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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那天夜裡你看見流胎了嗎?
  沒有。宮女說蠟燭不見了,宮燈也找不到了。四週一片漆黑,我在榻上只摸到一灘血,暈了好長時間,等醒過來蠟燭已經點上,孫太醫也來了,他說我流失的是狐胎。我知道他在撒謊,我知道彭太后她們已經撒開了羅網。蕙妃已經哭成個淚人,她掙扎著從繡榻上爬下來,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奴婢難逃劫數,再也洗不清枉加之罪了,只求陛下明察秋毫,給我指一條生路吧。蕙妃仰起淚臉,她的失血的嘴唇像一條魚,自下而上喙著我的袞龍錦袍,發出一種淒愴的颯颯之聲,蕙妃就此止住了哭泣,雙眸突然放出近乎悲壯的光亮,她最後說,陛下,至高無上的大燮王,告訴我,我是生還是死?我真的應該去死嗎?假如我必須去死,求陛下現在就賜我白綾吧。我抱住蕙妃冰涼的瘦弱的身體,心情悲涼如水。春天以來這個天仙般的品州女孩一天天地離我遠去,現在我看見那只無形的毒手已經把她推向陵墓。我不知道為什麼無法拉住可憐的蕙妃,在她向我哀聲求援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束縛了我的雙手。我含淚安慰了蕙妃,卻沒有作出一個帝王的許諾。我曾將總管太監然郎隱秘地召來清修堂,向他求教處置蕙妃的方法。燕郎對這件事似乎已有謀算,他直言問我對蕙妃是否仍留愛憐之意,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又問我是想讓她死還是活下去,我說我當然想讓她活下去。那就行了,燕郎頷首微笑道,我可以把蕙妃送到宮外,送到一個人鬼不知的地方去度過殘生,對老夫人和其他后妃就說蕙妃已被陛下賜死,屍首也被漂送出宮。
  你準備讓她藏在何處?我問燕郎。
  連州城外的庵堂,我的姑母在那裡做住持。那地方山高林密,人跡罕至,誰也不會知道她的下落。
  讓蕙妃削髮為尼?我驚訝地叫起來,你讓堂堂的燮宮貴妃去做一個尼姑?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蕙妃已經今非昔比,要想苟且偷生只能離宮而去,而離宮後有家不能還,有郎不可嫁,只有削髮為尼這條路可走了,請陛下斟酌三思。我聽見堂前的檜柏上有蟬蟲突然鳴唱了幾聲,眼前再次浮現出一個美麗單薄的紙人兒隨風飄浮的幻景,那就是我的可憐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蕙妃,她的餘生看來只能去陪伴庵堂的孤窗寒燈了。就按你說的辦吧。最後我對燕郎說道。這是天意,也許蕙妃是誤入宮門,也許她生來就是做尼姑的命,我沒有辦法了,我是至高無上的燮王,但我還能有什麼辦法?一個叫做珍兒的面目酷肖蕙妃的小宮女作了蕙妃的替身,事先燕郎設法讓珍兒服下了大劑的蒙汗藥使她昏睡不醒,那個小宮女被塞進黃布袋裡時還輕輕地吹著鼾聲。蕙妃娘娘漂送出宮。刑監響亮的喊聲在御河邊迴盪,河邊肅立的人群和水上漂流的黃布袋構成了宮廷黎明的風景。也就是這個暮春的黎明,蕙妃喬裝成宮監坐在購物馬車上混出光燮門,重返外面的平易世界。據送她出宮的燕郎描述,蕙妃一路上默默無語,他找了許多話題,但蕙妃充耳不聞,她的眼睛始終仰望著游移的天空。
  我饋贈給蕙妃的金銀首飾被燕郎原封不動地帶回宮中,燕郎說蕙妃不肯接受這些饋贈,她對燕郎說,我是去庵堂做尼姑,要這些物品有什麼用?什麼也用不著了。說的也是,她確實不需要這些物品了。我想了想,又問燕郎,她真的什麼也沒帶走嗎?
  帶走了一個泥金妝盒,裡面裝著一疊詩箋,別的什麼也沒帶,我猜詩箋是陛下以前為她寫的,她一直收藏著。詩箋?我突然想起蕙妃被囚無梁殿的那段鴻雁傳情的日子,不免為之動容,長歎一聲道,難為了這個多情苦命的女子。蕙妃離宮的那天我心情抑鬱,獨自徜徉於花徑之上。花解人意,沿途的暖風薰香飽含著傷情感懷之意。我邊走邊吟,遂成《念奴嬌》一首,以茲紀念我和蕙妃的短暫而熱烈的歡情恩愛。我信步走到御河邊,倚欄西望,宮內綠蔭森森,枝頭的桃李剛謝,地邊的牡丹芍葯依然奼紫嫣紅,故地故人,那個曾在御河邊仿鳥而奔的女孩如今已離我遠去。我奇怪地發現昨日往事已成過眼煙雲,留下的竟然只是一些破碎的輓歌式的詞句。我看見有人坐在鞦韆架上,是彭王后和蘭妃,幾個宮女在柳樹下垂手而立。我走過去的時候彭王后迅疾地蕩了幾個來回,然後她跳下鞦韆架,驅走了旁邊的宮女,她說,你們回去吧,我和蘭妃陪陛下玩一會兒。
  我不要誰陪我,我用一種冷淡的口氣說,你們玩吧,我想看你們蕩鞦韆,看你們蕩得有多高。
  陛下愁眉不展,想必是在為蕙妃傷心。難道陛下不知道蕙妃沒死,漂送出宮的是小宮女珍兒?彭王后站在鞦韆架邊,用腕上的金鐲輕輕碰擊著鞦韆架的鐵索,她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狡黠的微笑。你什麼都知道,可惜你知道的事情都是荒唐無聊。其實我們也不見得非置她於死地,她既是狐妖轉世,自然該回到野山荒地裡去。只要把她清掃出宮,宮中的邪氣也就斬除了,我們也就安心了。彭王后側臉望著一邊的蘭妃,向她擠了擠眼睛說,蘭貴妃你說呢?
  王后娘娘的話千真萬確。蘭妃說。
  你怎麼老是像個應聲蟲?我遷怒於蘭妃,搶白她道,你空有雍容端麗的容貌,腹中其實塞滿了稻草,什麼真偽黑白你永遠分不清楚。說完我拂袖而去,留下兩個婦人木然地站在鞦韆架下。走出幾步遠我撩開柳枝回眸望去,兩個婦人低聲地說著什麼,不時地掩嘴竊笑。然後我看見她們一先一後坐到鞦韆架上,齊心合力將鞦韆架朝高處蕩起來,她們的裙裾衣帶迎風飄舞,珠璣玉珮丁咚鳴唱,看上去那麼快樂那麼閒適。我覺得她們愈蕩愈高,身影漸漸變薄變脆,我覺得她們同樣也是兩片紙人兒。終有一天會被大風捲往某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
  從南部戰場傳來的消息令人時憂時喜,端文的軍隊已經將李義芝的祭天會逼到紅泥河以東八十里的山谷,祭天會彈盡糧絕,剩餘的人馬一部分固守山寨,另一部分則越過筆架山流散到峪、塔兩縣的叢林中。
  端文俘獲了李義芝的妻子蔡氏和一雙兒女,他將他們置於火圈之中,在山下敲響誘降的木鼓,希望山上的李義芝會下山營救。這次誘降的結果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蔡氏和兩個孩子突然被一陣箭雨射中,當場死在火圈內側。在場的官兵都大驚失色,循著箭矢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披麻帶孝的人騎著白馬,一手持弓,一手掩面,從茂密的樹林裡奔馳而過。他們告訴我那個人就是祭天會的首領李義芝。我已經想不起曾私闖朝殿的李義芝的相貌和聲音了,在清修堂的午後小憩中有時候我會看見他,一個滿腔憂憤的背影,一雙沾滿泥塵的草履,那雙草履會走動,滯重地踩踏著我的御榻,那個背影卻像水漬一樣變幻不定,它是農人李義芝的,也是參軍楊松兄弟的,更像是我的異母兄弟端文的背影。它真的像水漬一樣充溢了清修堂的每個角落,使我在困頓的假寐中警醒。宮牆裡的午後時光漫長而寂寥,我偶爾經過塵封的庫房,看見兒時玩過的蟋蟀棺整整齊齊地堆放在窗下,深感幼稚無知其實是一種最大的幸福了。
  伶人行刺的事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天進宮獻戲的是一個名噪京城的戲班,其中的幾個男旦深討宮中女眷的歡心。我記得我坐在花亭裡,左側是孟夫人和堇、菡二妃,右側是彭王后和蘭妃,她們觀戲時如癡如醉的表情和詞不達意的評價使人覺得很可笑,台上的戲纏綿淒惻地唱到一半,我注意到那個男旦小鳳珠朝襟下摸出一把短劍,邊唱邊舞,聽戲的宮眷嘩然,都覺得這齣戲文編得奇怪。幾乎在我幡然醒悟到行刺跡象的同時,小鳳珠跳下戲台,高舉那柄短劍向我衝來。在后妃們瘋狂的尖叫聲中,錦衣侍衛擁上去擒住了小鳳珠。我看見那個男旦的臉被脂粉覆蓋得無從辨別,嘴唇像楓葉一般鮮紅嫵媚,唯有雙眸迸射出男人的瘋狂的光芒,我知道這種目光只屬於刺客或者敵人。
  殺了你昏庸荒淫的聲色皇帝,換一片國強民安的清朗世界。這是小鳳珠被拖出花園時的即興唱腔,他的嗓音聽上去異常高亢和悲愴。一場虛驚帶來了連續數日的病恙,我覺得渾身乏力,不思飲食。太醫前來診病被擋在清修堂外,我知道我是受了驚,不需要那種可有可無的藥方。可我始終不知道一個弱不禁風的伶人為何會向我行刺。三天後小鳳珠被斬於京城外的刑場,圍觀的百姓人山人海,他們發現小鳳珠的臉上還殘存著紅白粉妝,戲裝也沒有來得及卸下,熟悉梨園風景的人們無法將小鳳珠和絞架下的死犯聯繫起來,他們普遍猜度這次事件後面深藏著某種黑幕背景。我對伶人小鳳珠充當刺客也有過各種揣測。我曾懷疑過幕後的指使者是端文端武兄弟,懷疑過安親王端軒和豐親王端明,懷疑小鳳珠是暗藏的祭天會同黨,甚至懷疑是鄰近的彭國或孟國安排了這次行刺。但是刑部大堂對小鳳珠的審訊毫無結果,小鳳珠在大堂上眼噙熱淚,張大了嘴似唱非唱,似說未說,喪失了原先亮麗高昂的聲音,刑吏們發現他的舌頭不知何時被連根翦除了,是自殘還是他傷一時無法查清。刑部白白忙碌了三天,最後將小風珠暴屍示眾了結了此案。伶人行刺案後來被修史者有意渲染入冊,成為燮國歷史上著名的宮廷疑案。奇怪的是所有的記載都在為一代名伶小鳳珠樹碑謳歌,而我作為一個行刺的目標,作為燮國的第六代帝王,卻被修史者的目光所忽略了。
  到了五月石榴花開的時候,我的祖母皇甫夫人一病不起,像一盞無油之燈在錦繡堂忽明忽滅,濃烈的香料已經無從遮蓋她身上垂死的酸氣,太醫私下裡向我透露,老夫人捱不到夏天來臨了。皇甫夫人在彌留之際多次把我叫到錦繡堂陪她說話,聽她對自己宮中一生的回憶。她的回憶繁瑣而單調,聲音含糊而衰弱,但她的臉龐因為這次回憶而激起了紅暈,我十五歲進宮門,幾十年來只出過兩次光燮門,都是給亡故的燮王送殯,我知道第三次出宮還是往銅尺山下的王陵走,該輪到我了。皇甫夫人說。你知道嗎,我年輕時候並不是天姿國色,但我每天用菊花和鹿茸揉成水汁來洗濯下身,我就是用這個秘方籠住了燮王的心。皇甫夫人說,有時候我想改國號為皇甫,有時候我想把你們這些王子王孫都送進陵墓,但我的心又是那麼善良慈愛,下不了那個毒手。皇甫夫人說著,乾枯萎縮的身體在狐皮下蠕動了一下,我聽見她放了一個屁;然後她揮了揮手,惡聲惡氣地說,你滾吧,我知道你們心裡都盼著我早一點死。我確實無法忍受這個討厭的老婦人的最後掙扎,她用那種衰弱而惡聲惡氣的語調說話時,我默默地念數,一,二,三,一直念到五十七,我希望念到她的壽限時看見她閉上那兩片蒼老的發紫的嘴唇,但是她的嘴唇依然不停地歙動,她的回憶或者說是絮叨無休無止,我不得不相信這種昏聵可笑的狀態將延續到她躺進棺槨後才能結束。
  眼看五月將盡,老婦人生命的餘光漸漸黯淡,錦繡堂的宮監侍女聽見她在昏睡中呼喚端文的名字。我猜她是想等到南伐勝利之日撒手歸西。端文生擒李義芝的消息在一天早晨傳入大燮宮,報訊的快馬同時帶來了李義芝的紅盔纓和一撮斷髮。喜訊似乎是如期而至,皇甫夫人出現了迴光返照的徵兆。那天巨大的鸞鳳楠棺終於抬到錦繡堂外,錦繡堂內人群肅立,籠鳥噤聲,到處籠罩著一片居心叵測的類似於節日的氣氛。起初守候在榻前的還有孟夫人、彭王后、端軒、端明和端武數人,但皇甫夫人讓他們逐一退出去了,最後只留下我獨自面對氣息奄奄的老婦人,老婦人用一種奇怪的感傷的目光久久注視我,我記得當時手腳發冷,似乎預感到了後面發生的事。你是燮王嗎?皇甫夫人的手緩緩地抬起來,摩挲著我的前額和面頰,那種觸覺就像冬天的風沙漫過我的週身血液,然後我看見她的手縮回去,開始拉扯她腰間的那只香袋。這香袋我隨身佩戴了八年,她微笑著說,現在該把它交給你了,你把香袋剪開,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我剪開那只神秘的香袋,發現裡面沒有填塞任何香料,只是一頁被多層折疊的薄紙。就這樣我見到了先王詔立天子的另一種版本,白紙黑字記載著先王的另一種遺囑,長子端文為燮國繼位的君王。我捧著那封遺詔目瞪口呆,我覺得整個身體像一塊投井之石急遽地墜落。我不喜歡端文,也不喜歡你。這只是我跟你們男人開的一個玩笑。我製造了一個假燮王,也只是為了以後更好地控制你。老婦人枯槁的臉上露出粲然一笑,最後她說,我主宰燮國八年,我活了五十七歲,這輩子也夠本了。可這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你不把這些陰謀和罪惡帶進墳墓,為什麼還要告訴我?憤怒和悲愴突然充溢了我的胸中,我用力搖晃著床榻上的老婦人的身體,但這回她真的死了,她對我的忤逆之舉不再理會。我聽見了釅痰在她胸內滑落的聲音。我想笑,最後爆發的卻是不可抑制的痛哭聲。老夫人薨了。隨著宮監的報喪聲傳出珠簾,錦繡堂內外響起潮水般的雜音。我將一顆夜明珠塞進死去的老婦人的嘴中,死人的顎部鼓起來又凹陷下去,這樣她的遺容看上去更像是一種譏諷的冷笑。在他們擁向靈床之前我匆匆朝死者臉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意識到這種舉動不應該是帝王所為,但我確實這麼做了,就像婦人們常做的那樣。
  八年以後再赴王陵,銅尺山南麓的青松翠柏已給我恍若隔世的感覺。在皇甫夫人盛大繁冗的葬禮上,我看見有一種罕見的灰雀,它們對人和鼓樂聲毫不懼怕,異常從容地棲落在附近的墓碑和墳塋之上,觀察這場空前絕後的白色葬禮,我懷疑那些灰雀是皇甫夫人的幽魂的替身。
  穿喪服的人群白茫茫的一片,覆蓋了青草萋萋的坡地。陪葬的小紅棺計有九口之多,這個數字超過八年前父王的陪葬數目,也是那位老婦人給後代留下的最後一次威懾,最後一次炫耀,我知道紅棺中的九位宮女都是自願殉葬的,她們對皇甫夫人生死相隨,在皇甫夫人薨逝的當天夜裡,九位宮女手捧金丸,爭先恐後地爬進了九口小紅棺。她們將在黃泉路上繼續伺候那位偉大的婦人。
  銅鼓敲擊了九十九下,皇親國戚朝廷要員一齊高聲慟哭起來。響徹雲霄的聲韻蕪雜的哭喪聽上去很可笑,那是一群經過偽裝的各懷鬼胎的人群。我分辨得出哪種哭嚎是歡呼,哪種悲慟是怨恨,哪種抽泣其實是嗟歎和嫉妒,我只是無心戳穿這個亙古流傳的騙局而已。
  我依稀重溫了八年前類似的場景,看見楊夫人的幻影悄然出現在王陵左側的墓塋上,她帶著滿腔遺恨朝眾人揮舞一紙詔書,我再次聽見了一個夢魘般的聲音,你不是燮王,真正的燮王是長子端文。然後我發現墓塋上的灰雀群突然飛起,它們排成一種奇異的矩形向天空飛去。
  逃遁的雀群受到另外一群奔喪者的驚嚇,那群人戰袍在身,盔甲未卸,在馬背上匆忙地裹上喪巾和白綢。他們挾來一股血腥和汗垢的氣味,也使先行而至的人群爆發出一片驚呼聲。誰也沒想到端文晝夜急馳千里,趕上了皇甫夫人的葬禮。我看見騎坐於紅鬃馬上的端文,他的蒼白而疲憊的臉沐浴著早晨最後的霞光,黑豹旌旗和喪幡一起在他的頭頂獵獵飛舞,端文,長王子端文,光祿大將軍端文,南伐三軍總督端文,我的異母兄弟,我的與生俱來的仇人,如今他又站在我的面前了。我記得當時的第一個奇怪的閃念,為什麼偏偏是端文的馬蹄聲驚飛了那群大膽的幽靈般的灰雀?這也是我向得勝回朝的英雄提出的唯一的問題。我指著西邊天空對端文說,你是誰?你把那群灰雀嚇飛了。
  筆架山下的最後一場鏖戰導致了祭天會的徹底潰敗。官兵們踏著遍野橫屍,將黑豹旌旗插上山頂。在後山腰隱蔽的古棧道上,他們前後夾擊,擒獲了棄弓而逃的祭天會首領李義芝。李義芝被秘密地押解赴京,投進刑部私設的水牢之中。對李義芝的三堂會審徒勞無益,他始終堅持祭天會賑世濟民的理論,矢口否認他是一個山野草寇。審訊的官吏經過一番商議,認定國刑施於李義芝身上只是皮毛之苦,他們擬出幾種從未用過的極刑,對李義芝進行了最後一次拷問。我的總管太監燕郎作為宮中特使參與了這次拷問,後來是燕郎向我描述了那幾種空前絕後的極刑過程。
  第一種叫做猢猻倒脫衣。燕郎說是一張鐵皮,做成一個桶子,裡面釘著密密麻麻的針鋒。他們將鐵皮桶裹在李義芝身上,兩名刑卒一個按住鐵桶,一個拖著李義芝的髮髻從桶中倒拉出來。燕郎說他聽見李義芝一聲狂叫,光裸的皮肉被針鋒劃得一絲絲地綻開,血流如注。旁邊一個刑卒端了一碗鹽鹵慢慢地灑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燕郎說那疼痛肯定是鑽心刺骨,因為他聽見李義芝發出又一聲狂叫,然後就昏死過去了。第二種叫作仙人駕霧,它與前一種刑罰配合得天衣無縫,使李義芝在短時間內甦醒過來,嘗受另外一種痛苦。刑卒們將李義芝倒懸在一口煮沸的水鍋上面,陛下你猜猜鍋裡盛著什麼?燕郎突然笑起來說,是滿滿一鍋醋,也虧他們想得出來。鍋蓋一揭,又酸又辣的熱氣直往李義芝臉上噴,他醒過來,那樣子卻比昏死時更難受百倍。
  接下來就是茄刳子了。燕郎說,茄刳子最簡單乾脆;他們把李義芝從樑上放下來,兩個刑卒分開他的腿,把一口鋒利無比的小刀直刺進李義芝的後庭。燕郎停頓了一會,用一種曖昧的語氣說,可歎一條粗粗壯壯的英雄好漢,也讓他嘗了嘗粉面相公的苦楚。燕郎說到這裡突然噤聲不語,表情顯得有些尷尬,我猜他是述景生悲,想起了某些往昔的隱痛。我催促他道,說下去,我正聽得有趣呢。陛下真的還想聽嗎?燕郎恢復了常態,他的目光試試探探地望著我,陛下不覺得這些極刑過於殘酷無情嗎?什麼殘酷無情?我喝斥燕郎說,對於一個草莽賊寇難道還要講究禮儀道德嗎?你說下去,他們還想出了什麼有趣的刑罰?
  還有一種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鉛融化了,和滾油一齊灑在背肩上。燕郎說,我看著李義芝的皮肉一點點地灼碎,血珠與滾油凝在一起朝四面淌開,李義芝的身上真的像披了一襲大紅蓑衣,真的像極了。
  最觸目驚心的是第五種極刑,名字也是很好聽的,叫作掛繡球。他們事先令鐵工專門打了一把小刺刀,刀上有四五個倒生的小鉤子,刺進去是順的,等到抽出來時,李義芝的皮肉把那些小鉤子擋住了,刑卒使勁一拉,筋肉都飛濺出來,活活地做了一些鮮紅的肉圓子。
  我看到第五種就告辭了,聽說他們對李義芝用了十一種極刑,還有什麼掮葫蘆、飛蜻蜓、割靴子,我沒有親眼目睹,不敢向陛下稟告。燕郎說。
  你為什麼中途退堂,為什麼不把十一種極刑看完呢?掛繡球的時候,有一顆肉圓子無端地飛到我的臉上,奴才受驚非淺,實在不忍再看了。奴才知罪,下次再逢極刑,一定悉數觀畢以稟告陛下。早知這麼有趣,我倒會起駕親往觀刑了。我半真半假地說。這時候我意識到我對李義芝受刑之事表現出一種反常的興趣,它讓我回憶起少年時代在冷宮黜妃身上犯下的相似的罪孽,而我懼怕血腥殺戮已有多年,我想這種天性的回歸與我的心情和處境有關,然後我閉上眼睛想像了剩餘的六種極刑,似乎聞見李義芝的血氣瀰漫在清修堂上,我感到有點暈眩,我恨這種無能的婦人般的暈眩症。
  李義芝真的死不認罪嗎?他熬過了十一種極刑,真的連一句話也沒說嗎?最後我問燕郎。
  說過一句話。燕郎遲疑了一會兒,輕聲回答道,他說酷刑至此,人不如獸,燮國的末日就要到了。
  巧合的是李義芝的咒語與死去多年的瘋子孫信如出一轍,令我悚然心驚。端文在京半月有餘,寄宿在他的兄弟平親王端武的府邸中。我派出的密探回來稟告說,平親王府的大門簷上挑起了謝絕會客的藍燈籠,但登門賀功的王公貴族和朝中官吏仍然絡繹不絕,密探呈送的一份名單上記錄了所有重要人物的姓名,其中包括安親王端軒、豐親王端明、西北王達漁、禮部尚書杜文及、吏部尚書姚山、鄒伯亮、兵部侍郎劉韜,御史文騏、張洪顯等數十人,而我在即位那年冊封的翰林六學士則盡在其中。他們想幹什麼?我指著那份名單問燕郎。陛下不必多疑,那些登門慶賀者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冷笑了一聲,用硃筆將所有的名字圈成一串,然後我又問燕郎,你看這圖形像什麼?像一串螞蚱。燕郎想了想答道。
  不像一串螞蚱,倒像一條鐵鐐銬。我說,這些人藉機密謀改朝換代之事,實在是可惡可氣,他們串在一起就是一條鐵鐐銬,他們想把它戴到我的手上。
  那麼陛下就把鐵銬先戴到他們手上吧。燕郎脫口而出。談何容易。我沉吟半晌,歎了口氣說,我是個什麼狗屁燮王?我是天底下最軟弱最無能最可憐的帝王,小時候受奶媽、太監和宮女擺佈,讀書啟蒙時受僧人覺空擺佈,當了燮王又每天受皇甫夫人和孟夫人的擺佈。如今國情大變,民心離亂,一切都已為時過晚了。我明明知道有一把刀在朝我脖子上砍來,卻只能在這裡一聲聲地歎氣。燕郎,你說我是個什麼狗屁燮王?在一番衝動的言辭過後我放聲慟哭,這次慟哭突如其來,但也是積聚已久的情緒的釋放。燕郎目瞪口呆,他所想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臥房的大門關閉,他也許牢記著帝王的哭聲是宮廷大忌。門外的宮女和太監仍然聽見了我的哭聲,有人及時地將這種反常之事通報了珠蔭堂的孟夫人。孟夫人匆匆趕來,後面跟著我那群鬼鬼崇崇好管閒事的后妃。我注意到她們這天統一試用了一種粉妝,每個人的臉上都泛出相似的紫晶色,嘴唇上的硃砂或深或淺,在我看來都像一塊水中的雞血石。你們蜂擁而來,想幹什麼?我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陛下剛才在幹什麼?孟夫人面含慍色反詰道。什麼也沒幹。你們今天用的是什麼粉妝?我轉過臉問一旁站著的堇妃,梅花妝?黛娥妝?我看倒像是雞血妝,以後就稱它雞血妝怎麼樣?雞血妝?這名字有趣。堇妃拍著手笑起來,突然發現孟夫人向她報以白眼,於是立刻掩嘴噤聲了。
  孟夫人讓宮女拿來一面銅鑒,她說,到陛下那兒去,讓陛下看一看自己的天子儀容吧。宮女在我面前端起銅鑒時,孟夫人發出一聲喟然長歎,她的眼圈莫名地紅了,又說,先王在世時,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大喜大悲,更未見過一滴淚跡。你是說我不配作一國之王?我勃然大怒,一腳踢飛了宮女手中的銅鑒,我說,不讓我哭?那我笑總可以吧。不讓哭也行,我以後天天笑聲不絕,你們就不用來煩心了。也不可以笑,皇甫夫人的忌日未過三七,陛下怎麼可以不顧孝悌之儀而無端大笑呢?
  不讓哭也不讓笑,我該幹什麼?去殺人?我殺多少人你們都不管,就是不讓我哭不讓我笑。我還算一個什麼狗屁燮王?說著我仰天大笑起來,我摘下頭上的黑豹龍冠往孟夫人懷裡扔去,我不當這個狗屁燮王,你想當就給你,誰想當就給誰吧。孟夫人對突然惡化的事態猝不及防,終於失聲啜泣起來,我看見她抱著那頂黑豹龍冠渾身顫慄,臉上的粉妝被淚水沖得半紅半白。后妃們在燕郎的暗示下逐一退出了我的臥房,我聽見彭王后用一種譏嘲的語氣對蘭妃說,陛下近來有點癲狂。多少年以後一群白色小鬼再次蒞臨我的夢境。它們隨風潛入南窗,拖曳著一條模糊的神秘的光帶。它們隱匿在我的枕衾兩側和衣衫之間,靜止、跳躍或者舞蹈,哭泣時類似後宮怨女,狂怒時就像戰場武士。在那種強迫的耳鬢廝磨中我幾近窒息。沒有人前來驅趕那群白色小鬼,僧人覺空正在遙遠的苦竹寺無夢而眠。當我艱難地從惡夢中掙扎而起時,面對的是驚慌失措的堇妃。堇妃用一塊絲絹遮掩著下體,赤腳站在床榻之下,她的眼睛裡充滿了疑惑和恐懼。我知道是我在夢魘中的狂叫嚇著了她。陛下龍體欠妥,我已差人去傳太醫了。堇馬怯怯地說。
  不要太醫,去找一個會捉鬼的人。我醒來仍然看見那些白色小鬼,在燭光下它們只是變得纖小了一些、模糊了一些,現在它們站在球瓶、花案和窗格上發出那種淒厲的喧囂。看見它們了嗎?我指著花案上的白影對堇妃說,就是那一群白色小鬼,它們又來了,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陛下看花眼了,那是一盆四季海棠。
  你再細看,那個白色小鬼就藏在海棠葉下面。你看它轉過臉來了,它在嘲笑你們這些婦人的愚鈍無知。陛下,真的什麼也沒有。陛下看見的是月光。堇妃嚇得嗚嗚啼哭起來,邊哭邊喊著門外守夜太監的名字,緊接著錦衣侍兵們也匆匆跑來。我聽見韞秀殿的空氣爆發出訇然脆響,那群白色小鬼在侍兵們的劍刃下像水泡一樣漸漸消失。沒有人相信我在清醒的狀態下看見了鬼,他們情願相信那些不著邊際的鬼故事,卻不相信我的細緻入微的描述。從他們睡眼惺忪的臉上可以看出這一點。他們竟然用一種懷疑的目光審視我,一個至高無上的帝王,一個金口玉言的帝王,難道他們知道我不是詔傳的大燮王嗎?
  我的夜晚和白天一樣令人不安,現在老瘋子孫信的咒語在我耳邊真切地迴盪,你將看見九十九個鬼魂,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暗殺端文的計劃是在一次酒醉後開始醞釀的。酒宴上的密謀者包括兵部尚書邱、禮部侍郎梁文謨,殿前都檢吉璋和總管太監燕郎。當我憑借三分酒意毫無顧忌地傾吐心中的憂患時,這些心有靈犀的親信表情複雜,互相試探。他們小心翼翼地捉到端文的名字和有關他的種種傳聞,我記得自己突然將白玉樽砸在邱的腳下,殺,我就這樣簡潔而不加節制地怒吼一聲,邱嚇得跳了起來。殺。他重複了我的旨意。後來話題就急轉直下,觸及了這個秘密的計劃。密謀者一致認為,此事實施時駕輕就熟,唯一顧忌的是激怒先帝的其他後代,那些散居在燮國各地獨霸一方的藩王們,他們與大燮宮的矛盾隨著皇甫夫人的薨逝而日益加劇,尤其是西王昭陽和端文的親密關係更加令人擔憂。
  殺。我打斷了密謀者們瞻前顧後的分析,情緒變得非常衝動,我要你們殺了他。我拍案而起,輪流拉拽著四個人的耳朵,我貼著那些耳朵繼續狂吼,你們聽見了嗎?我是燮王,我要你們殺了他。是,陛下,你想殺他他就得死。吉璋跪地而泣,他說,那麼陛下明日傳端文入宮吧,我會替陛下了卻這樁心願。第二天燕郎奉詔去了平親王府。燕郎的白馬拴在平親王府的絆馬石上,街市上的行人商販集結而來,將道路擠得水洩不通,他們想看看一代權閹燕郎的儀容,更想一睹傳奇人物端文的風采。據說端文跪地接旨時神態異樣,在地上重重地擊掌三下,沉滯的擊掌聲使燕郎感到驚訝,他無法揣摸端文當時的心理。而端文的同胞兄弟端武守在照壁前,大聲而粗魯地辱罵著門外觀望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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