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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我啞然失言,側臉躲開了蕙妃的目光。作為燮宮君王,我深知這是蕙妃一廂情願的幻想,它違背宮廷禮儀,也超越了所有帝王的生活規範。即使我接受這個幻想,燮宮上下卻不能接受。即使我答應了蕙妃也不一定能做到。於是我婉轉地拒絕了蕙妃的請求。蕙妃的啜泣變得更加哀怨而無休無止。我怎麼勸慰也無法平定她的重創之心。我用手背替她拭去眼淚,但她的眼淚像噴泉一樣湧流不息。我便也煩躁起來,猛地推開了那個悲慟無度的身體,走到彩屏外面站著。
  讓我移榻萬萬不行,讓你遷來清修堂更要辱沒燮宮英名,你假如還有其它請求我都可以賜准照辦。
  五彩畫屏後面的啜泣戛然而止,然後傳出一個絕望的切齒之聲。奴婢還想請皇上替我出氣,請皇上親手懲治蘭妃、菡妃和堇妃。假如皇上真的愛憐奴婢,也請皇上親自問罪於彭王后,杖打一百,杖打二百,打死她們我才快樂。我十分驚愕,不相信這樣的切齒之聲出自蕙妃之口。我又返身回去,看到了蕙妃悲極生惡的面容和炯炯發亮的眼睛,現在我不相信的是自己以往對婦人的簡單判斷。我無法想像五彩畫屏後面那個婦人就是天真而溫厚的蕙妃,不知是一年來的後宮生活改變了蕙妃,抑或是我的深寵果真寵壞了蕙妃?我在畫屏外面沉默良久,不置一詞地離開了鸝鳴閣。社稷險惡,宮廷險惡,婦人之心更加險惡。走下鸝鳴閣的玉階時我突然悲從中來,我對身後的宮監說,蕙妃尚且如此,燮國的災難真的就要降臨了。
  我無意間重複了死去的老宮役孫信的讖語。官監渾然不解其意,而我被自己的言語嚇了一跳。
  我沒有替蕙妃出氣而杖打其他后妃。但是蕙妃因懷胎而滋生的猜忌之心使我半信半疑,據修史文官暗自透露,各國宮廷中不乏駭人聽聞的滅胎換子的先例,而我唯一適宜做的就是將蕙妃懷胎之事隱匿起來,並且責令太醫和鸝鳴閣的太監宮女保守這個秘密。事實證明我枉費心機,幾天後我去菡妃的怡芳樓小憩,菡妃在竭盡溫存之後突然湊到我耳邊問,聽說蕙妃已經懷胎,真有此事嗎?你聽誰說的?我大吃一驚。
  孟夫人告訴我和堇妃的。菡妃頗為自得地說。孟夫人又是聽誰說的?我追問道。
  孟夫人還用聽別人說嗎?陛下都是她生養的。那天在牡丹園賞花,她一眼就看出來蕙妃已經懷胎。菡妃偷窺著我的表情,佯笑了一聲,陛下為何這般緊張不安?蕙妃雖跟奴婢一樣是個側室,但這畢竟是宮中的大喜之事呀。我推開菡妃纏在我肩上的手臂,扶欄望瞭望遠處綠柳掩映的鸝鳴閣的琉璃紅瓦,而閣上的病女是睡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我擊欄長歎,似乎看見鸝鳴閣上蒸騰起一片不祥的刺眼的紅光。你們到底想把蕙妃怎麼樣。
  陛下冤煞奴婢了。我與蕙妃井水不犯河水,能把她怎麼樣呢?菡妃伶牙俐齒地擋住我的直言詰問,紅絲袖朝煙霞堂方向甩了甩,她說,奴婢擔當不起,這話陛下應該去問王后娘娘才是。我想既然連菡、堇姐妹也知道了鸝鳴閣的消息,彭氏肯定早已知道。果然第二天彭氏就來清修堂恭賀蕙妃孕胎,她的強充笑容和悻悻語氣讓我深感痛心,我懶得向她作任何表白,只冷冷說了一句,既然萬爪撓心,何不回煙霞堂痛哭一場?彭氏怔然片刻,嘴角復又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她說,皇上小覷我了,我身為一國之後,怎會與一個側妃爭強鬥勝?三宮六院中唯蕙妃先得龍胎,看來惠妃真的福分非淺,我做姐姐的需好好照顧這位好妹妹了。
  孕期的蕙妃猶如驚弓之鳥,她對宮女送來的每一份食物都有戒備,懷疑宮廚與后妃們沆瀣一氣,投毒於粟米甜品之中,每一份食物必經宮女品嚐過後才肯下箸入口。孕期的蕙妃花容美貌被一層層洗滌褪盡,氣色憔悴,蛾眉秀目之間凝結著一分幽怨,幾分蒼涼。我每次到鸝鳴閣去與蕙妃面晤,看見的是一個單薄的紙人隨風飄蕩的景象,這很奇怪。我看見可憐的蕙妃隨風飄蕩,但我卻無法遮擋鸝鳴閣上的八面來風。蕙妃告訴我她把彭王后送來的食物悉數餵了狸貓,彭王后也知道此事,但她仍然每天差人送來各種花樣的食物,遇及風雨天也不間斷。我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蕙妃說著眼圈又紅了,她知道我不會吃,為什麼還要天天送來?一碗又一碗,一碟又一碟的,難道她指望會打動我的枯石心腸嗎?我看見那只狸貓伏在花欄上打盹,並沒有絲毫中了蠱毒的跡象。婦人們的想法往往是千奇百怪撲朔迷離的,我無法排遣蕙妃錙銖必究的受害妄想,也無法猜透彭氏玩的是什麼伎倆。至於我只是一個被捲進脂粉漩渦的帝王。我在三宮六院間來去匆匆,龍冠金履濺上些許紅粉香水,也會濺上污水濁漬,一切都很自然。
  這年春天燮國南部的鄉村田野遍遭蝗災。蝗害像一場黑色風暴瀰漫了南部的天空,幾個晝夜內啄光了田園的每一根青苗。農人們面對災後的田園大放悲聲,詛咒上蒼在青黃不接之際又降災禍,他們在田陌裡搜尋死去的蝗蟲,埋怨人餓著肚腹蟲子卻因飽脹而死。憤怒而絕望的農人們在谷場上堆起一座座死蝗蟲的小山,點火焚燒。據說蝗蟲之火一直燃燒了兩天兩夜,那股腥臭的焦煙一直傳至百里之外的鄰國城鎮。宮中朝臣們談蝗色變,深恐南部顆粒不收的災情會導致秋後全國的饑饉和民心的動亂。在例行的朝覲中我滿耳聽到的是蝗、蝗、蝗,及至後來我渾身刺癢,似乎覺得滿天蝗蟲飛進了繁心殿。我在金鑾龍椅上坐立不安,打斷了丞相馮敖喋喋不休的奏言,不要再說蝗蟲了。我說,群臣們能否議議旁的朝政大事?說什麼都行,只要別說蝗蟲。馮敖一時語塞,黯然退下。禮部尚書顏子卿義趨前遞來一紙奏疏,他說,培縣縣令張愷在蝗災中以身殉民,請陛下詔令嘉獎張愷家眷,以昭揚為父母官者的美德節操。我問,張愷如何以身殉民?是被蝗蟲咬死的嗎?顏子卿興意盎然地稟告道,張縣令不是被蝗蟲咬死,而是吞食大量蝗蟲而死,張縣令那天親領一班縣吏去農田中撲蟲救苗,因撲救無效而致迷狂,捉到的蝗蟲悉數咽進了肚腹,在場百姓都被此舉感動,涕泗交加。我聽罷顏子卿的一番陳述,欲笑不能,只得含糊應允,我說,蝗蟲吞食青苗,縣令吞食蝗蟲,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把我給弄糊塗了。我真的糊塗了,培縣縣令大啖蝗蟲的舉動既荒唐又悲壯,不知作為一種美德節操來彰揚是否適宜,我在臨朝聽政的時候經常處於如此尷尬的局面,結果只好答非所問。你們誰見過雜耍班的走索嗎?我突然向馮、顏二臣提出這個問題。他們明顯是猝不及防,猜不透我的用意,正在張口結舌之際,猛聽見繁心殿外一陣騷動,守殿的錦衣侍兵紛紛跑到殿外。原來侍兵們擒住了一個私闖王宮禁苑的人。我清晰地聽見那個人粗啞而激越的南部口音。
  滾開,讓我去見燮王。
  那天我懷著一分好奇心將闖入者傳到殿前。侍兵們押來的是一個四十開外衣衫襤褸農夫打扮的漢子。那個漢子臉色焦黃,神情疲憊,但一雙鷹目中閃爍著凜然大氣的光芒,我注意到他衣衫上被鞭棍拷打的條狀痕跡,裸露的腳趾間還殘存著夾刑帶來的淤血。你是誰,膽敢私闖王宮朝殿?
  農夫李義芝,冒死前來為民請命。請求皇上開恩,免去蟲災地區百姓的青苗稅、人丁稅、灌溉稅。
  百姓耕田納稅,天經地義,為何要給你們免稅呢?皇上明察,南方蝗災所襲之處,青苗俱無,田園荒僻,何來青苗稅?又何來灌溉稅?至於人丁稅更是苛刻無理,災區百姓現在以野菜樹葉為生,每天都有人饑寒而死、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朝廷不問賑災扶貧之事,反而課以人丁重稅,稅吏們天天登門逼討,百姓們已經沒有生路可求了。若皇上不能立刻作出免稅之詔,南方必將民心大亂。燮國已經夠亂了,還能更亂嗎?我打斷李義芝的直諫,問道,你說還會亂到何種地步?
  會有俠膽義士揭竿而起,反抗腐敗的朝廷,也會有貪官污吏趁國難之際,欺上瞞下,中飽私囊,更會有素藏覬覦之心的外寇內賊在一缸渾水中摸魚,以謀篡權易朝的狼子野心。區區草民怎敢在我面前危言聳聽?我笑了笑,喝令李義芝退下。我說,本來對私闖朝殿者是格殺勿論的,但我賞識你赴死一諫的勇氣,饒你一命,回家好好種你的地吧。李義芝領恩退殿時熱淚盈眶,最後從懷中掏出一塊布帕,打開了放在地上。布帕裡是一隻乾癟發黑的死蝗蟲。對於它李義芝沒作任何解釋。朝臣們瞪大眼睛看著農人李義芝走下繁心殿,紛紛交頭接耳起來。我聽見的仍然是一片蝗、蝗、蝗的聲音。我以為李義芝將蒙恩歸鄉,殊不知就此放走的是日後的心腹之患,後來的結局對於我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四月,培、塌、蛤、澗四縣的數千農人工匠在紅泥河畔豎旗起義,旗號為祭天會。祭天會的隊伍沿著紅泥河向西進發,橫貫南部雲州八縣,沿途招兵買馬,很快壯大成一支逾萬人的浩浩大軍。消息傳到宮中,滿宮為之震驚。在燮國的兩百年歷史上,百姓們一直以溫馴安分著稱,祭天會的突然暴亂使整個朝廷措手不及,陷入緊張而惶亂的氣氛之中。
  丞相馮敖告訴我,祭天會的首領就是那個曾私闖朝殿的農人李義芝。我想起那個黑臉漢子凜然的目光,想起他在繁心殿上驚世駭俗的言行舉止,深悔自己做了一件放虎歸山的蠢事。暴亂是由蝗災引起嗎?我問馮敖。
  是由蝗災過後的稅賦引起,暴民們大多是南部災區人氏,對於朝廷重稅素來牴觸。現在李義芝就是以抗稅賑災的口號蠱惑人心。這倒好辦,既然他們不想納稅,我可以下詔免減南部的稅賦。除了抗稅,他們還想幹什麼?想起兵打進我的大燮宮嗎?抗稅賑災只是祭天會的幌子,李義芝在南部鄉村素有俠膽義士的美名,野心勃勃,廣交江湖三教九流之友,恐怕他圖謀的是改朝換代之計,內亂較之外患,其危害有過之而無不及,陛下不可等閒視之。
  對付這些暴民草寇,只有一個辦法:殺。我說。我吐出這個熟悉的字音,立刻感到一種奇異的暈眩,似乎重溫了幾年前那場熱病的煎熬。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我覺得整個繁心殿就此簌簌震顫起來,在一道模糊的紅光中,我看見被斫殺的楊氏兄弟血肉模糊的身體,時而撲地靜止,時而走動搖晃。殺。我恍恍惚惚地重複著,看見一陣大風捲起繁心殿的瓔珞珠簾,楊棟的淡黃色的人皮飄浮而來,它圍繞著金鑾龍椅款款而飛,一次次掠過我的臉部,終於使我跳下龍椅,抱住了丞相馮敖的身體。
  殺。殺。殺。我的雙手在虛空中抓撓著,一遍遍對馮敖狂吼,殺了他,殺了他們。
  陛下切莫急躁,容我再和兩位老人商議。丞相馮敖不慌不忙地回答。馮敖的目光跟隨我的手在虛空中游移追逐,但他看不見那張可怕的淡黃色的人皮,他什麼也沒看見。只有我會看見大燮宮中的幽靈鬼怪,別人通常是看不見的。兵部侍郎郭象率軍南伐,臨行前向朝廷立下軍令狀,此次南伐志在必得,否則當以龍泉賜劍引咎自刎。郭像在朝中一直有驍勇善戰之名,滿朝文武對郭象南伐持有一致的樂觀態度,孰料半月之後從南部傳來了令人沮喪的消息,郭象兵敗紅泥河,官軍傷亡慘重,死傷者的屍體被祭天會壘砌在紅泥河兩岸,築成了一條人肉之壩。
  據說祭天會在紅泥河南岸誘敵深入,郭象求勝心切,令龍岸船連夜趕製竹筏。黎明時分官軍登筏渡河,不期所有竹筏都在河心鬆散分離,那些不習水性的北方兵卒墜入河中,爭搶那些溯流而下的竹料,郭象之軍的陣形已經潰亂不堪,南岸的李義芝帶領百名弓箭手在岸邊狂笑不止,百箭齊發之後紅泥河上響起一片慘叫之聲,滿河浮屍向下游奔湧而去,大燮的黑豹旌旗湮沒於浮屍血水之中。
  郭像在混亂中泅回北岸,他策馬跑往臨河的漁村,追殺了幾名制筏的船。從未遭遇的慘敗使郭象喪失了理智,他提著三顆船的首級急馳回京,一路慟哭不止。第三天郭象蓬頭垢面滿身血污地出現在京城城門口,他把手中的三顆人頭扔在壕溝裡,然後跨下馬走到守城的士卒面前。
  你認識我嗎?郭象說。
  你是兵部侍郎郭大將軍,你率兵去南部討伐祭天會了。守城的士卒說。是的,可我現在該引咎自刎了。郭象拔出龍泉賜劍時對士卒笑了笑,他說,我告訴你,你去告訴燮王,郭象既敗,燮國的江山便朝夕難保了。郭象的臨終遺言在京城內外傳得紛紛揚揚,激怒朝中無數文武官吏。在郭象兵敗紅泥河的幾天裡,每天都有人前往繁心殿請纓出征,那些大小官吏對李義芝和祭天會的藐視之心溢於言表,他們認為官軍之敗應完全歸咎於郭象的莽撞渡河,一旦組織起一支通諳水性的精兵雄師,祭天會之患可在一月之內迅速翦除。我覺得所有的請戰奏疏都是一紙謊言,謊言後深藏著一些個人的私慾,晉爵陞官或者一鳴驚人。所有的請戰奏疏都顯得浮誇而不切實際,這種懷疑導致我在物色南伐將帥時的猶豫不決。病榻上的老祖母皇甫夫人對此深懷不滿,她似乎害怕李義芝的祭天會有一天會闖進她的錦繡堂給她送終。後來皇甫夫親自欽定了南伐將帥的人選,已經鎮守西北邊界多年的驃騎大將軍端文被急召回宮。
  我不能更改皇甫夫人作出的決定,再說我也無力尋找比端文更合適的人選。我的那位同父異母的兄弟,我的那位同根不同心的仇敵,放逐多年後再回燮宮不知會是什麼樣的心境?端文歸期將至,我心緒如麻。每每回憶起那張陰鬱而冷峻的臉,心中便墜了一種異樣的重物。那段時間伶牙俐齒善解人意的菡妃受到了我的寵幸,她在繡枕錦被間敏銳地察覺到我的情緒,再三誘問其中的緣由。我不想對菡妃傾訴大多,只用一句戲言搪塞過去。有一匹狼快回來咬人了。我說。
  堂堂大燮君王還怕狼嗎?菡妃掩嘴而笑,她斜睨著我,眼光嫵媚而充滿試探意味,我聽孟夫人說王兄端文近日要回宮,假如端文就是一匹狼,放他到暴民草寇中去衝鋒陷陣,此去非死即傷,皇上不就可以一舉兩得了嗎?
  胡說,我討厭你們婦人的自作聰明,我不快地打斷了菡妃的話語,我說,天知道以後會怎麼樣,凡事人算不如天算,端文非庸常鼠輩,南伐祭天會有八成把握。我不希望他死,即使死也必須等他凱旋回朝以後。
  其實我已經向菡妃吐露了心跡,我努力地尋找著一種打狼的方法。作為一個幼年登基的帝王,我對許多國政宮儀的瞭解顯得粗陋無知,唯有識別野心和陰謀方面,我有帝王生涯中不可或缺的敏感和憂慮。我認定端文是一匹狼,而一匹受傷的狼將變得更其兇惡。
  怡芳樓裡的良宵美景在夜漏聲中化為一片虛靜,一切都酷似紙紮的風景。我聽見了風聲,聽見宮牆上的青草隨風顫慄,突然想起多年前僧人覺空說過的話,他說你千萬別以為大燮宮永恆而堅固,八面來風在頃刻之間可以把它捲成滿天碎片,他說假如有一天你登基為王,有一天你擁有滿宮佳麗和萬千錢財,必然也會有那麼一天,你發現自己空空蕩蕩,像一片樹葉在風中飄蕩。
  光裕大將軍端文抵達京城時有人在城樓上點放爆竹,樂師們列隊擊鼓奏樂,竭盡歡迎英雄歸國的禮儀。這些無疑都是平親王端武操辦的。端武從車輦上跳下來,一隻腳穿著絲屐,另一隻腳光裸著,他一路呼號著朝他的同胞兄弟奔去。端文兄弟在城門口抱頭痛哭的情景使一些人唏噓良久,也使我深感悵惘和失落。端文不是我的兄弟,我只有臣民,從來沒有兄弟。我沒有按照皇甫夫人的旨意向端文授予軍印,而是聽從了總管太監燕郎的策劃,安排了另一場歡迎端文的儀式。儀式的內容是比劍授印。執劍雙方是端文和多次請纓南伐的參軍張直。我相信燕郎的策劃完全順應了我複雜難言的心境,對於端文是一種警示和威懾,也是一種合理的打擊,對於我來說,不管誰勝誰負,都是一場天衣無縫的競斗遊戲。早晨在約定的後花園裡我看見了端文。北疆的風沙吹黑了他蒼白的臉頰,也使他瘦削單薄的身體粗壯了許多。端文遵旨攜劍而來,他的頭腦簡單而風流成性的兄弟平親王端武緊跟其後,一群侍兵則牽馬肅立在樹林前。我發現久違不見的端文臉上凝聚著一股神秘悠遠的氣韻,舉手投足更加酷肖已故的父王。我回來了,聆聽陛下的一切旨意。端文昂首趨前,在我前方三尺之距的草地上跪下。我注意到他膝部的動作顯得很僵硬。知道召你回宮幹什麼嗎?我說。
  知道。端文仰起臉注視著我,他說,只是不知道陛下為何出爾反爾,既將南伐重任降於端文肩上,為何又要與張參軍比劍授印?原因很簡單。你是一個凡人,要想建功立業謀取天子帝位必須經過每一道關口,與張參軍比劍授印只是第一道關口。我沉吟片刻後回答了端文的詰問,然後我從身後喚出了以高超劍術聞名於軍帳的參軍張直。此番劍刃相接,以生死定奪勝負,勝者為南伐三軍總轄,負者為墳塋幽魂,假如誰不能接受,可以立刻退出。我不退,我接受生死盟約。參軍張直說。我更不會退。端文狹長的雙眼掠過那道熟悉的冷光,他朝花園四周短促地環顧了一圈,臉上露出某種輕侮的微笑。我千里迢迢應詔回宮,就是為了一求生死。端文說著和他的兄弟端武相視一笑,他說,萬一我死於張參軍的劍下,端武會給我收屍,一切都準備好啦。平親王端武坐在石凳上,他的裝束總是像一個梨園伶人一樣媚俗而古怪。狀元紅的鳳袍,船形裘帽和鑲金腰帶,足蹬一雙厚底皂靴。我看見他總會想起宮中那些不宜啟齒的狎暱之事,心裡厭惡之至。端武的嘴裡低聲嘀咕著什麼,我猜他是在詛咒我,但我不屑於和這個廢物計較。後來我親眼目擊了一場精采絕倫的宮廷殺戮。花園裡鴉雀無聲,唯有廝殺雙方的喘息和劍刃相撞時的琅琅一響,刀光劍影使整個後花園清新的空氣變得凝重而乾燥,許多人的臉上泛出莫名的紅暈。端文和張直現在正圍繞著一棵大柏樹互相突刺,可以看出端文的劍法師承了宮廷武士的白猿劍,步法輕盈從容,出劍精確而有力,而參軍張直施用了江湖上流行的梅花劍,風格兇猛而快捷,在張直梅花落瓣似的刺擊下,端文手中的盾牌發出連續的刺耳的震顫聲。我看見端文且退且擋,跳上了那口用黃布苫蓋的棺木,張直隨後也一躍而上。這時我意識到比劍授印的遊戲已接近尾聲,有一個人已經踩到了墳墓的邊緣。端文利用張直乍上棺木露出的破綻,突施一劍直刺張直的喉管。我聽見端文的那聲吶喊振聾發聵,掩蓋了劍刺穿透皮肉的輕微的鈍響。參軍張直應聲倒在棺木上,頹萎的頭部耷拉在棺壁外側,他的眼睛驚愕地望著花園的天空,血從喉管處湧泉般地濺上黃苫布,然後滴落在草地上。樹林那邊響起端武和北方士兵的歡呼,這場遊戲真的以端文獲勝宣告結束了。草地上的那灘黑血使我感到暈眩,我側轉身望著司禮監。司禮監將手中的銅盒高高地舉起來朝端文走去,他將把那枚黑豹軍印授予端文。現在我不得不相信端文是南伐祭天會的唯一人選了,一切都是天意,我可以主宰臣民的生殺卻無力違天意。一場生死廝殺結束,後花園的晨霧也裊裊地散盡,春日的陽光淡淡地照耀著滿園花草和草地上的棺木。宮役們揭開了棺木上的黃苫布,將參軍張直的屍體小心地安放進棺。我看見滿臉血污的端文走過去,伸手在張直睜大的雙眼上摞了一把。閉上眼睛吧,端文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疲憊和哀傷,他說,自古以來英雄都是屈死的冤魂,許多人做了陰謀和政治的祭品,這種死亡一點也不奇怪。
  有個侍兵在草地上拾起一塊汗巾,他把汗巾呈奉給我,說是格鬥時從張參軍腰間掉落的。汗巾上繡著一隻黑鷹的圖案和張直的名字。侍兵同我是否作為遺物把汗巾交給張直的家屬。不必了,我說,你把它扔掉吧。侍兵的雙手茫然地停在空中,手指顫動起來,然後我看見張直的汗巾像一隻死鳥跌落在草地上。農曆三月九日端文率軍出征,其聲勢浩浩蕩蕩。年邁多病的皇甫夫人親自在京城城門前為端文送行,以後在燮國上下一時傳為佳話。百姓們都見到了端文以血潑濺黑豹旌旗的壯舉,他割開自己的左手手腕,將血潑濺在大燮的黑豹旗上,據說我的老祖母皇甫夫人當時老淚縱橫,而遠處圍觀的百姓也發出一片唏噓感歎之聲,有人向端文高呼將軍萬歲的口號。那天我在高高的城樓上俯瞰著下面發生的事,始終沉默不語。我似乎預見了端文的血蘊含著更深刻的內容,更瘋狂更博大的野心,因此我有一種難言的不適之感,我頭痛欲裂,虛汗洇濕了內衣,在曲柄黃蓋下坐立不安。當號兵列隊吹響出征號角時我從座駕上跳了起來,起駕回宮。我聽見我的聲音淒然如泣。我覺得我真的快哭出來了。
  宮廷裡的春天日漸單薄,清修堂外的檜柏樹上響起了最初的蟬鳴。南部的戰場上官寇雙方僵持不下,人馬死傷無數,卻依然沒有偃旗息鼓的跡象,我的大燮宮裡一派春暮殘景,歌舞昇平,在胭脂紅粉和落花新荷的香氣中,一如既往地飄浮著另一種戰爭硝煙,那是婦人們之間無始無終的後宮之戰。從鸝鳴閣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說懷孕多月的蕙妃在夜間突然流產,產下的是一隻皮毛雪白的死狐,前來傳訊的小宮監結結巴巴說了半天,我才弄清他的意思。我怒不可遏地扇了小宮監一記耳光。誰讓你來胡言亂語?好好的怎麼會流產?人又怎麼會生出狐狸來?小宮監不敢聲辯,只是指著鸝鳴閣方向說,奴才什麼也不知道,是太后娘娘和王后娘娘請陛下前去察看。我匆忙來到鸝鳴閣,看見孟夫人和后妃們都坐在前廳裡竊竊私語,每個人表情各異,目光都急切地投到我的身上。我不置一詞地朝樓上走去,孟夫人在後面喊住了我。別上樓,小心災氣。孟夫人說著讓一個宮女去取那只死狐,她的語氣顯得沉痛而驚惶,陛下親眼看看吧,看看就知道蕙妃是什麼樣的妖魅了。宮女戰戰兢兢打開一隻布包,映入眼簾的果然是一隻幼小的沾著血絲的白狐,死狐的皮毛上散發著一種難以忍受的腥臭。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驚出一身冷汗。前廳裡的后妃們則尖叫起來,並且都用衣袖掩住了鼻口。
  何以證明死狐是蕙妃所產?我鎮定下來後問孟夫人。三個守夜宮女,還有太醫孫廷楣都是旁證。孟夫人說,陛下如果不信,可以立刻傳孫太醫和三名宮女來查證。我覺得此事蹊蹺,一時卻不知如何處置,從眼角的餘光中可以瞥見討厭的彭王后,她盛裝妝扮坐在嬪妃群中,正用竹籤挑起果盤裡的一顆櫻桃,從容優雅地往嘴裡送,我從她的臉上窺出了某種可疑的陰影。
  可憐的蕙妃。我歎了口氣,逕自朝樓上走。我沒有理睬孟夫人的阻止。走到樓上發現廊柱間已經拉起黃布條,這是宮中禁地常見的封條。我把封條扯掉朝下面的后妃們扔去,然後急切地走進了蕙妃的臥房。在掀開那塊錦緞帷幔的瞬間我突然想到蕙妃已經被我冷落多時了,我聞到熟悉的幽蘭清香,看見蕙妃憂慮哀愁的眼眸彷彿流星從鸝鳴閣上空一曳而過,蕙妃從前虛妄的愁慮現在真的應驗了。
  繡榻上的蕙妃氣息奄奄,她好像處於昏迷之中,但當我靠近她時我看見她的一隻手慢慢地抬起來,它在空中摸索著,最後拉住了我的腰帶。我俯下身去,看見昔日豐腴美貌的品州女孩已像一段朽木枯枝,她的臉部在午後的光線中迸射出冰冷的白光。我輕輕撫摸了蕙妃唯一不變的青黛色的眉峰,對於她這是一股神奇的力量,我看見她的雙眼在我的手下慢慢地睜開,幾滴淚水像珍珠般嵌在我的指縫之間。我要死了,她們串通一起陷害我。她們說我產下的是一隻白狐。蕙妃的手緊緊抓著我的龍鳳帶,我驚疑於這份非凡的力氣。她的空洞無神的眼睛充滿乞求地凝視著我,陛下,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幫幫我吧。我早知道她們不會放過我,可我沒想到她們的手段如此卑鄙毒辣,老天,她們竟然說我產下的是一隻白狐,一隻白狐。
  他們是這樣說的。我不相信。我會把孫太醫和宮女傳來質詢,事情會弄個水落石出。
  陛下不用費心了,孫太醫和那些宮女早被彭王后買通,他們都是趨炎附勢的無恥小人。蕙妃突然大聲哭泣起來,邊哭邊說,他們蓄謀已久,我防不勝防,我怎麼小心都沒有用,結果還是掉進了他們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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