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齒患


  人類生命之所以維持,無非靠空氣和食物。五分鐘不呼吸,就要閉氣而死,十幾天不吃飯,就要飢餓而死。食物又要經過種種消化機關,如牙齒、胃、腸,才能變成我們身體裡的營養料。食物不經牙齒磨碎,胃腸的工作加倍繁重,結果便要因疲乏而怠工,或因過勞而生病,於是營養不能充分攝入身體,而人的健康和壽命,也要受其影響了。
  中國人說長壽之徵,在耳輪之大而且厚。假如一個人生來兩耳垂肩,則將來定有成為壽星的希望。但《三國演義》上劉備即曾具此異表,而這位有名的「大耳兒」似乎也只活了六十幾歲。《鏡花緣》又告訴我們,聶耳國的人民耳朵之長,睡時可當被褥,生了兒女,又可攜帶耳中,像袋鼠的袋似的,然而也沒有聽見聶耳國人如何長壽。則大耳之不足為壽徵也明矣。據我的觀察,凡長壽的人都生有一副好牙齒,或者他的牙齒比普通人遲壞十數年。中國著名相經如《麻衣相法》,也沒有齒牙一項,實為缺點,我以為應該增入。
  我不幸生來體氣比人弱,而一口牙齒又比別人壞。活不長是一定的了,而一年到頭,為了牙齒麻煩不完,尤足令人恨恨。況且我牙齒之壞,並非完全天生,而大半是由人為,是無知和鹵莽所致。現在且將廿餘年來齒患的經過,寫在下面。
  若同患者能引為鑒戒,則這篇文章就不算全無意義吧。
  孩童時代若吃多了糖果,牙齒少有健康的。我幼小時因家境關係並沒有多少糖果輪到我吃。但八九歲時一口新牙齒才換齊全,與大姊同時感染麻疹,有人從山東來帶了兩大袋山楂果給我祖母。這東西頂酸,平常時還不宜多吃,何況是出疹子的時候,可憐從前老輩對於小兒的衛生是毫不講究的,小兒患病時的照料更漫不經心,這兩袋放在我們病榻後的山楂,竟被我和大姊陸續摸空了半袋。這樣就埋伏下我和姊姊終身的牙患的根源。咳,山楂果,你真該詛咒!孩子們除了少數人外,誰沒有一副美觀而堅固的牙齒。我自八歲到十五歲一口牙齒還不是既整齊而又潔白,緊緊鑲在紅潤的齦肉裡,玉似的發亮。甘蔗根、干牛脯、炒蠶豆,甚至小胡桃,現在這些望而生畏的東西,從前還不是一咬就斷,一磨就碎。十五歲以後,右下顎一顆因酸素受損而現黑紋的臼齒開始發難,一年總要痛幾次,一痛就痛得腮高頰腫,眠食難安。「牙痛不是病,痛死無人問」,大人們除了教你含口燒酒,或攤平一個鴉片煙泡貼在患處外邊,也更無他法。有一回我和姊姊同時發了牙痛,女工介紹了一個挑牙蟲的女人來替我們捉牙蟲。她教我們先預備一碗冷水,用一根銀簪在我病牙上挖上幾挖,再向水裡一攪,居然有許多蛆蟲似的小生物在水中蠕蠕游動。看了之後,不禁毛骨悚然。我從此對於那顆病牙發生了莫大的憎惡,對於自己的身體也發生了莫大的懷疑。我那時已能略窺佛經,於佛所說人身宅有八萬四千蟲戶,深信不疑。其實人的牙齒裡哪容得肉眼所能窺見的蟲類,無非是江湖婦女玩的手法而已。這秘密直到十年後讀了一部黑幕大全之類的書才揭破。
  後入安慶某教會學校讀書,這顆病牙又作痛。學校將我送到同為教會所辦之某醫院診治。主診的是一位女醫生。因內地西醫缺乏,她在社會上薄負虛名,便心高氣傲,不可一世。她又本不是牙醫專科出身,遇有牙痛來請教的,不問青紅皂白,一拔了事。替我略為診斷,便宣佈要拔。我自從牙婆挑蟲之後,對於那顆病齒的印象本已不佳,也以去之為快。但從來不曾拔過牙,不知拔時如何痛楚,就一口拒絕她,說自己寧可回家再用土法醫治。世上竟有那樣蠻不講理的醫生,她大約虐待貧苦病人太多了,殘酷成性,專以病人痛苦為娛樂。我不讓拔,她硬要替我拔,叫幾個助手將我緊緊捉住,在我大哭大嚷之下,將我那顆臼齒拔去了。既沒有注射麻藥針,女人腕力又弱,鉗子在我口中掙挫了三四次,才能把那顆牙連根拔起。當我迎著大北風,吐著一口口鮮血,淚痕滿面回學校時,確把那女醫生恨入骨髓。不過病牙除去之後,立刻其痛若失,又感謝她起來了。
  三年後,左下顎又病了一顆臼齒。病情比前輕得多,但我有了一拔痛止的經驗,又那時開始迷信科學,以為科學是萬能的,將來到京滬一帶找個西法鑲牙的鑲上一個,還不是同真的一樣。於是決心以嚴厲手段對付這顆存心叛亂的牙齒。這回請教的是個男醫生,教他注射了一管麻藥,只一下就拔去了。可是腕力過猛,鉗子碰著我的上顎,竟將我上邊好好一顆臼齒,敲去了半邊。
  從此我下顎左右各留一空隙。少年人牙根想必比較松,其餘牙齒就向空隙擠。四五年後,兩頭幾乎合了縫。下邊所有之牙全生出空罅來,吃東西容易嵌,弄得像老人似的,牙籤常不離手。升學北京後,左下顎靠空隙處,又有一顆臼齒作痛。找了個姓張的牙醫說明連醫帶鑲,因無錢只鑲右邊的,一共不過廿元代價。這醫生用銀粉補了我的痛牙,又磨小了我右邊兩隻康健的臼齒,做了個金罩,算將一邊缺陷補滿了。但那顆病牙還是痛,從前還可用燒酒、冰麝片,或別的藥水來麻醉它,現在表面上罩了一層金罩,痛在裡面,藥品也無濟於事。而且張姓牙醫替我做的金罩也不堅固,不久就破損脫落了。父親那時恰因謀事在京,見我痛得可憐,帶我去見那大名鼎鼎的徐××牙科博士。他先把那姓張的醫生罵了一頓,說這些人都不過是當牙醫助手出身的,毫無學術,不該盲目地去找他。又叫助手鑽通我那痛牙的銀粉以便用藥。誰知姓張的給我鑲的牙齒不牢,補的卻非常之牢,接連鑽了兩三個鐘頭,還沒鑽通,而人已痛得受不住。徐博士等得不耐煩了,拔去罷,拔去罷,提起鉗子只一下,又去了我一顆根株尚很堅固的臼齒,連在安慶所拔的已去了三枚了。他替我左右各做了一列金牙,連虛帶實替我做了七個金牙,要了我父親七十銀圓。七十銀圓,在那時代可以敷衍兩個八口之家一個月的生活,也算很貴的了。
  民國十年,赴法讀書,平安地過了兩年。左邊蒙在金罩下一顆智齒又有點不安分。沒法,只好請醫生將罩子取下,用藥治療。痛止後再上罩。但不久之後,又痛了。金罩必須鋸破才能取下,鋸破後則醫生就要當新做的算錢。法國俗話道:「牙醫就是強盜」,我這個窮留學生哪裡勝得過強盜們的勒索。第二回卸下金罩治療時,我要求醫生將齒中神經殺死,免得它再作怪。醫生不肯,說死了的牙齒沒有抵抗力易於腐朽;根據他醫生的道德是不能這樣幹的。但我要求甚堅,醫生扭不過,只好用一種小電棒似的東西在我病齒裡一點,一種很銳利的痛楚像炸藥著火般從牙裡爆發開來。很快的波及全口牙齒,很快的波及頭顱,又很快的波及全身。結果渾身發出急劇的痙攣;痛得額角冷汗直淋,痛得心肝腸胃的位置都像翻覆,痛得人一陣陣發昏,但意識卻分外清楚,叫你體認著這無可言喻的痛楚。好像傳說地獄的刀鋸和油鼎,把你鋸成了兩半,把你煎成了油炸檜,還不教你死。挨過了幾小時,才慢慢緩和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經驗痛楚的感覺。它在我腦海裡留下一個永遠鮮明的記憶。
  口中鑲的金牙既多,我竟患了一種夢中磨牙病,睡到半夜,全口牙齒就捉對廝打起來。一上一下,一往一復,拉鋸般拉得真起勁。據同室共寢的人說那磨戛的聲音真可怕,真所謂「咬牙切齒」。清醒時無論如何也沒有這般力量。所以我的義齒用不上三年,就給睡魔磨通了,又得花一筆錢從新做過。回國十餘年間,重做了四五次。遇見的醫生,一蟹不如一蟹,材料劣,手術差,我夢中磨牙也愈來愈厲害。聽說金屑可以殺人,十餘年來,我睡中吞下的金屑當亦不在少數,而我竟未死,可見古人的話也有靠不住的。你們總該聽見有所謂臥游病者罷,人睡在半夜裡會爬起來閉著眼干他白晝的工作。有起來編織幾雙草鞋的,有到井邊挑兩擔水傾在缸裡的,有爬上很高的屋子在危簷邊行走一通再摸回榻上的。這僅僅是病症並非妖人在行什麼邪法,但我聽見這些故事,身上總不免毛磣磣的,假如真遇見那類病人也不免要將他當妖物看待。所以我知道自己有夢中磨牙病時就深為討厭,想借醫藥的力將它治癒。請教中醫說是心火,請教西醫又說是神經拘攣現象,用了許多藥,始終沒醫好。現在下顎的牙齒所存已無幾了。上顎的牙齒,經過十餘年夢中的磨戛,也全部動搖了,這怪病竟同我不辭而別了。直到於今,同一位牙科醫生談起,才知道這病是由義齒關合面不合而來。舊法鑲牙必用金罩,不但為了一顆病牙犧牲兩顆好牙,上下關合面也不容易和從前一樣吻合而無間。人體構造真奇妙,它各部分的銜接和各部分的組織都有一定,分毫不能差錯。若有什麼不合式的地方,神經末梢,就通信給你的大腦中樞,喚醒你的意識,叫你赴緊想法子調整。若你還置之不理,你的下意識就要越俎代謀了。我的夢中磨牙正是下意識指揮筋肉修正牙齒關合面的作用。但磨壞全口的牙齒,下意識卻不能負責,因為它本是機械的。於今新法鑲牙,不用金罩而用金橋,不改動關合面,就不致發生這種不幸現象。或者每年請牙醫診察一次,改正齟齬處(這種齟齬,隱約得連自己也不覺察,所以需要牙醫診察)。我因為不知道,就白白犧牲了一口牙齒。咳,可惜啊可惜!
  臼齒雖都動搖,門牙總算還好。上下四枚犬齒尤其大而堅,潔而白,我曾戲封之為「四健將」。我本來只打算再活十五年,想這四枚犬齒總該可以與我生命同其悠久罷。不意民國廿五年冬,下顎靠右邊犬牙的一顆小臼齒忽因發炎而作痛,後又生了一個牙癰,時常出膿,到武昌請教一位牙科醫生,他說非拔不可。這位醫生是新從四川成都某教會辦的牙科大學畢業的。據說這大學牙科方法之新,在世界都數一數二。卒業出來的學生,布散全國,就和傳道的教徒一般,負有傳播新法的使命。醫士年齡頗輕,見了我這個知識份子的主顧,一心想宣揚他們的醫道,在注射麻藥後等待藥力發作的一個半鐘頭裡,他的舌頭就沒有停過半分鐘,就在運用手術時還在滔滔不斷地的說著話。拔牙之後,順便上街買點東西,就布店鏡子偶爾一照,喲,壞了,壞了,他拔去的不是病齒,而是那顆四健將之一的犬牙。我那時一氣真非同小可,趕回牙醫處同他理論,那當然是白費口舌。落花不能重返枝頭,拔除了的牙齒難道還可以裝進口裡嗎?無非把他的糊塗譴責了一頓,要他補拔那顆病齒,就此和平了結。因右下顎除門牙外都是假的,要做固定金橋無處安根,只好做了一個活動橡皮托子。活動的比固定的的確麻煩多了。第一不乾淨:每吃東西,殘屑總要積集托子下面去,非取下洗刷一番不可。第二容易遺忘;漱口刷牙取下每忘記安上,或者已走出大門一大段路了,又為它折回。第三咀嚼不便:硬的嚼不動,軟的如糯米糕餅之類,就將它粘起,打得其他牙齒咯落咯落地響。抗戰發生後,隨學校遷移四川某縣。又有幾顆臼齒作痛。我因為拔得太寒心了,百計千方用藥療治,只想將它們保留在口裡。誰知中年牙齒不比少年,不痛則已,痛了之後,就不能再止。這時候的痛也不如少年時劇烈,只是陰絲絲地。但這痛可也厲害,叫你每天身上隱隱發寒發熱,叫你飲食減少,逐漸消瘦下去。歸根還是一個個拔去了。拔下來的牙齒都無病,病在牙根,這又是十餘年夢中磨戛的結果。這裡還得補敘一筆,我在法國留學時,不是強要醫生殺死一顆智齒的神經嗎?這顆牙齒經過四五年以後,果然爛成一團黑灰,於是我左下顎接連三顆臼齒都空了。那一列金牙失了撐支點也跌了下來。在上海有人介紹一位牙醫,他說有辦法再鑲。他磨小了我一顆犬牙,一顆小臼齒,連同原來磨小的一顆,套在三個相連金罩下,金罩靠裡一頭又做了三顆假的,看去也頗美觀,咀嚼卻無甚力量。而且上顎牙齒的力,壓在那三顆無根假齒上,照物理學上槓桿原理,重點力點同支點距離相等,重點的重量超過力點,槓桿就要傾斜。我那三顆無病的真齒,天天受假齒壓力的牽掣,也就日趨傾斜起來,並且常常作痛,幸而我發覺尚早,趕緊請別的醫生將這支槓桿拿掉,總算還保全了一顆犬牙,半顆小臼齒——因為它雖不再痛,可是根株動搖,不能算是一顆完全的了。到嘉定後,武漢做的活動橡皮托子已壞,我就請本地某牙醫(他同那位錯拔我犬牙的醫生是同學)做了個大些的活動托子,連同左邊空缺都補全,勉強可以應用。上顎也做了一個活動胎子,因易於下墜,就懶於帶它,只好當珍玩,擱在箱裡收著。
  去年八月十九日,本城迭遭轟炸,城中居民住所被燒,棲身無所,未被燒的也心膽皆裂,紛紛下鄉疏散。我到鄉間拜訪一位新遷去的朋友,打算托他找房子也搬家。人力車在麥田裡翻了一個跟頭,將我像一支箭似的從車中射到田裡,筆直撲在地面上。鼻上眼鏡並沒有碎,衣服也沒扯破一縷,所有打擊的力量,偏偏都集中於我上顎四顆門牙上。當時只出了一點血,並發生一陣痛楚,以後也就沒事了。但不久之後,發炎出膿,於是又來一套拔除和鑲金托子的老調。開頭金腳做得太小,架不住四顆磁牙和金托的重量,半年中墜落數次。今夏發憤要醫生重新做過。而份量又太重了。那兩顆作為支柱的犬牙,又提出不克負荷的控訴。初則痛,繼則齦肉上縮,露出很長的牙根。我從前那些臼牙,都是害這同樣的病同我分手的,所以看了很感膽寒,只好再請醫生設法。所以我這一排門牙鑲了一年還沒舒齊。醫生見了我都頭痛,認為不是主顧而是晦氣星。門牙又不比臼齒,狗竇大開,不惟無臉見人,說話也因漏風而說不清楚,我們教書匠失了口舌的運用,關係當然相當嚴重。我不敢學許欽文先生,把抗戰以來一切生活上的不舒適,都歸罪於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但我這一次口中之開狗洞,卻真是拜受了他們大賜的。
  鬧了廿多年的齒患,同牙醫又交涉了廿多年,所有經驗也值得一述:
  醫治時的可怕的手續是「拔」和「磨銼」。「拔」是大辟之刑。事前想著醫生要在我肉裡析一塊骨頭去,就好像劊子手要砍了我頭顱去一樣害怕。留著呢,劇烈的痛楚又日夜煎熬著你。想長痛不如短痛,還是把心一橫去拔了罷。可是到了醫院又幾度萌生悔心,恨不得縮了回去。硬著頭皮進去見了醫生,巴不得他說一聲:這牙不必拔,我另有妙方將它醫好。但醫生都是嚴冷無情的法官,定了你的死罪之後,就從不會有筆底超生的事。無可奈何,只好壯著膽往手術椅上一坐,心勃勃亂跳,身上不住一陣陣寒顫,問的都是傻話:如痛不痛?能不能一下拔去等等。醫生只帶著慣常的微笑,說幾句照例的安慰話,仍然很安詳很熟練地進行他的工作。等麻藥針打過,他拿起那把大鉗子來,渾如綁在刑場的死囚瞥見了劊子手舉起明晃晃的鬼王刀,更覺得心驚膽戰。這時候不覺會將口閉得緊緊的,比牡蠣遇見外界刺激時閉得還緊;兩隻手也不覺做出抵抗醫生近前的姿勢,一定要醫生又說一大篇保證的話,才肯將口略張一張。不過幾秒鐘,病牙便脫離了我的口腔,等於劊子手的刀一揮,頭顱砉然落地,驚恐也完了,痛楚也完了。其實注射麻藥之後,拔時一毫也不痛,所受的是精神上的痛苦,而不是肉體上的痛苦。這才知道虛構憂怖之難堪,在實際痛楚之上。莫泊桑寫一個貴族,寧可在決鬥的前數小時,開手槍將自己打死,而不願去忍受決鬥的恐怖,是很合心理的描寫。
  現在我因為年齡和經驗的關係,拔牙時很鎮定,拔一顆牙等於剪除一片指甲,完全無動於中了。
  「磨銼」是遲緩的酷刑。醫生腳踏著轉輪,將一些扁圓形的,大的小的銼子輪流在你牙齒上磨來磨去。有時用薄而圓的小鋼片,有時用砂紙片,有時用尖頭鑽,有時用鑿子,這麼一鑽那麼一鑿,一種波形的振動由口腔傳到兩太陽筋;有時那振動就像一枝無形細鋼絲,作一種螺旋的姿態,由牙齒一路旋上去,旋上去,直旋到天靈蓋,然後再由天靈蓋散佈到四肢百骸。所以經過一次磨銼之後,我一定要暈眩幾天,腦力也像遲鈍了若干度。開始磨銼時,磨的不過外面琺琅質,並不叫你感覺什麼,磨到石灰質,就酸溜溜地不好受了,再磨到神經末梢,痛楚的感覺就分明了。我因為從前在法國受了那回苦,遇見磨銼時候,總提心吊膽特別警戒,一到感覺牙齒酸溜溜,便叫醫生將工作停止,但牙齒不磨到一定限度的大小是不能裝進金罩的,醫生不管你痛不痛,還是要替你磨。有時教助手噴點冷水,頂多替你注射一管麻藥針,讓暫時麻醉麻醉。可憐我的神經又偏比別人來得靈敏,十餘年來,為磨銼牙齒,零零碎碎,又不知受了多少罪。
  「訪醫」又是最討厭的事,是命定必須忍受的麻煩,所以也算得一種刑罰。當我住在武昌珞珈山時,每為齒患求醫,必搭公共汽車進城,換人力車到輪渡,由輪渡到漢口,再換人力車到牙醫寓所。那些比較有名望的醫生,來找他的病人特別多,常常高朋滿座,要你很耐煩地坐在待診室裡,等先到的一一診畢才能輪到你。近午之際,醫生宣佈停診了,你沒醫著牙也得先醫醫肚子。從飯館吃了飯再來,等醫診手續完畢,這一天也完畢了。一顆病牙從拔除到鑲好,總要教你跑上十幾趟,所費光陰和金錢,你算算該是多少?
  從前我以為西法鑲牙,可與天工爭巧,鑲一回可以管得一世,所以勇於拔,樂於鑲。後來才知道無論金罩,無論活動胎子,做得頂好的,也只能用十年或七八年,若做得不好,或有尷尬情形,如我的磨牙病,則壽命更短。每次診務完畢之後,我把一腔感謝,和一筆謝儀,卸在醫生處,很輕鬆地走了出來,心想這一回是末次了。啊,末次,它原來永遠是開頭的一次,我現在也不再做那末次夢了。我已同牙醫們結了不解之緣,想必要同他們纏糾到生命的末日。這是自然叫我擔負的額外「人生苦」,我只有勇敢而忍耐地支持下去罷了。
  廿年中,所遇見的牙醫,有留美的,有留日的,有本國牙科大學畢業的,有當助手出身的。最後一類人,大都是江湖騙子。像在我口中安槓桿的那位先生,就騙了我不少的錢,並給我很大的損害。還有出身雖不高而虛名頗大的,也尋他不得。他們利心太重,做的金罩,往往其薄如紙:又不肯在齒面做出凸凹槽口,咀嚼不便,又不久就磨通。鑲的高低不合,他們決不肯替你另做,只把你上顎健康的牙齒,亂磨一陣,所以關合面愈不吻合而越釀成他患。留日的價錢便宜,但做的東西不能經久。留美的比較好,不過上海從前某某名牙醫,胃口可真大,輕易請教不起。並且還用不正當手段,詐人錢財——如用藥水塗改簽定價目單之類。我認為還是本國某牙科大學出身以新法相標榜的人,有點道理。他們用的材料來得道地,又富於研究精神。雖然我被他們中一個錯拔一枚犬牙;一個替我鑲門牙鑲了一年,還沒完工,我可不大埋怨。認為那不過是無心的過失或門牙本不容易鑲的緣故。新法究是進步的。譬如他們金橋的辦法,就比舊法金罩強,我若早遇著他們,也許不致於葬送一口牙齒吧。
  為同牙醫交涉頻繁,我對於牙醫院的情況也比較熟悉。我歡喜研究病人們就診時各種姿態。因為從他們可以約略認出過去自己的影子。小兒拔牙時,嚎啕掙扎,兩三人極力捉住他,還往往被他踢倒嗽口架,或抓破看護婦的圍裙。小姐們連注射麻藥,都要同醫生扭上半天。拔時明明不痛,也要連聲嚷痛。老太太們一口黃黑稀疏的牙齒,古怪得怕人,但她們遇有疼痛,總要求醫生用藥療治,不願意拔,好容易才能說服她。我常托熟到醫生工作室裡去觀光。石膏粉、模型夾、橡皮杯、硫酸瓶、刀子、刮子、風箱、鍋、灶,還有許多應當用專門名詞才能指出的工具,古里古怪,擺滿一屋子。醫生做模子的情形很可觀,容易教你聯想到古代的煉金術士。助手踏著風箱,橡皮管裡噴出紅綠藍白的火焰,金屑受了強烈的火力的燃燒,變成通明的金液,的確美麗極了。歡喜說話的醫生,工作時就會同你娓娓清談,宣揚自己的技術,當然是不可少的一筆。他會告訴你,牙齒對於人身影響之大,原來我們有許多足以致命的疾病,都是由牙齒來的。可見中國「牙痛不是病」的觀念是應該矯正了。他又會告訴你北美愛斯基摩人牙齒最好,白種人牙齒最壞,齒患同失眠,神經衰弱,同是一種文明病。將來文明進步,也許人類都要變成無齒類的鳥兒一般的東西。哈哈,那才有趣呢。
  鑲牙之法,中國古亦有之。宋陸放翁詩「染須種齒笑人癡」,樓鑰《攻愧集》亦有《贈牙醫陳安上》曰「陳生術巧天下,凡齒之有疾者,易之以新,才一舉手,使人終身保編貝之美」云云。按今日西法鑲牙,還沒有達到盡善盡美地步。則中國古代種齒法之欺人可知。袁子才有《齒痛》、《拔齒》、《補齒》五古三首,敘經過甚詳。其補齒云:「有客獻奇計,道齒去最慘……我能補後天,截玉為君嵌,縛以冰蠶絲,粘以彥和糝……」,原來義齒材料是用玉,而且縛以絲,粘以糝,你想那能夠求其牢固,無怪子才安上這義齒後,還沒吃完一頓飯就摘下來拋擲了,總之科學無論如何進步,人生器官總不如真的好。我現在只想能再生出一副新牙齒,但這當然是做夢。讀仙人張果老傳,唐明皇同他開玩笑,故意賞給他一杯毒酒,他喝過只醺然醉了一會兒。醒來時,一口牙齒卻都焦黑了,他袖中取出一柄鐵如意,逐一敲下,敷上一些仙藥,須臾張開口來,依舊滿口燦然如玉。微笑著很幽默地說:「上之為戲何虐也!」這記載何等叫我們這類苦於齒患的人悠然神往呀。神仙的法術已無從傳授,我們亦惟有遺憾百年而已。
  因之我想:一個人處理咀嚼器官失當,不過影響一己壽命的短長,若處理國家民族的利益也無知而鹵莽,則貽害之大,真嚇人了。
  民國廿九年九月某一日,從牙醫處回家寫

  原載上海《宇宙風》乙刊三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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