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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詭秘無窮盡 陰謀接踵來



  於是,胡三爺不期而然地,一齊轉向那位怪客金四郎望去,希望從這位怪客的神情上,獲得一絲端倪。
  但令人失望而又驚奇的是,那位怪客金四郎人靠在牆壁上,抱臂橫胸,眼皮垂合,呼吸均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已進入沉沉睡鄉!
  於是大家又轉向高大爺和公冶長望去。
  公冶長坐在高大爺的身影裡,誰也看不到這位總管臉上此刻是一副什麼表情。
  高大爺則在抽著第二袋煙,兩眼瞪著天花板,在暗紅色的煙火一閃一門之下,面孔青得怕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人人噤若寒蟬,都不說話?
  大家究竟在顧忌些什麼?
  高大爺也是個人,而且是個講道理的人,為什麼大家寧願默默等待,而不敢啟口發問?
  難道人人心裡有鬼,怕說錯了話,惹火燒身?

  難以忍受的一段時間,終於挨過了。
  因為院子裡傳來了腳步聲。

  葛老來了,是由鏢局兩名小夥計攙扶來的。
  這位西席夫子在鏢局裡養了幾天傷,火傷員未完全養好,人卻白胖了不少。
  他以為高大爺找他,就像往日一樣,要向他私下裡討個什麼計較,而絕沒想到,值此深更夜半,在這座大廳裡,竟如公堂會審一般,坐滿了這許多人。
  這位西席夫子一走進大廳,臉孔便變了顏色。
  因為他自己心裡有數,他也不是個乾淨身子!——是不是萬花樓後園與外人勾搭的秘密已東窗事發了呢?
  然而,說也奇怪,這位西席夫子一現身,高大爺反而突然改變了態度。
  他起身迎上去,指著一張椅子,和悅地示意這位夫子坐下。
  葛老見東家禮遇不減,這才放下心上一塊石頭。
  只是這一來,其他的人可全給弄迷糊了。
  差人傳喚時,聲色俱厲,似乎一見到人就要剝皮抽筋似的,如今人來到了,卻又如此客氣,這位高大爺究竟在鬧什麼玄虛?
  不過,這樣一來,大廳中的氣氛,倒是緩和了不少。
  公冶長走去大廳門口,先吩咐萬家兄弟為葛老倒茶裝煙,然後又跟黑心老八不知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麼,黑心老八面露疑愕之色,但沒說什麼,只點了點頭,便匆匆走了。
  葛老坐下了,高大爺卻沒有坐下。
  他在大廳中級級紅了兩田,然後慢慢走到葛老面前站定,輕咳了一聲道:「莊中那天起火的情形,請夫子再說一遍,讓大家聽聽。」
  眾人聽了,人人大感意外。
  原來事情因縱火有關?
  難道那放火的人,竟然是這位葛老夫子?
  葛老也似乎想不到高大爺會於此時此地突然提起這件事來。不覺睜大眼睛,顯得驚訝而又迷惑地道:「那天的情形,老朽不是已經向東家說過了好幾次嗎?」
  「再說一次,也沒關係。」
  「那天的情形,是這樣的,當火起之際,老朽正在前廳,跟萬老大和萬老二閒聊……」
  高大爺頭一搖道:「不,從起火之前半個時辰說起。」
  葛老惑然道:「那時東家還沒離莊啊!」
  高大爺點點頭道:「是的,就從老夫帶人離莊之後開始說起!」
  葛老稍稍思索了片刻,這才重新開始說道:「東家帶人離莊之後,老朽一人閒著無聊,便拿出棋盤棋子,在前廳打譜消遣
  「那時大廳中就你一個人?」
  「是的。」
  「好,說下去!」
  「這樣大概過了半頓飯光景,萬老大忽然從外面走進來,笑著說要跟老朽殺一局,老朽一邊清理棋盤棋子,一邊問他萬老二哪裡去了,萬老大說那天他弟弟萬老二去了如意坊馬上就回來。」
  高大爺點點頭,眼中光芒閃動,好像在某一個問題上已經獲得了初步答案。
  萬老二從旁插口道:「小的那天去如意坊,是為了找八爺拿點碎銀子!這一點大爺可向八爺查問。」
  高大爺說道:「你讓葛老夫子一個人說下去。」
  葛老接下去道:「之後,隔不多久,萬老二果然回來了。萬老大因為連走幾手錯著,這時局面已潰不成軍。老朽笑著推開棋盤說:咱們還是聊聊吧!殺你們這種臭棋沒有意思。沒想到大家還沒說上幾句話,後面院子裡就亂哄哄地嚷起來了。」
  高大爺聽到這裡,忽然擺手示意葛老不必再說下去,然後慢慢轉向旁邊的萬老二道:「葛老夫子的話,你都聽到了,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萬老二一呆,膛目油油道:「大爺……這話……什麼意思?難道……大爺……竟懷疑那把火是小人放的?」
  高大爺冷冷地望著他道:「那天你為什麼突然要找老八拿銀子?」
  萬老二微微低下頭去道:「羊腸巷的小翠花——」
  高大爺道:「你拿到銀子之後,又到後面的大廚房去幹什麼?」
  萬老二臉色大變,結結巴巴地道:「小人……因為……肚子餓,想……想……去找點吃的東西。」
  高大爺道:「不是為收藏一隻木盒子?」
  萬老二臉色如土,不期然以眼角朝那位怪客金四郎溜了一眼。
  就在這時候,呼的一聲,一條人影突向大廳門口審了過去。
  奪門而逃的是萬老大。
  這位萬老大當萬老二接受高大爺的盤問時,腳下一直在向後微微移動,如今總算被他等著了一個好機會。
  因為這時大廳中,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高大爺和萬老二的問答上,黑心老八又離開了,大廳門口只剩下一個鬼影子楊四,單是一個鬼影子楊四,當然攔他不住。
  萬老二當然不願一個人留下來等死,他趁高大爺扭頭張望之際,牙關一咬,也提足勁力向廳門衝了過去。
  這種變化雖然來得倉猝,但大廳中並未因此引起混亂。
  每個人都仍然坐原來的位置上,幾乎連動也沒人動一下。
  感到緊張的人只有一個:鬼影子楊四!
  鬼影子楊四見萬老大衝過來,橫身擋住門口高聲喝道:「萬老大,冷靜點,溜不是辦法,你溜不了的!」
  萬老大道:「滾開!」
  話發聲中,一拳猛向楊四心窩搗去!
  楊四輕功更佳,拳腳功夫卻極稀鬆,他自知受不了萬老大這一拳,雖明知責任重大,也不得不偏身相讓。
  萬老大冷笑道:「算你識相!」
  楊四的確很識相。只可惜這位萬老大自己沒有想想:如今大廳中高手如雲,他妄想僥倖脫身,又算不算識相?
  就在他這句話剛剛出口之際,只聽唰的一聲,一條黑影如怪蟒般竄起,萬老大上身一歪,叭的一聲,摔倒在地上!
  出手的人是魔鞭左天鬥。
  左天斗的一根長鞭果然不負魔鞭之名,他那根皮鞭只有八尺多長,他離大廳門口至少也有丈五左右的距離,但是,說也奇怪,他只一振手腕,居然將萬老大雙腿絞住了。
  長鞭回收,萬老大就像條死狗似的,一下就到了他的腳跟前。
  左天斗收起鞭子,點上萬老大的肩井穴,接著又將萬老大一腳踢去大廳中央。
  萬老二的遭遇,自是更不必說了。
  他擦過高大爺的身子,只向前衝出兩步,便被公冶長伸手一把抓住衣領。
  等這對兄弟分別被制服之後,高大爺才寒著面孔走過去道:「你們這兩個喪盡天良的東西倒說說看,我高敬如哪點虧待了你們?」
  兩兄弟互望一眼,沉默無言。
  高大爺厲聲喝道:「怎麼不開口?替我說呀!」
  萬老二像橫下了心腸似的,搖頭嘿嘿一笑道:「你沒有虧待我們?嘿嘿嘿!我們兄弟跟了你十多年,替你到處賣命奔走,長年不得一點空閒,眼看你掙下近百萬家當,我們除了吃穿之外,又落得了些什麼?」
  高大爺氣得發抖道:「這就是你們放火的理由?你們每個人月俸百兩,年節賞賜,尚不在內,如果你們不狂嫖濫賭,你們的日子,哪點不愜意?」
  萬老二哼哼道:「你快進棺材了,還有八個姨太太,我們才三十歲,花錢玩玩婊子,也算過分了?我們是天生的奴才命,應該只做不玩,為你賣命一輩子?」
  「畜生!」
  高大爺吼著,一腳驀地踢了過去。
  這一腳不偏不倚,恰巧踢在萬老二的心窩上。
  萬老二發出一聲問哼,張口噴血如注,人倒下去,只打了個滾,便告寂然絕氣。
  除了高大爺喘氣的聲音,大廳中再度沉靜下來。
  公冶長忽然輕聲自語似地道:「八爺怎麼去了這麼久?」
  高大爺像給提醒了似的,忙朝鬼影子楊四喝道:「去後面大廚房裡,叫老八快點來。」
  本來已在閉目等死的萬老大,聞言神色一動,忽然睜開眼睛道:「你們是叫黑心老八去起出那三尊玉美人?」
  高大爺見萬老大問得蹊蹺,忍不住道:「是又怎樣?」
  萬老大突然仰天笑道:「好,好……」
  高大爺臉色一變,道:「什麼事情這樣好笑?」
  萬老大笑著道:「你們慢慢地等著這位八爺吧!」
  果然,他這句話說了沒有多久,便見鬼影子楊四像一陣風似地奔進大廳道:「後面沒有人,八爺哪裡去了。」
  高大爺如遭電擊,呆了好半晌,才轉向萬老大道:「原來你們幾個早已申成一氣?」
  萬老大像有了什麼仗恃一般,坦然道:「不錯。如果說得更正確一點,我們兄弟兩人只是這位八爺的兩名部屬。」
  高大爺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發著愣道:「你們是他的部屬?」
  萬老大像是一點也沒有了忌憚,揚臉悠然道:「這有什麼不對?你姓高的六十歲了,難道你這塊地盤還能帶進棺材裡去?黑心老八是怎樣個人?你不是不清楚,他哪點抵不上你姓高的?成者為王,敗則為寇。如今不幸壞了事,當然沒有話說!」
  高大爺差點沒氣昏過去,自己的心腹,一下叛變三個,而且是當著這麼多外人之前,叫他這位七雄老大,如何來收拾這個局面?
  公冶長悠然從旁道:「這樣一說,那口棺材也是你們送去鏢局的了?」
  萬老大沒有回答,只有冷笑。沒有否認,當然就等於承認。
  公冶長又道:「你們放火,是為了三尊玉美人,這還說得過去,你們送上那口棺材,又算什麼意思?」
  萬老大仍然沒有開口。
  其實,事到如今,送那口棺材的用意,就是不問也不難明白。
  公冶長人並不笨,他所以要提出這個問題,不過是無話找話說,怕高大爺倡在那裡不好看,為高大爺解解窘而已!
  這時他見萬老大不肯開口,便轉向高大爺道:「好了,大爺,這次雖不無損失,但總算一下解決了兩個謎團,以後日子就太平了。」
  萬老大忽然冷冷接口道:「我建議你這位大總管,不妨順便提醒你們東家一下:要想過些太平日子,最好先跟我萬老大打打商量!」
  眾人錯愕之餘,不禁一齊想及這位萬老大的外號。
  「無錢能使鬼推磨!」
  在這種情形之下,這位萬老大不但還想求活,居然還出之以這等要挾的口氣,可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這使得人人均生出好奇之心,不約而同地想看看這位萬老大到底使出什麼絕活來!
  萬老大沒有賣關子,而且用的法寶也很簡單,因為他不等公冶長開口,就自動接下去道:「除非是,嘿嘿!除非你們對那位黑心老八一點也不關心——既不想找回那三尊玉美人,也不想知道他去了哪裡。」
  好傢伙!果然一語觸及要害。
  現在,他就是跪求高大爺殺了他,高大爺恐怕也不肯下手了。
  高大爺也許並不一定要找回那三尊玉美人,但如要他輕易放過那位黑心老八,那是辦不到的。這是人之常情,換了誰都一樣,黑心老八太使他高大爺傷心透了。
  公冶長道:「如果高大爺饒你不死,你願招供?」
  萬老大道:「是的,是的,不過絕不是馬上就交易。」
  公冶長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萬老大道:「等我想出一個在何種情況之下交易,才不會吃虧上當的萬全辦法之後。」
  公冶長口雖不言,心底下卻不禁暗暗佩服這位萬老大果然厲害。
  萬老大又道:「還有兩件事,也請總管多多注意。」
  他簡直是在下命令了。
  但公冶長卻無法不聽。
  「哪兩件事?」
  「拘留期間,請別把我當犯人看待,我興致來時,說不定還要娘兒們陪我喝上兩杯。」
  「還有一件呢?」
  「請時時留意我的安全,我如果跟萬老二做了一路,那可就便宜了別人了。」
  如果公冶長這時可以罵粗話,他一定會選一句最難聽的罵出來。
  但是,他不能罵,他只能點頭應好。
  萬老大話已說完,說完之後,他就沒有再開口。
  公冶長轉身手一招道:「楊老四,你來一下。」
  楊四走過來道:「總管有何吩咐?」
  公冶長道:「你去鏢局,請關老總馬上帶四位鏢頭過來。」

  一切安排就緒,天已大亮,現在大廳中就剩下三個人了。
  三個人是:高大爺、公冶長、葛老。
  高大爺旱煙一直吸個不停,地上到處都是煙灰,一張面孔也變得像煙絲一樣的憔悴、焦急。
  最後,他終於停下腳步,坐了下來,又默默地吸了幾口煙,才望向公冶長道:「你看金四郎這廝究竟是什麼來路?他怎會知道這麼多的事?」
  第一個問題公冶長可以回答。
  第二個問題,事實上也正是公冶長一直在思索著的一個問題。
  經過半夜之思索,他對這個問題,差不多也有了答案。
  他的答案是:這次天狼會派出來的金狼長老,決不止金四郎一個!
  早先他認為這個金四郎的輕功絕不會高過鬼影子楊四,他現在的看法,仍然如此。
  如果有人一直在跟蹤著他和病太歲史必烈,以及萬家兄弟,那必然是另外的幾個人。
  另外的幾頭金狼!
  同時可以下斷語的是:這些跟蹤他們的金狼,別的武功,固不得而知,若僅就輕功而言,則無疑都比鬼影子楊四來得高明!
  如今使他感到困擾的是:天狼會這次究竟派了多少人手?以及那頭一直跟蹤著他,而能避開他注意的金狼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目前這頭金狼是不是還在暗中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他如果將金四郎的秘密向高大爺和盤托出,是不是一種聰明的做法?
  公冶長沉吟著,正感左右為難,無法取決之際,葛老忽然輕輕咳了一聲道:「如果東家不見怪,老朽覺得有關這個金四郎的種種,大可以暫時擱在一邊,慢慢再派人設法打聽。」
  高大爺轉過臉去道:「夫子認為這個姓金的不值得重視?」
  葛老搖搖頭,說道:「老朽並不是說這姓金的不值得重視,只說這件事在目前並非當務之急。」
  他傾著身子,壓低了聲音道:「東家應該先想想我們現在的人手。譬如說:黑心老八這一走,明天這座如意坊誰主持?關老總帶人來了這裡,鏢局那邊又怎麼開門?萬一這兩天再有意外事故發生,單是公冶長總管一個人,是否應付得了?」
  高大爺點點頭,本來就很沉重的心情,益發顯得沉重起來。
  他思索了片刻,搖頭皺眉道:「人手的問題,的確相當嚴重,可是——」
  葛老捻著胡梢兒,緩緩地道:「老朽辦法倒是有一個,只是不知道是否行得通。」
  高大爺精神一振,忙道:「不管行不行得通,說來聽聽總不妨事。」
  葛老道:「想辦法留下那個姓谷的。」
  高大爺道:「穿心鏢谷慈?」
  葛老道:「是的,這至少可以先填上黑心老八的空缺。」
  高大爺望向公冶長道:「公冶總管意下如何?」
  公冶長微微皺了一下眉道:「辦法是個辦法,不過最好能稍稍變通一下。」
  高大爺道:「如何變通?」
  公冶長道:「如果請姓谷的來主持賭場,我猜想他一定不會答應。」
  他沒有說明理由,高大爺也沒有追問為什麼?他料定谷慈不會答應。
  大家彼此心裡有數。
  高大爺道:「否則怎辦?」
  公冶長道:「請姓谷的主持高遠鏢局,跟關老總臨時調換一下位置。」
  高大爺道:「由關老總負責這如意坊?」
  公冶長道:「關老總當然更不是這一方面的長才,我的意思,刻下時值非常,東家不妨將關老總留在身邊,多少也好有一個照應。」
  這一點正合高大爺的心意。
  雙掌開碑關漢山為人耿直義氣,武功也是他班底中最出色的一個,在目前來說,似乎也只有這位雙掌開碑,才是真正信得過的人。
  高大爺點點頭。
  葛老道:「那麼,這座如意坊怎辦?到時打烊關門?」
  公冶長道:「如意坊關門豈不惹人笑話?當然不能關門。」
  葛老道:「否則由誰來主持?張金牛張管事我看一定應付不了。」
  高大爺道:「張金牛當然不行。」
  公冶長沉吟道:「人是有一個,只怕東家不合意。」
  高大爺道:「誰?」
  公冶長微微一笑道:「花十八!」
  高大爺和葛老全不禁為之當場一呆。要花十八那女人來主持如意坊?
  這主意是怎麼想出來的?
  高大爺眼珠子轉了幾轉,忽然一拍膝蓋,欣然道:「好!好!這主意太好太好了!」
  是的,這個主意聽起來雖然有點瘋狂,但只要稍稍往深處想一想,便不難發覺這個主意的確值得豎大拇指。
  「如意坊」和「花十八」,在蜈蚣鎮上名氣這樣響亮——都是人人想親近的個名字。
  一個刺激的地方。
  一個刺激的女人!
  但是,就是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很少會將這兩個名字聯想在一起,就像很少會有人從月亮突然想到板凳一樣。
  如有一天,這兩個名字真的聯在一起呢?
  毫無疑問的,只要消息一傳出去,必然會馬上成為轟動一時的奇聞。
  「高大爺的如意坊,聽說換了主持人。你猜新換的這個主持人是誰?」
  「是誰?」
  「花十八!」
  「花十八?就是過去開美人酒家的那個騷娘子?」
  「是啊!」
  「真想不到。」
  「過去瞧瞧怎麼樣?」
  凡事新奇,便是一種號召力。
  只要這一建議成了事實,如意坊的兩扇大門,不給擠破才怪!
  葛老也在點頭。他的思路雖然比高大爺慢了一點,但總算也會體會出公冶長如此安排的一番匠心。
  高大爺眼珠子又轉了幾下,忽然皺眉道:「老夫只怕……」
  公冶長微微一笑,道:「大爺是擔心那女人不答應?還是擔心那女人照顧不來?請大爺放心,人是我推薦的,這兩件事,我都願意負責。」
  高大爺眉頭展開了,連連點頭道:「好,好,有你老弟這一句,還有什麼說的。」
  葛老自告奮勇道:「姓谷的聽說還住在太平客棧,這一邊可以交給老朽處理,老朽保證會有好消息。」
  高大爺又是說了聲好。
  他望望外面的天色,又起身在大廳中踱了幾圈,然後再度停下腳步,望著公冶長道:「依總管之意,萬成那廝如何發落才好?」
  公冶長思索了片刻道:「這廝雖然說得好聽,但我非常懷疑是不是真能從這廝口中挖得黑心老八的下落。」
  高大爺一怔道:「為什麼?」
  公冶長緩緩接道:「道理十分簡單,黑心老八不是個死人,就算他們有個窩巢,或是另有經常出沒之處,我相信以黑心老八之精明,也一定會離得遠遠的,因為他必須提防到萬成也許會出賣他。」
  高大爺恍然大悟,忍不住道:「這一點你剛才為什麼不說?」
  公冶長笑笑道:「當時大爺在氣頭上,我如果駁倒了他,我擔心大爺說不定也會賞他一腳。」
  高大爺道:「既然留著無用,那還留他下來幹什麼?」
  公冶長微笑道:「我只是說這廝不可能會說出黑心老八目前的下落,並沒有說留下這廝可沒有好處。」
  高大爺道:「留下有什麼好處?」
  公冶長笑道:「留活口的好處,姓萬的自己也說過了,等魚兒上鉤!」
  高大爺不覺又是一怔道:「你也相信黑心老八真會找機會殺人滅口?」
  公冶長笑道:「百分之百相信!」
  高大爺詫異道:「萬成既無法說出他的行蹤,他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公冶長笑道:「這就叫『做賊心虛』,剛才我們說的,只是按一般常情推斷,他們既然能結為一黨,當然還有不少其他的秘密,能夠滅掉活口,總是安心得多。」
  高大爺不住點頭道:「對,對,我馬上吩咐——」
  公冶長頭一搖道:「千萬使不得!」
  高大爺道:「怎麼呢?」
  公冶長笑道:「要想魚兒上鉤,你就不能在魚餌四周撒網!」
  高大爺道:「否則怎辦?」
  公冶長笑道:「要楊四多辛苦點,只楊四一個人就夠了。」
  這是他獻計的真正的目的。
  修理楊四!
  黑心老八也許真的會來。
  但無人敢確定。
  就算真的會來,也不知道哪一天來,什麼時候來。
  在黑心老八未露面之前,無論白天或黑夜,無論颳風或下雨,楊四都必須時時刻刻保持警覺。
  沒有人能受得了這種無限期的煎熬。
  公冶長派給楊四這份好差事,除了出氣之外,還有一個好處:那便是他以後身後可以少掉一個影子!
  高大爺手底下可派用場的人物並不多,支開這個鬼影子楊四,他大可自由活動活動了。
  高大爺顯然非常欣賞公冶長這一步妙棋,聞言立即照辦,著人喊來楊四,鄭重地交代楊四這幾天必須小心嚴密監視著後面的石庫,一旦發現響動,火速傳報,如有怠慢,決不寬饒。
  楊四領命離去後,公冶長起身轉對葛老笑笑道:「走,讓東家休息休息,我們也該去辦我們的事情了。」

  五月,榴花如火。院中榴花如火,屋內人面如花。
  小翠花!
  羊腸巷的小翠花。

  羊腸巷的小翠花,在蜈蚣鎮上,也是個知名的女人。
  小翠花。
  花十八。
  可說是這個小鎮上的一對名花。
  在眾人心目中,若要說這兩個女人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大家也許只會想到一件事。
  一個有價錢,一個沒有。
  不過,你如果想在這個女人身上一親芳澤,其難易的程度,事實上卻又正好相反。
  美人酒家,你隨時可以走進去。
  只要你,甚至寒酸得連十幾文酒萊錢也付不出,你仍可以享受到花十八那女人令人愉快的笑靨。
  即使你借酒裝醉,毛手毛腳的,想揩揩小油,你換來的最多也不過是一聲「死鬼」!
  至於小翠花,可就沒這麼容易親近的了。
  她住羊腸巷底,倒數第一家,獨門深院,隨時候教。
  生張熟魏,一概不拒。
  五兩銀子喝茶。
  十兩銀子擺酒。
  三十兩銀子上床!
  這價錢,正好是萬花樓一個紅姑娘的兩倍半。
  若是把上床一次的纏頭拿去美人酒家喝酒,足足可以喝上三年整!
  所以,小翠花並不是天天有客人。
  羊腸巷的小翠花,大家也只掛在口邊談談,這娘們偶爾出門買東西,你能湊巧看到她的人影子,已經算你眼福不淺了。
  也就由這一原因,這娘們的客人,多半是外地來的客人。
  外地來的豪客。

  如今,這娘們的屋子裡,就有著這樣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是昨天黃昏時分來的。
  這位客人來的時候,聲稱要在這裡住三天,三天的開銷,他可以一次付。
  三天的開銷,連下人的賞賜在內,共計二百兩銀子,這位客人一出手就是三百兩。
  另外的一百兩,算是酒錢,因為他表示明天要在這兒招待一個朋友。
  一個人能喝一百兩銀子的酒?
  像這樣大方的客人,小翠花自是樂得願意伺候。
  所以,天尚未黑,大門口就懸起一盞紅燈籠,那是告訴晚來一步的問律漁郎:名花有客,下次清早!
  這一夜小翠花到底施展了些什麼招數,外人當然不得而知。
  不過,從今天一早兩人就偎在一起喝酒的神情看來,對昨夜的一番纏綿,雙方似乎都很滿意。
  這在小翠花這女人來說,這種情形,倒還少見。
  因為這位客人出手雖然豪闊,論外表可實在令人無法恭維。
  這人看上去大約五十出頭的年紀,身材癡肥,面目庸俗,一顆腦袋尤其大得離譜。
  如果小翠花知道六十里外的河口鎮上,有潘大頭其人,她一定會問自己:「被人喊大頭,頭必然大得可以。那潘大頭的頭,難道會比這個人的頭還要大?」
  答案是:不會。
  不會比這人更大,但也絕不比這個人的小——因為如今在她身邊的這位客人,正是潘大頭本人。
  如假包換的潘大頭!

  潘大頭今天看起來還是老樣子,紅通通的面孔上,除了多幾分酒意之外,一點也不像是已死過一次,剛從墳墓中爬出來的遊觀。
  昨晚,高大爺和公冶長等人在郊外看到的潘大頭,衣破肉綻,傷痕纍纍,慘不忍睹,今天的潘大頭,衣著光鮮,連一絲泥土氣息也沒有。
  這位潘大頭,除了會唱戲之外,難道還會變戲法不成?

  這時,庭院中忽然傳來一聲咳嗽。接著,門簾掀起,一名長衫中年人,含笑緩步而入。
  走進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赫然正是那位販賣風雲雷雨的金四郎!
  更奇怪的是,潘大頭抬頭見到這位天狼會的金狼長老翩然光臨,居然一臉老氣橫秋之色,坐著連動也沒動一下。
  他只輕輕一推身邊的小翠花,道:「這位便是我要等的金四郎,你去開罐好酒來,拿副於淨杯筷來。」
  小翠花打過招呼走了,潘大頭等金四郎坐定後,問道:「怎麼樣?事情進行得順利不順利?」
  金四郎聳聳肩膀道:「開頭還好,只是後來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哦?」
  「馮二酒鬼那具屍體沒人瞧出破綻,大喬小喬兩姊妹也表演得很逼真,使病太歲和孫七有冤無處申,可說是完定了。」
  一公冶長那小子呢?」
  「我說的意外,就出在這小子的身上。」
  「哦?」
  「我們原來都以為高老頭對這小子並不真正信任,這一點實際上我們完全估計錯誤了。」
  「高老頭竟派這小子作代表?」
  「可不是。」
  「那你怎麼辦?」
  「因為事出意料之外,一時騎虎難下,我只好忍痛動用了我們的那個救急計劃。」
  「以萬家兄弟拉充?」
  「是的。」
  「這麼樣一來,三尊玉美人,豈不是泡了湯?」
  「否則怎辦?」
  潘大頭皺著眉頭,像自語似的,搖搖頭道:「放棄三尊玉美人,倒是事小,這小子不能夠一舉除去,實在是個莫大的禍患。」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不過我已經警告過那小子,要他乖乖地跟本會合作,否則對他那小子沒好處。」
  潘大頭臉孔微微一揚道:「你以為那小子憑兩句話就能唬得倒?」
  金四郎笑道:「當然唬不倒,我不過借計使計,讓他小子誤以為本會暫時不會動他念頭,好叫他小子放鬆戒備而已。」
  潘大頭點點頭,停了片刻,又道:「如今你的身份已經暴露,那小子又未能除去,你來到這裡之前,有沒有查察查察你的身後?」
  金四郎笑道:「這一點你老大盡可放心,別說高老頭心腹已損折過半,即令有人跟蹤,也逃不過小弟的耳目,如果我們這些金狼長老也會被人盯梢而不自覺,豈不成了笑話?」
  潘大頭正待開口之際,小翠花走進來了。
  兩人只好停止說下去。
  金四郎望著小翠花走路的姿態,忽然豎起大拇指道:「聞名不如見面,小翠花果然要得。行!」
  小翠花當然不是第一次聽客人說這種話。
  她故作嬌羞地道:「金爺這張嘴巴,真會說話。」
  金四郎笑道:「你知我說的是什麼話?」
  小翠花也笑道:「如果金爺不解釋,我怎知道金爺說的是什麼話。」
  她知道這種對答很無聊,不過她知道有些客人就喜歡這個調調兒,吃她這一行飯,當然以迎合客人為主。金四郎笑著道:「我們這位滑大爺是有名的『兩頭大』,你陪了他一夜,今天走起路來,居然還很自然,這就是我說你要得,說你行的意思——懂我這意思嗎?」
  小翠花微徽一怔道:「兩頭大?」
  她話剛出口,兩須突然飛紅。因為她已突然領會到金四郎的兩頭大,另一頭指的哪一頭。
  潘大頭除了腦袋特別大,身體上另外還有什麼特徵,她當然比誰都清楚。
  潘大頭也不知道是得意還是生氣,笑著打岔道:「別聽他胡說八道了!去找萬花樓的紅紅來,看紅紅來了,他還敢不敢信口胡說。」
  小翠花紅著臉走了。
  小翠花一走,屋內的氣氛,馬上又變了。
  潘大頭壓低嗓門道:「這一次你一共擠出高老頭多少油水來?」
  「六萬兩整。」
  「處置了沒有?」
  「已經交給了金二。」
  「大喬小喬還在如意坊?」
  「是的,這兩姊妹你不必為她們擔心,相信不到天黑,她們就會找個借口溜出來了。」
  「金三那邊怎麼樣?」
  「我從如意坊出來時,跟他打了個照面,我已經給了他暗示,只要時機適當,立刻就下手,正如你所說,留著這小子,的確是個禍患。」
  潘大頭沉吟了片刻,又道:「小子如今已經知道有人成天跟在他的後面,你看金三是不是應付得了這個小子?」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金三的那一身輕功,你老大難道還不放心?」
  潘大頭皺了皺眉頭道:「這並不全是輕功的問題。」
  金四郎問道:「否則還有別的什麼問題?」
  潘大頭望著酒杯,沒有開口。
  別的還有什麼問題呢?他想不出。
  他們這次奉派前來蜈蚣鎮的一批金狼中,金狼第三號,無論哪一方面,都是相當出色的一把手。
  如果金狼第三號都完成不了這項使命,別的又有誰能完成得了?
  金四郎笑了笑,又道:「再說,這小子似乎也不如傳說中的那麼精明。小子的劍法,當然沒有話說,但在江湖經驗方面,顯然還不夠老練。」
  潘大頭抬起頭道:「你怎知道小子欠缺江湖經驗?」
  金四郎笑道:「小子如果夠狠辣,現在我就不會活著坐在這裡了。」
  潘大頭思索著這句話,慢慢地點了點頭,雙目中同時間起一片光芒。
  只有他能夠領略金四郎這句話的深奧含義。公冶長的確錯過一次機會!
  如果公冶長當時能夠冷靜地想一想,他當時也許就會發覺,金四郎用以迫他就範的那些話,實在算不上是有力的把柄。就算他不能當場殺人滅口,有機會讓金四郎向高大爺揭穿他的秘密,這對他又有什麼妨害?
  難道他一定要承認自己就是那個灰衣蒙面人不可?
  說他是灰衣蒙面人,真憑實據又在哪裡?
  以他目前的身份,高大爺是聽他的?還是聽金四郎的?再說,葛老為了本身的利害關係,也許就根本不會承認有這回事!
  若以迫供方式要他葛老招認,屈打成招,又怎作得了准?
  金四郎是何許人?
  高大爺又怎會憑外人一句話,就將自己的西席當囚犯看待?
  而最重要的是,就算有這回事,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葛老出賣的,並不是什麼嚴重的機密。這至多可以解釋為:公冶長打聽這些,只不過是為想知道自己能不能進入高府混個飯碗麵已!
  反過來說,公冶長當時只要一掀開這位金四郎的身份,這位金四郎便完定了!
  宰掉這頭金四郎,三萬兩銀票,二十五兩黃金,馬上可以回籠,這種事高大爺會不願意幹?
  可惜公冶長當時竟未能想到這些。
  公冶長當時真的沒有想到?
  還是想到了,另有顧忌,不便毅然決定?
  不過,不論公冶長當時的想法如何,現在都不重要了。
  因為事情已經過去。
  已過去的事,就談不上重要,重要的是未來。
  更重要的是現在!

  現在,公冶長正斜欠著身子,靠在美人酒家的賬櫃上。
  他手邊放著一碗酒。
  廉價的白酒。
  這是一種必要的象徵,你進了美人酒家,只要你買了酒,便不會再有人留意你的行動。
  沒有人知道公冶長在跟那位美麗的老闆娘說些什麼,只見花十八轉動著一雙靈活的眼珠子,似乎正聽得津津有味。
  花十八聽著,聽著,臉上的神情,也在不斷的變化。
  起初是驚奇,好像有些不太相信公冶長說的話,接著,就像公冶長說了個笑話似的,她又格格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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