的前面是濃濃的水色。
  那閃光的細小的波紋向遠處的南岸擴展,像春季地面蒸騰的游絲。
  今天,只有前方富士山的周圍飄浮著白云。
  由于船上的乘客都乘坐了從湖尻開往早云山的大轎車,所以站著的人很多,使坐著的百子也抬不起頭來。
  大轎車在大涌谷高處的火山口繞了一周停下來時,百子稍稍回頭看了看湖水。大轎車在樹林深處行駛,時而掠過樹枝。竹宮把手伸出車窗,采了樹林中長得高的草花。
  兩人乘纜車從早云山到了強羅。
  少年把草花一直拿到強羅的旅館的房間里,放在桌子上。
  “姐姐。”少年抓住百子的項鏈,用力拽了一下。
  “好疼。人家不疼嗎?”
  “可是,把我的事忘了吧?”
  百子要把項鏈摘下來。
  “戴著。我不再拽了。多漂亮,戴著……”
  “是嗎?小宮喜歡……”百子說。她感到金項鏈對少年的誘惑,不由一陣悲哀。
  但是,百子還是戴著項鏈,進入溫泉,躺下了。
  少年銜著項鏈晃了晃。
  “這是小宮的好玩具啊。”百子說。
  少年仍銜著項鏈,把臉貼在百子的臉上哭了起來。
  “不要演戲了。不純洁。”
  “姐姐,是要拋棄我嗎?”
  “又說拋棄……是分別。”
  “難道不是一樣嗎?我沒有虛榮心。”
  “是嗎?不過,小宮是病態的,一旦分別,是很可怜的。”
  “啊,病態的,不純洁。因為我要殺了你。”
  “那好。請殺吧。”
  百子的胸脯感覺到少年的嘴唇,想起了那個銀碗。
  那銀碗從啟太的父親那里拿來后,往乳房上扣了多少次,乳房已經放不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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