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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詞人呂碧城與我


  現住怡保市的朱昌雲先生,是我一年前在通信裡締交的一位文友,她好讀書,擅寫作,曾以其大著數種惠贈。我來星洲後,他又寄來一本《曉珠詞選》,這本集子是我鄉先輩作家呂碧城女士的遺著,而經昌雲先生的朋友程萬鵬的注評,程君在扉頁上簽了名托朱君轉給我的,是一本罕見的珍籍。碧城女士家學淵深,才華艷發,清末民初,聲華藉甚。我無緣識荊,但和她的大姊惠如女士倒見過一面。她於一九一五、六年間在南京任第一女子中學的校長,辦學以嚴厲著稱,學生畢業出校在社會上擔任各種職務,衣飾行動,尚受校長干涉。一九一八年間,我已畢業於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師範,任教母校,有一次率領學生到南京參觀,與幾位同事去拜謁這位有名的教育家,請教一些治學做人之道。呂校長對我們發表許多意見,完全是一種訓導式。她知道她學校有個畢業生在我母校教音樂體育,竟毫不客氣地對我們說:「你們是我學生的學生,那麼,我便是你們的『太老師』了,太老師說的話都是一輩子的經驗之談,不會騙你們,你們應該遵守。」我們那時雖算當了師長,究竟還是幾個「黃毛丫頭」,平日震於品惠如校長的威名,早已心存畏憚,現在當然只有唯唯稱是,按照「徒孫」的輩份,向她恭敬行禮而別。
  後來我在報紙上時常讀到呂碧城女士的詩詞,我那時也學著胡謅一些舊式詩歌,可是若和碧城相比,便成了山歌村謠了。有人勸我和碧城女士通信,請她收我於門下,有她指點,也許可以漸躋於大雅之堂。我想起她令姊呂校長的威稜,未敢嘗試。因為在她作品裡,我覺得這位女詞人性情高傲,目無餘子,哪裡會瞧得起後生小輩像我這樣的人?寫了信去,她不理,豈非自討沒趣?
  一九二八、九年間,我的第一部著作《李義山戀愛事跡考》在上海北新書局出版。半年或一年以後吧,碧城女士自歐洲某處寫了一封信,給北新書局的老闆李小峰索閱此書。小峰把那封信轉給我,意欲我自己寄書給她。我想碧城女士那封信並非是寫給我的,何苦去獻那種慇勤?最大原因,則因呂氏「碧城」二字之名取自李義山《碧城》三律,「碧城」「紫府」雖屬神仙之居,但自從我在義山詩集裡發現唐代女道士不守清規,慣與外間男子戀愛的事跡,便主張《碧城》這三首七律,是義山記述他戀人宋霞陽所居寺觀,及寺觀中一切的詩。如此,則清高嚴潔,迥出塵外的仙居,一變為那些不端男女們密約幽期,藏垢納污之所,對於呂氏那個美麗的名字,唐突未免太大了,所以更沒膽量把那本小書獻給她。小峰是否寄了,我不知道,但我想他一定沒有寄。因為不敢寄書,又一度失去與這位女詞人通信的機會,引為終身之憾,至今尚懊悔不已。
  碧城女士不但才調高絕,容貌亦極秀麗,樊樊山贈她的詩所謂「天然眉目含英氣,到處湖山養性靈。」又說「十三娘與無雙女,知是詩仙是劍仙。」又贈她的詞「冰雪聰明芙蓉色,不櫛明經進士,算兼有韋經曹史。」都批評得極其確切。我記得曾從某雜誌剪下她一幅玉照,著黑色發薄紗的舞衫,胸前及腰以下繡孔雀翎,頭上插翠羽數支,美艷有如仙子。此像曾供養多年,抗戰發生,入蜀始失,可見我對這位女詞人如何欽慕了。

  原載1964年新加坡恆光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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