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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揭穿嫁禍計 安排抽薪謀



  高大爺火冒三丈,正待發作之際,公冶長忽然插口道:「既然利害關係如此重大,我們東家自然不會在乎這區區三萬兩銀子花費。」
  他輕輕碰了高大爺一下,又轉向黑心老八道:「老八,時間不早了,你快去設法張羅一下。」
  黑心老八應了一聲是,慢慢地站起來,一邊以眼角偷偷溜向高大爺。
  總管的話,他不能不聽,除非高大爺適時搖頭否決,他就只有去遵命照辦了。
  高大爺沒有任何表示。
  沒有表示,便是默認。
  黑心老八隻好帶著一股迷惑的心情下樓而去。
  高大爺是不是真的贊同公冶長這種越俎代庖的作法呢?
  答案是:不僅贊同,而且於心底還充滿了感激!
  因為若不是公冶長及時出面打圓場,他幾乎又鑄成一次大錯。
  他為什麼一定要對方先說出交易的內容呢?
  對方收下他的銀子,第一件要做的事,無疑便是交出那件必須付出三萬兩銀子,才能看一眼的東西。
  那件東西如果真有一看的價值,也不算吃虧;如果對方誇大其詞,或是存心整他的冤枉,他一樣可以讓對方得到應得的訓教!
  他既然不必擔心吃虧上當,卻一股勁地要在口舌上作無謂的意氣之爭,豈非不智之至?
  公冶長知道高大爺一時轉不過臉來,為了沖淡眼前這種不諧和的氣氛,於是他又向那位金四郎笑著道:「金爺要談的交易,共有兩樁,如今第一樁已經談成,另外的一樁,能不能也請金爺先行開個價錢?」
  金四郎微微搖頭道:「慢慢來,談交易信用第一,等你們對這第一樁交易感到滿意之後,接下去再談第二樁,還不遲。」
  正在說著,黑心老八已提著一個小包裹走了進來。
  三萬兩銀票,五隻金元寶,當麵點交清楚後,金四郎起身點頭道:「好,請跟我來!」

  出鎮西行不遠,由官道岔出去,有小徑通向一片起伏的山丘。
  太陽已下西山,天色尚未黑盡。
  轉過一片斜坡之後,金四郎停下腳步,指著一處微微隆起的地面道:「就是這裡,掘下去!」
  同行諸人之中,以鬼影子楊四身份最低,這樣一份差事,自是非他莫屬。
  高大爺點點頭,鬼影子楊四立即從腰裡拔出一把小刀,蹲下身去,在金四郎手指之處挖掘起來。
  楊四隻挖了兩刀,一雙腳尖便從泥土中露了出來。
  儘管在場諸人個個都經歷過無數的血腥場面,同時他們也已預感到這位金四郎要他們看的東西是什麼,但在這種暮色四合的荒山中,突然看過這樣一雙死人足尖,依然不免寒透脊樑,人人為之倒吸一口冷氣。
  高大爺心裡,尤其不是滋味。
  不論他的銀子來得多容易,他也不願別人向他索取這樣一筆代價,為的只是要他來看一個莫不相干的死人。
  如果這姓金的不提出令人滿意的解釋,抱歉得很,等會這裡埋的就不止是一個死人了!
  只聽鬼影子楊四突然發出一聲驚呼道:「啊,是潘大頭!」
  的確是潘大頭。
  可憐的潘大頭!要不是他那顆腦袋大得出奇,在頭臉週身一片血污的情形下,還真不容易一下就辨認出來。
  不過,在高大爺來說,是潘大頭又怎樣?
  潘大頭怎麼說,也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藝人罷了。難道潘大頭為他唱過一次台戲,如今遭人謀害他高某就該拿出三萬兩銀子來?
  高大爺剛在心底哼了一聲,忽聽金四郎冷冷接口道:「最好先看看殺死他的兵刃,是一種什麼兵刃。」
  黑心老八湊過去,楊四連忙讓開。
  黑心老八撥轉屍身,從頭到腳,仔細察看了一遍,一語不發,又默默地站了起來。
  高大爺沉著面孔道:「什麼兵刃?」
  黑心老八道:「蜈蚣鞭。」
  他這三個字說得又低又輕,每一個字都像串在繩子上,被人硬是從喉管里拉了出來似的。
  高大爺幾乎跳了起來道:「什麼?蜈蚣鞭?想嫁禍於老夫?」
  他眼如銀鈴,狠狠瞪著黑心老八,彷彿圖謀嫁禍之人,就是這位黑心老八一般。
  金四郎又從旁冷冷接著道:「江湖上使蜈蚣鞭的人,並不是你高大爺一個,單是一根蜈蚣鞭,並不能作為罪證。」
  高大爺萬沒料到這位怪客竟會為自己辯護,忍不住脫口道:「除了兵刃,還有什麼?」
  金四郎沒有回答,忽然轉向黑心老八道:「如意坊後,有沒有一座石庫?」
  黑心老八不覺一怔,說道:「有啊!怎麼樣?」
  金四郎緩緩道:「等下回去,請貴管事最好馬上將石庫打開,否則潘家那兩個丫頭,恐怕就要由一對活美人變成一雙艷屍了。」
  這樣一說,就很明白了。
  有人以蜈蚣鞭打死潘大頭,而將他兩個貌如花的女兒,劫藏於如意坊的石庫之中。
  下一步要做的,不問可知。
  那就是設法讓這件血案洩露出去。
  一旦消息傳出,他金蜈蚣高敬如縱然跳進黃河,恐怕也沒法洗刷得清!
  高大爺氣得渾身發抖,連聲音也似乎走了樣:「那麼,你一定……已看清楚……這是誰幹……幹的好……好事了?」
  金四郎居然淡淡地笑了一下道:「我如果沒看清楚就向你大爺報告,豈非惹火燒身,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高大爺道:「誰?」
  金四郎微笑著一字字地道:「病太歲史必烈!」

  病太歲史必烈正陪著孫七爺在燈下喝酒。
  魔鞭左天斗忽然探頭進來道:「七爺,我們三爺請您過去一下。」
  孫七爺放下酒杯,站起身子道:「老三他今天有沒有舒泰一點?」
  魔鞭左天斗點點頭道:「是的,托七爺的福,已經硬朗多了。」
  孫七爺朝病太歲交代了一下,便跟著魔鞭左天斗走了。
  病太歲史必烈一個人又喝了幾杯問酒,覺得沒有意思,正想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間,要茶房悄悄喊個粉頭來消遣消遣之際,房門口燈光一暗,忽然又走進來一個人。
  這次走進來的是公冶長。
  病太歲微微感到有點意外道:「公冶總管還沒有定歇?」
  公冶長苦笑一笑道:「哪有那種好命。」
  他眼光四下一轉,接問道:「七爺不在?」
  病太歲道:「到胡三爺那邊去了,剛走不久,是不是高大爺要找他?」
  公冶長點點頭。
  病太歲道:「請總管稍候片刻我去喊他回來。」
  公冶長點頭說了一聲好。
  病太歲才走出兩步,公冶長忽然道:「史兄慢走。」
  病太歲轉身眨霎著眼皮道:「總管還有什麼吩咐?」
  公冶長思索著走過去,皺起眉頭,面露為難之色道:「我想
  病太歲神色一動,似有所悟,不禁壓低了嗓門道:「最好別讓胡三爺知道,是嗎?」
  公冶長也壓低了聲音道:「有你史見的,佩服佩服!」
  病太歲低聲道:「是不是高大爺那邊又得到了什麼新消息?」
  公冶長朝房門口溜了一眼,又湊上一步,悄悄地道:「事情是這樣的……」
  病太歲偏頭送上一邊耳朵。
  公冶長悄聲接著道:「有人告了你哥子一狀,想煩你哥子去對對口供。」
  病太歲正錯愕間,公冶長出手如電,已一下點中了他身上三處穴道。
  病太歲搖晃著呻吟道:「你……這……」
  公冶長伸手一拍,又加封了他的啞穴,同時扭頭向房外低喝道:「你們可以進來了!」
  三條人影,相繼問人。
  進來的正是萬家兄弟,以及鬼影子楊四。
  公冶長指揮若定,他吩咐萬家兄弟先將病太歲綁好從院後翻牆離去,然後親為鬼影子楊四把風,以便楊四搜索房中有無其他罪證。
  鬼影子楊四不僅跟蹤技藝高明,抄查隱秘似乎也是個大行家。
  不消片刻,他便從壁板中找出一個青布條包,包中收藏的,正是一根血斑猶在的蜈蚣鞭。
  公冶長於燈下檢視著那根蜈蚣鞭,不禁微微點頭,說:「大爺的三萬兩銀子,總算沒有白花!」

  花廳中燈光朦朧,潘家姊妹像一對墮巢的小鳥,瑟縮地坐在大廳一角,兩隻眼睛呆滯地瞪著大廳入口處,兩張秀麗而蒼白的面孔上,佈滿了緊張和不安之色。
  就在這時候,一名著勁裝蒙面人,提一根粗長的蜈蚣鞭,從大廳外面緩緩走了進來。
  兩姐妹一看到這名蒙面人,雙雙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同時昏厥過去。
  高大爺手一擺,燈頭全部剔亮,花廳中登時大放光明。
  萬家兄弟從大廳外一個箭步竄人,分左右將蒙面人夾住,一面伸手摘去蒙面人臉上那塊紗布。
  蒙面人穴道似已受制,任由兩兄弟擺佈,絲毫未作抗拒。
  除去紗布,露出本來面目,原來這名蒙面人不是別人,正是燕雲七殺手中的那位病太歲史必烈。
  萬家兄弟挾持著病太歲,等候行動命令。
  高大爺鐵青著面孔道:「先押下去,跟孫七綁在一起,等三爺四爺他們來了再說。」
  病太歲押離大廳之後,又進來兩名僕婦,將潘家姊妹暫時移入房內。
  遠遠坐在大廳另一角的怪客金四郎,忽然輕咳了一聲道:「手續已經交代清楚,金某人該可以告辭了吧?」
  高大爺緩緩轉過身去道:「弟台不是還有一樁交易未談嗎?」
  金四郎淡淡一笑道:「這第二樁交易,最好改日再談。」
  高大爺一面哦,面露不悅之意道:「弟台是不是擔心老夫一時籌不出足夠的款項來?」
  金四郎微微搖頭道:「金某人沒有這個意思。」
  高大爺道:「否則,為什麼一定要改日再談?」
  金四郎笑笑道:「因為大爺您今天心緒欠佳,接著再談這些,只有使大爺您更不愉快。」
  高大爺此刻的心情的確不大好,而且他也沒有一定要再談第二樁交易的意思,只是經過這樣一解釋,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因為從對方的語氣裡,誰也不難聽出,這第二樁交易的重要性,顯然較第一樁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他身邊還隱伏著一個比殺人嫁禍更嚴重的危機,試用又叫他如何能夠放心得下?
  但他高大爺從來沒有開口求過人,金四郎如此推托,他雖急著想完成這第二樁交易,一時卻不知道如何措詞才好。
  遇上這種情形,公冶長自然不能繼續保持緘默。
  公冶長也笑了笑,道:「你金兄這就看錯了我們高大爺了,如果你金兄不是昨晚剛來蜈蚣嶺,就該知道最近幾天,鎮上前前後後共計發生了多少稀奇古怪事。你再看看我們大爺,有哪件事讓他老人家皺過眉頭?他老人家照樣寬容,喝酒,聽戲!」
  高大爺聽得遍身舒坦,身子也跟著坐直起來。
  要不是公冶長如此一指,他幾乎一直都忘了自己竟是這樣的豪邁偉大。
  金四郎點點頭,隔了片刻,才慢慢地抬頭望著高大爺道:「既然高大爺是個爽快人,我金四郎當然用不著再賣關子。」
  高大爺板著面孔,沒有開口,他不想破壞了自己的嚴肅態度。
  金四郎緩緩接著道:「這第二樁交易的代價,仍然是紋銀三萬兩,同時必須當場先行交付。」
  高大爺徐徐地點了一下頭,表示這個條件不算苛刻,他可以接受。
  金四郎接下去道:「這樁交易跟第一樁交易惟一不同的地方,是金某人收了酬勞之後,卻不能直接告訴您高大爺交易的內容。」
  高大爺道:「老夫聽不懂你弟台這話的意思。」
  聽不懂金四郎這句話意何所指的人,並不止高大爺一個。
  黑心老八,鬼影子楊四,甚至包括公冶長在內,這時臉上全都露出迷惑之色。
  高大爺是出錢交易的正主兒,如果交易的內容不能告訴正主兒,又該告訴誰?
  這樣的交易,又算什麼交易?
  金四郎微微一笑,從容接下去道:「我說不能直接告訴大爺的意思,是要請大爺指派一名心腹,跟金某人私下談過後,再由這位使者,秘密轉達大爺。」
  公冶長忍不住插口道:「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
  金四郎搖頭道:「恕我不便回答。」
  公冶長道:「為什麼?」
  金四郎道:「因為這正是此項交易中,最大的秘密之一!」
  高大爺也忍不住追問道:「如果弟台用意是為了防止秘密外洩,這樣做的效果豈非適得其反?」
  金四郎搖搖頭,笑道:「交易不成仁義在,答應不答應,是大爺的,金某人可不再解釋了。」
  公冶長忽然輕輕一咳道:「金兄該不是另有打算吧?」
  金四郎微微一怔道:「什麼打算?」
  公冶長道:「如果大爺的人,不幸適遇意外,那時三萬兩銀子已經進了金兄的荷包,我們又去哪裡找金兄理清這團麻絲?」
  這番話的意思,當然人人懂得。
  高大爺的臉色,不由得又難看起來。
  如果這位金四郎被公冶長一語戳中要害,真的是為了想趁火打劫,再吃他高敬如三萬兩銀子的冤枉,那可就怪不得他金蜈蚣心狠手辣,連第一次的三萬兩也要收回來了。
  不意金四郎臉上又浮起笑容,道:「畢竟還是這位總管精明,只可惜這位總管少問了一句話。」
  公冶長不理對方的諷刺,注目接著道:「少問了一句什麼話?」
  金四郎微笑道:「大總管應該先問交易將在什麼方式之下進行?」
  公冶長打蛇隨棍地道:「交易將在什麼方式之下進行?」
  金四郎微微笑道:「只要總管認為安全,可由總管任意指定!」
  公冶長道:「譬如說:——?」
  金四郎微笑道:「譬如說:你們可以選定一塊空曠之處,或是一座僻靜的院落,先於四周加以重重包圍,等在下與貴方特使密談完畢,並經高大爺認為這樁交易確屬誠實不欺,再由金某人帶著銀子走路!」
  公冶長聽了,不覺微微一愣,似乎頗感意外。
  他原以為對方並無第二樁交易可談,只不過想玩個花招,再發一注橫財,如今證明他顯然地疑錯了。
  高大爺的臉色也為之緩和下來,連連點頭道:「好,好!遵辦,遵辦!」
  三萬兩銀子,就是在他高大爺來說,也不是一個小數目。
  對方這雖然只是隨便舉的一個例子,但無形中恰好合上了他的胃口;因為惟有以這種方式交易,才能保障萬無一失。
  如果不是對方提出,他即使想上三天三夜,恐怕也想不出這樣的一個完美無疵的方式來。
  所以他並不因對方表現落落大方,就疏忽了應有的防範,樂得做個順水人情,一口氣應承下來。
  高大爺接受了金四郎的建議之後,又轉向黑心老八道:「這裡能不能再籌三萬兩出來?如果湊不足數,可去找關老總想想辦法吧。」
  黑心老八輕輕咳了一聲,露出不安神色,道:「票子不成問題,只是……」
  高大爺道:「只是怎樣?」
  黑心老八道:「三爺和四爺他們,馬上就要來,時間又這麼晚,安排起來,是否來得及……」
  高大爺忍不住暗暗地罵了聲:「混蛋!」
  這個他不知道?
  他選了這個時刻,便是因為胡三爺艾四爺和花六爺他們來了之後,正好多幾個監視的幫手,否則這半夜三更,到哪裡去徵調人馬,湊足一道堅實的包圍?
  他沒料到一向心機玲瓏的黑心老八,竟連這一點也想不透!
  公冶長似乎已看穿了高大爺心思,連忙接著道:「沒有關係,三爺他們都是自家人,來了之後,請他們等等就是了。」
  黑心老八經公冶長這一提,迅即領悟過來,於是不再多說什麼,趕緊起身出廳而去。
  不一會兒,黑心老八將第二次的三萬兩銀票湊齊,胡三爺。艾四爺、花六爺也帶著自己的殺手相繼來到。
  胡三爺因為是這次計擒孫七爺的功臣,雖仍不良於行,但蒼白的面孔上,卻閃爍著得意的光彩,因而沖淡了不少病態。
  眾人入廳落座,高大爺毫不避諱,他不但為眾人引見金四郎,而且將與金四郎兩次交易的經過,一一說了出來。
  眾人對孫七爺和病太歲史必烈的毒辣心腸,倒不怎麼驚異,反而是怪客金四郎這個人,一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尤其是金四郎第二次交易所提的條件,更使眾人感覺新奇。
  誰也想不出直接向高大爺說出交易內容,跟由第三者代為轉達之間,究竟有什麼分別?
  由於好奇心的驅使,這時所有的眼光,幾乎全落在金四郎一個人身上。
  金四郎在睽睽眾目交集之下,依然坦然自若,毫無困窘之態。
  他等高大爺說完,微微一笑,從容接著道:「銀票在下已經點收,大爺另外還有什麼吩咐?」
  高大爺道:「就在這花廳中進行如何?」
  金四郎滿廳四下掃了一眼,點點頭道:「好!」
  這座花廳深各有四五丈,如有人於大廳中央並坐細語,大廳外邊的人,就是貼得再近,也聽不到的。
  高大爺胸有成竹地咳了咳,又道:「至於特使,老夫打算就派我們這位公冶長總管。」
  他指指公冶長,停頓下來,等候對方的反應。
  金四郎的反應相當奇特。
  這位神秘怪客,從進如意坊到現在,神態上一直都顯得滿不在乎,就連高大爺變臉時,他都只當沒有看到,但當高大爺說出要派公冶長為接談代表時,這位怪客竟似乎微微震動了一下。
  不過,那只是神色之間,極其短暫的一種變化,能覺察到這種變化的人當然沒有幾個。
  金四郎神色恢復得很快,幾乎是不著痕跡地點了一下頭道:「好,只要是您高大爺信得過的人,誰都可以。」
  高大爺辦事,一向講究乾脆。
  三言兩語一敲定,他立即領先起身,揮手將眾人全部帶出大廳。
  如今靜蕩蕩的大廳中,就只剩下公冶長和金四郎兩個人了。
  這到底是樁什麼交易呢?

  金四郎望著大廳門口,直到眾人背影全部消失,方轉過身來朝公冶長微微點了一下頭。
  公冶長緩緩走過去。
  金四郎手一擺道:「請坐。」
  從語氣和神氣上聽起來,他似乎已變成了這座大廳的主人。
  公冶長依言坐下。
  金四郎笑笑道:「總管知不知道,在下跟貴東家如今要談的是樁什麼交易?」
  公冶長注目道:「告密?」
  金四郎微笑道:「猜對了!現在請再猜金某人告密的對象是誰?」
  「是誰?」
  「閣下!」
  公冶長微微一怔道:「你想在高大爺面前告發我?是我公冶長做錯什麼事?還是有什麼把棲落在你手裡?」
  金四郎但笑不語,彷彿這是些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公冶長眼珠子一轉,又道:「你要告發的人既然是我,高大爺指派我代表時,你為何不表示提出反對?」
  金四郎笑道:「那樣做未免太明顯了。」
  公冶長道:「什麼明顯?」
  金四郎笑道:「明顯地指出這第二樁交易必與閣下有關!」
  公冶長道:「你不願因而得罪我公冶某人?」
  金四郎微笑道:「是的。」
  他笑了笑,又補充道:「這也正是我建議高老頭採取這種交易的主要原因。我相信高老頭一定非常歡迎此一方式。因為他一定會覺得,只有以這種方式,才能保障他三萬兩銀子的安全。」
  公冶長道:「其實你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著想?」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同時也為了你閣下。」
  公冶長道:「為了我?」
  金四郎笑道:「因為到時候只要包圍圈一攻,就可置你閣下於刀俎之上!」
  公冶長點點頭,似乎非常欽佩對方的設想周到。
  他緘默了片刻,才接著道:「話又回到老問題了:你打算在高老頭面前告發我什麼罪狀?」
  金四郎仍然面帶笑容道:「我只想問這個老迷糊:巫五爺死了,如今證實了這位巫五爺死得十分冤枉——這個傻主意當初究竟是誰想出來的?」
  公冶長沒有開口。
  金四郎笑著道:「同時,我要請這個老迷糊冷靜地想一想:靈台誅心劍,掃蕩好邪,靈台一脈,綿延八代之久,莫不譽重一時,何以如今竟有靈台弟子甘為天百兩月奉淪為殺手?」
  公冶長仍然沒有開口。
  因為金四郎提到的兩件事,聽來雖極有煽惑力,但顯然尚不足以作為一種罪證。
  第一:收拾巫五爺,並不是他一個人作的決定,而且那時丁二爺和花六爺的密謀尚未揭發,人非神仙,安能預卜未來?
  如說他在這件公案上蓄意不良,高大爺本人豈非也成了共謀之一?
  第二:他出身靈台門下,這一點他並未掩瞞任何人,他相信高大爺當初也是經過鄭重考慮,才決定錄用他的。
  名門弟子中途為財色而墮落者,比比皆是,他並不是誰一的一個例子。
  除此而外,他尚有另一仗侍。
  那天他去美人酒家逼問花十八的口供,鬼影子楊四當時就潛伏在後窗下,他相信事後這位鬼影子一定在高大爺面前證明他耿耿忠心——
  所以,金四郎雖然自鳴得意,說來頭頭是道,他聽了根本就無動於衷。
  金四郎輕輕咳了一聲,微笑著又道:「當然了,高老頭說起來是個老江湖,只是這幾句空口說白話。自然無法動搖他對你這位大總管的信任。」
  公冶長改變了一下坐勢,同時點了一下頭,表示他正在等候下文。
  金四郎笑笑道:「如果高老頭仍然執迷不悟,在下看在三萬兩紋銀的情分上,說不得就只好祭起最後一件法寶了。」
  他停下來,含笑望著公冶長,似是有意留段空檔,以便公冶長追問那是一件什麼法寶。
  但公冶長並未發問。
  他只是等待。
  如今不論就哪一方面講形勢都對他有利。
  他願意保持這份優勢。
  如今受威脅的人並不是他,而是這位金四郎!
  他隨時都可以結束這場誤會,起身走出這座大廳,而這位金四郎卻辦不到。
  即使這位金四郎宣稱願意放棄這筆交易,甚至連第一次的三萬兩銀子也願意一併吐出來,也還是辦不到。
  金蜈蚣高敬如不是一個輕易可以逗著玩的人。
  這位金四郎今夜若想活著走出這座大廳,只有一個辦法。
  鼓起如貧之舌說服他!
  使他不得不向高大爺轉達,這一次交易的確具有三萬兩銀子的價值!
  至於那是一件什麼交易?能否為高大爺衷心接受?那也是這位金四郎的事,用不著他公冶長多操心。
  所以他即使不發問,也不愁這位金四郎不說出來。
  對方如想賣關於,吊胃口,他作弄的,不是別人,而正是他金某人自己!
  金四郎見他一無表示,忽然面孔一側,悠然道:「閣下知不知道,在高老頭子壽辰前兩天,府中那位葛老夫於曾在萬花樓後園偷偷會晤過青衣蒙面人?」
  公冶長道:「不知道。」
  金四的悠然接著道:「我想高老頭對這件事一定感興趣,如果高老頭真對這件事感興趣,金某人倒可以略效綿薄。」
  「如何效力法?」
  「請他先拷問葛老頭有沒有這回事?相信要那老傢伙說實話,決非難事;據我所知,黑心老八在這一方面,便是個難得的人才。」
  「葛老頭招認了又怎樣?」
  「然後我就可以替他們找出那個神秘的青衣蒙面人來!」
  「用什麼方法找?」
  「用剛才在病太歲史必烈身上用過的那種方法。」
  接著是一陣沉默。
  可怕的沉默。
  隔了很久很久,才聽公冶長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道:「我懷疑你金朋友是不是真想讓我將這些轉告給高大爺。」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當然不想。」
  公冶長一哦,緩緩側臉道:「否則你想什麼?」
  金四郎笑道:「你應該知道,我不借口舌,說了這許多,目的只有一個。」
  「什麼目的?」
  「展示我的本錢。」
  「什麼本錢?」
  「跟你用下談判的本錢!」
  「我聽不懂你的話。」
  「我當然還可以說得更明白一點。」
  「歡迎!」
  「我們攜手合作。共同為甚除關洛道上這七名惡棍勢力!」
  公冶長開始重新打量眼前這位怪客。
  難道他早先看走了眼?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是不是不太相信金某人的話?」
  公冶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眼光,仍然停留在金四郎的面孔上。
  現在,他可以確定,早先他並沒有看走了眼。那也就是說:這位金四郎無論如何也絕不是個正派人物?
  如今使他困惑不解的事,只有一件。
  那便是這位金四郎何以會對他的秘密知道得如此清楚?
  這位金四郎的武功如何,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若論跟蹤的本領,這位金四郎可能會比鬼影子楊四更出色。
  如果自從他來到蜈蚣鎮之後,這位金四郎就暗地裡綴上了他,何以他始終未能發覺?
  金四郎又笑了笑,道:「怎麼樣?」
  公冶長道:「讓我想想。」
  這不是推托,也不是故意拖延時間,他的確需要想一想。
  事實上,他接下來的思考,也正是這個問題。
  他要不要答應這個傢伙的建議呢?
  利害關係,是很明顯的。能不答應,最好不答應;若是答應下來,勢必後患無窮,只有害處,絕無好處!
  然而,不答應行嗎?
  要想不答應,只有兩種情況之下,才能成立。
  第一:葛老矢口否認。或是,葛老雖然承認有這回事,當他像病太歲史必烈一樣易裝之後,葛老無法肯定他是不是那天的那個青衣蒙面人!
  第二:非常簡單,他立即下手宰掉這個傢伙!
  但是,形勢很明顯,這兩件事都絕無法如願。
  他要宰掉這個傢伙,也許不太難,但那將無異自認他是在殺人滅口。
  如今守在大廳外面的殺手有三名之外,他不可能以一敵三。
  尤其血刀袁飛跟他之間,至今舊恨未消、單這小子一個,就夠麻煩的。
  至於葛老方面,更不足倚賴。
  老傢伙連皮帶骨,就那麼一把,只要稍為上點勁,不胡招一通才怪。
  所以,他可以說,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金四郎望著他,悠然含笑道:「想好了沒有?」
  公冶長點點頭,同時深深吸了口氣。
  他是在盡量克制自己。
  如果他不吸一口氣,沖沖心火,他準會一拳對著金四郎泛起笑容的嘴角打過去。
  金四郎笑道:「決定合作?」
  公冶長又點了一下頭,然後緩緩地道:「不過,在付諸行動以前,在下很想先弄清一件事。」
  「一件什麼事?」
  「在下到底是在跟什麼人合作?」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
  「金四郎?」
  金四郎道:「是的,金——四郎,金家——第四郎!」
  好怪的斷句法。
  好怪的語音!
  「金」與「金家」後面的語音,拉得長長的,前後兩個「郎」字,也說得特別的低沉得緊。
  公冶長不覺微微一呆!
  邪?
  狼?
  第四號金狼長老?
  金四郎微笑道:「夠了沒有?還有沒有別的疑問?」
  公冶長眨了眨眼皮道:「原來外面的謠言並非空穴來風?」
  「當然不是。」
  「如此說來,閣下的行蹤,豈非也已落入別人的限內?」
  「並不盡然。」
  「何以見得?」
  「因為,謠言實際就是從我這裡傳出去的。」
  公冶長不覺又是一呆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渲染氣氛。」
  「為今夜的這兩樁交易鋪路?」
  「不錯!」
  「這樣一說,送棺材和放火,都是貴會的傑作了?」
  「不是!」
  「不是?」
  金四郎微笑道:「如果是的,我用不著瞞你。」
  公冶長輕輕歎了口氣道:「很好,我們要做的事,現在就只剩下一件了。」
  「哪一件?」
  「我不說你也應該明白。」
  「如何向高老頭交代?」
  「我們耗去的時間已經不少了,但願你早已胸有成竹。」
  金四郎嘴角又浮起那種令人拳頭作癢的笑容,詭秘地笑了笑道:「這一點當然用不著你操心。」
  接著,他稍稍傾身向前,不知低低說了幾句什麼話,公冶長不覺瞪大了眼睛,驚訝地道:「真有這種事?你自信沒有看錯人。」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這件事一掀出來,就非十足兌現不可,你以為我會拿自己的腦袋瓜兒開玩笑?」

  密談結束,眾人陸續走回大廳。
  依照原定的交易程序,現在該輪到公冶長跟高大爺咬耳朵了。
  大廳中這時雖然坐滿了人,但滿廳一片沉寂,大家除了一雙眼珠子還在活動之外,人人都像廟裡的泥菩薩一般,正襟危坐,凝神屏息,等待著局面的進一步演變。
  這時每個人坐的位置,雖未經過露骨的安排,實際上卻如陣法般暗含玄機。
  金四郎仍然坐在老位置上。
  離他最近的,是胡三爺、艾四爺和花六爺,帶來的三名殺手魔鞭左天斗、血刀袁飛、雙戟溫侯薛長空!
  很明顯的,如果這次交易不能令高大爺滿意,或是高大爺認為對方在這交易上欺騙了他,金四郎無疑馬上就得嘗嘗這三位殺手的手段!
  胡三爺、艾四爺、花六爺等三兄弟坐在大廳中央,離高大爺和公冶長坐處較近,含有護衛之意。
  萬家兄弟,黑心老八,以及鬼影子楊四則坐在大廳門口,以防外人貿然闖入。
  公冶長附在高大爺耳邊,還沒有說上幾句,便見高大爺臉色大變,兩眼環瞪如鈴,像是要有火焰噴出來。
  公冶長急忙拉了他一把,不知又說了幾句什麼話,高大爺的臉色又慢慢平復下來。
  這樣一來,大廳中的氣氛更緊張了。
  誰也不難看出,高大爺的一股無名火,顯然是被公冶長曉以利害硬給壓下去的,這使得大廳中每個人心頭,都不禁泛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是什麼樣的事情,竟使一向沉穩自持的高大爺如此勃然震怒!
  難道這第二樁交易的內容,竟比孫七爺和病太歲殺人嫁禍事件還要嚴重得多?
  高大爺慢慢地裝了一袋煙,黑心老八連忙過去點火。
  大廳中沒有一個人談話,甚至連一聲咳嗽也沒有;這時大廳惟一的聲音,便是高大爺那根象牙煙筒發出的呼嚕呼嚕聲。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每個人幾乎都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心房跳動的聲音。
  人人心裡有數,這是一種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片刻平靜。
  這種平靜,絕不是一種好徵兆。
  高大爺每次動肝火,必定有人要見血光之災。這也正是使每個人都感覺如坐針氈的原因:底下這個倒楣的人是誰?
  這個人目前是不是也在這座大廳中?
  高大爺為什麼還不發作?
  就在眾人遊目四掃,心情惶惑不定之際,只聽高大爺忽然低沉地道:「萬老二,你過來一下!」
  站在大廳門口的萬老二像是嚇了一跳,他稍稍遲疑了一下,才向高大爺快步走過去,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顯然很不自然。
  眾人無不大感意外:原來金四郎第二次告發的人,竟是這位有無孔不入之稱的萬老二萬通?
  萬家兄弟可以說是高大爺身邊紅人中的紅人,一向忠心耿耿,他們兄弟犯了什麼錯?
  如果犯錯的是他們兄弟兩個,高大爺為什麼又只喊萬老二一個人過去?
  正當眾人暗暗納罕不已之際,疑問馬上有了解答。
  只見高大爺目注萬老二,冷冷吩咐道:「去鏢局把萬老夫子請來!」
  眾人這才長長鬆了口氣,原來大家緊張過度,人人犯了杯弓蛇影的毛病!
  萬老二也好像鬆了口氣,畢恭畢敬地應了一聲是,轉身便擬離去。
  高大爺忽然低聲道:「慢點!」
  萬老二一愣,只好剎住腳步。
  高大爺板著面孔道:「請他衣服穿得快一點,如果他腿上火傷尚未完好,不能行走,就叫人馱著他來!」
  「是。」
  「去吧!」
  大廳中又恢復一片死寂。
  眾人心底又開始慢慢地泛起另一個疑團。
  這時候把那位弱不禁風的西席夫子找來幹什麼呢?
  難道大家有眼不識泰山,都看錯了人,那位西席葛老夫子,才是怪客金四郎真正要告發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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