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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草原上有個茶亭。
  馬師們喜歡把這地方稱做「安樂窩」,事實上這地方卻只不過是個草篷而已。
  但這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剛作的時候,葉開和馬芳鈴就已避了進來。
  雨,密如珠簾。
  遼闊無邊的牧場,在雨中看去,簡直就像是夢境一樣。
  馬芳鈴坐在茶亭中的那條長板凳上,用兩隻手拍著膝蓋,癡癡的看著雨中的草原。她已有很久沒有說話。
  女人不說話的時候,葉開也從不去要她們開口說話。
  他一向認為女人若是少說些話,男人就會變得長命些。
  閃電的光,照著馬芳鈴的臉。
  她的臉色很不好,顯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樣子。
  但這種臉色卻使她看來變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葉開倒了碗茶,一口氣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裡裝的是酒。他並不是酒鬼,只有在很開心的時候,或者是很不開心的時候,他才會想喝酒。
  現在他並不開心。現在他忽然想喝酒。
  馬芳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贊成我們來往的。」
  葉開道:「哦?」
  馬芳鈴道:「但今天他卻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到四面逛逛。」
  葉開笑了笑,道:「他選的人雖然對了,選的時候卻不對。」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會忽然改變主意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盯著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說了很多話。、葉開又笑了笑,道:「你該知道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
  馬芳鈴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們一定說了很多不願讓我知道的話,否則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葉開沉吟著,緩緩道:「你真的讓我告訴你?」
  馬芳鈴道:「當然是真的。」
  葉開面對著她,道:「我若說他要把你嫁給我,你信不信?」
  馬芳鈴道:「當然不信。」
  葉開道:「為什麼不信?」
  馬芳鈴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腳,扭轉身,道:「人家的心亂死了,你還要開人家的玩笑。」
  葉開道:「為什麼會心亂?」
  馬芳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會亂了。」
  葉開笑了笑,道:「這句話聽起來倒也好像蠻有道理。」
  馬芳鈴道:「本來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轉回身,盯著葉開,迫:「你難道從來不會心亂的?」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對我也不動心麼?」
  葉開道:「動過。」這回答實在很乾脆。
  馬芳鈴卻像是吃了一驚,臉已紅了,紅著臉垂下頭,用力擰著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若真的喜歡我,早就該抱我了。」
  葉開沒有說話,卻又倒了碗茶。
  馬芳鈴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沒有。」
  馬芳鈴道:「你是個聾子?」
  葉開道:「不是。」
  馬芳鈴道:「不是聾子為什麼聽不見?」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雖然不是聾子,有時卻會裝聾。」
  馬芳鈴抬起頭,瞪著他,忽然撲過來,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緊。
  外面的風很大,雨更大,她的胴體卻是溫暖,柔軟而乾燥的。」
  她的嘴唇灼熱。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皋雨打在草原上。
  葉開卻輕輕地推開了她。
  在這種時候,葉開競推開了她。
  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瞪著他,整個人卻似已僵硬了似的。她用力咬著嘴唇,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你…你變了。」
  葉開柔聲道:「我不會變。」
  馬芳鈴道:「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子的。」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那也許只因為我現在比以前更瞭解你。」
  馬芳鈴道:「你瞭解我什麼?」
  葉開道:「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
  馬芳鈴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我……我難道瘋了?,葉開道:「你這麼樣對我,只不過因為你太怕。」
  馬芳鈴道:「怕什麼?」
  葉開道:「怕寂寞,怕孤獨,你總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你。」
  馬芳鈴的眼睛突然紅了,垂下頭,輕輕道:「就算我真的是這樣子,你就更應對我好些。」
  葉開道:「要怎麼樣才算對你好?乘沒有人的時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
  馬芳鈴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臉上摑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葉開卻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淡淡地看著她,看著她眼淚流出來。
  她流著淚,跺著腳,大聲道:「你不是人,我現在才知道你簡直不是個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著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簾般的密雨中。
  葉開並沒有追出去,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只見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痛苦。
  因為他心裡也有種強烈的慾望,幾乎已忍不住要衝出去,追上她,抱住她。可是他並沒有這麼樣做。
  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這裡,等著雨停……
  雨停了。
  葉開穿過積水的長街,走人了那窄門。
  屋子裡靜得很,只有一種聲音,洗骨牌的聲音。
  蕭別離疑視著面前的骨牌,神情間彷彿帶種說不出的憂慮。
  葉開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麼?」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今天我什麼都看不出。」
  葉開道:「既然看不出,為什麼歎息?」
  蕭別離道:「就因為看不出,所以才歎息。」
  他終於抬起頭,凝視著葉開,緩緩接著道:「只有最凶險、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卻看出了一件事。」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今天你至少不會破財。」
  蕭別離在等著他說下去。
  他卻並沒有再說什麼,只不過從懷裡取出了那疊嶄新的銀票,輕輕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蕭別離面前。
  蕭別離看著這疊銀票,居然也沒有再問什麼。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著說,也用不著問的。
  過了很久,葉開才微笑著道:「其實我本不必將這銀票給你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也並不是真的要我去殺他的,是嗎?」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你只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想殺他而已。」
  蕭別離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大多,想得大多並不是件好事。」
  葉開道:「無論如何,你現在總該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想殺他的人。」
  蕭別離道:「現在無論誰都已知道。」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因為公孫斷已死了。死在傅紅雪的刀下!」
  葉開的微笑突然凍結。
  他臉上從未出現過如此奇怪的表情。
  蕭別離慢慢地接著道:「不但公孫斷死了,雲在天和花滿天也死了。」
  葉開失聲道:「難道也是死在傅紅雪刀下的?」
  蕭別離搖搖頭。
  葉開皺眉道,「是誰殺了他們?」
  蕭別離道:「馬空群。」
  葉開又怔住。一。∼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我想不通,實空想不通。」
  蕭別離道:「有什麼想不通的?」
  時開道:「現在他明知有個最可怕的仇敵隨時在等著機會殺他,為什麼要將自己最得力的兩個幫手在這種時候殺了呢?」
  蕭別離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所以總是會做出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葉開卻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昨天晚上樓上那位貴客呢?」
  蕭別離道:「貴客?」
  葉開道,「金背駝龍丁求。」
  蕭別離似乎現在才想起了求這個人,微笑道:「他也是個怪人。也常會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我就從未想到他會到這種地方來。」
  葉開道:「他不是來找你的。」
  蕭別離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誰還會來找我這個殘廢。」
  葉開也笑了笑,道:「他還在上面?」
  蕭別離搖了搖頭,道:「已經走了。」
  葉開道:「哪裡去了?」
  蕭別離道:「去找人。」
  葉開道:「找人?找誰?」
  蕭別離道:「樂樂山。」葉開很詫異,道:「他們也是朋友?」
  蕭別離道:「不是朋友,是對頭,而儘是多年的對頭。」
  葉開沉吟著,道:「丁求這次來,難道就是為了要找樂樂山?」
  蕭別離道:「也許。」
  葉開道:「他們究竟是什麼過節?」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誰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
  葉開又沉吟了很久,忽又問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據說是那紅花婆婆的唯一傳人。」
  蕭別離道,「你說的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
  蕭別離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
  葉開道:「見過她沒有?」
  蕭別離苦笑道:「我寧願還是一輩子不要見著她的好。」
  葉開道:「昔年『千面人魔』門下的四大弟子,最後剩下的一個叫『無骨蛇』西門春的,你當然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蕭別離道:「我寧願見到杜婆婆,也不想見到這個人。」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據我所知,這兩人也都到這裡來了。」
  蕭別離動容道,「什麼時候來的?」
  葉開道:「來了已很久。」
  蕭別離沉默了半晌,突又搖搖頭,道,「不會,絕不會,他們若到了這裡,這裡一定會知道。」
  葉開凝祝著他,道:「也許他們已到了,萬馬堂豈非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
  蕭別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葉開道:「也許萬馬堂就因為有了這種幫手,所以才有恃無恐。」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道:「這是萬馬堂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葉開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話確實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辭了,但就在這時,門外已走進了一個人。
  一個自衣人,衣上繫著條麻布,手裡捧著疊東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請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請帖。
  是訃聞。
  公孫斷、雲在天和花滿天的訃聞,具名的是馬空群,大殮的日子就是後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殮,然後當然還有素酒招待弔客們。葉開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馬師雙手送上了訃聞,又躬身道:「三老闆再三吩咐,到時務必請蕭先生和葉公子去一趟,以盡故人之思。」
  蕭別離長長歎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別,我怎會不去。」
  葉開道:「我也會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謝。葉開忽又道:「這次訃聞好像發的不少。」
  啟衣人道:「三老闆與公孫先生數十年過命的友誼,總盼望能將這喪事做得體面些。」
  葉開道:「只要在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請到了。」
  葉開道:「傅紅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葉開深思著,緩緩道:「我想他也會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願如此。」
  葉開道:「找著他的人沒有?」
  白衣人道:「還沒有。」
  葉開道:「你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著,終於點頭道,「那就麻煩葉公子了,在下也實在不願見到這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見到才好。」
  蕭別離一直凝視著手裡的訃聞,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想不到萬馬堂居然也將訃聞發了一份給傅紅雪。」
  葉開淡淡道:「你說過,他是個怪人,他會去的。」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看得出他絕不是個會逃避的人。」
  蕭別離沉吟著,緩緩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還是勸他莫要去的好。」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份訃聞也是個陷阱嗎?」
  葉開皺眉道:「陷阱?」
  蕭別離神情嚴肅,道:「這一次傅紅雪若是入了萬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鄉了。」
  「天皇皇,地皇皇,人流血,月無光。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午後,驟雨初晴,晴空萬里。
  葉開正在敲傅紅雪的門。
  從今天清晨以後,就沒有人再看到過傅紅雪了,每個人提起這臉色蒼白的跛子時,都會現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條毒蛇。
  傅紅雪殺了公孫斷的事,現在想必已傳遍了這個山城了。
  窄門裡沒有回應,旁邊的一扇門裡,卻有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探出頭來,帶著懷疑而又畏俱的眼色,看著葉開。
  她臉上佈滿了皺紋,皮膚已乾癟。
  葉開知道她是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便帶著笑問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搖搖頭,道:「這裡沒有富公子,這裡都是窮人。」
  葉開又笑了。他這人好像從來就很難得生氣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臉色發白的跛子,他已經搬走了。」
  葉開道:「搬走了?什麼時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葉開道:「你怎麼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囚為我的房子決不租給殺人的兇手。」
  葉開終於明白,得罪了萬馬堂的人,在這山城裡似乎已很難再有立足之地。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笑了笑,就轉身走出巷子。
  誰知老太婆卻又跟了出來,道:「但你若沒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將那房子租給你。」
  葉開微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殺人的兇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葉開忽然沉下臉,道:「你看錯了,我不但殺了人,而且殺了七八十個。」
  老太婆倒抽了口涼氣,滿臉俱是驚駭之色。
  葉開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盡快找到傅紅雪。
  他沒有看到傅紅雪,卻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對面的屋簷下,捧著碗熱茶在喝。
  他華麗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去有些無精打采。
  這條街那邊正有個牧羊人趕著四五條羊慢慢地走過來。
  暴而後天氣雖又涼了些,但現在畢竟還是盛暑時。
  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著件破羊皮襖,頭上還戴著頂破草帽。帽子戴得很低,手裡提著條牧羊杖,嘴裡有一搭、沒一搭的哼著小調。只有最沒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這種邊荒之地,好男兒講究的是放鷹牧馬,牧羊人不但窮,而且沒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牧羊人倒也很識相,也不敢走到街心來,只希望快點將這幾條瘦羊趕過去。
  誰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個人注意他。
  丁求一看見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葉開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積著水。
  這牧羊人剛繞過一個小水潭,就看見丁求大步走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他連頭都沒有抬,又想從了求旁邊繞過去。
  牧羊人總是沒膽子的。
  誰知丁求卻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煩了,突然道:「你幾時學會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囁嚅著道:「從小就會了。」
  丁求冷笑道:「難道你在武當門下學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終於慢慢地抬起頭,看了丁求兩眼,道:「我不認得你。」
  牧羊人歎了口氣,又道:「你只怕認錯人了。」
  丁求厲聲道:「姓樂的,樂樂山,你就算化骨揚灰,我也一樣認得你,這次你還想住哪裡走?」
  這牧羊人難道真是樂樂山?
  他沉默了半晌,歎了口氣,道:「就算你認得我,我還是不認得你。」他居然真是樂樂山。
  了求冷笑著,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華麗的衣服,背後的駝峰,赫然繡著條五爪金龍。
  樂樂山失聲道:「金背駝龍?」
  丁求道:「你總算還認得。」
  樂樂山皺眉道:「你來找我幹什麼?」
  了求道:「找你算帳。」
  樂樂山道:「算什麼帳?」
  丁求道:「十年前的舊帳,你難道忘了麼?」
  樂樂山道:「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你,哪裡來的什麼舊帳。」
  丁求厲聲道:「十七條命的血債,你賴也賴不了的,賠命來吧。」
  樂樂山道:「這人瘋了,我……」
  丁求根本不讓他再說話,雙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條五尺長的金鞭。
  金光閃動,妖矯如龍,帶著急風橫掃樂樂山的腰。
  樂樂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烏雲般灑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變了四招。
  樂樂山跺了跺腳,反手一擰羊皮襖,居然也變成了件軟兵器。這正是武當內家束濕成棍的功夫。
  這種功夫練到家的人,什麼東西到了他手裡,都可以當做武器。眨眼間他們就已在這積水的長街上交手十餘招。
  葉開遠遠地看著,忽然發現了兩件事。
  一個真正的酒鬼,絕不可能成為武林高手,樂樂山的借酒裝瘋,原來只不過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姿態而已,其實他也許比誰都清醒。
  可是他卻好像真的不認得丁求。
  丁求當然也絕不會認錯人的。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很可能。
  但這件事並不可笑。
  死,絕不是可笑的事。
  樂樂山的武功純熟、圓滑、老到,攻勢雖不凌厲,但卻絕無破綻。
  他這種人本不可能露出這種破綻來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這一瞬間,葉開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裡突然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之色,然後他的眼珠就凸了出來。
  丁求的金鞭已毒龍般纏住了他的咽喉。
  「格」的一聲,咽喉已被絞斷。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債血還,這筆帳今天總算是算清了。」
  笑聲中,他的人已掠起,凌室翻身,忽然間已沒入屋脊後,只剩下樂樂山還凸著死魚般的眼珠,歪著脖子躺在那裡。
  他看來忽然又變得像是個爛醉如泥的醉漢。
  沒有人走過去,沒有人出聲。
  無論難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裡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那雜貨店的老闆站在門口,用兩隻手棒青胃,似乎已將嘔吐出來。
  太陽又升起。
  新鮮的陽光照在樂樂山的身上,照著剛從他耳朵眼睛裡流出來的血,血很快就干了。
  葉開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看著他猙獰可怖的臉,黯然道:「你我總算是朋友一場,你還有什麼話要交待我?」
  當然沒有。死人怎麼會說話呢。
  葉開卻伸手拍拍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會安排你的後事的,我也會灑幾樽濁酒,去澆在你的墓上的。」
  他歎息著,終於慢慢地站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了蕭別離。
  蕭別離居然也走了出來,用兩隻手支著枴杖,靜靜地站在簷下,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彷彿比傅紅雪還要蒼白得多。
  他本就是個終年看不到陽光的人。
  葉開走過去,歎息著道:「我不喜歡殺人,卻偏偏時常看到殺人。」
  蕭別離沉默著,神情也顯得很傷感了過了很久,才長歎道:「我就知道他會這麼樣做的,只可惜我已勸阻不及了。」
  葉開點點頭,道:「樂大先生的確死得太快。」
  他抬起頭,忽又問:「你剛出來?」
  蕭別離道:「我本該早些出來的。」
  葉開道:「剛才我正跟別人說話,竟沒有看見你出來。」
  蕭別離道:「你在跟誰說話?」
  葉開道:「樂大先生。」
  蕭別離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死人不會說話。」
  葉開道:「會。」
  蕭別離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奇特,道:「死人也會說話?」
  葉開點點頭,道:「只不過死人說的話,很少有人能聽得見。」
  蕭別離道:「你能聽得見?」
  葉開道:「能。」
  蕭別離道:「他說了些什麼?」
  葉開道:「他說他死得實在太冤。」
  蕭別離皺眉道:「冤在哪裡?」
  葉開道:「他說了求本來殺不了他的。」
  蕭別離道:「但他卻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葉開道:「那只因有別人在旁邊暗算他。」
  蕭別離皺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誰?」
  葉開歎息了一聲,伸出手掌,在蕭別離面前攤開。
  他掌心赫然有根針。慘碧的針,針頭還帶著血絲。
  蕭別離動容道:「斷腸針?」
  葉開道:「是斷腸針。」
  蕭別離長長吐出口氣,道:「如此看來,杜婆婆果然已來了。」
  葉開道:「而且已來了很久。」
  蕭別離道:「你已看見了她?」
  葉開苦笑道:「杜婆婆的斷腸針發出來時,若有人能看見,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蕭別離只有歎息。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她並沒有躲在萬馬堂裡。」
  蕭別離道:「怎見得?」
  葉開道:「因為她就住在這鎮上,說不定就是前面那背著孩子的老太婆。」
  蕭別離臉色變了變,他也己看見一位老婦人在背著她的孩子過街。
  葉開道:「斷腸劍既然己來了,無骨蛇想必也不遠吧。」
  蕭別離道:「難道他也一直躲在這鎮上?」
  葉開道:「很可能。」
  蕭別離道:「我怎麼從未發現這鎮上有那樣的武林高手?」
  葉開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別人本就看不出來的,說不定他就是那個雜貨店的老闆。」
  他看著蕭別離,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著道:「也說不定就是你。」
  蕭別離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看,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然後他就慢慢地轉過去,慢慢地走了回去。
  葉開看著他微笑時,總會忘記他是個殘廢,總會忘記他是個多麼寂寞、多麼孤獨的人。
  但現在葉開看著的是他的背影。
  一個瘦削、殘廢、孤獨的背影。
  葉開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難得出來,我想請你喝杯酒。」
  蕭別離彷彿很驚奇,道:「你請我喝酒?」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難得請人喝酒。」
  蕭別離道:「到哪裡喝?」「葉開道:「隨便哪裡,只要不在你店裡。」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道:「你店裡的酒太貴。」
  蕭別離又笑了:「但是我店裡可以掛帳。」
  可以掛帳這四個字,對身上沒錢的人來說,的確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
  蕭別離微笑道:「我只不過是在拉生意。」
  葉開歎道:「有時你的確像是生意人。」
  蕭別離道:「我本來就是。」
  他微笑著,看著葉開,道:「現在你要請我到哪裡喝酒去?」
  葉開眨著眼笑道:「在我說來,可以掛帳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這種地方喝酒,總是最開心的。」
  蕭別離道:「還帳的時候呢?」
  葉開道:「還帳的時候雖痛苦,但那已是以後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還是問題。」
  他微笑著推開門。讓蕭別離走進去。
  但是他自己卻沒有走進去。
  因為就是這時,他看見了翠濃。
  翠濃正低著頭,從格下匆勿地向這裡走。
  昨天晚上她為什麼會忽然失蹤?
  到哪裡去?
  從哪裡回來的?
  葉開當然忍不住要問問她,但是她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葉開。
  另一個人在瞪著葉開。
  傅紅雪。
  傅紅雪終於出現了。
  葉開的手剛剛伸出去,剛準備去拉住翠濃,就發現了他。
  他瞪著葉開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滿了怒意,蒼白的臉已發紅。
  葉開的手慢慢地縮回,又推開門,讓翠濃走進去。
  翠濃走進了門,才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好像真到現在才看見他這個人。
  葉開卻有點笑不出來。、因為傅紅雪還在瞪著他,那眼色就好像一個嫉妒的丈夫在瞪著他妻子的情人。
  葉開看著他,再看著翠濃,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這種事原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發生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你殺了公孫斷?」
  傅紅雪冷笑道:「我早就該殺了他的。」
  葉開道:「這是他的訃聞。」
  傅紅雪道:「訃聞?」
  葉開微笑著,道:「你殺了他,他大祭的那天,萬馬堂卻要請你去喝酒。你說是不是妙得很?」
  傅紅雪凝視著他遞過來的訃聞,眼睛裡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妙得很,的確妙得很。」葉開凝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道:「你當然一定會去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那天也一定熱鬧得很。」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盯著他道:「你好像對我的事很關心。」
  葉開又笑了笑,道:「那也許只因為我本就是個喜歡管閒事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樂樂山怎麼會死的?」
  葉開道:「不知道。」
  傅紅雪冷冷道:「就因為他管的閒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從葉開身旁慢慢地拖了過去,走上街心。
  街上還積著水。
  傅紅雪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可笑。
  平時他過街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腳。
  但現在卻不同。
  今天街上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手,他千里的刀。
  這把殺了公孫斷的刀。
  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帶著種敵意。
  「現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萬馬堂的仇敵,絕不會再有一個人將你當做朋友了。」
  「為什麼?」
  「因為這鎮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萬馬堂為生的。」
  「所以你從此要特別小心,就連喝杯水都要特別小心。」
  這些都是沈三娘臨走時說的話。
  他實在不懂這個女人為什麼要對他特別關心。
  他根本不認得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濃的朋友,也是馬空群的女人。
  翠濃怎麼會跟這種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也不知為什麼,他對這女人竟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意,只巴望她炔點走開。
  可是她卻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在草原上轉了很久,他只希望找個安靜的地方,和翠濃兩人安安靜靜地坐下來。
  無論誰都很難相信這是他第一次殺人,甚至連公孫斷都不會相信。但他卻的確是第一次殺人。
  他將刀從公孫斷胸膛上拔出來時,竟忍不住嘔吐起來。
  無論誰都很難瞭解他這種心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瞭解。
  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變成屍體,決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願殺人的。
  但是他卻非殺不可!
  沒有雪,只有砂。
  紅砂。
  鮮血跟著刀鋒一起濺出來,染紅了地上的黃砂。
  他跪在地上嘔吐了很久,直到血已乾這時,才能站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沈三娘一直在看著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輕蔑,還是憐憫?
  無論是什麼,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卻可以忍受別人的憤恨和輕蔑。
  他己習慣。
  傅紅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過街心。
  現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著翠濃。
  直走到鎮外,沈三娘才跟他們分手。
  他並沒有問她要到哪裡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但她卻拉著翠濃,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後翠濃就說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後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裡。」
  她當然應該知道」傅紅雪當然想不到「她」並不是翠濃,而是他所厭惡的沈三娘。
  這秘密也許永不會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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