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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燭庵文學雜記續抄


  近來,有些作家常常指責領導者、評論家,不按藝術規律辦事。很少有人自問,他的「創作」,是不是完全符合藝術規律。
  藝術規律,並不像科學上的定律,那樣死板,一成不變。
  但也並非那麼神秘,深不可測,高不可攀。前人著述,多道及之。因為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故總結之甚難。例如,任何藝術勞作,必先有生活基礎及其認識。有生活基礎者,不一定有足夠認識;有足夠認識者,又不一定從事於藝術勞作。
  一個人成為藝術家,往往有很多偶然因素。《紅樓夢》作者生活和認識的規律,不全同於《水滸傳》作者,這是很明顯的。
  客觀對創作的影響,也有時明顯,有時隱晦。《紅樓夢》產生於乾隆年間;《靜靜的頓河》,產生於斯大林時代,很難用政治環境作一般解釋。外國的諾貝爾獎是一種規律,中國的窮而後工也是一種規律。高級賓館是一種規律,繩床瓦灶也是一種規律。有的文章,紙墨未干,即洛陽紙貴;有的文章,則要束之高閣,藏之名山。
  主觀方面,即作家的素質、修養和努力,是藝術成功的主要規律。其他方面,可談可不談。
  某文學期刊,銷數下降,不從作品質量著想,卻一再更易刊名。更名並不能使訂數增加,又用裸體畫作封面封底。初尚含蓄,或側或臥,後來乾脆赤身仰臥,纖細無遺。當然,都標明是外國油畫,是美術作品。裸體畫,也有高下,也有美醜。用到此處,其目的,並非供人欣賞,而是刺激讀者眼目,以廣招徠。然刊物銷數,下降如故。實出乎設計者之意外也。
  有人說,這就是「搞活和開放」。我說,美術,用於不當之處,即為褻瀆。將來如何開放,也不會家家用兩幅裸體女人,代替傳統的門神。
  年關將近,與某文藝出版社負責同志,談論明年出書賺錢之道。據說辦法不多,很多家出版社,又在打《金瓶梅》的主意。然「古本」既有違憲章,不能照印;節本已有「人文」印本,再出亦難。不少人為此,大費腦筋。過去上海有句俗話,除去做金子生意,就是開文藝書店容易賺錢。現在出版社,除去出版此類書籍,竟無其他生財之道,是何故歟?
  負責人問計於我。我說:好辦。文藝出版社太多,文藝期刊也太多,人浮於事,質差於量。關停並轉可也。然此話實等於不說。
  書是賣給讀書人的。讀書人買書,是為了求知識,求長進,必如生活中之菽粟布帛,方為有用。誰家有那麼多的閒錢,專買武俠淫亂小說或裸體畫片,去裝飾書架,教育子女?
  即如《金瓶梅》也只能購買一部,哪能屯聚多部,以示富藏?
  一些刊物之銷路不佳,一些出版社,不從國計民生上著眼,坐吃山空,瀕臨破產,是不可怪矣。
  文藝這一領域,過去,雖曾使許多作家遭殃,然亦曾使一些人發跡。近日仍有一些聰明人,好談文藝問題。所用口吻,完全變了一個花樣,多為文藝界鳴不平,仗義執言,主持公道。原其用心,則有仍同以往者。如真以文藝比作殿堂,則過去進來罵神毀佛者多,今日則燒香禱告者眾矣。
  連日披讀《新文學史料》,中國近代作家之命運,可謂慘不忍睹矣。在當時壓力下,文人表現的狀態,亦千奇百怪。今日觀之,實地獄景象。經此慘酷,幸遇昇平,仍有人斤斤於過去瑣碎之事,觀點之異,意氣不消,不死不止,至可歎也。
  余當戒之矣!然文人好弄筆墨,甚難覺悟也。
  余與王任叔,並不熟識。一九五六年春天,余到南方旅行,他也帶幾個人到南方出差,於南京金陵酒家餐廳相見,後又在上海國際飯店相遇。當時周而復約我們同游黃浦江,王即應約,余以疲勞未去,故未得深談也。
  於一九八六年第三期《新文學史料》讀其自傳、日記等材料,哀其遭際,歎息久之。
  逐期閱讀《新文學史料》上刊載的茅盾回憶錄。這不只是他個人的生活史和文藝活動史,也是中國文壇近幾十年來的歷史剪輯。創作方面且不論,其記述理論工作之建設發展,及其背景,我以為都是客觀的,真實的,可以總結出經驗,並從中得到教益。例如作家深入生活,民族形式的運用,文藝大眾化,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文藝與政治,作家的世界觀等問題,都可以從中回顧一下。
  閱報,見有人提出「自我調節」的什麼主義。讀書少,不得其解。細繹其全文,亦不見明確詮釋。「發展了的」,我們聽得多了,還有一段時間,發展到了頂峰。什麼叫「自我調節」呢?就像自來水開關一樣,水流可大可小;要粗就粗,要細就細;或完全封閉,或放大閘門。這樣做,還成為一種主義嗎?
  有人製造新學說,追隨者唱和,以為得未曾有,是發展了的文藝理論。有人略表不同意見,加以辯難,即利用職能,組織文章,斥為陳腐、老作風。並於按語中暗示:新學說有利於改革大業云云。
  拉大旗,作虎皮,圍攻謾罵,這種作風,是新的?是「發展了的」嗎?我看,和三十年代有些文藝論客的戰術手法,沒有什麼兩樣,且有過之之處。例如爭取外援。
  讀一篇評論文章,其中有「如蠅逐臭」,「以肉麻當有趣」等語,不覺失笑。因該文主旨,在於吹捧無聊、下流的小說,厚顏正如此也。
  報載,有作家談:他在美國出版的書,幾乎沒有什麼影響,原因是我國的經濟不強盛。另一作家談:我們的革命英雄主義等等,外國人並不理解。寫些真實自然的生活,即使暴露一些陰暗面,卻會達到較好的宣傳效果。人家看了會覺得可信。還說明中國真的民主開放了。這樣的宣傳,其作用比作品本身還要大云云。
  沒到過外國,更沒有在外國出過書,不瞭解情況。但是,為什麼在外國,英雄主義就不可信,陰暗面就可信呢?外國人認定我們這裡不會有英雄主義,只會有陰暗面嗎?怎麼說,有了陰暗面,就證明中國民主開放了呢?起宣傳作用的,應該是書。又怎麼說,這樣的宣傳,其作用比作品本身還要大呢?
  外國出版中國文學書籍,詳情雖不得而知,中國出版外國文學作品,則略知一二。翻譯者選擇原著時,必先審視,是否適應本國讀書界之需要。清末,爭譯弱小國家獨立鬥爭史;
  五四運動以後,爭譯個性解放之作;十月革命後,爭譯蘇聯小說。此外,則譯世界各國文學名著。照顧社會各方面的興趣,也譯一些英雄傳記、偉人佚事、偵探小說等。以上翻譯,大都是著眼於國內的政治、思想、文化知識的需要,所選也都是各國的進步文化的成果,並不去找人家的落後或陰暗面也。
  但國外有些出版商或讀者,對中國有這種想法,是很可能的。從他們翻譯的中國文學作品中,是可以看到這一點的。
  但也只是支流,不是主流。不是有很多外國作家,也辛辛苦苦,到中國來,訪求我們的進步、光明和英雄主義事跡嗎?
                     1986年11月20日剪貼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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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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