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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天星期六,彌生去公司里叫三枝子,一起回到家,把現成的香腸夾在面包里,匆匆忙忙地吃了,算是代替晚飯,兩人出去看電影了。大概是看了晚報的廣告,忽然想起來的。正准備晚飯的芳子,像是讓穿堂風刮過似的。
  正幫著芳子做晚飯的千代子問:
  “太太,那個人,今晚也住在這里嗎?”在茶室里坐著的御木也听見了。她老把三枝子叫做“那個人”。
  “住在這里喲。”
  芳子像要甩掉對方似的回答。
  可能芳子也從丈夫那里听到,千代子讓苦苦戀著好太郎的妄想困扰的事吧。可這份妄想,若是植根于三枝子嫉妒的話,那么,對好太郎也好,對芳子也好,大概都很難成為開心的笑話吧。
  “那個人,連被子都還放在咱家里呢。”千代子不服气似的埋怨了一句。
  “是啊。她有兩套嘛,所以一套就放在咱家里了。她的簡易公寓很小嘛。”
  “結婚時要帶走的吧。”
  “結婚還不買新的。”
  “那我家這套不要了吧。太太不妨去問問她呢?”
  “我憑什么要去管這种閒事呢。你真多嘴。”
  “放在咱家的那套不是女人用的嘛。”
  “什么女用、男用的,臥具是睡覺用的,沒什么區別。千代哇,別再想莫名其妙的事,說烏七八糟的話了吧。”
  “上次住了一晚后,那個人的被子沒有晒過,一股男人的香煙味,碰都不想碰。”
  “不會有這种事的。三枝子和母親兩人一起生活的呀。”
  御木坐在茶室里看晚報,听了千代子的話,感到很不是味儿。特別是小姑娘談論別人臥具的話,听了讓人不快活。
  他想,三枝子的母親有在床舖上吸煙的習慣吧。也許是三枝子父親用過的被褥吧。母親改嫁,有可能將前夫的臥具給女儿的。可話說回來,屜原死以前,已經從三枝子母親家搬出去了近十年,香煙味還能留著嗎?御木覺得千代子說的話有點蹊蹺。
  “彌生還不定心吧。”順子說。
  “是啊。”御木漫應了一聲,“今天,看起來讓好太郎溜了,我還以為他們會在家里吃飯呢。”
  “啟一做了那件事以后,彌生會不會想讓三枝子來安慰安慰自己呢。盡管她自己沒這么想。”
  “三枝子也從母親那儿搬出來,正悶悶的。兩人關系很好真也不錯喲。”
  “像是彌生這頭更依戀似的。”
  “她人好唄。可是,彌生碰到那种事,還好沒什么改變吶。真不錯呃。”
  “內心怎么樣可不知道哇。沒什么机會,對父母兄弟反而難以啟齒吧。做母親的你,是不是該給她創造個說說心里話的環境呢。這可比不敢提起,小心翼翼地放著要好多了。上次啟一君在咱家刺傷手腕時,你可是表現得太冷酷了吧。就是為了彌生也不該呀。”
  “為什么呀?干干脆脆的,彌生可沒什么說的。那人變得神經兮兮的,也不是咱彌生的不好哇。有遺傳的吧。在九州,第一次遇到出水先生時,就听了那些故事,我當時就有不祥的預感。”
  “出水說的事情……”御木語塞了。
  晚飯時,好太郎沒有回家。
  御木回到了書房,今夜,他又打開了屜原的日記。屜原丟開妻子,和情人一起生活;把日記里那年月的屜原和廣子,寫成小說的誘惑,最近,牢牢地抓住了御木。屜原給御木的信,剩下的都拿了出來,和御木給屜原的信集中在一起,能夠幫助追憶。另外,屜原和廣子的家御木還經常去看看。
  可是,還有些理由讓御木下不了筆。第一,屜原的遺稿難道沒有被盜用之嫌嗎?屜原是作家。屜原的日記發表后,把它拿來作為材料,那是無可厚非的;掩藏掉那些日記,發表自己的小說,難道不是盜用嗎?第二,很可能會刺傷作為模特儿的廣子,還有屜原妻子鶴子和女儿三枝子。那傷之深度,作家一開始即使知道,也無法預防。廣子帶著屜原的孩子,回到原來丈夫那儿去了,鶴子和三枝子分開,改嫁了。這兩個人的生活中,難道沒有出現裂痕嗎?
  御木最放心不下的是三枝子。讓母親丟下,來投奔御木家,難道自己沒有背叛她的信賴嗎?屜原自己的長篇,寫到了屜原愛廣子,拋開妻子的事,所謂的言情戀愛小說。很長時期那小說像是給鶴子和三枝子帶來傷痛;如果再續屜原的長篇,即寫屜原和廣子同居年月的事,那就是從戀愛走向生活,像是會給三枝子帶來更多的傷痛。
  屜原在小說里,沒有寫到戀愛后的生活。和情人一起生活后,熱情低落了,感到失望了吧。只寫了日記。御木据那份日記,試著寫屜原,与屜原關系很深的廣子、鶴子和三枝子她們,恐怕不會相信小說中那相當于屜原的人物就是真實的屜原吧。可是,她們自己心里都各有一本賬,小說中的屜原著是果真成為真正的屜原,那才是怪事呢。三枝子沒見過父親和廣子一起生活。屜原和情人一起生活,沒有一刻忘記女儿,比妻子鶴子他更戀戀不舍女儿;因此老和廣子爭吵,漸漸鴻溝加深,如果這樣寫的話,御木可能給三枝子一些安慰,也可能在原有的心的傷口上撒一層鹽。三枝子的名字,在屜原日記中隨處可見。
  几乎沒寫過模特儿小說的御木,躊躇著,很難將身邊的人們作為模特儿寫小說。死人無口的朋友,不管怎么寫也不會提意見。
  讓御木膽小的還有一層原因。為了屜原的女儿,他已經虧了三百五十万元了,會不會讓三枝子怀疑他是拿屜原來做賺錢的种子呢?假如真的讓怀疑上了,他可真是有口難辯的呀。想寫寫屜原的念頭,确實是在錢虧損后才起的,所以,也不能說御木自己一點不怀疑自己。起嫌疑的,大多已經潛藏了讓人怀疑的因素。
  就這樣,越是克制著現在不能寫,越是想寫。這一時期,御木一邊讓屜原的三冊日記本傷透腦筋,一邊飽受其誘惑。屜原的形象,一到夜里,就栩栩如生地出現了。
  索性把屜原的日記全拿出去發表,倒也可以讓御木的野心一律消散干淨。可以隨便利用廣子寄存日記的想法,可能完全錯了吧。
  廣子送這些日記來時說過,御木要燒要丟,可以自由處置。廣子說她自己終于沒燒沒扔。廣子送來時,也許已經預感到御木會將這些日記以某种形式發表吧。好歹先打個電話給廣子問一問。
  廣子立刻來接電話了,一听到“我是御木”,對方馬上用“有什么事”般的惊奇口吻說:
  “啊呀,好久不見。應該是我去看您呀,您倒……”
  “近來怎么樣?”
  “啊,托您的福。廣人也很健康。”
  “這就好了。”
  “哥哥們也很喜歡他……”
  廣子先說廣人的事,是理所當然的。廣子是帶著屜原的儿子回前夫那儿去的。兩個“哥哥”也是廣子的儿子,但他們与廣人的父親不同。廣子也許會想,屜原的摯友肯定不放心那以后廣人的情況吧。可其實,御木几乎忘了屜原另一個孩子,三枝子的异母兄弟。御木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學校呢?”
  “對了,學校也換了,和哥哥們一起呢。”
  “是嗎?”
  “過一陣子,我帶廣人來拜訪您。”
  “然后是那日記的事,你寄存的……那日記發表行不行?發表在雜志上,還是發表在書上還不知道。”
  “是嘛,我可……”廣子吸了口气,像是在考慮,“我可沒什么……全委托先生了。您覺得為了屜原先生發表的好,您就發表吧。您別考慮我的事。能讓我丈夫也讀一讀,這樣說來,我不去屜原先生那儿就好了。可是我去了。和屜原先生一起照的照片全燒了,除了燒掉,沒別的辦法。”
  廣子有些興奮地說著,御木想,大概他丈夫、儿子都沒听見吧。
  “屜原先生的日記,不管把我寫成什么樣,我都無所謂的。”
  “是嘛。實際上,我是准備把那日記當成材料,寫一篇關于屜原的小說。”
  “寫小說?御木先生寫嗎?”廣子的聲音變得明亮起來,“那些日記能這樣起作用,我也很高興的呀。先生,您真打算寫嗎?”
  “也寫你的事喲。”
  “寫我?我的事,先生怎么寫我都成佛了。什么都告訴您,只要派得上用處。”
  廣子那么起勁,御木覺得有救了。
  誰知,電話一挂斷,御木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搞清楚廣子為什么會高興。“我都成佛了”,沒想到听見這句話,會長久地留在耳朵里。現在他覺得,得到了廣子的允許,等于得到了死去的屜原一半的允許。
  御木沒有把屜原的日記給三枝子看過,他也想過,如果寫小說,在這之前讓三枝子看一下。屜原那本寫与廣子戀愛的小說,三枝子也知道得很清楚。
  為了讓屜原女儿讀東西,御木又重讀起那日記來,這時,“先生。”千代子壓低聲音在隔扇門外叫了一聲。
  “怎么了?”
  “呃,有病的那位又來了。我請他离開大門口,他說,人不在家他也不离開。先生見他,我覺得有危險。”
  “不會有什么麻煩的。”說著,御木站起來,看看表,過了9點40分了。
  如果還是“家庭的朋友”時的啟一,現在是不要緊的;可對現在的啟一來說,現在則是异常訪問之夜的時間。千代子說“又來了”,其實,自那天啟一在客廳里刺傷自己左腕后,他一次也沒來過。
  “先生,出去可不行。”千代子鐵青著臉,跟著御木來到大門口。
  “哪里有人?”
  千代子咬著下嘴唇,用手指指門外。怒气沖沖的眼睛里露出野性。看不見啟一。御木想走下去,千代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先生,給派出所打電話吧。”
  “用不著。”
  剛跨出大門,啟一從旁邊“蹭”地站起來。
  “快走吧,到那邊去。”御木說。
  不多一會儿,彌生就要回來了,讓啟一進屋,又不知會發生什么事情。御木讓啟一站在門燈的近旁,仔細端詳啟一的樣子。
  “你怎么樣?打那以后?”
  “啊,我想見見先生您。”
  御木走了出去。啟一穿著同上回不一樣的西裝,還系著領帶。
  “打那以后,你怎么樣?”
  “啊!先生,有強迫神經症和不安神經症吧?”
  “我可不清楚,很相像的病吧。你注意這种事,不就是神經病嗎?”
  “‘庫羅魯羅馬金’的發現,說是發現‘盤尼西林’以來的大發現。”
  “我可不知道,是什么藥?”
  “治療神經錯亂的藥。”
  “你用了那藥好多了嗎?”
  “我覺得好多了,可還是老看到自己自殺的幻影。看到另一個自己把自己流的血,從舖席上擦去。”
  “真可怕呀。”
  “活著的自己還是怕見到血的,急忙忙地擦著血。”
  “后著的自己胜利了。工作了吧。”
  “啊,我想學做個出租汽車司机,天天去練習。”
  “那可危險。”御木說,“危險吶,老兄。”
  “車跑著還快活些。辦公室的桌子前者坐著,我可坐不住。”
  司机的考試中,像是有精神鑒定的內容;御木還是感到危險,他又盯了一眼啟一:“那工作呀,我看你還是別干的好。”
  “不要緊。決不會出事故。”啟一充滿自信地說,“自己死了,自己變一輛汽車也可以。”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御木的不安還是無法解除。
  啟一忽然抬起了左肩,逼近御木:
  “先生,那丫頭,不赶出去可不行哪。”
  “嗯?”
  “我忽然想通了呀。可是,很奇怪。那丫頭和我顫了個儿。以前,我把那奇怪舉動的丫頭赶出了您家;這會儿,我的舉動怪了,輪到我讓那丫頭赶出來了。”
  原來如此,御木不能說出口。
  “對先生會不忠實的。我想您等著瞧吧。”
  啟一的思索,御木不是一點儿不知道,只是想避開這個話題。
  啟一基本上恢复了正常,有一件事想打听一下。
  “你去過新瀉嗎?”
  “新瀉?越后那邊的新瀉嗎?”
  “是啊。”
  “沒去過。怎么啦?”
  “你听說過叫加沼信子的女人嗎?”
  “什么樣的女人?”
  “加沼信子呀。頭發長長垂著的……”
  “不認識,那樣的女人。”
  “据說和叫道田啟一的人走過婚約。”
  “婚約?簡直是無稽之談。哪有這种事。”
  “你把彌生的信怎么處理了?”
  “信?彌生小姐的?”
  啟一一說到彌生的名字,嘴唇就像在發抖。
  “我覺得你還是把彌生的信還給她的好哇。”
  “啊,先生,我知道了。”啟一呆立不動,“我馬上去取,立刻去拿來還給她。”
  “不用,今晚不去也沒關系。”
  誰知啟一已經像逃命似的向那邊走開去。他弓著腰,扛著左肩;御木在夜色蒼茫的街道上,目送著像瘸腿一樣的背影。
  “先生,”千代子叫了一聲,“都擔心著,我后面跟著來了。我對太太說了……”
  御木一進門,順子和芳子迎了出來。
  “啟一來了嗎?”順子問。
  “啊,像是好多了。說什么來著,說是發現了治療神經錯亂的藥。”
  “有治療神經錯亂的藥嗎?”
  “一句話,都叫神經錯亂,還是有各种各樣的。一時的神經錯亂嘛。”
  啟一也許還會再來一次送還彌生的信,所以,御木不太想說啟一的事。
  “和那句老話說的一樣,沒有治療傻瓜的藥哇。”順子吐了一口气,“千代子后面跟去了吧?”
  “是啊。來預先告訴太太一聲。”
  “鬼話。我可沒听見呀。也沒對芳子說什么吧。”
  “是。”
  “真是個怪孩子。我也很擔心,從門蔭里一看,那孩子從便門出去了,剛才又從便門里進來的。代我去看看情況,也許還可以。”
  御木進了大門邊的客廳里看電視,以便啟一回來的話,自己可以第一個看見。全家人都贊同將電視机移到茶室里去,只有御木一個人反對。說是御木的書房里會听見聲音的,大家也拗不過他。
  御木把旋鈕正好撥到民間廣播電視台的“女子摔跤比賽”的節目。女子摔跤,御木還是第一次看,那動作比男式摔跤更野蠻。拽頭發,擰,掐,引逗,還有多處讓人發笑的把戲;叫聲里夾雜著看客們的哄笑,這与看男式摔跤時的感受不一樣。那是奇怪的笑聲。御木不是沒覺察出自己瞧著不能看的東西。
  芳子端著茶進來了,御木說了句不說也明白的話:
  “女子的摔跤。”芳子心神不定地坐下,稍微瞄了一眼。比起男選手來,看上去更用力地甩出去,被甩出去的人發出歇斯底里的叫聲。
  “千代的事,好太郎對芳子說過了嗎?”御木問了一句。
  “沒有。沒听說……爸爸也听說了吧,那孩子老是從佣人房間里偷看我們的房間。”
  “听說了,最近怎么樣了?”
  “最近好像好些了。白天偷看我在的地方也沒什么稀奇的東西。只是那孩子把三枝子小姐看成眼中釘,妒忌心可強著呢。我倒沒什么,可還是覺得讓她回去的好哇。”
  “她可沒有回得去的家呀。”
  芳子不做聲了。電視里的比賽接近尾聲,四個女人混戰,又是接打又是摔,打得不可開交。
  讓三枝子暫時住了一陣,又收養了千代子,真給媳婦芳子增加了負擔。千代子當做女佣來使喚,對芳子來說該算是個幫手;可是,這個家里,千代子的地位有些曖昧,也許芳子做起來很難吧。另外,好太郎又把三枝子存的錢弄丟了,芳子的眼睛里老露出痛苦的神情。即使御木想該讓芳子輕松點,可也還是找不到好辦法。彌生他們把三枝子帶到家里來,該想一想芳子的立場吧。
  要看電視,客廳里天花板上的燈熄了,只點著一盞高高的台燈。燈罩用的是很厚的布,只能照亮半張桌子。芳子站在微微亮著的地方,側臉的額上有頭發的陰影。御木總想,稍微再露出些寬廣的額會更美些,可芳子用鬈發把它給遮住了。
  “我呀,想寫寫三枝子老爺子,他和情人同居時的事,對三枝子她們不好吧。有屜原的日記呀。”御木說著。御木很少和芳子談論這种話題。
  “我覺得挺好的。”
  沒想到,芳子漫不經心地、而且還是清楚地回答了:“三枝子小姐回來的話,問問看吧?”
  “是啊。三枝子母親會怎么想呢?”
  “她母親改嫁了嘛。”
  電視上的摔跤節目完了,放起了新聞。
  “三枝子馬上就要回來了吧。”芳子出去了。
  三枝子、彌生和好太郎還沒回家,啟一倒先來了。
  御木出了門外,從啟一手里接過了彌生的信。
  “這些是全部?”
  “是啊。”
  信只有四封。御木覺得意外。
  “其他的都弄丟了嗎?”
  “沒有哇。一直讓我在您家出出進進的,彌生小姐沒給我什么信。奇怪的信一封也沒有。”
  “有個家伙去了新瀉,騙了個女人,筆名叫夏山,听說拿著彌生給道田啟一的信來著。”
  “道田啟一,是我嗎?”啟一發出了惊慌的、恐懼的聲音。幽暗之中,看不到啟一的表情。啟一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
  “先生。我祝彌生小姐幸福。”
  “啊。”
  就這樣和啟一的緣分切斷了。御木進了大門,順手把彌生的信揣在口袋里,朝書房走去。
  讀彌生的信不好意思吧。想著想著,他覺得像是把自己女儿的什么風流艷情揣在口袋里似的,還是趁彌生回來之前先把信燒了吧。慌慌張張地開始燒信,御木划了好几根火柴,在信封的四個角點上了火。紙一半變成了灰,還剩著些墨水的筆跡,他用火鉗把信紙搗碎。仿佛在毀滅自己犯罪證据的文件似的,心里還是覺得不踏實。他想把紙灰批到原來的煙灰底下去,連自己都感到動作笨拙。他用尖尖的火鉗去戳老是對不准。
  燒著燒著,御木對彌生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怜憫之情。盡管不知道彌生怎樣深深地愛著啟一,可至少打算与之結婚吧,那青年頭腦出了問題,毀了婚約;給那青年的信,又在彌生毫不知曉的情況下,讓她父親全給燒掉了,真夠慘的。
  和那青年訂婚約,父親御木也有責任。由于御木的舊因緣,御木一家不僅照顧啟一,還讓他作為茶室的親密朋友。
  彌生回來了,先和三枝子一起到御木的書房露了露臉。
  “我回來了。怎么搞的,一股糊味。燒紙了嗎?”彌生問。
  “啊,燒了些舊信。”
  “今晚又來彌生這里求住一晚。”三枝子寒暄了一句。
  “請吧。”御木說,“明天是星期天,那對快活的學生夫婦大概也會來玩。”
  “叫公子的小姐吧。見到那學生太太,可有趣呢。”
  “好太郎怎么了?”御木不知是問彌生還是問三枝子。應該由同一公司里干活的三枝子來回答,可彌生也去公司找過他們。
  “好像溜走了。”彌生笑了,然后稍微正色了一些,“爸爸,三枝子去公司后,已經有兩個人提出結婚申請了。一個是直接對三枝子說的,一個是通過哥哥傳達的。”
  “是嗎?”
  御木俯視著勾勒出抒情線條、低著頭的三枝子。
  “公司里的人嗎?”
  “是啊。”彌生回答。
  “公司里的人,好太郎該很熟悉吧。”
  “哥哥呀,說兩個人都不好,他反對來著。”
  “三枝子小姐呢?”
  “听說也不是很有勁的。”
  “那就沒說的了。”
  “嗯。可是,剛進公司就立刻有兩人來追,真讓人羡慕哇。”
  “都回絕掉了嗎?”御木問三枝子。
  “是的。”
  “不是好太郎反對的關系吧。”
  “不是。”
  “好太郎的意見靠不住喲。這樣說來,和三枝子相稱的青年,就是在我的腦子里也沒有浮起來……”御木連自己都注意到自己的說法莫名其妙,“你知道彌生的事吧。也那樣的失敗了。是我的責任,誰也沒去反對的關系呀。”
  “是我的責任呀。”彌生說。
  三人都不想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一起從書房里走了出去。
  好太郎回來得很晚,有些醉了。
  彌生的房里傳出了長長的說話聲,几乎都是彌生的聲音,听不到三枝子的聲音。
  第二天,沒想到學生夫婦出現以前,廣子倒先來了。
  御木在書房,三枝子在彌生的房里,她大概不知道有人通報廣子來了吧,御木感到為難。他要廣子腳步輕輕地去了客廳。
  “屜原的三枝子小姐來我女儿這里了。”御木直截了當地說。他想,在這以前,通知廣子一聲就好了。
  “是嘛。”廣子一點也不惊慌,“來得真不湊巧哇。讓先生為難了吧。”
  “還是不見三枝子小姐的面好吧。”
  “我對屜原先生的千金小姐,除了道歉,也沒有別的什么,我馬上就告辭。前几天,為屜原先生的日記,您打電話給我,今天來可不是為這事,我覺得應該來看看先生。”廣子拿出一盒點心。
  “哪里又要你破費。”
  “不。我來這儿,讓屜原先生的小姐知道不行吧。先生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他常常把小姐的照片拿出來看呢,很是想念吶。在我面前他也從不掩藏,所以我也和他一起看她的照片,想起來真傻喲。就是我,現在的丈夫那里丟下兩個孩子呢,生了屜原先生的孩子后,我并不怎么去想以前的孩子。我老想,大概做父親的要比做母親的更留有愛情吧。女人讓男人吸引住了,和先生一起生活,我覺得自己也喜歡上照片上的小姐了。”
  “几時的照片?”
  “還沒上中學之前的。從那時起開始漂亮起來了嘛。”
  “是嘛。”
  “屜原先生去世后,翻翻他的日記,到處可見寫著小姐呢。”
  “是呀。”
  “先生,那日記要是有用的話,先生請自由使用吧……”
  “上次電話里,你已經說過了。可是,不會給廣子你現在的家庭生活帶來什么麻煩嗎?”
  “丈夫把我領回去,也有糊涂的地方啊。稍微說了兩句,他就嘿嘿地,說什么你倒好,兩次成了小說的模特儿,只是盯住我的臉看了一會儿。他和先生們可完全是兩种人。”
  “那么,過得怎么樣?至少家庭是和平的吧。”
  “和平嘛,以前也很和平。和平的日子,是我謀反的呀。”
  听廣子的口气,她是在回避“現在的和平”。御木怀疑自屜原忌日起,她是不是突然老起來了。廣子的這份年齡,身体一發福,就往往顯得老气,也許廣子的家庭并不和平吧。
  “先生,能讓我見見小姐嗎?”廣子把話題又拉回到三枝子的身上,“我真想見見她呀。”
  “是嘛。”御木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廣子又說:
  “屜原先生忌日那天,我拿去的白玫瑰花,是她幫我插在花瓶里,供放在先生照片前的吧。”
  “是啊,有那么回事。”
  “那時可真是救了我呀。”
  “那也并不是三枝子小姐對你表現出好意啊。”
  “那當然囉。”
  “在這里,你和三枝子小姐就是見了面,也不可能產生新的關系呀。”
  廣子臉色陰沉下來,望著御木,稍稍不做聲了。
  “太太后來過得還好嗎?”
  “你是說鶴子?”
  “是啊,我也听說太太改嫁了……”
  “咳,你從哪儿听來的?”
  “從哪儿,先生,就是我也明白的。是京都的紡織厂老板吧。”
  “鶴子再婚可從沒上我這里來商量、報告嘛。”
  “她小姐在,她說出來不就一回事嘛。”
  御木感到,廣子和屜原的生活,讓她多少有些留戀吧。与鶴子不同,廣子是在屜原死后与他分手的,有些留戀也許是理所當然的吧。可是,鶴子不是也在屜原死后,把他的照片挂在茶室里,看來也含有思念的情緒。回到原來丈夫那儿去的廣子,不自然、不幸,由此引出對屜原的怀念吧。
  當御木告知廣子,想根据屜原的日記,把屜原和廣子的日日夜夜搬上小說,廣子當然會感興趣,今天看上去,她是來促成這事的,也許廣子對現在的丈夫怀著反叛心理吧。一想到這些,御木不知不覺地煩躁起來。
  說不定,即使是在虛构的小說里,這個女人也好,鶴子也好,還是不把她們呼喚到世人耳目中來得更安全些。
  另外,御木如果真寫成小說的話,那么,那個丈夫是最該同情、最有趣味的:你看他,讓妻子和作家屜原戀愛,用廣子的話來說,因“病態的嫉妒”,讓人奪去了老婆,几年鰥居,待屜原死后,才能讓廣子回到原處。可屜原還一點不知道這個人就死去了。
  這個人和廣子的結婚生活,從今往后一直得持續到死;這樣看來,廣子讓屜原奪去的几年,從時間上講,并不算漫長。這個丈夫的忍耐和寬宥,結果能解決人生而去吧。
  “屜原的日記看來還是燒了的好。”御木說。
  “那可就全交給先生了,請隨意吧……”廣子一臉夢幻般迷茫的表情。
  廣子告辭后,御木回到了書房,赶快把屜原的日記拿到院子里去燒。比昨天在書房火盆里燒彌生給啟一那些信,燒屜原日記的心情要開朗得多。好天气的下午兩點,陽光朗照。
  “我又覺得一股焦蝴味,今天也在燒筆記本嗎?”彌生和三枝子兩人下到院子里來。
  “啊!過去的灰塵。把自己寫的東西全燒了,心情很好吧。”
  “這和畫家燒作品不同,印刷的東西其他地方還有哇。成絕版可不行噢。”彌生說。
  “三枝子小姐,這是三枝子小姐父親的日記本。”
  御木也覺得不能再隱瞞了。
  “三枝子小姐的事也寫了很多,可沒能讓三枝子小姐看看。”
  三枝子“啪”地把眼睛沖著御木,嘴唇僵住了,什么也沒說。
  御木蹲下擦著了火柴,點燃了竹片的頂端。
  “三枝子小姐,你只要按自己的方式記住,回憶你父親就夠了。其他形式,告訴你的,補充你父親的形象,也許真的是不純不洁的空想。對父親必須有什么樣的記憶,不是即沒必要也沒有限度嗎?”
  “是嘛?”
  “這本屜原的日記,寫的是和廣子的生活。”
  “是啊。我想是的。”
  正說這話的時候,波川和公子學生夫婦出現了。沒進屋子,先兜到院子里來了。
  御木在燒什么,波川他們不可能知道,但是,三枝子臉卻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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