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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后


   

  百子醒來,竹宮少年已經不在旁邊的床上了。
  但是,百子好像是從夢中醒來,又回到夢中似的。
  “呀,不在了。”
  百子想這么說一句,但是這句話只是浮上腦際,沒有說出聲來。
  她的頭麻木了。
  百子雖然頭有些麻木,但是心情很好,想再睡一會儿,又忽然想起半夜曾經醒過一次。
  “啊,小宮是不是想把我殺了?”
  百子徹底醒來了。
  百子用手一摸脖子,金項鏈不見了。“是小宮給拿去了。”百子很放心。
  百子半夜醒來的時候,并沒有看一看少年是否在旁邊。
  由于听到庭院里小鳥的鳴叫,所以即使百子感到是半夜,而實際上已經是黎明了吧。好像那時比睡醒的現在更恍如夢境。好像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后,又昏迷過去似的。
  說起昏迷,昨夜百子曾經假裝昏迷而睡著了。
  這之前,少年從后面拉著百子的脖頸說:“姐姐,姐姐。”
  “疼啊。疼啊。”
  “姐姐不把臉朝這邊,我不愿意。”
  “這樣難道不好嗎?”
  “我感到很悲哀。”
  “小宮,真的悲哀?”
  “我是很認真的。我從后面看姐姐,覺得很不安。”
  “我喜歡從后面看小宮的脖子。”
  “真是奇怪的趣味。”少年溫柔地摟起百子的脖頸說,“姐姐為什么喜歡從背后擁抱呢?”
  百子總是從背后擁抱少年,也經常讓少年從背后擁抱自己。
  百子和竹宮以前的西田少年是這樣。和其他少年也是這樣。
  百子以前攏起腦后的頭發被麻子見到時,不由感到很害羞,也是因為心里想讓竹宮吻自己的脖頸的緣故。
  現在被竹宮指出,百子感到有些狼狽。
  “互相不看臉,感到溫暖。”百子順口說道。
  “溫暖?撒謊。我映入姐姐的眼帘,看見小小的我,才會感到溫暖。姐姐一定是對我做了有愧于良心的事。”
  “那,的确是做了不符合小宮心意的事。”
  “這是搪塞。是你不愛我。”
  “又說不愛,這不是那么輕易說的呀。小宮隨便說什么不愛了,什么被拋棄了,要是那樣,一生都會在愛情的貧乏中度過的。”
  “姐姐,這是蒙蔽我。你是在我的背后想其他的事。”
  百子在枕頭上搖了搖頭。項鏈滑到下頦下面。
  但是,听竹宮少年這樣說,百子并沒有在意。
  百子沉默了一會儿,說:“小宮,請看看我的耳朵后面。從耳朵和頭發之間到脖子的紋儿……這里是隱瞞不住年齡的。”
  “看見了。”少年順口說道,“清爽漂亮。我看到姐姐的耳朵后面,就看到了姐姐的心。那是清澈純洁的。”
  “你真會奉承。即使真像你說的那樣,小宮的奉承也只是灌到耳朵里,是傳不到耳后的。”
  百子說話的時候,少年吻了她的耳后。
  百子緊緊地縮起了肩。
  “我呀,剛才在溫泉里就見到了。姐姐肩膀的紋,從脖子到胳膊根儿的紋儿,那隱隱約約的弓形是無法形容的。那弓形的一端,胳膊根儿圓乎乎的,我感到特別好。”
  少年說著,用一只手輕輕地握住了百子的胳膊根儿。
  “真會奉承啊。”百子嘟噥了一句。
  少年慢慢地用力握了一會儿之后,松開手,把手掌向百子的胸部滑去。
  “我覺得總像追在姐姐身后似的。我有些擔心。”
  百子對這种像女孩似的腔調仍感到不耐煩。
  百子原本是由于竹宮這個少年有像女孩似的腔調而去勾引他的。竹宮也很容易被勾引。
  但是,時間不長,百子便對這种腔調感到厭煩了。
  開始時,百子認為他有教養,有些嬌貴。他是在裝腔作勢,假裝成熟。
  百子對這個少年有一种自己反而是男性的优越感。竹宮成了比自己年齡大的女人的玩物。百子對有些近乎殘酷地玩弄他感到有趣。
  百子對竹宮少年的愛,也有一种好像是對年齡比自己小的少女的同性戀般的錯覺。
  然而,百子不久又察覺到竹宮的女孩般的腔調,体現著這個少年本身難以割舍的同性戀。
  這樣,百子感到對此前的西田少年也似乎有著同性戀的傾向。
  百子和竹宮少年并非是男女之愛,而是墜入變態的同性戀之中了吧。
  “病態。不純洁。”百子這樣嘲笑自己。
  但是,百子有時也把這句話向這個少年扔去。
  不過,百子感到落到悲慘境地的還是自己。
  竹宮少年雖然裝作女孩的樣子,但是通過百子而知道了女人,難道不就從同性戀的病態中解脫出來了嗎?
  仿佛少女般的少年的身体,即使皮膚滑潤,骨骼和体態也逐漸起了變化,逐漸成為男人。
  百子也和從前不一樣了。
  百子的那個被啟太以自己的乳房的形狀制作的銀碗,乳房已經放不進去了。把銀碗套在乳房上一試,百子為自己乳房的變大而吃惊。
  百子成為成熟的女人了吧。
  百子還沒能抹掉對正常的男女之愛的惊恐和反叛。
  百子冷淡的門扉,僅僅讓少年們通行。
  竹宮少年是敏感的。他察覺了百子的异常。他感到有些焦慮,感到有些悲哀。
  不過,百子的自尊心不允許少年知道自己的女人身体的秘密。
  在這個少年成為真正的男人之前,必須与之分別吧。
  現在來到箱根,百子打算就此分手。
  “姐姐,你想什么呢?”竹宮在百子的耳后小聲說道。
  “這孩子真囉嗦。”
  “我們來時,在大轎車上你沒對我說什么正經話。”
  “我沒說什么呀。”
  “如果沒說什么,請看我。”
  “我看了。”
  “撒謊。”
  “我即使看小宮,也心里難受。”
  “那是因為你要拋棄我。”
  也許是那樣,但是百子想的是今天夏二到家里來的事。
  不過,為什么必須避開夏二,躲出來呢?為什么感到在家里呆不下去呢?
  然而從家里出來,坐在車上和坐在船上,心里都始終感到不安。
  啟太的父親和啟太的弟弟夏二,都很像啟太。所以,百子想,為見到夏二而痛苦,是自己過于脆弱了。
  另外,百子想,如果妹妹麻子愛上了夏二,自己為不妨礙他們而躲開,那又是自己太善良了。
  百子自己也不明白。
  總之,百子和竹宮少年到箱根來,心中之所以如此茫然,似乎是由于夏二到家里來的事總在腦際縈繞之故。
  “小宮。”百子呼喚道,“小宮在生活中有沒有控制自己悲哀的時候?”
  “悲哀?”
  “和我這樣在一起,難道不悲哀嗎?”
  “不是。不是。”少年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姐姐是要把我推到悲哀里去,是要拋棄我。一定是這樣。”
  “如果你明白這些,那我們就分手吧。”
  百子又撒謊說:“我收到了你母親的信,寫著請還給小宮以真正學生的本來面目。”
  “什么?”少年有些怯懦地說,“姐姐把我家都拿出來撒謊了?”
  “我直到現在,好像忘了小宮有爸爸和媽媽。是我不好。”
  “這不像姐姐說的話。我不愿意這樣被拋棄。還是直說不愛我好。其實姐姐誰也沒愛過。”
  “我是愛的呀。”
  “是愛你自己吧。”
  噢,愛那個死去的人……百子心里想著死去的啟太,卻說:“死去的母親……”
  “你媽媽?在蘆湖,下雪那天,你說過愛你爸爸呢。”
  “是那樣嗎?一樣的呀。我母親是為愛我父親而死的。”
  少年把臉貼在百子的脖頸上。
  少年的眼淚滴在百子的耳朵下面。
  那淚滴似乎滲入百子的頭腦里。
  “我愛姐姐。才要把姐姐殺了。這是我的心里話。”
  少年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就殺吧。”百子像耳語似的說,“那好啊。”
  “被姐姐拋棄的話,我要成為流氓的。我要大量玩弄拋棄女人。我要比姐姐玩得更高明。”
  百子吃了一惊,但卻冷淡地說:“是嗎?因為小宮很高明……”
  “不愿意,不愿意。我不愿意。姐姐,救救我。姐姐還不了解我。”
  少年突然猛烈地搖晃著百子。
  “我要被拋棄了嗎?姐姐變成惡魔,我也不愿被拋棄。”
  少年摟過百子的脖子用力拉,接著又搖晃。
  “你還拋棄我嗎?姐姐,這樣你還拋棄我嗎?”
  百子一陣眩暈。
  少年瘋狂般傾吐衷腸的話語直響在百子的耳畔。
  少年的兩只胳膊緊緊摟著百子,百子趴在那里透不過气來。百子在痛苦中似乎停止了呼吸,身体一抖一抖地痙攣起來。
  少年猛地把胳膊放開了。
  百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有些麻木。
  百子感到少年的手在暗處摸過來的時候,便屏住呼吸,佯裝一會儿假死。百子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做。她心里熱辣辣的,感到一陣空虛。
  百子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早上起床后,百子要去洗洗澡,覺得腳下有些發軟。
  百子洗著臉,對竹宮少年把金項鏈拿走感到高興。
  百子自己也覺得奇怪,自己一點也沒想到被殺,也沒有反抗,后來也沒有恐懼,只是麻木般地入睡了。
   

  百子和竹宮少年從箱根回來以后,懶得外出,整天呆在家里。
  百子多是坐在縫紉机前,看來要把麻子夏季的服裝也全都承攬下來。
  百子還設法給她把舊衣服改制成新樣式。
  麻子也喜歡西式裁剪。
  “好了,姐姐,連衣服都給我改,真不好意思。”麻子說。
  “我是一時高興做的,讓我隨便做吧。如果不喜歡這种樣式,不穿也可以。即使你不喜歡,從情理上也該穿穿……”
  百子大概不是挖苦吧。
  “活儿都讓姐姐做了,我沒什么可做的了,很不好意思。”
  “是嗎,麻子……”
  “我覺得除了洗衣服之外,好像沒什么可做的了。”
  “那你就可勁儿洗衣服吧。”
  “唉。”
  百子笑著回過頭看了看。
  “你這人真討厭。不用那么操心也行啊。”
  “喲!”
  “你總是非常擔心爸爸,為爸爸操心,這我都見到了。我以為是我的偏見,但好像不是。反過來說,這樣有些地方也對爸爸不好。麻子你自己沒注意到嗎?”
  “我沒注意。”
  “是啊,把話全都說盡,我也感到有些說得過分。不過,因為你很像你媽媽。你媽媽對爸爸也沒那樣吧。”百子溫和地說。
  但是,麻子卻被刺痛了心。
  麻子想,這好像是外人的觀察,好像是繼女的觀察。
  “你沒在爸爸的周圍拉滿了關心的細网?我見到那漂亮的蜘蛛网被微風一吹,在春日下閃著銀光。”
  “我自己不知道啊。”
  麻子只是愣愣地答道。
  但是,麻子在問自己:是自己在和姐姐爭奪父親的愛嗎?
  近來,麻子和姐姐談到父親時,總覺得話語中有一种可怕的東西。
  百子就是百子。她心里浮現出在箱根的強羅的旅館里見到的不認識的姐妹的樣子。
  竹宮少年是回東京了呢,還是在那一帶走走再回來呢?百子想向女招待問一下他离開旅館時的情景,但又難以啟齒。
  百子沒有看女招待,把視線轉向庭園。早飯,她吃不下去了。
  這個旅館原來也是藤島財閥的別墅,只有七八個客室,而庭園卻有五六千坪。
  那保持著自然林原貌的庭園向山谷傾斜。樹木茂密,沒有園藝師人工斧鑿的痕跡。
  百子的房屋前面,有一棵大栗樹。
  百子听見女人的聲音,向那里一看,見姐姐從后面呼喚先下到庭園的妹妹。
  “是姊妹倆,長得真像。”百子對女招待說。
  “長得一模一樣,真不可思議。”
  “是啊。兩個人還都帶著差不多一般大的孩子吧。”
  “真的。丈夫也一起?”
  “是。而且還有夫人的母親。”
  “也像母親嗎?”
  姐妹從百子的屋前走過,沿著庭園的路走了下去。
  眼瞼的線雖然不太溫柔,但是大大的眼睛,白皙的臉色卻很美。頭發濃密,面部棱角分明。
  看樣子姐姐比百子小4歲左右吧。
  兩人都背著吃奶的孩子,孩子好像是同時出生的,都不到一周歲吧。
  母親穿的是旅館的睡衣,而嬰儿穿著同樣的紅衣服。百子想,兩個孩子的衣服都是祖母給的吧。
  庭園小路的兩側是茂密的杜鵑花。花已經落盡的杜鵑遮掩著姐妹的胸部以下。姐妹在茂密的綠葉里,遠處的綠葉更加茂密。
  稍稍离開一點以后,讓人感到好像是孿生姐妹。
  當背著身著紅裝的孩子、相貌十分相似的姐妹的身影浮現在綠葉之中時,百子入神地看著,感到像神圣的畫面一般。
  但是,當姐妹向后走時,見到那脖子又短又粗,皮膚粗糙,實在粗俗不堪。由于背著孩子,后背的肉尤顯肥厚。
  “嗯。”百子自我嘲笑了。
  姐妹相貌相似,都背著嬰儿,百子感到她們有一种神圣的幸福吧。也許這神圣的幸福投影到竹宮不在之時自己脆弱的感情上。
  百子后來想,自己和妹妹麻子長得不像,這也許是神的意志,也許是人的胜利。
  那以后,竹宮少年多次打來電話。
  但是,百子沒有接電話。
  竹宮少年到家來拜訪。女佣人予以謝絕,他也不回去。
  “我去見見吧。”麻子說。
  “好吧。又讓麻子操心……你就說姐姐死了。”
  “什么?”
  “這樣說他會懂的。”
  過了一個小時左右,麻子有些不放心,上到二樓。
  “姐姐,我以為是竹宮一個人呢,一個叫西田的男孩儿也一起來了。”
  “是嗎?還像個孩子啊。”
  “另外還有兩個人,是四個人。”
  “是嗎?”
  “都同情小宮,四個人要一起死。他們非要見姐姐不可,說什么也不听。”
  “姐姐是夙愿已償了,向他們表示一下謝意就行……”
  “姐姐,到外面去危險啊。”
  “都是些老實的孩子。”
  百子皺起了眉頭。
  “過十年以后看看吧,受傷的僅僅是作為女人的我……”
  麻子默默地看著姐姐。
  “都說時間能夠解決一切吧。可那時間是僅僅為男人而流逝的。葡萄牙文里有這樣的話:當我想竭盡全力醫治戀情的創傷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戀情之深。麻子也要注意呀。”
  麻子走到窗前,俯視著道路。
  少年們已經不在了。
  百子說:“麻子,你被太陽晒黑了。”
  “是,打网球……”
  “可真黑呀。”
  “不過,我喜歡夏天。”
  “你經常和夏二先生一起去网球俱樂部嗎?”
  “不。”
  麻子离開窗子之前,百子坐到縫紉机前。
  過了十天以后,麻子因患急性肋膜炎而住進了醫院。
  夏二到家里來拜訪。
  百子想,麻子沒有把自己得病的事告訴夏二。
  為什么沒告訴他呢?百子不知為什么對妹妹同情起來。
  “父親讓我到博物館去,我正要走。事儿馬上就能辦完,咱倆一起去好嗎?妹妹不在家。”
  百子說完,夏二點頭說:“好。暑假我回京都。回京都前特來拜訪。我還帶來了父親的口信儿。父親想請你去,讓我回家時和你一起回去。”
  “是嗎?謝謝。”
  百子從博物館出來時,夏二正躺在草坪的櫻樹樹蔭下等著。
  在上野公園里,兩人向馬路那邊走著,百子問:“夏二先生是夏天出生的嗎?”
  “是的,正如我的名字,是8月。盡管我是夏天出生的,可是卻怕熱。”
  “京都很熱呀。”
  “是。但是我非常喜歡夏天。”
  百子忍住笑,裝模作樣地說:“那么,你是打网球把臉晒黑了?”
  “是的,晒得很黑。”
  百子不由聯想到,夏二的哥哥啟太在軍隊也一定是晒黑了的。
  百子覺得夏二有一股夏季男人的味道,有一股啟太的味道。
  百子悄悄地從夏二的身邊离開了。
  總好呆在家里的百子,在烈日的照射下也确實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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