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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那天下午,彌生和三枝子兩人出門了,千代子接待客人,她走進來說:
  “新瀉來的加沼信子小姐來了。”
  “不認識嘛,什么樣的人?”
  御木的頭上留著白菊花,正是迷迷糊糊的時候。三枝子喜歡花,她來到御木家里以后,連廁所里也放上了花。小花瓶里都插了一枝。今天看到一朵常見的白菊花,御木竟讓那美麗惊住了,他感到了造化的奇妙。他是個不喜歡旅行的人,可有時也想:去山上、去海邊,接触接触大自然,也沒什么不好;這時,他會想起以前看到過的山和海。最近一次旅行,該數擔當波川和公子的證婚人去新瀉、福岡的那一次了。從福岡又到別府去轉了轉。別府的海地獄和血池地獄里的水色漂浮在眼前,作為自然可是令人不快的顏色。
  “是個年輕小姐,說給先生來過信的。”千代子回答。
  “哦——”
  “和御木假學生定下婚約的那個姑娘呀。”
  “帶她到客廳去。”
  信子梳著長辮子,辮子快垂到背脊的一半了。辮梢該扎蝴蝶結或繩子的部分,像是用自己頭發固定住似的。也許与剪短頭發的流行相反,最近東京街頭也出現了披著長發的姑娘,可新瀉這樣留長辮子的,總讓御木感到似乎很容易上男人的當。在冒名的假學生前面,也許也有和男人交往的事吧。她個子挺高。
  “先生,謝謝您的回信。”御木看到信子的上眼皮有些浮腫,像是有些害羞,其實沒有。
  “先生不來信的話,還會碰到更慘的事呢。”
  “是嘛。”
  御木實在是為了讓信子別再多受傷害,才赶快回信的;誰知,信子的口气里,像是御木并非沒听見沒看到似的。
  御木并不打算打听信子是怎樣受害的。
  “不是為了那种事情,來拜訪先生該有多好哇。”信子小聲歎了口气,“我一直在讀先生寫的作品,終于讓迷住了……”
  御木什么也說不出。
  “那人對先生的事可熟悉呢。您家小姐叫彌生吧。”
  “是啊。”
  “他把彌生小姐的信都拿給我看過呢。”
  “彌生的信嗎?”御木吃了一惊,“那男的叫什么名字?”
  “叫夏山。”
  “夏山?真不認識,也沒听彌生說過夏山這個姓。”
  “夏山是他的筆名。”
  “筆名?那他的真名你知道嗎?”
  “真名叫道田啟一。您家小姐信的抬頭都寫著道田啟一呀。”
  御木的胸口像是無意被刺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變得像是在忍受痛楚似的。幸好信子像是只想著自己讓那男的蒙騙的事,沒在意御木臉色的變化。
  “您家小姐的信也像是假的。興許找哪個女人,用您家小姐的名字給他寫的信。把那些信拿到鄉下來,作為自己是先生弟子的證据,我就是讓他這么騙了喲。還真會要坏腦筋的。”
  也許能夠作這樣的解釋吧,信子原來是這樣接受的呀。御木忽然感到對信子像是欠下了一筆讓人喘不過气來的人情債似的。
  御木到底無法想象彌生給啟一的信是假的。
  “盡管給的是道田啟一的信,可不知道是否就是那人的真名,也許真有個叫道田的人在,而那假冒的家伙撿到或偷到了給道田的信,于是想出了這坏主意吧。”信子像是故意用能讓御木不困惑的說法。
  “先生對這個叫道田的人,心里有沒有數?”讓信子這么一問,御木不知該怎么回答才好。
  難道能回答啟一是和女儿彌生定了婚約又毀了婚約的青年嗎?啟一拿給信子看的該不是彌生的情書吧。也許花言巧語地說自己如何讓御木的女儿愛上,反而更能起到誘惑信子的作用吧。
  即使這樣,還是個奇怪的啟一。
  筆名叫夏山,真名叫道田啟一的人什么時候出現在新瀉的信子面前的呢?另外,那男人又真是什么樣子的呢?御木想再詳盡地調查一下,可這調查要牽涉到彌生,他一下子又躊躇起來。
  信子的來信是在三四個月前,已經記不清楚了。他讓信子在客廳里等著,自己去書房,翻看了一下信子來信的日期,御木預感到了不妙。做波川和公子的證婚人,御木夫婦也去了新瀉。不就是在這稍微之前,啟一在新瀉騙了信子嗎?
  啟一說什么給文學同人雜志投稿,是受到御木承認其才能的學生,那完全是撒謊,可他能隨時出入御木的家庭倒并非是編造的。
  信子信里只寫了筆名夏山,沒寫道田啟一的真名,跑來向御木打听,說明她也許曾是文學少女吧。因此,御木才能寫那封不知道真情的漠然回信。
  啟一和彌生毀約,正是御木夫婦去九州做“證婚人巡禮”不在家的時候,不用說,是在新瀉的信子事件之后。由此看來,啟一在新宿左腕讓人刺傷什么的,看來也是可疑的謊話。
  為了女儿,御木不想把啟一和彌生的事告訴信子。啟一腦子出了毛病也不想告訴她。如果真的說了,那么,啟一背叛了彌生,又欺騙了信子;讓人知道啟一弄傷了兩個姑娘,他只能被當成十惡不赦的坏蛋了。御木說了也沒理由被責難,只是他不想提出女儿彌生的名字。他也不想讓信子知道彌生也是相同的受害者。信子把叫啟一的男人,把彌生的信都當成假貨,對御木來說正中下怀。
  啟一在客廳里刺自己手腕倒下去時,順子表現出冷漠的態度,現在御木的態度和那態度難道不是很相像嗎?回過頭來,看到盡可能不和信子有什么瓜葛的自己,面對信子,御木讓一种抬不起頭來的情緒控制著。
  信子長長的臉,高顴骨;下巴往下沉,朝前翹起;雖說還沒到看不下去的程度,可那張臉沒有可愛、親切之處,總感覺到有什么不協調的地方。只要一想起自己的女儿和這女人,与同一個男人有瓜葛,御木便覺得气不打一處來。
  更使人生气的,啟一是丟開彌生的前几天去新瀉的吧。也許是在新瀉騙了信子,知道羞恥了,這才想到要和彌生毀掉婚約吧。御木覺得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气。
  說不定,真如信子說的那樣,并非啟一的某個男人,拿了彌生給啟一的信,設計了一個小陰謀吧。關于欺騙信子的那個家伙,再詳細地問一下,該馬上就知道的,可是御木沒做聲。
  那個男人果真是啟一的話,那么,啟一可真是個怪家伙了。
  “那丑事,讓人背后點點戳戳,我在新瀉呆不下去了,十天前,我跑到東京來了。”信子說。
  “是嗎?”
  “十天里,我找了很多地方,都說不行。我想先生也許能幫我介紹份活干干。”
  御木為難了。既沒有能介紹給信子的活,介紹了也沒有被簡單錄用的事。
  “這可困難吶。”
  “十天里到處都跑遍了,說‘明天再來’的只有酒吧。新宿那邊的……立刻能讓我干活的地方,除了那种地方實在無處可去。”
  “是啊。”御木敷衍地說了一句。
  “落到酒吧這种地方之前,我想還是先來求求先生試試。”
  不知不覺中,像是建立起一种“奇怪關系”,御木像是讓什么強迫著似的。可是對自己毫無好感的人沒有介紹工作的道理。信子說只能“落到”酒吧去,這姑娘像是只有在酒吧“落下去”。真的墮落下去,御木似乎也多少生出些責任似的。那時,信子只寫了夏山這個假筆名,所以她來問時,御木可以回答“不認識那個男人”;假如當時把道田啟一的真名也寫上的話,御木能回答什么呢?接到那封回信,信子又會怎么樣呢?
  “你還是回新瀉去吧。別去什么酒吧。回去吧。”御木只能說這些話。
  “已經回不去了。”信子搖了搖頭。
  他把信子送到大門,從后面看信子垂下的頭發,留在御木眼里的,只有微微發出暗紅色的辮梢。
  御木回到了書房,頭暈乎乎的。
  啟一在那個風雨之日,從外科醫院出院了吧。打那以后便無音信,連御木的家也不來了。到底怎么樣了呢?隨著信子的突然出現,御木開始有些不安了。
  送完客人徑自回到了書房。也許听到御木走廊上的腳步聲音与往常不一樣吧,順子跑過來看看情況。她把盛蛋糕和牛奶的托盤放在桌子上說:
  “剛才來的客人,有什么事?”
  “新瀉出來的姑娘,說是讓我幫她找個活儿。”
  “是嗎?”
  這种客人平時也不少,順子也不覺得奇怪。信子的事,后來整個是啟一的事,御木現在不想告訴妻子。
  “千代子要了彌生的舊衣服穿。”順子說話了。
  “嗯。”
  “彌生也好生奇怪。自己送給人家的,看到千代子穿著自己的衣服又好不高興。”
  御木眼前浮現起“八重洲出入口”千代子的形象。
  “彌生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千代子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御木沒有回答,問:
  “彌生和三枝子到哪里去了?”
  “說是順道去好太郎公司去,回來要晚些。像是去好太郎那里有什么事。”
  “找好太郎有事,是三枝子小姐就職的事吧。”
  “找房子的事好像也托給好太郎了。就職落實不下來,三枝子小姐像是也要搬出去吧。彌生希望三枝子住我們家。就跟好太郎說,不去找也不要緊。”
  傍晚,彌生、三枝子和好太郎一起回來了。三人都哭喪著臉。
  “爸爸,”彌生壓低聲音叫了一聲,“你來一下。”
  御木從茶室里出來。正讀晚報的順子看著彌生。彌生頭也不回急急忙忙地往書房里去。
  “爸爸,出大事了。”
  “什么事,要發抖?”
  “要發抖喲。哥哥呀,把三枝子存的錢全弄沒了。”
  “弄沒了?怎么回事。”
  听彌生說,好太郎將三枝子的三百五十万元,說好以三分利借出去;證券公司的朋友私自以五分利借了出去,誰知那家公司破產了。
  “爸爸,你賠給她吧。”彌生焦急地說。
  “嗯,是啊。”
  “今早上,听三枝子說了,我可吃惊呢,拖著她去了哥哥的公司。”
  “听三枝子說的?三枝子怎么會知道的?”
  “哥哥說的呀,來道歉的。”
  “對三枝子?什么道歉,這可不是道歉就能完事的呀。”
  御木真的生好太郎的气了,和三枝子說這事之前,干嘛不先同父親商量商量。
  “全是爸爸把錢交給哥哥不好呀。”
  “哪是錢,是存折嘛。”御木說了一句怪話,忽然語塞了。
  “哥哥說想每個月十万元的利滾上去……”
  “所以,三百五十万全進去了?”
  “好像是的。”
  彌生把好太郎從公司里拽出來,把等在咖啡館的三枝子帶上,一同去了證券公司,見到了好太郎的那個朋友;不用說,那家伙背地里干賺利息的勾當,与公司毫無關系,除了和好太郎兩人歎息不已之外,什么辦法也想不出來。
  “是這樣,我得想辦法把錢還給三枝子呀。”御木說是說好了,“賠償是要賠償,可對我來說,三百五十万元可是极大的數目喲。就我們家來說,也是兩年的生活費呀。”
  彌生臉上血色消失,僵硬地點點頭。
  “對不起。”
  “那么,證券公司那家伙和好太郎說一點不負責任嗎?”
  “不,不是的。兩人都對三枝子說,一點一點地還她,給她賠了不是。三枝子說算了,稍微安定了一些。”
  “這可不行喲。那錢,彌生也知道吧,是屜原的遺產,鶴子夫人改嫁時分給三枝子的呀。好太郎有存款的話請他拿出來;證券公司的那家伙也盡可能把錢還出來喲。”
  御木覺得這樣做一方面能減少自己的損失,一方面也應該讓他倆也擔擔責任。
  生活很有規矩的御木,還三枝子的這筆錢還是有的。可一想到自己一格一格爬格子攢起來的辛苦錢,他就心情沉重。就是賺十万元也不容易呀。上午只干四個小時的活,沒什么了不起的錢呀。
  “媽媽可要想不通了,會說傻話喲。”
  御木能想象出順子的不滿。
  把存折遞給好太郎說“去生點利息”的是他御木自己,因此,他不能說完全沒有責任。可是想想,似乎三枝子才來御木家,就立刻有這三百五十万元的損失似的。
  三枝子今天才把這話告訴彌生,好太郎該不會早就把錢弄丟了的事告訴三枝子了吧?所以,三枝子才覺得在這里住不下去,急慌慌地找工作、找房子吧。
  “反正得我來還了,好太郎不去對三枝子說就好了。說了當然是老實的,可就是怕三枝子小姐多心呀。”
  “爸爸肯賠償的事,能不能對三枝子說?”
  “說吧,沒關系。”御木心里已經決定了。
  “這下就放心了。我去跟媽媽說去。”彌生像是卸下一副重擔似的站起來走了。
  “這事讓好太郎說去。”御木朝彌生的背后叫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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