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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廣州


(1793年12月19日-23日)

  12月19日早晨,使團上了皇家平底大船順著珠江南下。兩個半小時后,英國人在一個名叫河南的小島下船。在那里,為他們准備了一所公館。總督長麟、巡撫郭世勳,海關監督蘇楞額及本地的主要官員,身著朝服,站在舖有地毯的平台后面迎接。隨后,所有人走進一間大廳,里面有兩行排成半圓形的扶手椅。馬戛爾尼就是這樣繪聲繪色地描寫那次隆重歡迎的;兩個世紀之后,“貴賓”代表團在中國受到的接待仍然同這一模一樣。
  別這么性急,英國紳士!您忘了一個准備儀式,而小斯當東卻在日記中把它透露給我們了:“我們在一個帳篷下通過,來到一間陳設漂亮的大廳。大廳深處有一御座。我們在那里受到Suntoo及其他大官的歡迎。他們對著御座行三跪九叩禮,感謝皇帝賜予他們一次舒适而又順利的旅行。我們模仿他們也行了禮”。
  疑問又產生了。因為當時在場人之一,海關監督蘇楞額在1816年斷言,他看見過勳爵在廣州叩頭。那么,模仿什么呢?托馬斯沒有确指。久而久之,英國人會不會屈從于天朝的習俗?還是繼續滿足于“英國式的叩頭”——行單腿下跪一次的禮節?這里省几個字卻給后來人添了麻煩。
  為了拒絕向皇帝行叩頭禮,馬戛爾尼經過了那么多的周折。現在馬戛爾尼會同意對空御座叩頭,那是不可思議的。可是英國人又再次面臨不利的處境:集体儀式。最大的可能是他們跟著做,就像在熱河,他們在人群中第一次見到皇帝時那樣。可能他們是單腿下跪,略微低頭致意,但是隨著天朝的節拍,三長三短。這是“得体的禮節”,也是馬戛爾尼和皇帝都不愿意接受而又接受了的一种折衷做法。
  “儀式后,我們和中國官吏退到一間又大又漂亮的大廳里”。馬戛爾尼直接把我們引到這間大廳,而對那段如此難走的彎路卻只字不提。
  中國官員們在英國人對面坐下。談話進行了一小時,談的主要早旅途見聞和“獅子”號抵達廣州的事。總督讓這艘英國船進入黃埔港,這是對軍艦少有的照顧。
  接著是看戲。“一個頗有名气的戲班特意從南京赶來”。主人准備了“丰盛的中國飯”,還為客人備了禮品。總督“主持了儀式”。他對英國人給以“最高待遇。這使廣州的中國人為之瞠目,因為他們從未見過外國人受到這般尊重。從此,他們便不能再怀疑皇帝的政府對使團的重視了”。特別是我們無法怀疑馬戛爾尼也在設法使自己相信這一事實。因為,晚上小斯當東在他那可怕的小本本上又記上了:“我們每人都按身份坐下。總督請我們喝茶和奶。寒暄几句后,他起身,在几個大官的陪同下,把我們帶到他讓人為我們准備的一棟房子里,更确切地說,是一座宮殿里。他呆了几分鐘,然后所有的人都走了”。
  “茶和奶”,“寒喧几句”,“几分鐘”。多虧了托馬斯,我們才知道是在他們的新住地,在總督及其副手們未出席的情況下請他們吃飯:“總督給我們送來一席丰盛的中國式晚餐”,接著是演戲:“他讓人在我們住所的一個院子里搭了個舞台,在台上整天不斷地演中國戲為我們解悶”。

  不停地演戲

  使團的住所是一座中國式的宮殿,由若干個大庭院組成。有几個樓按歐洲風格布置,里面有玻璃窗和壁爐。即使是在熱帶,12月份生上火,馬戛爾尼也感到舒适。還有池塘、花壇、對比明顯的樹以及花叢。
  恰好在住所的對面,河的對岸,就是英國代理商行。馬戛爾尼一行本來是可以住在那里的:它比所有中國館舍都舒服。但是“中國人的原則決不能讓特使与商人住在同一棟房子里。在這一點上,只好隨鄉入俗了”。
  晚上,終于只剩下了英國人。男孩不無寬慰地在日記中寫道:“晚上,我們共進英式晚餐。代理商行送來了我們想要的一切”。吃了6個月的中國飯菜,烤牛肉和羊肉里脊的滋味使他們重新回到了“家,甜蜜的家”。
  第二天大清早,勳爵推開窗戶:舞台正對著他的臥室,戲已經開演了。演員接到命令,只要使團住著,他們就得連續演下去。馬戛爾尼十分惱火。他設法免除了戲班的這份差使。演員被辭退。巴羅報告說:“我們的中國陪同對此十分惊訝。他們的結論是英國人不喜歡高雅的戲劇”。
  馬戛爾尼不無幽默地設想,如果為了給一位天朝特使解悶,英國的宮廷大臣召來考文特花園劇團的明星為他演出,這位特使在倫敦會有何反響呢?肯定他很快就會感到厭倦。這是一個進步:馬戛爾尼開始同意文化是相對的了。

  “別指望改造我們”

  小斯當東說第二場戲不像第一場戲是總督賜的,而是海關監督安排的。但孩子并沒有因此而受到感動:“監督不在位已有兩個月,但他已表現得比前任更貪婪。他毫無理由地向一名中國商人勒索20万元。盡管皇帝有旨,他還企圖對我們的商船征稅”。准是馬戛爾尼和他的副手流露過他們的苦衷,結果讓机靈的托馬斯听出了說話的意思。這件事使使團的最后希望也化作了泡影。
  巴羅說得更明确:“‘印度斯坦’號因攜帶過禮品而免征稅;然而公行的商人已交納了3万兩銀子的稅款。他們要求海關監督歸還這些銀兩,但他只交出1.1万兩,說原來就交了這點錢。從中可以看出,進入皇帝國庫的稅收只是很少的一部分”。這件事本身就說明了問題:3万兩銀子中有1.9万兩由他人征收。對國庫來說,就這一筆稅就損失了三分之二。
  就這樣,堅持事實的東印度公司的專員們使馬戛爾尼漸漸失去了信心。當提及“中國官吏敢于敲詐勒索”時,巴羅援引其中一個說的話,乾隆本人也不否認會有這种意想不到的訓人話。“你們來這里干嗎?我們把你們國內不產的珍貴茶葉給了你們,而你們卻把我們毫不需要的你們厂里的產品來作交換。你們還不滿足嗎?既然你們不喜歡我們的習俗,為什么你們又老來我國?我們又沒有請你們來!而你們來了。如果你們循規蹈矩,我們還是以禮相待。請尊重我們的殷勤好客,別指望改造我們”。
  這就是中國的聲音!這也許是自古至今一個民族在感到自身受到威脅時發出的激烈言論。
  12月21日托馬斯的日記:“西班牙与荷蘭的專員今天早晨來拜會勳爵。晚上,喬大人派來一批雜技演員。他們也是專程從南京赶來的。他們的演出十分惊險”。轉盤、頂缸、飛刀:這些節目孩子在熱河已經看過,再次觀看仍然興致勃勃。他又恢复了孩子的興趣。

  商人的航程

  從歐洲來看,廣州是“中國的門戶”,是一個整体。英國人發現這個整体是复雜的。廣州离海的距离并不比巴黎到塞納河的距离來得近。稱它為“中國的門戶”,那是對已經穿越了几道大門的人而說的。
  “首先要經過澳門。由于河道多暗礁,船只繞道那里很危險;要出高价聘請領航員和開貨物通行單。接著要繞過虎門,這是一個由兩個要塞防衛的海峽。還要借助先后三次漲潮通過淺灘上的三個危險的“沙洲”。這之后,才能抵達黃埔島。歐洲的船不能越過這個海島。這是刁難嗎?不是。我們遇到的一名法國人說:“中國的大帆船可以逆流而上直至廣州,而歐洲的船吃水太深”。最后,從黃埔到廣州,要征收通行稅三次。每處都對小艇要仔細檢查一番,然后方能到達代理行。
  英國、法國、荷蘭、西班牙和瑞典的代理行都集中在河的北岸,從旗杆頂上懸挂的旗幟可以辨認。英國代理行前是一排上面有頂棚的長廊,亦稱游廊(veranda)。這個詞來自印地文。所有的代理行都只有一層,但很寬敞且陳設典雅:英國的風格。
  在這些代理行的四周形成了一個占地很大的中國市場:主要是店舖和手工作坊。歐洲人只准在他們的廣州代理行中居留數月:秋季与冬天的開頭,春季和夏季禁止他們呆在廣州,他們被打發去澳門。兩地安家,兩筆開銷。雖然廣州与安的列斯群島處于同一緯度,但冬季還是相當寒冷,需要穿皮毛衣服。分辨力极強的安德遜能辨別豹皮、狐皮、熊皮和羊皮衣裳;這种衣服做工好,穿的人很多。中國人做皮毛衣服都是毛朝里。生壁爐,穿皮襖:這里熱帶地區的冬季倒有些個別。
  中國當局的不信任無處不在。對于歐洲人來說,在中國生活是很艱難的:“我們自己去買任何東西都要受欺負,因此,我們的開支要比我們在孟加拉的代理人要多出一半”。
  馬戛爾尼在日記中承認被幽禁在館舍里。安德遜明确指出:“在特使逗留廣州期間,總督只來訪過一次”。長麟已完成陪同夷使的任務。從今往后,他全部投身于行使他的總督職權。職務變了,他的性格也變了:他從体貼殷勤變成傲慢無禮。丁維提透露說:“一直受到嚴密監視的勳爵深居簡出”。

  徒勞的外交努力

  馬戛爾尼不再天天寫日記,因為生活千篇一律。社交活動反复不斷但大同小异。會談則在繞圈子。馬戛爾尼對所有的會談都作了匯報。他此舉的目的無非是要使人相信會談仍頻。“我12月21日”与總督、巡撫及海關監督“會談時”,“其他大官也參加”。他自我吹噓:“其中有几個從遠地來看我”。好像這三天真的在會談中度過似的……事實是——我們從天真的見習侍童及那個說沒有其他大官參加會晤的隨身男仆處得知——特使与總督、海關監督只有過一次會談,那是12月22日。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粵海關監督持明顯的敵視態度。他“根本不想改變接任時的海關情況”。但馬戛爾尼指望得到那位總督的保護,他“單獨与監督談了許久”。
  馬戛爾尼不甘心只做這么點事就罷休,就又任其想象力馳騁起來。12月23日給教達斯的電報考慮到兩种可能性。或由“獅子”號護送東印度公司的船隊,使它們免遭法國革命者的襲擊,“想到在尚未用盡一切方法完成對華使命前就要回國,我就感到非常難受。當然,能保護這些珍貴船只平安返航又使我內心得到了某些補償”。——即把沒有完成使命回國歸咎于法國大革命。或者商船隊沒有“獅子”號的護送先离開廣州。馬戛爾尼留著這艘軍艦去設法完成同日本接触的使命:“我在交趾支那曾受到熱情歡迎。當時我就打算再去。然而,在此期間,我獲悉北京朝廷把這一王國視為它的屬國,任何一國要排除中國与這王國會談都會引起中國的不快。相反,与日本打交道就不存在任何這類障礙”。
  他想象1794年10月底,當他完成赴日使命歸來之時,就可以檢驗新任總督的友好措施在澳門和香港所產生的效果了:
  “我對長麟的陪同十分贊賞。他認為(下面是他的原話):要改變他國家對英國商人的態度,這不僅事關公正,而且有關國家的榮譽。他為能成為推動這一進程的積极工具而自豪……他看到了我們在印度的軍事力量以及在海上所顯示的威力需要人們謹慎地對待我們。
  “我提醒他國王陛下希望在中國有一名公使,即使不能長駐,至少也能臨時逗留。皇帝陛下在12月1日的一份特別親切的詔書中提到,他樂意接待一位新的英國公使。這封信表明,朝廷的態度朝著有利的方向發展。
  “將來這位駐華公使的使命之一,可能就是平息北京政府對我們同西藏中國人的敵人之間的所謂聯系表示的不安……下一位代表可以此為理由同中國結盟,從中我們可獲得若干有利條件,如以我們在尼泊爾對他們表示支持來換取割讓一塊土地讓我們可以方便地經商。”
  馬戛爾尼全然是在夢中說胡話。可以說他把所受的侮辱全都忘了,也可以說他從5個月的日常交往中什么也沒有學到。除非他本人也在耍什么狡猾而虛偽的招數:如果他不能使美好的計划實現,那是戰爭的錯誤。他被過早地召回國,把一位偉大的外交官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護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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