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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燭庵文學雜記


  寫歷史,就專門去找那些現在已經絕跡,過去曾經被洋人恥笑的東西。改編古典文學,忽視其大部精華,專找那些色情糟粕,並無中生有,添枝加葉,大作文章。寫現實,則專找落後地區的愚昧封建,並自作主張地發掘其人物的心理狀態。凡此,都是出於一種「創作思想」:即認為這樣寫,是可以受到海外的青睞,青少年的愛好,評論家的知音。弄好了,可以成為什麼名人,可以得到什麼獎金。凡是這種「文藝家」,都是主張中國文藝需要「現代化」的。題材陳腐,思想低下,又要運用現代手法,這真是一種矛盾,一種畸形。
  這些年,文藝工作上的一些做法,一些理論,導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作品。這種作品的問世,受害的不只是讀者、觀眾,也包含了作者本身。原來是不錯的,也有一定的寫作才能,經不起熱浪的衝擊,終於順流而下。有的從好到壞,只有一兩年時間。至於出版社,製片廠,如果因此致富,那賺的是昧心錢,如果趕的時機不好,賠了錢,那是報應。文藝評論,應該是幫助作者,步步向上,不應該誘人下水,毀滅作家。
  有的作家,還是很年輕,是可以「改邪歸正」的。因此,對他們的作品,可以批評,但不要乘機詛咒謾罵他們。有的報刊,前些日子,還在為一些時興理論、一些熱門作品,鼓掌叫好;氣候一變,就跺起腳來,高聲叫罵。這種自表清白的作法,實在不怎麼樣。
  讀書如同遊覽,寧可到有實無名之區,不遑去有名無實之地。《歸有光文集》,四部叢刊本,有十二冊,不算不厚。但人們經常誦讀的不過三四篇。在這三四篇中,《寒花葬志》不過二三百字,卻是最實在的作品。所謂實在,就是牽動了作者的真情。因此,所記無一字不實,亦無一字非藝術。
  如果文途也像宦途,(實際上,現在文途和宦途,已經很難分了。)急功好利,邀譽躁進,總是沒有好結果的。應該安分守己,循資漸進。不圖大富大貴,安於溫飽小康就可以了。
  近年來,頗不喜讀文藝作品,特別是文藝評論之類,因其空洞無物,浪費時間,得不到實際的東西。有時甚至覺得:
  反不如翻翻手頭的小字典,多認識幾個字,多知道幾條典故。
  宋朝印刷術發展,刻書之風很盛,私家著述多能流傳。近讀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四厚冊,其中保存文獻甚多,暇時讀一二頁,不只識史事,也是讀文章。較翻字典,又實惠多矣。
  有人說,從事文藝,能否成名,要看機遇。我不反對這種說法。文藝界既是人間一界,其他界可以有平步青雲的人,這一界就沒有白日飛昇的人?但文字工作,究竟還要有些基礎才好。當前的一些現象,例如:小說,就其題材、思想、技巧而言,在三十年代,可能被人看作「不入流」;理論,可能被人看作是「說夢話」;刊物合一本也賣不出去;出版社,當年就會破產。但在八十年代,作者卻可以成名,刊物卻可以照例得到國家補助,維持下去。所有這些,只能說是不正常的現象,不能說是遇到了好機會。
  所謂機遇,指的是,一個人原來並沒有打算從事文藝,後來因為某種機會使他參與了這種工作,年深日久,做出了成績,得到社會的承認。我們讀一些作家的傳記,會常常遇到這種例子。但就是這些作家,在他沒有遇到那個機會之前,他還是在這方面做了很多準備,例如讀書、生活等等。
  天賜的機遇是沒有的,如果有,總是靠不住的。這些年,這種事例,我們已經看到不少了。
  文藝工作,也應該「行伍出身」,「一刀一槍」的練武藝,掙功名。
  凡是偉大的藝術品,它本身就顯耀著一種理想的光輝。這種光輝,當然是創造它的藝術家,賦與它的。這種理想,當然來自藝術家的心靈。
  不受年代、生活的限制,欣賞這件藝術品的人,都會受到這種理想之光的指引和陶冶。如果站在這件藝術品面前,感覺不到這種光輝,受不到陶冶,這樣的人是難以從事文藝工作的。
  理想、願望之於藝術家,如陽光雨露之於草木。藝術家失去理想,本身即將枯死。
  理想就是美,就是美化人生,充實人生,完善人生,是藝術的生機和結果。失去理想,從反映現實,到反映自我;從創造美到創造丑;從單純到混亂,不只是社會意識的退化,也是作家藝術良知的喪失。
                     198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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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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