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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御木沒有立刻站起來去茶室,手肘撐在桌上。
  彌生一定會拖三枝子一起來書房的,御木想著不能讓她們看見自己苦澀的瞼。彌生听到父親肯賠償,似乎放心了,可是完全依靠父母親生活的彌生,大概沒有三百五十万元的實感吧。多年以來,御木靠一支筆賺錢,養活一家老小;交際費很多,還得付高額稅金,所剩錢財該是可想而知的吧。
  走廊上的腳步聲似乎有些遲疑,好太郎先拉開隔扇門。背后站著三枝子。
  御木看著好太郎:
  “好太郎,剛才你和彌生一起回來,為什么要讓彌生來說?”他厲聲說道,“到現在還想瞞著我?”
  “對不起。我想不惊動父親大人,自己想法來解決。”
  “那你不也該不惊動三枝子小姐,自己想想辦法嗎?”
  “您說的是,可這是瞞不住三枝子小姐的事。”
  “是瞞不住人的事呀。”御木搶過好太郎的話頭,“你覺得自己能做出什么來呢?”
  “想試試做來著。”
  “想試試做和能做出來,可是兩碼事喲。”
  好太郎說不出話來了。御木點起一支煙,好太郎也被引得來了癮,想從桌上煙盒里抽一支出來,可是,手像僵住了似的。手指和御木的手指很像,都是細長長的。御木忽然想起,好太郎做學生時,御木還給過他一副舊手套呢。
  小小一介公司職員的好太郎,要他還出一大筆錢顯然是不可能的。即使說了要歸還三枝子的錢,好太郎似乎有理由請證券公司的朋友來考慮。可以說,那朋友的責任更大。
  對御木來說,好太郎以前不是個讓父母操心的孩子。
  小學畢業前,他很喜歡看書,只要事先給他准備好書,就能讓他安靜下來,容易點的他能讀出來。小學低年級時,他還作過些短詩,害得老師老夸獎他,說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還將他的文章選編進了儿童文集。
  御木可從沒想過寫小說是能讓下一代世襲的工作。他只要一想到孩子步自己后塵,嘗試小說家的甘苦,就會感到頭腦一片昏暗。可是,如果連文學的感受性也一點不傳給孩子的話,那么自己雖貌似輕松,卻恐怕更會令自己感到寂寞吧。做父親的希望得到孩子的承認,孩子也想感受到自己与父親相像;于是,根据不同看法,也許可以說父母對孩子也有一种強烈的自我主義;孩子的心与父親的工作無緣,那么,父親的工作就會對孩子覺得是無益于人生那一類的工作了。即使去掉這些理由,御木還是對好太郎過早地讀書和作文感到過做父親那傻乎乎的驕傲。
  “想想自己小時候,好太郎比我可有天分。”御木曾對順子說過,“散文出色的孩子不可能成為小說家的,所以不必擔心;只是小時候表現一番,不多久就會消失的,那种才能……”
  御木那時對順子說得很含糊,只是自己想入非非的東西。想試著說明,可似乎沒有确切的解釋。
  小時候好太郎的詩和散文,好太郎自己沒有保留,倒是做父親的御木一直保存到現在。
  好太郎大學畢業時,正符合父親的預想或者說希望,他早就不再寫什么了;御木整理大書櫥時,順手將那些幼稚的文集拿給好太郎看。
  “嘿嘿,這种東西,爸爸你留著它干嗎?”
  “我可比你更多愁善感喲。”御木笑著說,“你已經不再記日記了吧?”
  “不記了。”
  与其說御木可惜、留戀儿子曾有過的文才,倒不如說他覺得,幼小孩子所表現的文才,說明自己也有与生俱來的天分,也許想把它作為一种基礎。
  御木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天分飽滿型的作家。它作為一种不間斷的恐怖一直糾纏著御木不放。在這個意義上,對自己規則正确的生活,一方面憎惡,一方面又依賴于由此支撐的、規則正确的努力。
  對這個的御木來說,把三百五十万元從存款中拋出,他肯定會感到釜底抽薪般的不安的,不僅僅是可惜錢。無論如何,現在這樣,每天上午面對桌子的生活,往往會讓這習慣麻痹了。這時,接客生意的不安,從御木的心底可怕地往上仰望著御木。
  可是,三枝子沒有讓御木看到懊喪的臉。御木不好意思再責備好太郎,也不想再提起讓好太郎和他朋友賠償的事了。
  “三枝子小姐,實在真對不起你。是我把錢給好太郎,讓他去和證券公司的人商量的。”
  “干爸爸,我現在不需要錢。零用錢我還有一些。讓干爸爸操心了,可真難為情。”
  低著頭的三枝子仰起了臉,眼睛周圍和臉頰像是有些浮腫,缺乏生气。御木第一次覺得三枝子并不那么美。至少三枝子臉上的抒情消失了,讓人看到了散文式的表情。三枝子也為錢的事心疼吧,所以,今天和彌生一起出去,像是精疲力竭似的;御木自己也吃惊:這种時候,自己對那錢有責任,可怎么會因第一次看不到三枝子的美麗而感到失望呢。
  御木把眼光從三枝子移到了彌生身上。彌生今天四處奔走,又讓父親賠償,她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用心地緊盯著父親。
  “三枝子,是我父親的責任呀。”簡短的斷言里,充滿了對御木的親情。
  可是,御木眼睛望著彌生,而腦子里卻有著三枝子的眼睛。三枝子的眼里,浮現起她父親屜原的面影。一雙要把臉頰兩側撐破似的大眼睛,更讓人感到三枝子那細長臉緊繃繃的。那張臉今天有些腫脹。三枝子的父親患了尿毒症,臉常常是青黃浮腫的。想起來的也是討厭的死相。
  “干爸爸,真的,我不要用錢。是我讓好太郎別對干爸爸說的。”三枝子說。
  “別對我說?”
  “我不想來惊動干爸爸。”
  可看起來,是好太郎沒有對御木說。
  “但是,好太郎可什么也辦不了的呀。”
  “所以嘛……”
  “三枝子,就這樣吧。都已經定下了嘛。”
  “我受您家照顧,還給你們添了那么大的麻煩,實在……”
  “別說了喲。讓三枝子說出這种話,都是我哥哥的不好啦。不單單是錢喲。”彌生朝著好太郎說。
  芳子來通知晚飯做好了。她在隔扇門外說了一聲。芳子也像知道了這件事。
  晚飯后,御木回到書房,順子也跟著進來了。御木知道一定是來說三枝子錢的事,就說:
  “從好太郎、彌生那里听說了吧。”
  “听說了。”順子安詳地坐在桌子的那一頭。
  御木和妻子商量是現在立刻還上三百五十万元呢,還是自己還二百万元左右,其余的讓好太郎和他朋友攤派賠償負擔呢?
  “那可該你全額賠償喲。”順子毫不含糊地回答,讓御木稍微有些意外,可看看順子那樣子,似乎對御木的問話感到意外。
  “那不是人家放在你這里的嗎?”
  “明天你赶快給三枝子做個存折吧。不用三枝子原來的銀行,用我們的銀行也可以。”
  “一樣的。”
  順子低下頭,膝蓋上握著兩手。
  “給父親大人添了大麻煩了。”
  第二天,順子去了銀行。
  當御木把新的存折交給三枝子時,她死活不肯收下。
  “那就存在干爸爸這里吧。”三枝子堅持著。上一次三枝子的存折同這回的存折,存的一方与被存的一方心情都大不一樣了,爭論還在繼續著:
  “又要給你用掉嘍。”御木說。
  “是干爸爸的錢嘛。”
  “下回我可要用了。”
  “好太郎和他朋友說,一點一點地還給我的嘛。我覺得這樣也可以的呀。真有什么急著用錢的時候,我會向干爸爸開口的嘛。”
  “你不置備嫁妝?……”說著,御木像想起什么似的,“這可是三枝子小姐必須得准備的呀……屜原的遺產呀。好太郎的粗心大意告訴你母親了嗎?”
  “這种事情不告訴她。即使不是這樣從母親那儿分到錢,也隨它去了。打那以后我可沒和母親見過面,也沒給她寫信。”
  “打那以后,指從你母親的婚禮開始嗎?”
  “是的。”
  結果,御木當著三枝子的面,把存折放進書房的文件柜里去:“那就先放在這個柜子里囉。”
  “好吧。好太郎是听了我的話才去做的,實在我也不好,想多弄些利息。”
  當場事儿都辦完了,好太郎的粗心大意,讓御木給擦屁股,弄得三枝子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那也是當然的囉。特別對女人順子与芳子,三枝子像是很尷尬。三枝子一開頭就沒有准備在這家里長住下去。
  順子對于賠償態度鮮明,讓御木感到意外。所以,三枝子沒看出她有什么不自在。可是,芳子對丈夫的不謹慎,在三枝子和御木面前,一副不能不感到羞愧的樣子。要說羞愧,比起從別處來的芳子,好太郎的父母御木和順子更該感到羞愧,可老實巴交的媳婦芳子也許覺得自己愧對三枝子和公公,這也讓三枝子感到了為難。
  這兩個人不意在走廊上碰到了,不禁“啊”地叫了一聲站住了。在不寬敞的房子里,到哪里鼻子眼睛都碰在一起,照例不該說“啊”的。比芳子更莫名其妙的是女佣人千代子。也許千代子站著听見了,也許她細心打听到了,她對三枝子表現出露骨的敵意。
  “千代把三枝子的鞋拿去讓小狗咬呢。”彌生一臉不高興地對御木說,“隔壁鄰居家的狗常到咱們院子里來。”
  “有這回事?”
  “三枝子洗了晒著的鞋,千代把它提到狗鼻子前,我看到她讓狗咬那鞋子呢。”
  “嗨。”
  “上回三枝子的飯碗打碎了,說不定是千代洗碗時故意掉到地上去的吧。”
  這种小惡作劇御木可不會去注意,可千代子瞧著三枝子的那張臉上,一眼便能看出憎惡的表情。三枝子不是這家的人,她很少差干代子做什么;御木也注意到了,三枝子偶然叫聲千代子,她也是無精打采地應一聲。
  “爸爸,我偶然撞見了讓人討厭的東西。”
  “什么?”
  “千代朋友來的信。我沒打算看,可她大概是要我看吧,兩三天來,一直把信攤在廚房的切菜桌上。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真令人作嘔。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喲。一個可怕的人。”
  “信上寫了些什么?”
  “像是千代戀著哥哥,苦得要命,給朋友寫了封信似的。”
  “是說好太郎嗎?”
  “是我哥哥呀。朋友寫信給千代來表示同情呢。”
  御木仔細想了下好太郎和千代子平時的表現,沒有看出什么苗頭嘛。只是曾經听到過一次,芳子討厭千代子從女佣房里的高窗往好太郎夫婦房里張望的事。
  “是她的妄想吧。她讓那种妄想迷住了吧。”
  “嗯。”
  御木覺得,往好太郎屋子里張望,也許正是因為姑娘具有產生這种妄想性質的緣故吧。
  “真不知女孩子在想些什么。”
  “有這种女孩子的嘛。爸爸,還是讓她走的好吧。心理健康的和心理病態的在一起,看起來往往是健康的一方失敗的。現在不就是這樣的社會嗎?”
  “我可不那么看。”不會寫現代病的小說家御木否定地說。
  可是,啟一也好,千代子也好,有病的家伙都跑來這個家庭蹭飯吃似的。而且,還是三枝子比千代子先搬出去。
  好太郎受三枝子之托,像是把她介紹進自己公司的秘書科了。搬到新住處時,三枝子把一半的行李留在彌生這里。彌生寂寞得垂頭喪气,不僅到三枝子那儿去過夜,還說自己也想住到那屋里去。她常常在星期六,老是去公司里彎一彎,和好太郎一起把三枝子帶回家來。
  “彌生一來就讓我請吃晚飯,請不起喲。”好太郎說。
  “三枝子在我們家呆不下去,不是哥哥的不好嗎?”
  “再便宜的飯也不行呀。我還欠著三枝子的呀,為了她,我盡可能不亂花錢,就是這一點也是還給她的好哇。”
  “可是你去三枝子房子里看過嗎?”
  “去看過了。”
  “你不覺得她可怜嗎?”
  “在公司里干的女孩子,沒有人像那樣裝飾屋子的。她穿的衣服也時髦呀。”
  “公司里的人都說她好看嗎?”
  “是啊。”
  兄妹倆也有過這樣的對話。
  “哥哥和三枝子結婚就好了。”
  “別說傻話。我討厭這种想法。都過去了,還說這樣做就好了之類的話……”
  “說是這么說,你已經和嫂子結婚了嘛。可是,哥哥你還有不知道的事呢。干代也在苦苦戀著哥哥你呢,不知道吧。”
  “呃?你別說怪話了吧。”
  “千代以此來安慰自己呢。”
  三枝子不在了,千代子干活越發起勁了。三枝子是情敵,芳子也該是情敵;可千代子對芳子卻很忠實,這一點,御木怎么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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