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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郭志剛的一次談話


  
(1988年10月17日)

  郭志剛:以前,我寫的關於您的那些東西,多是研究性的,對象就是您的作品;現在為了寫傳,我想對您的作品以外的生平和生活方面的情況,就是道路吧,希望有個比較系統的瞭解。因為寫傳,生活是血肉,很重要。這部分寫好了,可以更好地顯示一個作家的品格和素質。所以,這回就希望您談得深一點,生活方面的、經歷方面的。
  孫犁:今天,咱們上午談一會兒下午再談一會兒,因為你那兒也比較忙,我這兒談時間太多了也不行。以後有什麼問題,你再給我來信。我先把我的意見跟你說一說,我覺得,關於寫這個書,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全部地看了我發表的那些東西,特別是,「文集」你那兒有,是吧?
  郭志剛:「文集」我有,我全部讀過。
  孫犁:「文集」收到哪一本了?
  郭志剛:「文集」收到《晚華集》……
  孫犁:《秀露集》也收了?
  郭志剛:還有《澹定集》。
  孫犁:剩下的就是《遠道集》、《老荒集》、《陋巷集》,還有一個交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去的《無為集》,就這四本,這四本就是四十來萬字。所以,你還有很多材料。當然,你從報紙上看到一些,有的好像還沒有看。
  郭志剛:那幾個集子我都看了,就是《陋巷集》和《無為集》,這兩集我沒有看。您近來的文章,我能收集到的很少。
  孫犁:第一,就是把這些你沒有看到的材料,都能想法看到;另外,在這些文章裡面,有一篇最重要的,叫《〈善闇室紀年〉摘抄》,不知這文章你看過沒有?
  郭志剛:《〈善闇室紀年〉摘抄》我讀過一部分,有些還在文章中引用過。我覺得,它對瞭解您非常重要,可惜我沒讀全。
  孫犁:可以給你弄全。
  郭志剛:那太好了。
  孫犁:它是一個系統的東西,裡邊包括我個人的主要經歷和時代的主要變化。它就是寫到我入城那一年,入城以後,在天津這一段,變化不是像前邊幾十年那樣大。後邊我沒有寫。從文章裡邊找材料,對寫我來說,還是很重要的。因為我主要的經歷,時代的主要面貌,凡是在我心裡印象深刻的東西,我差不多都寫到文章裡去了。有的是散文,有的是回憶,有的是小說,都有我個人的傳記材料。我覺得,讀我的作品,對你寫這個書,是最重要的。假若讓我談呢,我這兩天也考慮,我還是得給你談《善闇室紀年》那些,可能談得比較仔細一些,但主要的,恐怕還是那些。我無非還是回憶,七歲上學,十二歲在安國縣上學,十四歲在保定上學。進城以後就是兩件大事:一個是我得病;五六年得病,在外面養了幾年病;一個是「文化大革命」。這兩樣大事,在粉碎「四人幫」以後,我寫的散文,或者是小說裡邊,都寫到了。譬如說,芸齋小說,就帶有很大的自傳性質。裡邊有很多地方寫到我,都是第一人稱。那裡邊,虛構的不太多,主要都是事實。還有一些散文,那就更明顯了,譬如交遊方面,回憶朋友的那幾篇,就是我進城以後,所接觸的一些人。
  我在一些什麼地方待過,譬如,在青島啊,在太湖啊,在北京醫院啊,在小湯山療養院啊,在頤和園啊,在北戴河啊,都有專門題目談到,它叫《病期經歷》。這些你都看過嗎?
  郭志剛:看過《黃鸝》、《石子》。
  孫犁:那個不是。這個叫《病期經歷》,那個是「瑣事」,那是另外兩篇。
  郭志剛:《病期經歷》我沒見到,這是不是您後來發表的文章?
  孫犁:大概有一部分已經收到集子裡面去了,《陋巷集》裡還有好幾篇。所以,現在主要的要找一本《陋巷集》。曉明,回頭你問問,看能不能再找一本。我這兒實在沒有了,我原來是剩著兩本的,不是答應你了嗎?宗武急著要,因為宗武也送過我一些書,我說,要不先給了你吧。想法叫曉明給你找一本。
  郭志剛:好,這對我太需要了。
  孫犁:《無為集》裡邊的東西,回頭有些剪報提供給你吧。
  《善闇室紀年》要搞個全份的,把頭兒接上。其次就是,譬如我寫的《鄉里舊聞》,也都是關於我的歷史方面的。另外,就是還可以找一些同志談一談,你覺得收穫大嗎?譬如說,跟鄒明他們,跟韓映山他們,有收穫嗎?
  郭志剛:昨天去白洋澱的時候隨便聊了一下,聊的不算太多。我從韓映山同志一些介紹裡邊,是受到了益處的。例如,他說:「從前孫犁同志幫我們改稿非常認真,我有篇《鴨子》,那條小河是朝西流的,孫犁同志一看,一般的河都是往東流呵,怎麼會是沖西流呢?就想改過來。後來又想,也許有特殊情況,他那兒水是朝西流的。」他說,您親自把他找到報社裡去,一問,是朝西流的,就沒有改。這件事很說明問題。
  孫犁:類似的文章,我寫過一篇《改稿舉例》,不知這篇文章,你看過沒有?裡邊是談改稿,實際上也是我個人的經歷,是別人給我改稿。這個對你寫傳大概也有用處。
  郭志剛:很有用處。
  孫犁:所以,我寫的東西,在目前來說,是最重要的取得材料的來源。我說這話,好像和以前咱們談的有些矛盾,實際上也不矛盾,你可以試一試,去找一些朋友,找我的孩子們,跟他們談一談,你從那兒收穫不會太大。譬如,你跟我的女兒小森談,談不出什麼來,絕對不是我不願意叫她跟你談,是因為我離開家裡的時間比較長,跟她們在一塊兒的時間很短;另外,我也很少跟她們說點這個那個的,我不大跟孩子們在一塊待著,也很少跟她們說話,所以,她們都談不出什麼東西來。
  郭志剛:我相信。我對訪問別人也沒敢抱很多希望。
  孫犁:朋友們也是這樣,因為有一些寫傳的,他們也找過一些朋友,我看他們寫的那些東西收穫也不太大。
  郭志剛:是的。所以對於訪問別人,我也就猶豫了。孫犁同志,儘管您說的很少,但我每次來天津,在和您短暫的接觸當中,老實說,倒給我不少感性的東西。
  孫犁:因為是直覺。
  郭志剛:這我倒是有些體會。有一位傅正谷同志,他說,原來住在您的多倫道寓所附近。
  孫犁:我跟正谷見面比較多。
  郭志剛:他說,您對他幫助很大。比如寫文章,您提出來就是要鑽些空子,意思是研究一些別人不曾研究過的東西,即空白點,他認為這對他啟發很大。我聽了也受啟發。
  孫犁:正谷到我那兒去的比較多。
  郭志剛:您的文章裡說,您小的時候,患過驚風疾,這是種什麼病?
  孫犁:就叫抽風。
  郭志剛:我第一次見您的時候,那是在七九年,我一個人找到多倫道那個院子裡去,第一面印象非常深刻,很難用三言兩語表達清楚。但是,我還能夠把見到您的那個印象和讀您的作品聯繫起來,我覺得它們是一致的,都可以用「凝重」、「含蓄」這樣的字眼來表達——我說不好,那是初次見面的印象。您當時說話,下巴有些抖動,是不是從小就這樣?
  孫犁:從小不這樣。但是,和那個病根兒有關係。我小的時候,我們家裡還是比較貧窮,從小我沒有奶吃,很弱,弱了大概就很容易得這種病;另外,鄉下不大講衛生,臍帶剪的時候,或者是營養不良,都可以引起小孩的抽風。這個病對我以後的神經系統可能留下一些毛病,所以,五六年就得過一次很嚴重的神經衰弱,在這以前,我就經常失眠,經常有一些神經方面的症狀,那年突然就重了。五六年,我算算多少歲呀,一九一三,那是四十三歲,歲數到了中年,有些病就要爆發了,得這個病以前,我這頭有時就擺動,也不是老擺動,遇見情緒上激動的時候,它就動得厲害,你們大概也能看得出來,要是心情很平穩,它也不動,動的時候,自己也不大覺得。直到現在,我感覺,我神經方面不太健康,有時失眠,容易激動,容易惱怒,這都是神經系統的毛病。它可能對寫作也有些影響。生理上的這種病態,它也可能反映在我的寫作上,反映在寫作上,好的方面它就是一種敏感,聯想比較豐富,情緒容易激動。這是一些病理學家經常談到的問題。
  關於生活方面,我這個人,你看文章就可以看得出來,比較簡單,我這個經歷,當然說起來也算複雜,但實際上也很簡單。複雜的是時代,時代不平常。
  譬如,趕上了北伐,趕上了北伐失敗,趕上了「九·一八」事變以後日本的侵略,和對日本的反抗,以至於後來的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經歷的時代變化比較大,我個人的生活,說起來還是比較單純的:從上學,到教書,到參加抗日工作。抗日工作也不過就是教書、編報、寫文章,比較簡單。個人私生活方面,我覺著也比較簡單,也沒什麼很離奇的戀愛故事,有一些也是淺嘗輒止。隨隨便便就完了。但是,也留下一些印象,這些印象我也不大掩飾它,有時就在一些作品裡邊寫出來了,如實地,不是加以誇大。實際情況是這樣,我這個人也不善於此道。這方面我不行。張同志走了以後,馬上找一個老伴,那時倒有這種想法,但是拖下來了,到現在呢,就不能再找了,因為年歲太大了;另外,我也很怕找那個。我這個人對於家庭裡的那些事,也不善於處理,不善於處理這種關係。到這個歲數找一個,假如不好,反倒增加很多麻煩。我覺得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能夠讀點書,寫點文章,就可以啦。現在我考慮,找那個是弊多利少,也造成各方面的矛盾,弄得心情不大愉快。我覺得,只有我那個天作之合併主張從一而終的老伴,才能堅忍不拔,勉勉強強地跟我度過了一生,換個別人,是一定早就拜拜了。
  希望你千萬不要在這方面,虛構情節,所有感情的糾纏,我都寫進作品裡去了。
  郭志剛:孫犁同志,我不會。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孫犁:關於文學這方面的事,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很好名的,好利不好利,那時候無利可圖,也談不上,一直到進城以前,寫文章也沒什麼利。我年輕的時候很好名,譬如說,上中學的時候,我們有個國文教員,每回發作文本的時候,好的作文都夾上點稿紙,準備在《育德月刊》上發表,老師發作文本的時候,我很注意我那裡邊是不是夾著稿紙。夾著,我就很高興;不夾著,心裡就很彆扭,很失望。現在到這個年歲,走向世界,不走向世界,我從來沒有想過。我也不以為走向世界就是光榮,或者不走向世界就是不光榮。過去,在抗日戰爭中,是有所為而寫作的,是為了工作。現在,我寫文章,說真的,是消遣。有時悶得慌,寫慣了,就寫一點,沒什麼目的,甚至「為藝術而藝術」都談不上,就是隨隨便便地寫一點,真正是隨筆。至於寫到別人的事,我當時也沒有惡意,有些壞效果,得罪一些朋友,捫心自問,無愧於心。我也吸收一些經驗教訓,還是休息休息吧。現在我感覺,說話也沒用,寫文章也沒什麼用處。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趕時髦,追求新奇,我不善經營,生活上無能,安於隨隨便便的簡易生活,因此也不羨慕外國人,做夢也不想出國居住,如果在國外,我會吃不上飯的。我在銀行裡存了一些錢,我從來也不去管它,吃了很大的虧,可是,叫我買一個彩電,兩千七,我還覺得它貴。
  開這個學術討論會,我興趣也不大,剛一弄的時候,我堅決不幹,我說,你們要開,朋友們來了我不去。那回是昌定他們,昌定當文學研究所所長。這次,我老了,也不跟他們爭這個了,我說,你們頭到我死,不弄一回,好像是個遺憾。昨天,學正來,跟我談這個會的經過,談完了以後,我說,學正,你這回沒有遺憾了吧?究竟有什麼意義,回頭看文章,看有沒有成果。對於文壇,對於寫作,說真的,我有點不大關心,剛才,市裡的那個負責同志說,無論如何,你還掛著作家協會的名。我是辭過好幾次了,頭到他們來,我還說,我堅決不幹這個了,名譽的事也不幹了。我說,我身體不好,我不能去開會;另外,對於一些青年同志,我也不大瞭解,他們對我也不大瞭解。今天又來談,好像是說,你還得掛這麼個名。我說,假如考慮這樣對黨有好處,那你們就看著辦,按我個人說,我是不願再幹這種事了。
  有些同志對我很熱心,很熱忱,對我很有感情,我是看得出來的,我對他們的心意,也很感激。
  但是,我不把我自己看得那麼重,我從來也沒有把我自己看得那麼重,我也不覺得我有什麼大的成績,古今中外的一些作家,寫的東西那麼多,我才寫了一點點東西。過去,幹這行的人少,這叫什麼,「沒有硃砂,紅土為貴」,是吧?大家研究呀,討論呀,評論呀,做了很多文章,我自己有時也很慚愧。
  譬如說流派,我發表過好幾次意見了,一位教授叫吳奔星,知道這個人,是吧?
  郭志剛:知道。現在在南京。
  孫犁:他說,孫犁前邊是不承認這個流派的,後邊又說不違眾議,好像也承認這個流派了。關於流派,本來我就不大懂。有人說有,有人說無;有人說限於河北,有人說別的省市也有。有人說要發展,不能一成不變。我想,發展當然好,也要有個限度。比如,有的同志,在商品經濟面前,要改變創作機制,千篇一律的,談情說愛的小說,還嫌不應時,不過癮,開始描寫亂倫的情節,把這種小說,也算作荷花澱流派,不大妥當吧?
  郭志剛:與會的同志們,既然都是來參加這個會議,多半還是志趣相同。也有人提出別的看法,那也是很自然的。我還聽說——那倒不一定是在這次會上,別處也有這樣的議論——說趙樹理的出現是文學上的倒退。我不贊成這種看法。
  孫犁:這也是很時髦的,前幾年是超越,現在是否定。現在我總感覺到,有人極力地否定解放區的文學。解放區文學有它的一些缺點和所謂的局限性。但是,必須和時代聯繫起來,把那個時代拋開,只從作品上,拿今天的眼光來看,當然就發現它有很多不合時宜的地方。譬如說趙樹理,你拿今天的一些理論,來判斷他的作品,當然可以看出,這個那個,都不對。在抗日戰爭的時候,假如按今天這個理論去寫東西,起到的作用,能夠像趙樹理起的作用那麼大嗎?不會,也不可能的,離開時代,來談學術問題,那就失之千里。趙樹理選擇的創作方法,在當時,可能是他的最佳選擇。如果他那時不是這樣寫作,而是按照今天一些人的主張,脫離政治、淡化主題、強調自我,那是不堪設想的。
  那時的主題,就是抗日。這個主題是只能強化,不能淡化的。
  批判一如創作,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須有理有據,如果所據失實,那道理也就講不通了。
  作家總是帶有時代的烙印,作品總是帶有時代的特徵。另外,文學與政治的關係,我過去總提離政治遠一點,老給人家抓小辮兒。所謂遠一點,就是不要圖解,不要政治口號化。現在,有些人說解放區的文學,都是為政治服務,好像就是一錢不值了。我覺得,不是那麼回事。當時為政治服務,也不是有人強迫,都是出自本心的。參加抗日戰爭,那是誰逼迫的?離著延安好幾千里,跑到那裡去,挺苦的,那是日本人逼迫的,那是大勢所趨。
  不管怎麼說,不能和政治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一些新的文學作品和政治沒有關係?都脫離盡了?我不相信。我看和政治更近了,功利性更強了。不是那麼清高。有些人很時髦,過去強調政治對文學的作用;現在又強調文學什麼都要脫離。現在又提什麼「現實主義回歸」,我覺得,談不到什麼「回歸」,現實主義是個存在,它也沒有到哪兒去。新把戲玩膩了,好像這又是一條路。現實主義是文學創作領域的土著,它不會輕易離開,更不會像一個棋子,隨便被人移動。我也不認為暴露社會黑暗或渲染民族的落後愚昧,就是現實主義的新的深化。
  這種手法,古已有之,巧拙不同。目前有的,既談不上新,也談不上深。
  現實主義的最大功能,是能在深刻廣闊地反映社會現實之外,常常透露一種明智的政治預見。
  紅樓夢創作於乾隆年代,並非創作於同光時期。但它預示了滿清統治的敗亡前景。「好了」這一主題,出現於清朝盛世,而不是清朝末世,這就是曹雪芹的現實主義。現在,我也很少看小說,偶爾看個一篇半篇的。一是老了,眼不行;二是那內容和我的目前生活距離很大。當然,也有很多好的作品,不可否認。我覺得,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了。出書、出版社沒有心思去印正經的書。《陋巷集》印得還不如舊社會一折八扣的貨。我贈出去的書,不少人來信說缺斤少兩(短頁)。現在,有「以文養文」的說法,說穿了,就是以壞書養好書,以坑害人的書,養有益於人的書。壞書一印幾十萬,好書只印兩千本。從社會效益看,這究竟是誰養誰,是多麼顛倒的事!前些日子,「百花」要出《我與百花》一書,叫題個詞兒,我不愛幹那個,考慮和他們的關係,我寫了點,和別人寫的不大一樣,也給我印上了。
  郭志剛:孫犁同志,您就隨便跟我們聊天得啦。
  孫犁:一會兒,我去拿照片去,拿照片你挑一挑。
  郭志剛:印書的時候,還是希望有一些比較珍貴的照片,我拿走的話,用完之後再還回來。
  孫犁:因為動亂,青少年時期的照片,已經很難找到。看到一些人能把嬰孩的照片也公諸於世,真是羨慕不已。晚年送往迎來,照了一些像。選用時,最好不用和名流的合影,以免借重他人之嫌。可只用我個人的。家屬的照片也最好少用。至於你在文章中,如何寫我的交遊,不在此限;咱們再談一點兒,也不一定有用。
  郭志剛:有用,就這麼說吧,您講話的聲音,將來都會幫助我理解、回憶和想像,當然內容更有用了。寫傳,必須更貼近一點,因為我們又在兩個地方,我如果住在天津,住在您的附近,還好辦一點,錄音呢,我回去可以放一放,聽一聽。
  孫犁:我弄過兩次了,有一次是《文藝報》,跟吳泰昌談的時間比較長,你這是第二次,我從來也不弄錄音機的,也沒談過那麼長時間。現在老了,的確談不出新東西來了,我現在很少思考新的問題,就是一些舊的,恐怕都是重複的。
  郭志剛:我懂。
  孫犁:我們常提「靈魂深處」這個詞兒。只有真正看到作家靈魂深處的東西,才能寫好作家的傳記。就說文學,我經常思考的就是這個。小的時候就好這個,從上小學就好作文,老師在這方面也鼓勵一些,中學也是這樣。自己好看書,我們家裡都說我是個書獃子,而且說我有點傻,我幹這個,一是個人愛好,二是因為我幹不了別的,沒有能力去從事別的工作。按我這個家庭說,本來我可以去學徒,因為我父親是從小學徒,是搞商業的,我父親看我不行,說我伺候不了人,我小的時候比較嬌慣,是獨生子,好多弟兄就剩我一個人。所以,才叫我唸書,家境也稍微好一點了。後來,我父親願意叫我考郵政局,就是考個郵務生。譬如說,縣裡的郵政局,有個局長,有一個郵務生,郵務生就是撿信。我正在北平流浪,我父親一聽到北平總局招考,就把我那中學畢業的文憑,用個小鐵桶裝上,給我掛號寄到北平,寫信督促我去考。頭一場我就沒考上,一進屋子,就是英語會話。在中學裡,我學英文還是很用功的,而且受到老師的好評,英文作文也能作好幾頁,念了好幾本英文書。但是會話就不行。同時,郵政局裡面,也是先用他們的子弟,就是頂替的意思,外人很難考上。沒考上,我父親當然就很失望了,也沒有責備我,後來又給我找點職業,有兩次職業,都是我父親托人給找的。我都寫過文章了,題目叫:在北平。我沒有能力去一步一步地當個領導啊,或者是下邊有一撥兒人呀,沒有這個想法,也沒有這個機會。所以,在抗日期間也好,在解放戰爭期間也好,我都是穿得破破爛爛的,生活很艱苦,搞了那麼多年,連匹馬都沒有騎上,連個自行車都沒有。我常有種自卑感,就是說,我這個人不行。
  郭志剛:孫犁同志,就做官這方面來講,也許您有這種感覺,至於搞文學,我覺得您不會有這種感覺。
  孫犁:這一生的經歷,我不知道別人對我是怎麼看法,自己心裡覺得,假如不是抗日戰爭,可能我也成不了一個什麼作家,也就是在家裡繼承我父親那點財產,那麼過下去,過成什麼樣子那也不知道。所以,對於參加抗日戰爭,參加共產黨領導的工作,直到現在,我也不後悔。我總覺得,這是給了我一個機會,至少是在文學上給了我一個機會。至於今天,社會上的一些變化,國家的一些困難,我還是關心的,有時候想起來,心裡也不是很平靜。
  郭志剛:您的文章早就流露出來了。
  孫犁:不是那麼平靜。我感到,我們的問題很多,遇見的困難也很多,至於個人,「文化大革命」,或者是以前,在革命過程裡遇到的一些事情,或者說一些不好的遭遇吧,當然也不是在心裡沒留下什麼痕跡。
  但是,究竟我們這個國家怎麼治理,怎麼朝前走,腦子裡想得比較多一點。愛國之心,是一種天性。
  遇有機會,還總想為國家出一點力,但常常是力不從心,或者是事與願違。「文化大革命」,你看到了,一些人的人性,或者說是靈魂,墮落到了什麼程度,卑污到了什麼程度!致使一些潔身自好之士,紛紛自裁。當前,在引導人民致富之時,應積極引導人民向善。為富不仁,必引起很多麻煩。這本來也是文學的職責,現在有些作品,卻反其道而行之。我越來越感到什麼作家也離不開這個時代,他也得受當前政治的影響,很難在這方面,完全逍遙,那麼孑然獨立,那是不可能的。
  郭志剛:我在《孫犁創作散論》裡邊曾談到,您在內心深處還是關心政治的。因為政治和人民的命運休戚相關,我在書裡說,像您這樣的作家,不可能不關心人生,因而也不可能不關心政治。有篇文章說,作家之從事文學事業,就好像「飛蛾撲火」,有一種力量吸引他,他專注於文學是可以理解的。誇張點說,他將整個的生活和生命都投入了文學,大概他也不去考慮別的了。
  孫犁:白樂天,「兼濟天下」時,能寫詩,「獨善其身」時,也能寫詩。我們不能和他相比,能做到獨善其身,就算不錯了。過去,我是很少用「小人」、「君子」這種詞兒,現在寫文章有時候也用了,你說這是儒家的什麼也可以。古人有所謂鴻鵠之志,我們也不能高攀的。但出處的選擇,還是應該有的,鴻鵠如果長期與雞鶩為伍,終日與之爭食、爭宿,那它的高志也就降低為雞鶩之志了。對於人生,對於社會,不像過去想得那麼天真了。這種感情,在抗日戰爭期間,沒有發生,在解放戰爭期間,也沒有發生,就是從「文化大革命」以後,這種感情強烈了一些。有時候寫文章就控制不住。人家說我現在變了。或者是筆法變了,我自己也克制這些。主要是我感覺到,現在寫文章沒有什麼用處。
  郭志剛:還是有用處的。
  孫犁:社會風氣的形成,誰都很難說,究竟是怎麼形成的,究竟向哪方面發展,究竟怎麼才能收拾、改變。
  這是很複雜的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解決的。我在青年時期,我父親開始也是淨找那些老先生,給我講一點什麼東西。後來,到了學校裡,也有一些老先生,引導著我們讀一些舊書。但那個時候,我主要的是讀新書,那個時候,革命的書,革命的小說,最能吸引青年學生。我在中學裡,寫的文言文也還可以,我們有個老師叫孫念希,是華北有名的古文家。這個人是做官的,給一些要人當秘書長。他在我們學校裡教過一個時期國文。
  郭志剛:「育德」?
  孫犁:嗯,「育德」。他是蠡縣人,那是高中,他教了我們大概有兩年,我都是寫文言文,他還說是寫得不錯的。但是,那個時候,我主要是讀新書,你大概從文章裡都能看到。從我病了以後,新書就讀得少了,從病了以後,我就開始買舊書,你看,在我吃飯的那屋裡,兩個大櫃子裡邊,全部是這個。有幾櫃子線裝書。我買來呢,就得翻一翻,買以前,得查一查這書是什麼內容,我也增加了一些版本的知識,關於那些作者,他的傳記,書的提要,也得讀幾篇。弄了好多年,把時間消耗在這上面,從讀新書到讀舊書,這也不是我一個人,我看歷史上,特別是從五四以後,走這個路的人很多。這也可能是一種倒退,也可以說是復古,也可以說是一種沒落,也可以說是什麼別的,但是,我覺得不是那麼回事。我沒有上過大學,對中國文化有這麼一個學習的機會,還是有好處的。「文化大革命」以前,有人就說,孫犁已經埋在故紙堆裡了。
  郭志剛:您寫了這麼多文章,把古書翻出新意來啦。
  孫犁:現在大家又在那裡批儒,「文化大革命」時叫什麼?
  郭志剛:叫做「批儒評法」。
  孫犁:對,現在我看又在那批儒,要建立什麼新的儒學。
  郭志剛:有這個說法。
  孫犁:我說,你不管是新儒學吧,舊儒學吧,中國這些舊的文化,作為一個中國的作家,一點都不懂,會鬧笑話的。現在,笑話已經不少。我也是極力避免鬧笑話,我老了,寫「讀書記」的時候,我是查了又查,翻了又翻,年代呀、姓名呀,有時候容易記錯。
  所以,我對人說,你看我寫「讀書記」好像省勁,創作,我坐在那兒,腦子裡有什麼我就在那兒寫了,「讀書記」我得一個勁兒翻書,不定翻幾遍,我才能寫成一篇。我沒上過大學,沒受過科班訓練,有時也出個別的差錯。現在我寫了這種文章,都是在《天津日報》發表,我可以自己校對,可以糾正一些東西。這幾年寫的「讀書記」很不少。新書是讀得少了,也很少看這幾年介紹的文藝思想。弗洛伊德,在三十年代,我就讀過一些。那天,我看胡適給董康日記寫的序,那是民國十九年,裡邊就提到弗洛伊德。弗洛伊德不是什麼新的東西,早就介紹到中國來了,胡秋原編的讀書雜誌,也介紹過。
  為什麼在過去吹不起來呢?那和時代有關係。在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你吹這個,是吹不起來的,不是沒人想吹,這個風刮不起來,青年人不接受這個,正像現在青年人不接受我們當年接受的那些東西一樣。現在它就可以成為一個思潮,成為大家認為是了不起的東西。我那次跟吳泰昌的談話,也談到過弗洛伊德。我說,弗洛伊德就一點用處也沒有嗎?現在我不願意談這個問題,什麼東西談得太過頭了,就沒什麼意思。你在會場上認識一個傅正谷,是吧?
  郭志剛:對。
  孫犁:他經常買這些書。有時我說,正谷,你最近買什麼書啦?你到書店裡去了嗎?有什麼新書啊?他有時跟我念叨念叨,我才知道,現在又翻譯過來一些什麼書。翻譯一些書比不翻譯好,大家讀一讀。現在強調這些東西,說句老話,有社會根源。
  郭志剛:傅正谷同志在會上發言,好像講到這個意思,他說,他準備寫一篇文章,叫做《孫犁同志和夢》呢,還是《孫犁同志和弗洛伊德》?
  孫犁:因為他正在寫關於夢的東西,他也想給我來一篇。
  日本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苦悶的象徵》,就完全是弗洛伊德,也可以說是發揮,早就介紹過來了,這兩本書,我還很愛讀,我在中學裡就讀了。
  魯迅翻譯過來了,豐子愷也譯了一本。但是,魯迅先生翻譯了,他也不強調弗洛伊德,因為那個時候,整個的讀書界、知識界、文化界都不是這個氣候。那時候都是馬克思主義,別的吹不起來。所以,哪一個時期,讀什麼書,是一種思潮,青年人的一種心理,一種要求,都和政治思想有關係。一個時代,知識分子,他的思想,他的遭遇,他的喜劇和悲劇,都和政治有關係。
  郭志剛:孫犁同志,剛才您說,您是從讀新書到舊書,五六年生病以後,就讀舊書,當時具體的想法是什麼?
  當然,可能是讀舊書適於養病,帶有一些消遣,解悶兒的性質。我想,不會完全是這個吧,您是不是有些別的想法呢?
  孫犁:我養病回來,已經是六○年了,回來才大批地買書。當時,有點稿費,我又不好買別的東西,我從小就好買書,過去沒有錢,現在錢比較方便了,我沒別的用途,不買房子,不買地。田間勸我在北京買一所宅子,他們都買了,很便宜。那個時候,北京呵,幾千塊錢就可以買個四合院,我跟老伴商量,老伴說,無論如何不買房。因為家裡的房,土改時分給貧農團了,蓋了多年都給拆了,她傷心啦。我就各地方去郵購書,除了在天津逛舊書攤兒,南京啊,上海啊,蘇州啊,北京啊,各地方去要目錄,要了我就圈上圈,寄回去,它就給我寄書來。我那個台階上,每天郵政局給我送一大包、一大包的舊書。當時的想法,我在文章裡說是要想當藏書家,想當藏書家,好像是當時的一種興趣,不是對於新的文學失望,或者是對什麼有一種幻滅感。
  郭志剛:不會。
  孫犁:不會是這個。當時情況,也不像「文化大革命」以後這樣,可能就是要藏書,鑽進去了,就出不來了。
  魯迅說過,古書這個東西能把你陷進去。因為它那裡浩如煙海,今天買了這個,明天又想買那個,買了很多沒用的書。因為有用的書,人家早買去了,目錄上剩下的沒人要。我在那上邊選擇,也買不到什麼珍貴的版本,花的錢也很不少。所以,關於歷史的,關於哲學的,甚至於關於農業的,關於書法的,都有很多。也沒有很好地看,弄了好多年這個。
  「文化大革命」就停止了。我也出不去了,現在古舊書店裡也沒有貨了,也沒有好書了,有一點都非常貴,一般的線裝書,現在一本就是好幾塊錢,都是影印的,拿線一穿,就是好幾塊錢,買不起,也不想買了。除非我寫什麼文章,我才找出書來,不然,我也很少看了。
  郭志剛:藏書家往往是這樣。買了書,他就在那預備著,用的時候方便。您的讀書記,我看精力佔了很多,也是非常有價值的。這可能是跟人生的經驗、閱歷有關係。您的看法往往是非常新穎的,跟現實聯繫也很緊。您這些年寫的,我沒有都讀,您前些年寫的,我倒是都讀了,「文集」裡的我都讀了。
  孫犁:在日常生活方面,我好像也多少寫過。我這個人,現在顯得很瑣碎,很固執,有點吝嗇。我的確是什麼東西都不願意糟踏。這回搬家,孩子們說,破破爛爛的,就不要搬到新房間裡了。結果,整個又過來了,破衣服、破鞋、破襪子,全部帶過來了,到這邊也沒有扔,又收起來了。我有很多稿紙,有一回,我還叫曉明拿回去好多,我說,我用不了那麼多稿紙。我老是裁廢紙條子,寫東西、寫信都是用那個。看見白紙就弄下來,放在寫字檯上邊了。
  郭志剛:這不是吝嗇。
  孫犁:我跟家裡人說,我是個窮學生出身,我過的那生活,從學生,到當個小職員,到當個小學教員,我那收入,是微不足道的,我還要買書,還要給家裡一部分。我從小養成這個生活習慣。在戰爭期間,困難就更多了。我說,這很難改。我看見別人糟踏東西呀,心裡就很彆扭。直到現在,我鋪的一個褥子,是我母親鋪過的,小孩們不要,給我扔過來了。
  我也不說這是一種好的品德,我覺得就是瑣碎、固執,不開拓,啊?
  郭志剛:您自己這樣說。
  孫犁:人家都那麼說,孫犁這個人很難處,誰跟他在一塊兒,也待不長,造成這麼一個印象,是因為「文化大革命」時,有些傳言。我覺得,有彆扭之處,也不完全是那樣子。譬如,曉明,他要是不經常往我這兒跑呢,他對我也不瞭解,可能聽見人們傳說,就認為我是那麼一個人。實際接觸多了,也不完全是那樣子。我倒是孤僻,這一點,我自己承認。現在,我的確是不願意多接觸人,朋友們來了,我也比較冷淡,就是不那麼熱情。我們也算熟了,你也會有這種感覺,不願意接觸人,不願意追逐。康濯的愛人來了,她叫王勉思,她要在我這兒吃飯,我說,勉思,咱們買兩毛錢的肉,吃餃子吧。那是前幾年的事,現在兩毛錢根本不賣給你,勉思回去說,老孫叫我吃兩毛錢的肉餃子。康濯也是,我們算是最熟了,有一回,他跟我老伴說:「今天好了,留我吃飯了。」我很少留人吃飯。
  郭志剛:可以理解。這些跟您的文章、為人,倒是滿一致的,無可厚非。人有各種各樣。假如換一種方式呢,可能我們讀到的就不是現在的孫犁的文章了。
  孫犁:天津有個叫克明的,有一回,我留他吃碗麵條兒。
  他說,相交這麼些年,孫犁同志就請我吃過一頓麵條兒。生活上,我現在的確是很少想,也沒有什麼慾望,可能是老了,不想再弄點什麼名堂,或留些什麼身後的名。年輕的時候,人家寫一篇評論文章,裡邊有些不適宜的話,我心裡還不大高興。現在你把我寫成什麼樣子都沒關係。我都不會責怪你。可能是人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就是這麼一種狀態。
  張同志在這兒待了那麼幾年,走了以後,我的確也寫了有關她的故事,但是我對於她,並沒有惡意。我覺得,她走那也是應該的,我並不責怪她,你看了我寫的那個《幻覺》,是吧?在當時,人家有人家的想法。我還有一篇文章沒有發表,在人民日報放著,題目叫《續絃》,回頭你看一看,那篇小說可能還有點意思。我對她沒有惡感,想起來,也是各有好處,各有缺點吧。有些人認為,孫犁很重感情,這樣大的打擊,好像受不了。也不是那麼回事,這都是人生可能遇到的事情,我也不把它看得那麼重。一生吧,我們不能比擬什麼偉大的人物,就是我這個平凡的人,也遇到過洪水,差點把我衝到河裡去,遭到滅頂之災。幾次炸彈沒有炸死,槍子兒在身邊跑的那就更多,「文化大革命」,幾次想自殺都沒有死成。這也不是什麼悲劇。作為一個人,一個時代,在這個時代裡走過來,他要遇見激流,遇見漩渦,遇見礁石。總而言之是走過來了,這就算命大。所以,一切事情,我都看得很淡,對於兒女們呢,我也不看得那麼重,就像司馬遷對朋友說的。總而言之,我目前的狀態,在別人看來,是孤獨寂寞,我自己還沒有什麼太寂寞的感覺。我只要寫起文章來,我覺得很有意思。我說無論如何不能放棄寫文章。你不叫我幹別的可以,寫文章好像對我很有用處。但我和我的文章,畢竟是像一片經過嚴霜的秋葉,它正在空中盤旋。人們或許仍在欣賞它的什麼,飄落大地,化為泥土,才是它的歸宿。
  郭志剛:這是您的修養。孫犁同志,您跟那些老朋友,現在還來往嗎?來往還多嗎?
  孫犁:也沒有多少人了,天津的老人們,有來往的就三、五個人了,那天參加會的兩個老頭陳潔民、孫五川,都是老朋友。這幾年陸續地死了一些,外地的這幾年聯繫也少。寫信也少了。我認識人並不少,文藝界老一代的,年輕時,曾整天在一塊兒。
  郭志剛:跟舒群同志有來往吧?
  孫犁:有時候,捎個信兒什麼的。我這個人是這樣,多麼要好的朋友,也不是經常地、熱烈地去接近。就是老領導,我也很少給他們寫信,我也很少給他們贈書。周揚同志看到我的「文集」,說,你寫了這麼多輔導文章,過去我不知道。
  郭志剛:從您跟丁玲同志的通信看,您對丁玲同志是比較敬仰的。
  孫犁:丁玲這個人,好交朋友,她好聯繫人。
  郭志剛:舒群同志,我是從您寫的文章裡面看到的。還有朱寨同志,他說,他聽過您講《紅樓夢》,到現在印象還很深刻,還說您比同時代作家,受社會科學,受文藝理論的影響更深。您對朱寨同志有印象嗎?
  孫犁:有印象,他是文學系的,那時候,一塊兒在「魯藝」,因為就那麼幾個人,我都記得。
  郭志剛:跟何其芳……
  孫犁:都在一排山上,但我很少到人家去;人家也不常跟我說話。我對人都是很尊重的,直到現在,提起過去的一些老同志,譬如,我寫的《關於丁玲》那篇文章裡,我說,嚴文井同志曾經帶著我和邵子南,去聽周恩來同志的報告。嚴文井同志看到那篇文章,馬上給舒群同志打電話,他很高興。我對於過去的一些同志,一些戰友,或者稍微年歲大一些的,我都是很尊重的。我覺得,不管別人對我怎麼看,我在文藝界,沒有對不起朋友。我一生作文,像個散兵。我從來沒有依附過什麼人,也沒有拉攏過什麼人。我覺得,我沒有必要那樣去做。
  我從小就有些孤僻,我在老家的時候,我那老伴就說,來了人呢,他要不就洗手絹呀,要不就是找什麼東西呀,總是不能很好地坐在那兒,和人對著面地說話。我不好湊熱鬧,好往背靜的地方走。
  當年,舉國若狂,爭先恐後往大寨、小靳莊參觀,我一次也沒有去過,也不想去。我現在的身體,也還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一說話,聲音特別大,是教書練出來的,我那時教書,是在大席棚裡,五、六百人坐著小板凳,我要喊到後邊那一排也能聽見。還有就是走路,直到現在,人們都說我走得很快,是抗日戰爭走出來的。一切還算是不錯的。
  郭志剛:您談的這些,對我非常寶貴,如果能多有幾次這樣的談話就好了。
  孫犁:我還是希望你多讀我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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